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肺复张
以前,叶深会把所有事情搞得妥妥帖帖,我只要看好病人,带领好兄弟们,查好医嘱,教好护士小妞们就可以了。我们俩分工合作,攻守有度。
“喂!人在哪里?”东门的生活区门口,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是鹏鹏,这家伙下了班忍不住好奇心,过来探班。
“好人啊!”一股冲鼻的香味和他一起从门外进来。方宇夸张地叫了一声。出去拥抱一下鹏鹏,只有自己弟兄才会这么体恤。
鹏鹏把袋子里的油炸臭豆腐干放到桌上,上面的红红辣椒酱和着臭豆腐的香味,一下子就在值班室里散发开来。“育子弄1刚排了好长的队买的!”鹏鹏把一次性筷子递给我们。
1 育子弄是嘉兴本地的一个街名,几个著名小吃摊子在这附近。
几双筷子一齐伸了下去,我和方宇夹到同一块臭豆腐,两个人互不相让,两边同时一扯,一分为二,恶狠狠地塞进嘴里。
“罗老师,你这个人,有极端矛盾的行事风格和人格。”我的徒弟老气横秋地批评我。
吃完臭豆腐,我和方宇又回到了病房。
“杨晓丽的状态好得很快,你有没有觉得?”我问方宇。一边把呼吸机的参数再次调低,这两天内参数降得很快,调下来后,氧合却能维持得很好。虽然胸片上的病灶吸收并不明显,仍然是白茫茫的两个下肺。
“感觉脱机也快了。”方宇点头,“拔管以后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就此结束,这破房子当ICU用真心惊胆战,我估计杨晓丽已经是我们可以扛到的极限了。以前我们看过几个用15的PEEP打下来的病人!”我们都给这停电吓得不轻。这么高的PEEP,一旦呼吸机不能启动,病人就完了。
这个星期过得颇不容易,每个值班医生都很谨慎,我们两个ICU医生更加操心。他的休息日也经常在病房里度过,事无巨细地照看病人的各个细节。以免我兼顾不到的时候,病情会出纰漏。
出来执行这个任务已经十来天,偶尔浏览一下网页信息,我就知道很快结束是不可能的。省内国内的甲流形势都在吃紧,病人大多是青壮年和孕产妇,都是家庭的顶梁柱。
可以想象得到,现在,全国的ICU医生都是苦命的难兄难弟,各个隔离病房里,ICU医生成为减少死亡率的主力队员,都在抵抗病毒的压力。
“别多想了,想也没有用,你先打算一个月,我觉得一个月可以搞定,已经很好很好了。”我给他一个让他有点失望的预估时间。我何尝不想早点结束,这种状态下,脑子像拧紧了发条,每个细节都要照看到。
“三天内铁定拔管。”我对杨晓丽很有信心,“有这一个垫底,后面的压力会轻一点”。
“我们是给空投在敌军阵地里的空降兵,见招拆招,混到哪里算哪里,随时可能阵亡。”停电跳闸这回事对方宇的惊吓不小。
“闭嘴吧,弱小心灵禁不起你再给我泼点冷水。”我马上制止他的牢骚,往他的隔离衣上踹了一脚。两个孤军,自怜自伤起来,是没底的。
“准备下一间病房吧。”手脚还是不要停下来的好,忙碌起来,就没有功夫释放不良情绪了。
没有时间出去,很多消息都由循惯例来巡视的乔院长带给我们。形势非常吃紧,呼吸科、感染科、ICU几个市专家组成员每天都在县医院和各家市级医院会诊。
