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医生,让我看看你的脸
整个一天都非常忙乱,救护车从医院又送来了两个病人,一个20岁的产妇,一个40岁的体重超大的男性病人。病毒青睐孕产妇,也青睐超重病人,这类病人肺水肿特别严重。
这两个病人都需要上无创呼吸机。病区收治的病人越多,物资就越吃紧。一个上呼吸机的病人带来的工作量相当于10个普通病人,需要的器材、药品源源不断要添加和备用。老许呱啦呱啦高分贝的声音在过道里、大门外、办公室、治疗室,响个不休。
“丙泊酚还要一箱,对,是一箱。请院长签字……好的!事后再补,先准备下一班车带来。”
“呼吸机管道马上送回来……不能耽搁,明天早上第一班车,黄袋放传达室。”
“真空管两盒,大输液一箱,深静脉穿刺包两个。明天第一班车带来。”
她的大嗓门打电话的声音,几乎成为病房里的背景频率,从东头响到西头。
我用小推车把一个单个氧气瓶从氧气站拖进了隔离区。冯莉的氧需求太高了,短暂脱开呼吸机吸痰,她已经不能耐受,气管插管里血性痰会喷出来。眼下,她的生命就靠呼吸机玩命般在维持着。
备用氧气瓶和人工皮囊都放在床边,这个人工皮囊安装了特制的PEEP阀门,这个装置可以模仿呼吸机,平常不常用。我们ICU的护士长翻了半天,和我通了3次电话才在库房的某个盒子里找了出来。
“PEEP不允许动,呼吸机的条件不允许动,如果病人出现问题,赶紧把呼吸机加到纯氧。我和方宇不在,不能做肺复张。”我一项一项地关照着夜班护士金妍,她是我们ICU的子弟兵,执行起我的指令来一向坚定不移。
“我的电话号码在这里。”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用记号笔醒目地写在呼吸机旁边的墙上,写在电话机旁边的墙上,“有问题立刻打电话。”金妍点头:“我的电话已经设了一键快拨。”这是个聪明妞。
这里已经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ICU。
连续几天高强度工作,连续几天睡眠不足,回到家里,看见床我就崩溃了。完全没有时间观念,不到8点钟就昏睡过去。
“叮……”睡梦中铃声大作,我从床上跳起来,一看时间才凌晨一点。
“震中,你快来。”对面是美红的惊叫,背景声音是呼吸机尖啸的高级别报警声。我立即搁了电话,以最快速度套上衣服出门。
“你开得了车吗?记得戴眼镜,开车小心……”球球迷迷糊糊中不放心地叮嘱了一串。
混沌中的脑细胞忽然受了惊吓,我呆滞了一会儿,把车开到寂静的城南路上,才开始活跃起来。可能又是电路出麻烦了,美红是个聪明妞。但愿准备好的备用电源已经启用。如果没有有效启动……不想了吧,留点精神应急。
车子开得飞快。深夜的道路上没有人,10分钟,我已经拐入环城路,下坡开进病房门口的小路。看见病房的灯火正常地亮着。心里略微安慰,这时候,该重启的一定已经重启了。
套上隔离装备进病区,美红正在呼吸机旁焦虑地观察,看见我进来,长出一口气。“快,震中。怎么办?”病房里说不出的凌乱。
监护仪上,氧饱和度只有80%,气管插管里全是粉红色的泡沫样痰。我马上冲到呼吸机前面,氧浓度已经调到100%,再无可调。美红能做的,她已经做了。
“刚A组氧气瓶供氧出问题了,停止送氧。”美红指着氧气瓶,“我只好更换了氧气瓶供氧,然后在氧气站换到B组氧气。”
“做得好,不要紧张。”我安抚了一下美红,“呋塞米(速尿)20毫克,维库溴铵(万可松)4毫克。快!”我拿起听诊器听冯莉的肺。还好,没有气胸(肺泡破裂),但是痰的声音像涨潮的潮水,呼噜呼噜的。
美红知道我要给冯莉做肺复张,飞一样跑进治疗室去抽药。
值上前半夜班的金妍也在病房里。她应该早已经下班了。估计是在值班室里还没有睡着,就给报警又叫出来帮忙的。
“美红换氧气的时候,呼吸机停了大概有10分钟,是靠手捏皮囊的。根本挡不住,管道里,皮球里全是水。”金妍也给吓着了,指给我看草草扔在一边的人工皮囊。
皮囊的接口处全是淡红色的泡沫痰,呼吸机的管道里也有。
我大致明白经过。短暂的氧气故障,导致了呼吸机不能用,冯莉的肺水肿不是改造过的皮囊可以维持住的。还好时间并不很长,美红和金妍的应急能力已经非常非常厉害。
