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乘除
孟子说:使一个国家称霸,使一个国君成名,又算得了什么?我认为要使齐国称王天下,就像自己把手掌翻过来一样的容易。我们现代的成语“易如反掌”,就是从孟子这句“由反手也”来的。孟子说得如此容易,我们可以说他的牛可吹大了。且看下文。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
孟子上面说,使齐国称王天下,就像自己一翻掌那么简单。公孙丑听了,对他老师的话表示怀疑,他说:照老师这么说,使齐国称王天下,像把自己手掌翻过来那么容易,这就使我愈来愈糊涂了。就以历史的事迹来说,称王天下谈何容易,像周文王这等人才,当政差不多百年,他当时那样地厉行仁政,也并没有完成一统,还是靠了他的两个儿子——武王和周公继续努力下去,然后慢慢经过了百多年才成功的。
实际上,周朝统一天下,掌握政权达七百多年之久,这样深厚的基础,并不只是周文王父子两代奠定下来的,而是由古公亶父,乃至远溯至公刘,更向上推至后稷,这样好几百年一路下来奠定的基础。犹如秦始皇的并吞六国、统一天下,也不只是秦始皇的功劳,而是秦国在一两百年前,就开始建基的。并不像后世来自民间的帝王,例如明代朱元璋那样,原来只是一个落魄的和尚,结果在民间突然崛起,做了统治全中国的皇帝,这是特殊的现象。这也就是古今时代不同、社会环境不同而产生的不同模式。
我们再看看“治世百年,殷之顽民未化”的历史记载。周朝的政权建立了一百年以后,前朝的遗民、殷商的拥护者,仍然不肯接受周朝王道德政的感化。由此可见教化社会人心的困难,这是我们读历史必须注意的一个关键。以文、武、周公之德、之才、之能,“治世百年”尚且“殷之顽民未化”,便知天下事,实在不像翻一下手掌那么容易。这也就难怪公孙丑要“惑滋甚”,对他老师孟子“以齐王,由反手也”的话想不通了。
所以公孙丑说:你说王天下那么容易,那么文王也不值得效法学习啰?这是公孙丑用孟子的话,反过来向孟子质疑。因为孟子是最推崇文、武、周公的,所以公孙丑现在这样发问,等于说:那么老师你比文王、武王,比周公还要伟大,还要高明了?
孟子对于文、武、周公、孔子,始终尊敬如一。他说:如果以文王来比我,那又不敢当。不过我说我可以使齐国称王,是另有理由的。当年文王、武王的情形和现在不一样,首先,文王、武王当年的对象,是前朝商汤。商朝由汤王传到武丁的这一阶段,有数百年之久,其间有过六七位圣贤之君。五六百年间,出六七个圣贤的君主,这是很难得、很了不起的盛世。我们算算历史的账,在以往的历史中,以武力最强、文化又发达的汉唐两代来说,汉代在汉高祖以后,文帝、武帝、宣帝之外,没有几个好皇帝。唐代在唐太宗以后,也没有几个好皇帝,唐明皇算是半个,但是到他年纪大的时候,也就糊涂了。还有一个唐宣宗,他也是做过和尚的,虽然他没有真的出家,但的确也剃了头,做了一阵禅和子,与黄檗、香严禅师都是要好的同参道友。有一次他与黄檗同住在江西的百丈山上,曾因同观瀑布,和黄檗联句作诗,不过也有人说和宣宗联句的是香严禅师,并非黄檗。这首诗是这样的:
千岩万壑不辞劳 远看方知出处高(黄檗起句)
溪涧岂能留得住 终归大海作波涛(宣宗联 句)
后人看了唐宣宗的末句“终归大海作波涛”,认为这是唐室衰微的谶语,因为唐朝自宣宗以后,即天下大乱,接近尾声。还有宣宗做和尚时,题百丈岩的一首诗也很好:
大雄真迹枕危峦 梵宇层楼耸万般
日月每从肩上过 山河长在掌中看
仙峰不间三春秀 灵境何时六月寒
更有上方人罕到 暮钟朝磬碧云端
这都是他少年时代,为了逃避唐武宗的猜忌,剃头出家去学禅时的作品。据《林间录》记载,他全靠太监仇公武的庇护,剃头出家去参禅,也是仇公武的计划。这个姓仇的太监,大有比拟丙吉当年保全汉宣帝的大功。唐宣宗说“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日月星辰都从他的肩头上运行过去,大地山河也在他的掌中一览无遗,这到底还是帝王的气魄。后世称宣宗为唐朝的中兴之主,因为他来自民间,深知民间的疾苦,和汉宣帝的情形相似,汉唐这两个谥号“宣”字的皇帝,和周代的宣王一样,都是中兴之主,还算是很不错的。
我们从后代历史上的事迹,可以证明孟子的话。一个朝代,在五六百年之间,出了六七个圣贤之君,是很不容易的事。孟子又说:在商汤的时候,天下人心归向商朝,是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养成的,这种归顺服从的时间一久,一时是很难改变的。这可以说是人类的好习惯,也可以说是人类对历史的惰性。大而言之,一个国家民族对于自己历史文化的习性,是很难改变过来的;小而言之,个人的习性,也是很难改变的。想把一个旧的传统变过来,十分不易,而且传统愈久愈是难以改变。
接着孟子又说:所以到了商汤时期由武丁领导天下的时候,能使诸侯都来诚心朝贡,好像也是轻而易举,像在手掌上运用的事情一样。就是到了末代纣王时,这位商朝最后也是最坏的一位帝王,虽然他很坏,但距离他的祖先、那位名王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的时代,并不太远。上代商朝世家忠臣,遗留下来的好风气、好政绩、好政体、好制度并没有变,所不同的只是纣王个人的暴虐而已。同时,纣王时代辅佐他的同宗之中,或是纣王的叔伯,或是纣王的兄弟辈,还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许多的贤人。只是商朝到了这个时候气数已尽,刚好传到暴虐的纣王手里,如果是由商朝宗室的这些贤人中任何一个来当帝王,那么周朝就起不来,也不可能革命了。因为这个时候,纣王宗室的贤人们,都还在全心全力辅助商朝,所以纣王虽那么暴虐,周朝也要等待时机。久而久之,等商朝的根基先自行崩坏、气势衰败的时候,周朝才能起来。除了历史文化上的时间因素之外,当时的实际情形是,天下领土皆属纣王,人民皆是纣王的臣民,商王朝人众土广。而文王当时,不过只有方圆百里的一点点领土,以及少数人口。以这样悬殊的现实力量,对抗历史久远的殷商王朝,便可理解周朝的崛起,是多么的不容易。
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