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我们文化的时间划分上,《列子》中《周穆王》这一篇,常归入中国的上古史,或者是作为中国神话史的重要资料。这一篇在史料上,配合《山海经》,都是研究我们先民神话的来源、历史的来源。一般研究哲学的学者,把每个故事的哲学成分,跟它哲学的意义,都归类到道家哲学的范围。这种归类的方法,是不是绝对的准确,那是各人所见不同,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上次讲到觉与梦,这个问题是一般宗教以及学道学佛者所要追寻研究的;对研究唯识的人,这个更为重要。所以我们真正修持做功夫的人,要在这个地方真切地体会才是。下面是另一个故事。
西极之国 另类生活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
我们先把这个故事的开端弄清楚。“西极之南隅有国焉”,这个西极究竟是什么地方?不知道。根据上古史的一部神话《山海经》的研究,我们的大禹王曾到过美洲,美国的这些大河啊,尼加拉瓜的瀑布啊,是不是他开的,不知道。现在外国人风起云涌,很有兴趣地在研究《山海经》,甚至有些学者更证明,首先发现美洲大陆的是中国人。《山海经》中东南西北各有个极,那些地方有谁到过呢?不知道。所谓胭脂(焉支)之山,文学中经常念的,就是太阳所落下的那个极边,那是《山海经》所谓西极的一种;这个西面还有没有地方?也不知道。每个地方出产什么,有些什么怪物、什么神、什么人,《山海经》都有记载。
他讲西极之南隅,“有国焉”,就是一个地区,“不知境界之所接”,它的边境在哪里,很难说。中国的上古史研究起来很有趣,譬如释迦牟尼佛吩咐四大弟子留形住世,就是肉体不死,第一位就是禅宗的祖师——迦叶尊者。佛把自己当时用的衣钵,交给他保管,等待弥勒到这个世界上成佛时,他把衣钵交给弥勒,才算完成任务。大家都晓得迦叶在鸡足山入定,一般的观念认为,鸡足山应该在印度,但是鸡足山就在云南洱海附近。云南分迤东、迤西,迤西接近缅甸边界,也是过去古印度的边境。当然,我很想到鸡足山住下来,不过有朋友告诉我,再加上古书也记载,还有比鸡足山更好的地方,那里山崖上的茶花,一连十几里,几乎天天都是晴天,万里无云,所以越来越向往。
迦叶尊者在鸡足山入定,很多和尚都去朝山,据说虚云老和尚在下面搭一个茅棚,住了好几年,他想见到迦叶尊者,夜里常常听到岩石里有念经、敲木鱼的声音。还有一件事,真假不知道,有一位英国人无意中到了这个地方,他就进去了,还见到一个老和尚。和他谈了半天以后,他就问老和尚的名字,回答到缅甸就知道了。他出来以后,回头一看,没有人,岩石还是一整块,他感觉很奇怪。这个英国人后来到缅甸出家了,才晓得迦叶尊者在鸡足山入定,所以他断定这个老和尚是迦叶尊者。这是个传说的神话,可是在历史上这个问题很大,因为迦叶尊者会到云南的鸡足山入定吗?