市妇保医院的影响力不只本市,其他地区的高危产妇也在纷纷往妇保医院转送,陆续有孕产妇检出H1N1阳性。我们医院是全市最大的医院,传染病中心,一定得承担这个地区内最重的病人。最重的病人,一定会到这里来。
第三间病房的准备,格外匆忙。
杨晓丽的房间这一阵子是我们保卫的重点,清晨,叶深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马上要转来的产妇,病情比杨晓丽还要重。
“你这里快准备好,急诊插管的时候血性痰狂喷,现在稳一下就要转到你那里,转运呼吸机支持已经有点不够。”叶深在急诊室可以看到病人的状况,他说得这么严重,实际的状况一定是非常糟糕了。
我们的转运呼吸机性能不错,可以用到15厘米水柱的PEEP,用到纯氧,杨晓丽就是用它安全从妇保医院转来的。叶深向来淡定,言语中很少流露这样的担心。
我马上招呼老许进来整理整个房间的设备。
呼吸机的加急采购正在进行中,两个先运到的刚刚拆箱装配完。准备在床边的这个迈柯唯-S的呼吸机我以前并没有用过。这倒也没有什么关系,万变不离其宗,用呼吸机就像开车,老手自然是手动挡、自动挡都无所谓,什么牌子的都可以上手。
让我比较担心的还是墙上的整个电路,越重的病人需要的插头越多,墙上的三个插头,让我用两个长接线板扩充成了12个。但是插上呼吸机、监护仪、加热器、输液泵和几个微泵以后,已经占得满满的。
里面的电线会不会过度负载,再度断电,真的是谁也说不准。为了安全,从对面病房的另一个线路上拉了一个备用电源过来。
老许把仪器后方的电线收起来,免得呼吸机的冷凝水浸到电路,又跳闸。三个病人在用呼吸机,此时跳闸可真的要命了。
“氧气,你觉得可以支撑吗?”老许忧心忡忡地问我。
“电路是问题,氧气是问题,皮囊也是问题,一旦呼吸机暂停,皮囊上没有PEEP阀,肺水压不住,会马上出问题。”我担心的问题比老许更多。那天的跳闸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让我明显地感觉到,在这个地方一定要未雨绸缪,把什么危险状况都预先想到。
我望着房顶墙角泛黄的陈旧水渍,不知道是哪一年渗的水,这个被大雪压塌过的破房子不是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墙壁里面用的电线,管路是什么货色只能用了才知道,没有那么多后备的设置,一切都要靠我去预先设想好。
“你需要准备什么东西,现在还来得及。”老许双手不停,测试房间内的负压吸引器。
“单瓶氧气,需要备在走廊上,氧气阀门上连接呼吸机的接口让设备科连好。让ICU把皮球的PEEP阀全部找出来,立刻送过来,一共只有两个。”我拿出口袋里的瑞士军刀,把设备带面板上松下来的螺丝拧紧。
老许拿出笔,在随手找到的硬纸板上记我要的东西:“等一下,等一下,皮球的PEEP阀;氧气瓶连迈柯唯呼吸机的接口……”老许是呼吸科护士长,对ICU设备用的异形武器所知甚少,立刻打电话让ICU护士长去找。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下房间内的设置:“唉!也只能先这样了。先收了病人再说吧!”