这个无人的深夜,我们胆战心惊地如同救火。“汤医生呢?”我问金妍。“他看换了氧气,就回去睡觉了。”金妍听我语气不善,如实告诉我。
值班的汤医生是传染科医生,原不能指望他在呼吸机上做有难度的调整。
“45,看好秒钟,我复张了。”
“10,9,8,7,6,复位,4,3,2,1,结束。”我们心惊胆战地看着肺复张的反应;白蛋白,呋塞米(速尿)不计代价地用下去减少一点肺水。
“甲强龙200毫克。”3个人七手八脚在病房里忙碌,紧紧盯着监护仪的变化。“金妍,你帮我把别的病人全部巡视一遍,就去睡觉吧。”我平静了语气对金妍说,“保存实力,有我在这里。”别的病人比冯莉轻得多,也并没有听到别的病房内监护仪的报警声,应该对他们都没有太大影响。
“刚力气大得来,一个人就把氧气瓶抱过来了。”有我在,美红有了主心骨,心有余悸地对我说,“这个什么破管子,简直哪哪都不能相信它。”美红狠狠地数落明显老化的设备带。
“45,开始复张。”再次用45的压力去压汹涌的肺水。呼吸机能用的就只有这一招了,压不回去,就完蛋。
“10,9,8,7,6,复位,4,3,2,1,结束。”。1小时内两次复张,这45秒里,我紧张得心脏咚咚狂跳。
看了看效果。复张之后,原来的PEEP已经到了18这样危险的数值,现在18已经不行,20吧!数字又高了一截。
“20,新高度,新起点。”我学着方宇的腔调,有气无力地说。横竖都是一死,再怎么也要试试。所谓垂死挣扎,无非就是这样。窗外天际乌黑乌黑,冰冷乌黑的夜晚。
我全神贯注地瞪着氧饱和度的改变。之前的打击太大,过了很久很久,数字才缓慢地升到85%,勉强在维持在这个危险的水平上,不再上升了。就维持在这个随时都会心脏停搏的缺氧状态。
凌晨5点钟,4个小时过去了,她还能坚持下去吗?气道内的粉红色泡沫变成了白色的水性液体,量略微少了一点。但是呼吸机——我看着呼吸机苦笑,这样高的参数,是这台呼吸机生命中的极限,也是我十余年ICU医生生涯中的极限。如果呼吸机有生命,它现在一定也是在咬着牙勉力而为了。
“有点糟糕,氧气出状况。已经折腾了4个小时,眼看要维持不住了。你可以来一下吗?”完全是一种本能,我还是打了叶深的电话。
我心里完全明白,应该马上报给乔院长,但是多年队友的信任和依赖,还是让我在最危难的时刻找了叶深。不为别的,只为心理的依赖,就是需要那一点点支撑。
“好,我就来。”他和以往无数次一样,淡定的语气让一颗惶惑的心略微安定。以往,他已经支持了我不知道多少次,只要是需要他支援的危急时刻,风雨无阻,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把最麻烦的事扛在自己身上。听到他的声音,我心里就感觉一阵安慰。就像刚才美红手足无措,在急得抓狂跳脚的时候看到我。
白色的车驶入小路,停在氧气站门口,我去铁门前开锁。
“可以到天亮吗?”他看得出我紧绷绷毫无睡意的神情。
“到天亮也许还能勉强,能不能再长,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一起到隔离区的呼吸机跟前。
“这么高了,一丁点余地都不留。”他看着呼吸机的面板皱起了眉头,“人力不可为,那也没有办法,再脱脱水。”
“明天,不,今天,朱慧可以出院。杨晓丽已经拔管。”简单扼要地说重点。我们向来用最少的语言来交流。
“你需要把她再拖住,最少一天。”叶深很快地估清了现状。
长期的默契就是这样,面对疑难的局,两个人的判断始终会不谋而合,这也是我的看法,朱慧出院,杨晓丽脱离危险,需要向外公布消息。
冯莉的病情不由我们做主,如果危重病人死亡,消息本身会产生一定的恐慌,会第一时间上报,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新闻上刺激公众的神经。
这样的消息对团队的信心也会有打击,对守在隔离区外众多病人的家属,更加是重击,这中间,最好有一点时间间隔。
“你尽快让专家组定出院的事,我尽量维持,只能这样。”我向窗外望望蒙蒙亮的天际,青灰色,看上去冰冷凄厉。
“汤医生呢?”叶深语气平和,他任何时候都可以这样淡定,但他察觉了,值班医生没有出现在应该在的地方。
“你轻轻知会冯大主任一下,用其他理由把他调走,换人过来。”我简单平静地说。