不过研究历史,已经慢慢知道,诸葛亮七擒孟获到过云南的迤西,《出师表》中所谓“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不毛”两个字是汉朝讲的,就是八莫(Burma),也就是缅甸。有人举了很多的证据,断定诸葛亮追南蛮,已经到达过缅甸的边境。研究云南的滇西,老实讲,在宋元之间有一部分仍属于印度,甚至把印度史跟中国史对照研究,印度阿育王有个儿子曾经在云南建立了一个国度,也是称王。再譬如大理国,也有一说就是印度在云南另外有一个人曾经称王的,由唐末五代起,直到元明,才收归中国的版图。大理国之前是叫南诏国,所以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发展,这些都是很有趣的资料。
有人认为《列子》所讲的“西极之南隅”这个地方,在上古时可能是云南的西南这一带。当然,我们现在追查古人的究竟,也非常困难;也许地球经过冰河的变动,有所改变了,可是上古传说中有这么一个地方。《列子》中这些名称,也可能是后人加以改过的。
“名古莽之国”,莽就是苍莽,就是古国啦!他说这个地方,“阴阳之气所不交”,如果讲阴阳之气,可能要讲两个钟头,我们只能简单地说,现在人类所知道的北极,也可以说那里是“阴阳之气所不交”,半年白天,半年黑夜。它有所谓极光。南极也是一样,也有极光,这种极光,是天地阴阳之气本身所发出的。如果以阴阳代表日夜的话,这个是日夜之所不交。何以不交呢?因为白天时间短,夜里时间长,“故寒暑亡辨”,所以冷暖的感觉同我们也不同。“日月之光所不照”,这里太阳月亮的光不直照。“故昼夜亡辨”,不像我们这样日夜平均,所以这个地方,以我们一般习惯没有办法了解。
“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这个地方的人们,不吃不穿,只想睡觉,“五旬一觉”,十天是一旬,一睡五旬,就是五十天,用佛家的观念来说,大概每七七四十九天就醒来。“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他们把梦中所做一切的事,当做真的,跟我们相反;把醒的时候所做的事当成假的,因为他们睡觉时间很长。这样哲学问题就来了,所以我们人生,究竟梦是真的还是醒时是真的?很难讲。
中土的生活
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
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
回过来写我们中国,在古代中国代表了天下。“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平面的地形外有四海,四海的中央,就是中国。“跨河南北”,中间有一条黄河,分界南北。“越岱东西”,越岱,横跨泰山的东西两边,他说以这个为标准,纵横“万有余里”。这个国家,居住的地方不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一半阴,一半阳,太阳月亮的行度,很准确的,因此在这块土地上有冷有热,有冬有夏。又有“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有明有暗,有白天夜里的分别。阴阳各半,昼夜也各半。“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因此生在这个地面上的人,有的聪明,有的愚笨,因为阴阳之气相交,而有万物,很茂盛。这里的人们“才艺多方”,有聪明才智的人很多,有各方面的发展。“君臣相临,礼法相持”,有政治的制度与社会的秩序,历史是永远延续下去,就是相持两个字的意思。
“其所云为,不可称计”,古文里常常看到引用“云为”二字,云是所讲的,为是所做的。所讲所做没有办法记录下来,花样百端。因此他们的生活,“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觉就是醒,把醒时的事情当成真的,“梦之所见者妄”,把梦中的事情当成假的,跟西极之国的人相反。他举的两个例子很巧妙,宇宙间的人类究竟谁对谁不对,很难断,我们当法官的也不能判断。
这些都是上古神话,这个上古神话有时候一看,像《西游记》一样,很迷醉人,自己都想变成上古的人了。
他说的这个东极,说不定是过了日本再向东,现在有人研究这一段,认为这也许是美国的印第安人,或者是再过去的南美洲。西方人现在研究这些的很多,所以你们如果自己本国文化不知道,碰到别人一问,就很糟糕。
我还常常提一个故事,我一个老朋友学医的,她告诉我,当年到德国留学,有一天她到舞厅。过去的德国,女的可以叫男的伴舞,她就叫了一个德国人。当年跳舞是很规矩的,他一边跳一边问,你是日本人吗?她说我是中国人。结果他就说中国了不起呀!中国有个老子。问他你怎么知道老子?他说我会背《老子》呀!“道可道,非常道……”这真要命啊!好在我在家里还念过。所以她说到了别的国家,不知道自己国家的文化,那是很丢人的。我插进来这个故事,是说明你们年轻人,不晓得最近国外的文化是这样,虽还没有到达研究中国寒山子那么地热,可是开始在热了。假使你是中国留学生,你不晓得《列子》《山海经》这些,你只晓得中国上有《老子》,下有《孙子》,中间儿子是谁还搞不清楚呢。