把抢救车推到走廊上。穿刺用的消毒包、穿刺针,全部从治疗室的柜子里搬出来,放到病房里备着。还觉不放心。高度缺氧的病人经过勉强的转运,怕送到的时候就要抢救。
“血气机和中央监护正在装机,需要你签收和检验一下。”老许和方宇在准备开隔离区最西端收治病人的大门,设备科的柴工在窗口对我说。
“方宇,你收病人,我先接收新机器。”我冲着方宇招呼。以他的能耐,足够接收最危重的病人。
心底不禁凄凉地自叹,我只是想好好做一个医生,单纯,容易满足,没有太多烦心事。不用顾着这边,顾着那边,有重病人,冲上去就好了。但是眼下,我需要去做一个整体工程的维护。管着团队,管着每一个细节,必须激励所有人的士气,不得抱怨。我已经替代了叶深原来的位置。
门前的小路两边堆着新送到的、还没有拆封的机器。纸板箱、小推车、装箱的泡沫,这些障碍物都清理开了,让出救护车可以进来的通路。
设备科和院感科的人正在门前卸货和拆箱。场地上好多人在忙碌。
我到门口氧气站检查了一下一级氧压表和二级氧压表。氧气筒早晨换过,马上就要两个大呼吸机、两个无创呼吸机同时使用了,氧气的供应始终需要靠人力盯着,大家都还不习惯,这是个问题。一旦隔离区抢救繁忙,错过了更换氧气的时间,会有10分钟的氧气中断,这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隐患。
办公室里,血气机和中央监护站正在安装,公司的工程师即使在隔离区外还是戴着蓝色的外科口罩,可见不是医疗行业的人,对传染病这件事,心里还是非常忌惮的。
医院的救护车从小路上开过,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安装中央监护的工程师刚把屏幕全部装好,接收完信号,正拿了文件叫我签收。
看见三病房新接收病人的监护参数,我本能地去看监控屏幕。方宇和双双正在床边忙碌,中心静脉已经穿好,摊开的操作物品还没有收拾,方宇在呼吸机屏幕前调整参数。老许和双双一路小跑着进进出出,状况有点忙乱。
中央监护仪屏幕上显示了一阵干扰波形,最后跳出的数值,心率120次/分,氧饱和度78%。我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马上签完名字,就向隔离区跑。
“罗震中,方宇叫你快进来。”双双戴着口罩的脑袋伸出隔离区的门,对我大声喊。果然不出所料,送到就得抢救。
迅速穿好隔离装备,进三病房。这个体型胖大的产妇状况糟糕,气管插管里的血性痰随着送气上上下下。整个封闭式吸痰的管道内全是粉红色的血性痰。
两道微泵已经在镇静,但是呼吸还是很快,很窘迫。血压低到危险的边缘,方宇在调整呼吸机。“已经纯氧,肺水压不住。”他给我看呼吸机面板,“多少PEEP是你可以接受的?15?18?”语气像个战斗机驾驶员。
呼吸机的PEEP已经调整到15,这是一个很高的数值,多年来,这么多的病人,总共只有不超过5个用到这么高的PEEP。呼吸机对氧合的支撑已经快接近顶峰了。
“肌松状态肺复张一下?”方宇征询我的意见,语气紧绷绷的。平时抬杠的时候话多得要命,现在惜字如金。
“血压有点危险,先抽升压药,维护好了再复张。”一眼间,我已经知道这个病人处于极限状态,离崩溃只有一线距离了,如果肺水压不住,生命危在旦夕。
病人刚收来,就要靠肺复张这样的非常规手段维持性命,方宇需要征询我的意见,也需要借助我的勇气。
“管他呢,放手一搏,复不成也已尽力。”我和方宇对视一眼,达成默契。ICU医生的心志比常人刚强,但是用45的压力压45秒钟,过程中也许会气胸1,也许循环会崩溃,随时有可能死亡,对治疗的医生来说,是巨大的精神压力。技术反而是其次的问题。
1 肺泡破裂导致胸腔内大量积气,肺会瞬间被压缩,本病属于急症,严重者可危及生命。
双双腋下夹着一个微泵,手里拿着两管药,一袋液体,从治疗室里出来,下巴还夹着两包延长管。为了减少在病房和治疗室之间的来回跑动,双双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临时的ICU病房,抢救起来远不及平时熟悉的环境顺手。
病房实在是太局促了。同时使用的3个微泵根本没有地方放,只好用骨牌凳先临时将就着。床头一片凌乱。
“维库溴铵(万可松)。”我对双双下口头医嘱。
方宇把呼吸机调成了45厘米水柱的稳定压力。双双并不明白我们两个人在做什么,瞪着大眼睛看我们两个人屏气凝神,极度紧张地僵持着,看着时钟在读秒。
“10,9,8,7,6,5,换参数,3,2,1,换!”