“好。”叶深赞许地看我一眼。非常时期,风平浪静地推开不能担责的人,不要声张,可能是维护团队稳定最好的选择。这里是舆论和媒体关注的焦点,很多事,可以押后再计较。团队的责任如果不是压在我的肩膀上,我不会想到要这样隐忍。
“我需要召集一次市级专家组讨论,或者省级专家会诊。”我简单地提要求。对于这个VIP病人,在死亡之前,我们需要有足够的姿态。也许并没有用,但是“尽力”的姿态是为病人,为家属,也是为媒体和大众,这也是我第一次主动提这样的要求。
“好,定了时间给你电话。”他说的“好”一语双关,并非是完全在答应我的要求。
我在代替他的位置带领这个团队。一个没有经验,性格冲动火爆,让他不省心、不放心的伙伴在复杂困难的环境下,突然要改变惯常的性情维护周全。他以兄长的态度,在检验我做得是不是合格。
“我回医院准备,尽快给你电话。”他开车在冰冷的晨曦中离开。
我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子,心口一酸。其实我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在没有人能帮我的时候,我会和他一样做得很周全,甚至比他更有韧性。只是这颗依赖惯了的心,要有他出现才感觉安全。
将面孔向冰冷的水里浸下去。越来越重,接近极限的压力。擦干脸,我在门口的小路上跑了几个折返,趁着身体还在散发热量,回来更换氧气瓶。
迎接会诊;送朱慧出院,设计完整的后备方案,应对一定会来的几家媒体。我得好好想清楚每一件事,不容半点纰漏。
“10点钟,省专家会诊,你准备一下。朱林峰更换汤医生。”叶深的回复来的非常快,实际的办事效率是对前线最大的安慰,他就是这么让人放心,“还有朱慧,上午专家组碰头会以后,大约中午安排救护车转到妇保医院。”时间上来推算,他一定是离开了我这里,回到医院就开始着手联系所有的事情。
“好。”我干脆地答应,心里排了一下一天的工作,密密麻麻,没有空隙。
“老板娘!”我叫老许,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这是今天要准备好的东西,奇形怪状的接口打电话问ICU护士长,全部要在下午3点前送到这里。”
老许接过来看了一下,有点晕:“啊,这些东西都有点奇葩。”她在氧气站检查出故障的A组氧气瓶。管道和阀门都锈蚀得很厉害,出故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今天没有时间和你一起补库存药物,但是需要的抢救药品不少,你和双双一齐补药,不在原来清单上的需要添这些。”我给她另一页纸,这些都是我在折返跑的时候想好的,分出去一部分工作,才有精神对付最大的麻烦。
“你帮我打方宇电话,让他来加班,今天新到的机器需要他来签收,跟工程师交接好。有好几台呼吸机马上到货。”我继续分派任务。
“我来了。”方宇从正好从铁门里进来,他径直到中央监护仪跟前看冯莉的情况。在医院监护室的时候,这是我们一向来的习惯,每天一大早到了,第一个就去看最重的病人,这也是悬在我们心头最重的心事。
“天!已经这样了。”他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呼吸机条件是我们都没有经历过的,我们这两个专职ICU医生要承担更多的压力。
“出了点状况,氧气的事。”我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查房,查完庄国栋,办朱慧的出院,和其他几个家属交流一下;你接收新到的机器,还有看着冯莉,我需要接待省专家会诊。”我清晰地分派任务,“冯莉的病情谈话还是我来谈。”病区里的消毒液味道很重,嗓子喑哑,但是关键性的谈话还是得自己来谈。
“今天需要联系妇保医院过来看一下妇科情况,也需要回奶,不然会乳腺炎或者产褥感染,对她来说也危险。”方宇比往常细心得多,“体温一上来,氧合更加维持不住。”
“罗震中,是你在这里负责。”方主任在乔院长的陪同下一起从铁门进来。看见我就爽朗地打招呼,他经常在全省会诊,入行年久的ICU医生他都认识。
他打量着门口氧气站里那一排10个铁锈斑斑的瓶子。“好艰苦!”
