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场 双兔傍地,安辨雌雄
《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1601)
孪生而致身份误会,为贯穿全剧的笑点提供原料,前篇《错误的喜剧》中那主仆两对孪生兄弟之间因此而起的误会,几乎把个喜剧弄成了闹剧,让人前仰后合之后,似乎觉得还少了点儿“深刻”的东西,这个缺憾,莎士比亚用《第十二夜》补上了。
剧情笑点依然因孪生而起,但这一次孪生的是兄妹。塞巴斯蒂安和妹妹薇奥拉因海难而失散,薇奥拉漂到伊莱里亚海边获救,为安全计,改扮男装,改名西萨里奥,来到暗中慕名已久的奥西诺公爵府上当差——估计是希望见机行事,实现嫁给梦中情人的梦想。可这奥西诺见小伙子眉清目秀伶牙俐齿,竟派他(她)前去向大户人家小姐奥丽维娅求爱。原来,这位小姐新近接连失去父亲和兄长,哀伤绵绵,正在服丧,公爵屡次前往都无功而返。当然我们心知肚明,那只是一个“合理的借口”,是否“合情”,看看奥丽维娅见了扮了男生的薇奥拉后的反应,就可明白。
公爵派薇奥拉前去转达爱意,可奥丽维娅一眼就爱上了这位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竟立马抛下女孩儿的矜持,也忘了自己尚在服丧不宜见客的托词,主动出击,大有非西萨里奥不嫁的意思。这一来可把女儿身的薇奥拉难坏了,左推右挡,正苦于无法脱身,孪生哥哥塞巴斯蒂安鬼使神差来到城里,被奥丽维娅撞上,一把拉去找神父订了婚。最后,跟着公爵的西萨里奥(男装薇奥拉)与正怒气冲冲寻找“玩消失”的新郎的奥丽维娅狭路相逢,后者冲着男装薇奥拉一声高喊“老公!”,让公爵对身边这小伙子怒目相看:我派你去替我求婚,结果你竟然自己搞上了!薇奥拉有口难辩,亏得孪生哥哥塞巴斯蒂安及时出现,让在场各位大有“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你)是雄雌”的感叹。兄妹一番话,最终解开了所有误会和心结,两对恋人各得其所,看戏的人们也度过了一个欢快的圣诞后第十二夜。
既然是节庆戏,多少得带上一点儿狂欢的味道,而狂欢,就意味着暂时的放纵与越界。狂欢起来,平时的清规戒律可以不顾,上下尊卑的界限也被混淆了,性别身份这些东西也变得游移模糊起来。在这样的环境(还是幻境?)中,甚至连求爱也很难让人分得清是玩闹还是认真。看看《第十二夜》,似乎是备齐了狂欢的各种要素:在欢笑嬉闹中,主仆关系松了,观众看到的是主人被仆人戏弄;传统求爱中的男女关系倒了过来,成了女主追“男”仆;求爱的双方,实际上连到底是男是女,都让人难以确定,因为在戏中,被公爵派去向奥丽维娅求爱的薇奥拉,是女扮男装,但当时的观众都心知肚明,台上的两位美女,无论是奥丽维娅还是薇奥拉,实际上都是美少年扮的!现在的人们很难体会当时观众那怎么也按捺不住的好笑:这几位求爱,到底是男求女、女求男、女求女、还是男求男啊?如此想来,她(他)们嘴里的那些信誓旦旦的求爱,能有几分可以当真?真应了《木兰辞》中的那几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狂欢中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那就是丑角。在《第十二夜》中找找,好家伙,恐怕得有三个:有“专业丑角”菲斯特,专门在女主人奥丽维娅面前逗乐,享有对女主人口无遮拦的特权;还有两个按角色行当并非丑角,但其言行均与丑角无异,一个是奥丽维娅的醉鬼叔叔,那个连姓氏里都带着饱嗝(英文belch)的托比爵士,另一个是奥丽维娅的管家马福里奥,据说是按清教徒的样式设计的人物,满脸的严肃拘谨,满心的痴念妄想,用来供戏里戏外的人们嘲笑的。