45秒钟,紧张得汗流浃背。方宇立刻去看气管插管内的血性痰。我拿起听筒听两侧呼吸音,略有进步。
“多少PEEP是你可以接受的最高值?”方宇问我。他心里没有底,也知道我同样没有底。这件事没有先例。肺水渗出的程度超过了任何一个以往治疗过的病人,没有既往的经验可以参照。我们没有,别人也没有,这根本就是一个前人没有认识的疾病,我们在走的是一条没有前人走过的路。
“18。”心底的犹豫一闪而过,语气坚决稳定。我没有用过这么高的PEEP,不表示不能用,先决策。过去,在做关键性的决策时,我俩都会习惯性地看向叶深,征询他的意见,听他的号令,眼下必须习惯由我来决策。
“18,新起点,新高度。”说起来像一句广告词,他调节呼吸机的手却紧绷着,手套内已经全是汗水。薄薄的一层汗液在乳胶和皮肤间滑动,看得见手上的汗毛,眼镜片上都是蒸汽。
一次肺复张后,气管插管内的血性痰少一点了,纯氧下,经皮氧饱和度的数值显示在90%的危险地带上。加无可加,呼吸机上增加病人的氧合已经没有更有效的办法。我们紧盯着监护仪的数值,像在做最后的抵抗。
双双不明白我俩在做什么,不过她也没有停下来。她用一袋液体和延长管,在床头的输液架上做了个连通器,连接了深静脉,这样就可以测量中心静脉压力。这种简易装置已经多年不用,难为她做的这么快捷。更难得的是,无需关照,她就自己想办法动手做了。
病房里用的监护仪是临时抽调的,没有有创压力的监测功能,这四川小妞应对得沉着冷静,绝不抱怨,不容小觑。我赞许地瞟她一眼。
“不要急,肺水平衡需要时间,死盯着也没有用,你去开医嘱,我来用新的血气机做血气。”我尽力平静了语气对方宇说。ICU医生最痛苦的时刻,就是持久战,酸痛的眼睛瞪着监护仪,片刻不能离开。
两个人组队的好处是:压力太大的时候可以相互消解,可以相互劝一句,不要急。
“喔,闷死我了。我去开医嘱。”方宇的口罩已经印得鼻梁上有一道红印,“你得把这根气管插管固定得像长在上面的一样。”方宇对双双说,“万一滑出来,她一定没有命等再插回去。”
“明白。”双双清脆的嗓门在压抑紧张的房间里,像跳跃的音符。
氧分压只有区区55mmHg,我用新到的机器做好了血气分析。已经是呼吸机可以支持的顶峰,已经是病人的身体可以耐受缺氧的极限。就像悬崖边即将滑落坠向深渊的人,被我们用尽所有的力气死死拽着,情况哪怕再坏一丝,我们都无力回天了。
即使是此时,病人要看,机器也要学,不能顾此失彼。这个荒郊野外的病区不会有化验室,万事都得靠自己动手。新机器比那迷你的手持式血气机已经好了很多了。
办公室里,一堆人站在中央监护前看着病人的参数。我们在里面忙的时候,没注意乔院长、冯大主任、叶深,还有呼吸科的两位主任都过来了。
“稳得住吗?”乔院长问我。我把手里的血气分析单子给他看,一边坦白地回答:“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即使病人的心跳就在这一刻停止也不奇怪。这是人类能够承受的缺氧的极限,是肺泡可以耐受的高压的极限。
“和家属交流过了没有?”冯大主任问我。
我向窗外看了一下,围栏外,杨晓丽和朱慧的几个亲属都在,还新来了几个没有见过的年轻人,可能是新病人的家属,不断有人踮着脚向这边的窗子望着。
“还没有空。做了肺复张才刚刚有点压住。”我摇头。病情重,需要的医疗工作会成倍成倍增加,治疗一个这样的重病人的工作强度,比十个上无创呼吸机的病人还大。根本没有工夫去完成例行的医疗告知。
“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多年临床二线的院感科主任问我。
“刚在做肺复张,我需要时间。”我敷衍着说。
“到会议室讨论一下方案。”乔院长示意全体到会议室。以这个病人的状态,即使维持过今天都有困难,程序上,需要医疗专家组给出无可挑剔的方案。
我望了一眼监护仪还没说话。
“快进来一下。”双双伸头出来喊,我和方宇一起跳起来,往隔离区跑。