“需要我解决什么问题。”方主任是ICU这个专业的元老级的主任,眼光犀利,清晰,毫不含糊。我立刻把昨天24小时的监护单放到方主任眼前,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的呼吸机参数和血气分析。
资深的ICU主任一目了然,马上可以知道关键性的问题。
“呼吸机已经维持到极限,肺水肿的状态一直靠一次一次的肺复张在往下压。昨晚维持得非常勉强,请方主任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加强。”我三言两语说清楚关键点,在方主任锐利的判断力面前,我可以直奔主题。
方主任看了一会儿监护单,看了一下中央监护的屏幕,又拿起新拍的床边胸片看了一下。白茫茫的肺部渗出,半个肺已经淹没。只有两个肺尖还勉强看得清通气的肺组织。“喔!”方主任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只是感叹了一下。
我陪同方主任一起进隔离区。“条件很艰苦!就是个缩小版小汤山么!”方主任环顾一下走廊和冯莉所在的三病房。
“这是什么?”他指了指地上固定的备用接线板。
“没有不间断电源,整个电路都不稳定,这是临时的备用电路。”我暗叹了一下,只有最厉害的ICU医生,长久浸淫在ICU病房管理上的资深主任才会注意到这个。
方主任看看监护仪,到呼吸机跟前看呼吸机设置的参数,拿起听诊器听一下两侧的呼吸音。我忐忑地静静等着方主任发表意见,他是真正的权威,我需要用最优秀的ICU医生的眼睛来检验我自己。
“你做得很好,很不容易,我也不知道怎么再在呼吸机上给她加强,因为根本没有余地可以加强了。”方主任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建议在抗生素上这样加,那样加。拿抗生素打病毒没有用,你们用得这样简单,其实是有信心的表现。”
方宇听到,忍不住点了点头,只有底气十足,信心十足的权威才能这样说。
“这一波病人的肺水肿,超出了我们以前认识的程度,全省还有几个特别危重的病人都在这样勉强撑着。医嘱上,我没有什么建议。你要做的就是拼耐力,一天一天坚持下去,若是哪一天拔了管,你告诉我,这是一个奇迹。”方主任的话简单明了。
“罗震中,你做得很好。”方主任当着乔院长这样对我说。很明显,他在给我支持。我低了一下头,在他跟前,大多数ICU医生惯常执弟子礼。
“方主任这样说,我们明白了。”乔院长也是ICU医生,全省的ICU医生都对方主任非常尊敬。他会诊的时候,从不留情面,常常一针见血,让人心惊胆战。这么说我,已经是前辈给出的极高评价了。
我心里暗叹了一声,略松一口气。即使我没有神力扭转生死之间的乾坤,也需要把人力尽到极致。
趁着方主任的车离开,我送到围栏前,趁便叫了一下冯莉的家里人。
他们急切地围了过来,一脸的心急如焚。先是凌晨我从家里赶过来,又是一批一批的人从围栏外开车进来。看着这个严阵以待的架势,家属更是如惊弓之鸟,禁不住风吹草动。
“从凌晨1点钟以后,我们就一直在抢救,很辛苦,很勉强。我们已经动用了所有的手段来维持她的生命,包括非常规的手段。”我看了一下,连其他几个病人的家属都在凝神听我说。
“刚才是省里的专家来会诊,技术上、人力物力上,我们已经给了冯莉最大的支持,能不能活下去,我们只能走一天,看一天。”我的声音越来越喑哑。
冯莉的双胞胎妹妹抓住我的袖子流泪,话都说不清楚了。“她不会死的对吗,我感觉得到,我感觉得到。”
