第4章
“切利亚,来吃饭了。”戴高乐夫人敲了敲戴纳的房间门,轻声呼唤道。
她的声音空灵而温柔,就算确有打扰到他人,对方也断然不会对她心生怨恨。
戴纳应声道:“来了!”她将房门拉开,用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迎接面前慈爱的女人。
戴高乐夫人问道:“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戴纳应声道:“一切安好,妈妈。”
戴高乐夫人和戴纳分别坐在大理石桌两侧,两人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清晰而深刻。
戴高乐夫人的头发高盘起来,留下鬓角两缕头发。她和戴纳一样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眸中充满慈爱与祥和——这绝对不会是一个十四岁少女应该有的深情。
“我们安排给你的未婚夫,那位贝尔纳·米歇尔先生,你对他感觉如何?”戴高乐夫人好奇道。
“切利亚”是她和西蒙唯一的的孩子,十几年来她将这小姑娘捧在手心中,当做宝贝一样看着,当做宝贝一样护着。
如今她订了婚,戴高乐夫人也非常好奇她的意见——倘若自己女儿不愿意,她大可断了这门婚姻,改嫁他人或回到法国。
“妈妈,你要相信你的女儿足够美丽动人,而且富有才华,也知道掌握分寸,不论是谁,都绝对不会让他心生厌恶。”戴纳笑笑,惯做从容的神情,丝毫没有因为戴高乐夫人的担忧而感到紧张,“你也要相信他身为霍尔先生的独子,受到了良好教育以及思想宣传,一定会和他父亲一样成为绅士。贝尔纳先生是个很好的人,懂得礼节,待人诚挚,做事认真。他思想独立,而且也有一项拿得出手的才艺。”
“哦?是什么才艺?和你一样跳舞吗?”戴高乐夫人好奇道。
戴纳轻轻摇了摇头,粉嫩的嘴唇习惯性地保持着上扬的弧度:“不哦,是和父亲一样,与音乐相关的。父亲对小提琴独有情钟,而他喜欢钢琴。”
戴高乐夫人道:“怎么说?”
戴纳道:“他是今天第一次接触巴赫先生《G弦上的咏叹调》的小提琴曲谱,却能够流畅地演奏下来,并且在一些地方进行修改,在原曲谱上添加感情,让曲风都发生改变。我觉得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妈妈。”
戴高乐夫人点点头,笑道:“你和他相处开心就好。记得有不开心的事就告诉妈妈,我们一起想解决办法。”
戴纳同样笑道:“好的,妈妈。”
戴高乐夫人熟练地用刀叉摆弄着餐盘中的食物,突然一愣,又看向餐桌对面的戴纳,笑盈盈道:“和你聊了些其他事,最重要的倒是忘了,瞧我这脑子。你刚来伦敦没多久,这个星期六——我和米歇尔先生商量好了——霍尔先生开车在主干道上行驶,沿途碰到什么你好奇的,贝尔纳就给你讲解些。”
大堂中的摆钟响了七下,绵长的钟声穿过墙壁的阻隔,让别墅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贝尔纳从钟声敲响的第一下开始发愣,直到钟声敲响的第七声在偌大的房间中,只剩冗长的回音。
人总是无法确保万无一失,尤其是在放松的时候。绅士讲究每时每刻都要谦逊有礼,放松的时候神经松弛,往往会疏忽一些本应遵守的礼节。
这意味着年轻的男士们,倘若尚未将礼节深深刻刻地印入骨髓中,便要时刻谨慎小心,在自己的行为举止上留意。
霍尔经过数十年的磨炼,将绅士的温柔印入骨髓。他不会训斥人,说话的时候鲜少会有责备的语气。
贝尔纳在从小的教育中愈发敏感起来,纵然霍尔的话很轻,打在他心里却有千斤重。
他一想到星期六的时候要面对自己的父亲,戴高乐夫人,想到自己要在这两位目光敏锐的成年人眼下保持绅士的风度,便不由得紧张起来。
“父亲,您说星期六的时候要......”
“贝尔纳,”霍尔打断贝尔纳的话语,惯做往日指出贝尔纳不对的地方的语气,平静而温和,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你的道歉呢?”
“钟声响了七下,这将近两分钟的时间里你没有做出回应,已经失礼了。”
“我很抱歉,父亲。”贝尔纳心头一紧。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来。
“看着我的眼睛,诚恳地道歉,亲爱的。”霍尔道。
贝尔纳将目光投向霍尔,投向了那双坚定而深邃的眼眸。
那双深沉而饱经风霜,依旧温柔的眼眸在贝尔纳头脑中印刻道:“你是男人,所有焦躁不安都不应当表现出来,不应当为这些小事乱掉脚步。”
少年勉勉强强挤出一抹微笑,将它牢牢稳定在了自己脸上:“我很抱歉,父亲。我以后会改正的。”
霍尔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那我们开始用餐吧。”
贝尔纳仓皇之间将踌躇与疑惑压到心底,在旁人面前故作一脸轻松与客气。
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股不安便窜上心尖,在他心头的热血中愈发焦灼。
这一周以来的每个夜晚他都会思考,父亲每天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究竟为何没有将自己压制成疯子。
这些天他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结果。
于是他在星期五的晚上九点,推开了霍尔·米歇尔的房门。
“哦亲爱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霍尔将金框眼镜摘下,放到桌上,拉开身旁的一把椅子,请贝尔纳坐在自己对面。
“是的,父亲,抱歉打扰您了。”贝尔纳轻声应道,轻轻关上门,坐到了霍尔对面的位置。
“没关系,欢迎打扰,亲爱的。”霍尔笑了笑,将贝尔纳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若说平素霍尔更像是一位温和有礼的前辈,此时他更像是一位疲惫过后的父亲,语气中带着别样的温柔。
贝尔纳嘴角牵强地上扬,声音不由得暗沉下来时,略显沙哑:“父亲,您一直倡导绅士作风,我有一点不明白......您说绅士要情绪内敛,那,长久压抑自己的情绪,不会把自己压抑成疯子吗?绅士就意味着,自己承受痛苦吗?”
“不,亲爱的,”霍尔用更为清晰的声音、毋庸置疑的语气反驳道,“不是压抑,是调解。最后展现在脸上的从容,不是对自己的压迫与对他人的虚假,是在迅速消化了不良情绪后,深刻地了解到自己的情绪由什么产生,如何能够解决;并认识到,‘宣泄’并不是一条能够合理解决问题的道路,坦然接受事实后,由心底生出的‘无所谓’。”
“不是悲伤过后的无可奈何,而是发自心底的热爱。”微笑和温柔就好像是长在霍尔身上一般,天衣无缝。霍尔宽厚的手掌轻轻附在贝尔纳的左脸颊上,在他尚且稚嫩的脸颊上摩挲着。
“你还年轻,有时候对于一些无法溶解的感情,你会情不自禁地为了维持风度而去压抑。这无可避免,这很痛苦。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亲爱的。”霍尔轻声道。
霍尔·米歇尔立志绅士数十年,饱经风霜,多经无奈。
“累了的话没有关系,晚上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再尝试用你的热情与爱去理解与宽恕这个世界也不算迟。千万不要被看似繁琐的规矩囚困住,在恐惧与迷茫中迷失了自我,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