让方宇先跑进去,我略想了一下,停下来对乔院长说:“你们讨论完了,告诉我结论,我需要盯住这一阵子。”命悬一线的时候,可以用的办法已经全部用上,但是ICU医生总还是想再拉病人一把,留住一刻是一刻。这种迫切的愿望已经根植在我的基因上。生死关头,我必须在床边指挥抢救,无法坐在办公室里心平气和地讨论。
“好。”乔院长干脆地回答。
医生需要做的是冲锋陷阵,管理团队需要做的是提出完善的解决方案,这是职责的不同,一眼之间,我与他达成默契:把我的所有时间和精力,押在赢面上,去争取最后一线生机,由他们来考虑输了怎么办,做最后的准备。
“今晚很难过去了。”方宇又做完了一次肺复张,呼吸机已经没有什么余地了,能支持的潜力就这么多。两个人都很紧张,我们都是见惯生死的资深医生,每年送走很多很多病人,心志远比常人坚硬,但一个年轻孕妇的死亡,谁都不愿意看见。
这是新闻焦点的事件,如果她无法维持,不单要面对悲痛欲绝的家属,还要面对新闻压力,面对不明所以的抨击,其他病人家属的信任动摇……面对完所有的压力,我们仍然要把现在的病区继续维持下去,继续把该做的事全部完成。多么坎坷的前路!我设想了一下需要面对的场面。
“今晚我住在这里盯着。明天是你值班,我可以缓一口气。如果连续两天下来,她还活着,那就有希望。后面的事后面再说。”我不容置疑地说。
“我也在这里。”方宇担心近在眼前的关口。病人的缺氧太厉害了,肺水肿也已经突破我们认知的极限,也许是孕妇的特殊生理改变,她肺泡里大量的炎症渗出像溃堤的洪水,粉红色的痰液喷得整个呼吸机管道全是。
“我们俩的精力不能耗在一起,一定要有时间缓冲和休息。太疲劳我会崩溃。万一今晚她过不去,我得处理所有的麻烦,明天你还得看着其他所有病人,不能出纰漏。”我坚决地说。傍晚的天空,西斜的太阳十分无力,门前的荒草丛中,大鸟哇哇地叫着,声音非常凄厉。
场地上卸货装机的工人、工程师,都已经一批批跟车回医院。小路冷寂下来,夕阳西下的时候,这个地方孤寂冷僻,没有人烟,没有援军,只凭自己的个人能力坚持,整个漫漫黑夜,别人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镇守关隘的孤军却要抵抗前所未有的进攻。
肌松,上白蛋白,利尿,使尽浑身解数让肺水减少,新来的病人冯莉(化名)的状态终于慢慢稳定住。氧浓度在80%左右的危险水平,无法再下调,PEEP更在触目惊心的18,不能再动了。病人完全镇静,肌松,我们把所有的生命活动减到最低,把消耗降到最低,希望她能在这个危险水平稳住。
我筋疲力尽地出了隔离区。天色已经转暗。暮色四垂中,危险的夜晚马上要来临了。
“医疗专家组建议的方案在这里。”刚在这里讨论的行政团队只剩下冯大主任。他已经等了很久。
他拿着一页潦草记录的手稿给我:“这是给你的建议,最终的方案,由你决定。”冯大主任说着,看了看我疲劳紧张、给口罩勒出红印的脸。很明显,刚才他一直看着监控屏幕,看着我们忙忙碌碌地折腾。
这个病区他很少来,各个县市的会诊申请已经忙得他团团转,我这里是战区的中心,而他的日常工作是确诊病人和明确哪些要转过来,那是战区外围的事情。
我和他的工作,已经很久没有交集。
“你有权利让医院请专家组会诊,也有权利自己定方案。”我诧异地看了看他,忍住了问为什么的冲动。这是一个完全有利于我的决定。
他作为医疗专家组的大组长,说出这句话,就等于是在宣布,我完全掌握前线指挥权,不需要顾忌旁人怎么想,医院专家组完全以我的决定为最终方案。我有完全的自主权。
我点点头,送他出去。“你要顾全大局。”他对我说。工作几十年的老主任,最知道我的性子,向来他都对我的任性张扬皱眉头,不怎么爱理会我。
说完,他径自去开他那辆摇摇晃晃的破夏利。而我已经腾不出脑细胞去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何必去想,我要做的事太多了,尽力握紧所有的有利条件,能维持住一刻是一刻。不能维持,也要尽可能不出纰漏。“尽人事知天命”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
