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序
我是甘肃中医学院的首届毕业生,郑魁山老师1982年调到学院时,我已进入临床实习,没能聆听他的课——这也成为我后来决定报考针灸专业研究生的一个重要因素(补课针灸)。当郑老得知我是当年学院考上的唯一一名研究生,而且考取的正是他当年的工作单位——中国中医研究院,导师就是他当年的师弟时,就专门让人带话要我去找他。一见面,郑老就对我说:我虽然没有教过你的课,但我现在已是学院的针灸老师,我不希望从这里出去的学生,让别人觉得针灸的基础功不扎实。针灸的基本功首先就是取准穴位,接着就为我讲述他多年的取穴经验与要领,特别强调了押手在取穴、刺穴中的重要性,那种对年轻学子的提携与慈爱溢于言表。见那天郑老心情不错,加之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于是我又鼓勇请求能否体验一下郑氏针法。“好”,郑老说,“给你扎个风池穴吧”——那时我还不知“风池”乃郑门看家之穴,进针非常轻柔,三下两下,针感徐徐而至,又缓缓传至前额,一种清晰而又轻柔的针感体验。针毕,郑老意犹未尽,又把他的大儿子郑俊江叫到身边,让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手把手地为我示范取穴,并进一步体验郑氏热补凉泻针法。
第一次感受郑氏针法留下太深的印象,学习并探求其奥秘的渴望油然而生,怎奈赴京求学深造迫近,而我也深知习郑氏之针非一日之功,于是便毫不犹豫鼓励并帮助同学黄幼民留在了郑老身边潜心学艺,以得真传。不久又承郑老不弃而幸运成为郑老的第一位入门弟子——两年后又成为我的妻子,成为我学习郑氏针法的桥梁。
而来到北京的我,经过短时间的试探性研究之后,很快就将自己的研究方向锁定在针灸腧穴研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耕耘于历代腧穴文献之中,与古人对话,向今人讨教,或许是这份真诚与坚持感动了上帝,我很幸运地参与了中国第一个针灸国家标准《经穴部位》的制订,并于16年后主持了该标准的修订,同时又作为中国代表团的团长完成了世界卫生组织标准《针灸经穴定位》(中国方案)的起草,并代表中国参加了该标准制定的全部11次会议。接下来又与妻子黄幼民一同编著出版了《实验针灸表面解剖学》(2007年)、《针灸腧穴通考——中华针灸穴典研究》(2011年)、国家标准《腧穴主治》(2013年)……如今回过头看,几十年如一日,一步一个脚印地坚定前行,洒下的一串串汗水,留下的一行行脚印,正是35年前郑老“取准穴是针灸的基础功”一句话延伸而来,这句话一直留存心间,生根发芽,终于慢慢长大了。
然而始终不能忘怀的是第一次见面时郑老为我针刺风池时的神奇体验,我一直在想:对于有一定针灸基础的人而言,取准风池穴并不难,然而对风池一穴下针运针能像郑老那样自信从容“游针其间恢恢乎而有余,针感往来得心而应手”的能有几人?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如果说我制定的那些经穴定位的标准是学习古典针灸学的“入门”标准的话,那么登堂入室还需要另一套标准。什么是“入室”的标准?有没有可能制定出这样的标准?一直在探索这样的可能性,一直在积累自身的力量,并从2002年开始,我利用一切机会走访于穴法、针法有一技之长者,或基层,或民间,或家传,或新创,或国内,或国外,并将学得的针法一遍遍在自身实验,或自己试针,或给家人针刺,或请妻子在我身上针刺,仔细体会不同的针感,通过这样从出入于经典与实践之间,我终于领悟了《灵枢》第一篇所说“粗守关,上守机,机之动,不离其空,空中之机,清静而微,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知机之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道,叩之不发”的要义:上工之道须守其“机”,“机”有两层含义,一是探寻调整气血虚实的触发点(扳机)——知机之所在,一是把握针刺补泻的时机——随应发机。“机”在何处?机在空中——空(孔)穴之中,而穴中之机极细极微,非“手巧而心审谛”者不可得,所谓“粗之所不见,良工之所贵,莫知其形,若神髣髴”是也。可见,刺穴之道“知腧穴所在”只是第一步,要发挥腧穴的治病作用更重要的在于“知穴中之机所在”。上工知其要,一触即发,而收四两拔千斤之效;粗工不知其要,扣之不发,任你强弩利箭也不能愈疾,病人枉受皮肉之苦也。
如果你能比别人探寻到腧穴之机的把握更大,甚至能在一穴之中发现多个“机”,或者发现腧穴之机的不同的控制方式,你就能将此穴的功效应用到极致,就能获得稳定的疗效,并充分体现出腧穴主治的特异性,对此像郑老这样“极于一”的针灸大家已经做出了示范,给出了答案。
穴中之机如此重要,如何知其所在?遗憾的是,古人没能给出探寻穴中之机的通用方法,除骨空类腧穴其机之所在范围较明确外,其他腧穴只极个别在《灵枢经》中有较明确的描述。这并不是古人保守,不愿意公开绝技,而是个体差异很大,而且很可能像风池这类的大穴要穴,穴中之机不止一处,难以精确描述,掌握此技法者心里有数,却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诚如《庄子·天道》所曰“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
然而,一门技术——不论多好,如果不能言表,就不能为更多的人所掌握,那么失传或异化便是它的归宿。我相信,对于腧穴之机的把握只要能达到像郑老刺风池穴那样的精准,就一定能用明确而规范的语言表述出来,一定能破解古人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难题。尽管很难,也许一个人以毕生的精力探索也只能对几个穴知其机之要道,但精通几个就可以寻找规律,找到规律便可一通百通。在我看来,如果361穴中能有60余穴,对于其穴中之机的针刺路径有明确规范的表述,那么不仅针灸疗效的确定性将大幅提高,后人学习穴法刺法的难度大幅降低,大大缩短学习针灸从粗工到上工的时间,腧穴主治的特异性难题也可望攻克。这应当成为今天腧穴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不论多难,都必须补强这一薄弱环节。
35年前郑老的一句话、一根针让我走上漫长的针灸腧穴研究之路,为制定一系列的针灸腧穴定位的“入门”标准贡献了一分力量;今天郑老《郑氏针灸全集》第二版的问世将为我在意义更大、难度也更大的腧穴“入室”标准的研究提供学术上的启迪和精神上的激励!
师恩如山,登山不止!
黄龙祥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日于知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