还是哥哥比较镇定:“罗医生,我知道你们会尽力,我们在这里等着,多久都会等着,你忙吧,请帮我们看着她。”说到后来还是流了眼泪。在这个家庭,一个宝宝刚刚诞生,孩子的妈妈现在却在过生死难关。
“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尽量平静稳妥地说。ICU医生经常必须看着家属痛哭流涕,眼泪看多了,心比常人坚硬得多。
我累得神思昏聩,两眼干涩。
没有胃口吃中饭,倒头躺在床上。“下午医院派120接朱慧,你这里准备好。”乔院长给我打了电话。朱慧的第二次呼吸道病毒检查是阴性的,她可以离开隔离区了。好消息!不过现在的我实在笑不出来,忧心注满了整个心房。从凌晨开始折腾,面上风平浪静,心却焦灼不安,已经感觉隐隐作痛。
“好的,我们这里全部准备好,病历、片子。”我强打精神回复。庄国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
“下午会有记者随后来采访,等朱慧离开以后,院办会带记者过来。”乔院长继续说,“卫生局的领导也会到场,你准备一下。”
“明白。”我简短地回答。
“冯莉怎么样?”他已经听叶深说了昨晚的状况,随时准备我这里发布警报了。
“非常非常不好,勉强维持着,随时可能死亡。已经接近最后关头。”我措辞严重,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已经再无招数了,传说中的ECMO神器,国内省内没有听到哪家有。
“尽量维持过今天。”乔院长的要求简单扼要。
“好的。”搁下电话,没有空隙伤春悲秋,脑子像电池耗尽的电脑一样快要自动关机了。
进隔离区看了一下冯莉,退无可退的悬崖状态勉强维持。气管插管里的水已经不冒了,但是氧饱和度只有88%。叹一口气,回身到隔壁去看朱慧。
她已经换掉了病号服,穿了毛衣,套了羽绒衣。红色的绒线帽子上装饰着两根绒线的辫子,圆圆的脸小小的,十分可爱。
救护车停在病区走廊西边的铁门旁,就和她来的那个晚上一样,朱慧的体力恢复得不错,几步就自己跨上了救护车。她在车上坐稳,妈妈紧紧拽着她打量,看也看不够似的。
朱慧需要到妇保医院继续住院,检查产科情况。得了重症甲流之后,迫不得已,给她拍了多次胸片、CT,用了很多药物,腹中的胎儿只有5个月,是不是健康,能保下来还是放弃,还需要检查和考虑。肺已经好转了,但是心理上的磨难还没有结束,这就是病毒带来的灾难。
病毒检测已经是阴性,但是为了减少旁人的心理负担,她出来的时候还是戴着淡蓝色的外科口罩。一呼一吸间,口罩浮动。
我扶着她的手臂,送她坐好,转身准备下车。她看着我,没有理会旁人的话,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罗医生,你让我看一看你的脸。我还没有见过你。”
从病区西门出来的时候,我按防控的要求戴着N95口罩。不过,此时的救护车已经在病区外,车上没有阳性病人,摘下来不算违反防控规定。我从脸上摘下N95口罩和防护眼镜。
在病房里,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隔着N95口罩,这是第一次真正的会面。她抓着我的手,伸手来摸我的脸,就像我日常查房的时候,戴着手套摸她的脸颊一样:“罗医生,你是一个蒙面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