天完全黑了。这个难耐的黑夜将要持续12个小时,没有班车,没有后援,没有帮手。方宇的车和老许的车开走后,围栏的铁索已经锁上。病区的东门和西门铁门锁死,整个病区封闭,暮色四垂,病房又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在这个隔离的小世界里,剩下的只有几个人,唯有手机信号和外界保持着联系。我们必须凭借自己的能力度过这漫漫长夜。
“罗医生,隔壁的病人是不是很重很重。”朱慧戴着面罩,惊慌却在她的眼中一览无余。她的体温、呼吸都已经到了安全范围,不需要太担心了。但走廊和墙壁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三病房紧挨着她的房间。白天抢救的动静,她可以听个八九不离十。
“是,很重,比你来的那天还要重。”我语气平静,很直白地回答她。我和方宇、双双紧张的对话,跑进跑出抢救的声音,都会影响到她,与其让她懵懂地担惊受怕,不如坦白地告诉她。
“你不用看我,我已经很好了,你去看她,一定不要让她死掉。”朱慧的脸有一点浮肿,她蜷缩在床上,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最近两天,她都不再需要无创呼吸机帮忙,体温也稳定在37℃左右,体力恢复得很快。咳嗽也并不厉害。奥司他韦一下子就阻断了危险的肺水肿过程。流感的表现像退潮一样在她身上迅速退去,快完全消失了。
“好的。我会留住她。”我拍了拍她的肩,故作轻松地安慰她。她习惯性地凝视着我防护镜后面的眼睛。
杨晓丽的状态很好,呼吸机条件又缓慢地降了一点,氧合维持在理想的95%上下。镇静剂已经有点耐受,有时候,她会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房顶。
焦灼的等待阶段已经有一个多星期,就像一艘航船,穿越无边无际的大洋,现在已经看得见地平线,尽管目测航程还有段距离,但快要靠岸的感觉已经一分一秒地明显起来。
我把走廊上的骨牌凳拖进冯莉的房间,一屁股坐倒在床边。两条腿酸得跟灌了铅一样,刚才在氧气间换氧气瓶的时候,几乎扶不住比我高的氧气瓶。脑筋转动十分缓慢,我知道今晚自己已经想不了太复杂的问题。
拿出口袋里的笔记本瞄了一眼。龙飞凤舞的字记着PEEP阀、长接线板、麻醉药品总量等明天要去落实的事情。各种杂事像乱麻一般纠结在一起,我的脑细胞已经不足以去捋清它们。
把笔记本塞回口袋,我开始看记得密密麻麻的监护单,核对当天的液体出入量。这是ICU医生每天的功课,越是病人严重,越是管得精确。到头来,病人的维持最依赖的就是ICU医生床边仔细地调整各项指标平衡。
夜班护士金妍看看我疲惫不堪的眼睛说:“你去睡一会儿,有事再叫你。现在几个都还绷得住,忙里也要偷闲。其他床位的事情你让朱医生处理。”
我又调低了一下氧浓度。并不是病情在好转,80%的氧浓度不安全,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长久维持对肺泡有永久的伤害作用,长时间的高氧浓度本身就像毒药一样有害。所谓刀无两面光,就是如此。
好不容易降到70%了,PEEP在18的位置上,让人心惊胆战。气管插管内不再有血性泡沫痰喷出来,床边放着颇为壮观的5个微泵。我们靠着镇静镇痛、肌松、升压多种药物联合,顽强地维持着她摇摇欲坠的氧合。
下午拍的胸片挂在床边,两肺白茫茫的,没有正常的肺组织。我拿起数码相机,拍了几张呼吸机波形的照片,这是我当ICU医生这十多年来承受的最高的压力。