当然,《第十二夜》并非简单的闹剧,嬉笑的故事情节中,还是另有一番意思的:女孩子出自天性对爱的执着和主动,莎士比亚通过剧中人之口对宫廷或“高雅”“时髦”(“烂俗”的另一种称呼)的求爱方式的尽情嘲讽,应该是这部戏的两大看点。
戏里的两位姑娘,真的是把爱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榜样。那位与孪生哥哥失散了的薇奥拉,刚扮了男装在陌生的城市立足,便打听自己仰慕已久的公爵是否依然单身,还拐弯抹角地打听他是否情感专一,其心计不可谓不成熟。得知实情后,“他”(她)赶紧去府上自荐做了跟班,虽然很不情愿地被派去向奥丽维娅(情敌?)求爱,但心中主意已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铁定要嫁到你门下。
奥丽维娅则更了不得:说是在服父亲与兄长之丧,拒见所有登门男性,其实人人心知肚明,那不过是她不愿意见公爵的托词。真是的,年轻公爵配名门淑女,明明是门当户对,可她就是与公爵“不对眼”(这一点,很值得所有在相亲角举牌的父母听一听),可一听说有“美少年”来叩门,第一反应竟然是“谁在门口拦着他?”急急地往脸上蒙了张面纱,就让人进门了。几番对话,早把公爵的事甩到云端,不停地向小伙子(别忘了,是姑娘扮的)美目传情暗送秋波,不停地打听对方的身世,送客时还暗示对方,“下次就别让公爵再派人来求爱了,除非你来(顿了一顿,生怕太露骨)告诉我公爵是如何接受我的拒绝的(这还要说吗?当然是心碎啊!)。”
真爱到了,什么理性规矩都挡不住,连当事人自己都预料不到的,这大概就是我们说的“化学反应”。
不过,求爱也得来真的,就是发自内心自然流露的那种,可以傻,可以拙,但不能“作”,而所谓“高雅”“时髦”的宫廷式求爱,往往太刻意,太浅薄,哪怕蒙着“浪漫”的外衣。对那种做作的求爱,莎士比亚可没少加以嘲弄,现在的观众读者,千万不要掉进莎士比亚戏里的求爱圈套,以为那些陈词滥调的爱情传递的是真情实意。比如,奥丽维娅问“小伙子”薇奥拉,如果“他”求爱被拒会怎么办,后者说:“我要用柳木板做一只箱子放在你家门口,站在上面呼唤着屋子里我的灵魂;我要写哀叹求爱被拒的诗句,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高声吟诵;我要面对绵绵群山高喊你的名字,让震荡的空气中回响着‘奥丽维娅’! ”哎呀,这和现在有些小伙子求爱,在女生宿舍前摆开心形蜡烛阵、半路上突然送花送歌、饭桌上猛地掏个什么首饰盒之类的,怎么这么异曲同工啊?千万千万,别掉进莎士比亚的坑里去:薇奥拉是在嘲讽那些浅薄刻意愚蠢的求爱法。真那么做了,不怕别人告你深夜扰民?
薇奥拉作为莎士比亚笔下女主角中的佼佼者,可不是一般的智慧伶俐,她的话,时而一针见血:“一个漂亮又靠不住的男人,多么容易占据了女人家柔弱的心”,时而推心置腹:“我们男人(此时她正装着男儿!)也许更多话,更会发誓,可是真的,我们的表现总多于我们的实际决心;因为我们总是山盟海誓何其多,真情实爱何其少”,时而睿智深刻:“装傻装得好也是要靠才情的:他必须窥伺被他所取笑的人们的心绪,了解他们的身份,还得看准了时机;然后像窥视着眼前每一只鸟雀的野鹰一样,每个机会都不放过。这是一种和聪明人的艺术一样艰难的工作。”这最后这段话,恐怕是可以写进办公室政治读本的。
读莎士比亚,可得往深处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