“要是这样都能救得活,我就是半仙。”我对金妍说。我们俩把微泵、延长管一路一路理清楚,把抢救状态下凌乱不堪的床单位归置齐整,把墙上的、地上的插头一个一个整理清楚。
电线、仪器和生命支持管路实在太多了,这个房间完全没有准备过要治疗这么重的病人,即使在医院设备健全、流程合理的ICU病房,冯莉这种严重程度的病人都很难维持,何况是在这个陈旧简陋的病房。
我环视四周,额头冒虚汗地想,也不知道会不会需要把CRRT机(连续血液透析机)搬到这里来。生命支持设备在这里能不能安全使用,完全取决于我的个人能力。就像一场严酷的考试,考我在这十多年ICU医生生涯中对自己专业的理解程度和实践能力,而评价的标准,是病人的生命。
更加严酷的现实是:即使我没有出一点错,也未必能赢得她的生命。造物弄人,在起跑线上,医生就已落在下风。
重症甲流的病人越来越多,医院抽调过来值班的护士也在增多,金妍这帮小护士也在努力适应:按照我定时的闹钟去检查氧压表;带着大串钥匙从东头锁到西头;自己动手做各种各样的化验;适应没有工人、没有化验室、没有帮手,独立去做各种各样以前没有做过的事。
“你本来就是半仙。”金妍十分捧我的场,她在ICU已经3年多,我们自己科室的小护士都对我非常捧场。
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是泡泡小姐,8点钟,她的睡觉时间到了,例行要求外婆给我打个电话。“妈妈,你在干什么呢?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清脆软糯的童音,口齿伶俐,让我紧张的心犹如春风吹过的感觉。
“我在上夜班,我在看重症甲流的病人,你知道吗?”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仿佛可以看见她伶俐的小嘴巴唧唧喳喳的样子。但事实上,我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回去看过她了。和方宇一样,自己的安全我是不大担心的,但是那毕竟是烈性呼吸道传染病,离孩子越远越好。
“我知道,就是H1N1重症流感。”5岁的小丫头把甲流的学名说得朗朗上口,让人忍俊不禁。
“对啊,所以我暂时不能回来陪你。”我当她是一个大人,认真地对她说。于我而言,这童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那你要把她们都看住了,不要看丢了哦!”泡泡似懂非懂,但是非常认真地说。
“遵命,泡泡小姐,我一定不把她们看丢了。”我隔着口罩对着窗外乌黑的天空,无声地微笑。
我的睡眠非常轻浅,像一个习惯看护婴儿的母亲。半夜12点,护士交接班的时候,我跌跌撞撞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次。
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利尿、肺复张、高压力、镇静镇痛。监护的数值比来的时候好看了一点。PEEP是半点不敢去动的,氧饱和度升到了92%。一直平衡在那个不高的水准上,气管插管内的水性分泌物不再出来了。这样已经很好,离死亡的悬崖远了一寸。
不计代价地用白蛋白和呋塞米(速尿)利了尿,两边的呼吸音比白天那呼噜呼噜的可怕音调好了一点点。可能这是能站稳的极限了。
还能更高吗?我没有试过,也没有看见文献上有过。闪着荧光的监护线条和呼吸机波形好像是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即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也深刻地从眼前滑过。每一次短暂的醒来,我都会到中央监护上去看一下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