这一段讲“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这个国究竟在哪里?当然我们没有办法确定,拿《山海经》来对,也很难说。不过列子讲的这些地方,像海外的仙境一样,比我们的国土都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那里非常闷热,太阳月亮的余光照在那里。“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那里不生稻麦这些东西。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吃草根、木实,木实当然是水果啦,树上长的。果实分两种,一种叫水果,干果才叫木实,像红枣、黑枣、龙眼、李子也算木实,所以“性刚悍,强弱相藉”,他们的个性不止非常刚强,而且是强悍,很坏。这个地方可以说没有文化,强者欺凌弱者,没有办法的人总被人欺侮,互相侵害。“贵胜而不尚义”,强权就是公理,胜的就是对的,不讲人伦的道理。“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每人都会跑,很少休息,不像西极那一边,一睡那么久,这一边的人都醒着,不需要什么睡觉。
劳力者的醒与梦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
周王城有一个姓尹的、产业很大的人家,“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他下面做劳力的人,早晚劳动,昼夜不休息。几十年前大家研究《列子》就提到,这是西方人,尤其美国人,他们那里有真正的奴隶。“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有些奴隶年老,老得衰弱不堪,人老筋骨都硬了,力量快要用光了,但是仍不让他们休息,还要他们做工。因此那些老的奴隶真可怜,过去白种人奴役黑种人也是这样。“昼则呻呼而即事”,这些老奴隶白天哎哟哎哟地叫,一边做事一边叫苦,“夜则昏惫而熟寐”,夜里躺下去不到一秒钟就睡着了。睡得很熟,打起鼾来,比猪叫的声音还大,所以“精神荒散”。这一句话特别注意。
道家说夜里做梦,是因为魂魄不能相依了。很明显的,白天就叫精神,夜里睡着就是魂魄。譬如我们思想这一部分就是魂;生理身体部分剩余下来的力量,叫做魄。魄字旁边这个“白”字,代表已经返本还源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所以魂魄这两个字都从“鬼”部,这个鬼也是电能,看不见的,但是两个字边不同。白天我们这个魂魄就是精神,人的精神强烈,有思想,有体能;夜里睡着了做梦,是魂魄不相交。魂魄相交就得道了,就是精神归一。佛学讲精神归一就叫得定,叫做入定;道家就叫做凝神,神跟气一凝结就入定。所以不能入定是因为气跟神不能凝结拢来、魂魄两个不能相交的原故。
“昔昔梦为国君”,我们想不想做这样的人?其实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的人,很有意思。刚才提到“精神荒散”,体能的疲劳过度了,魂魄不能相交,所以夜里做梦。“昔昔”就是昨天的昨天,过去的过去,也就是常常。他夜里常常做梦,梦到当皇帝,坐在那里一呼百诺,威风凛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这个人大概劳苦惯了,白天做劳役,做梦当皇帝也是做全国人的奴役,一天到晚办公,公文不晓得多少。“游燕宫观”,不过休息的时候也很舒服,在皇宫里头玩乐。“恣意所欲,其乐无比”,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都做得到,生活很快乐。“觉则复役”,醒来以后,还要去做苦工,老了又做不动,鞭子在后面打,还是哎哟哎哟地叫。其实我们每人都是这样,不过我们的皇帝是自己的孩子,儿女就是皇帝,白天鞭打你,你要把饭做好,孩子一哭,你心就慌了,手烫到了也要炒菜,这也是一种挨打。
“人有慰喻其懃者”,有人安慰他,说你偷懒一点嘛,不要那么辛苦。“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可是这个老头子说你不懂我,他说人生有一百年,白天夜里各一半。“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他说我白天是给人家当奴隶,当然很痛苦,夜里这一半我当皇帝啊,快乐无比。“何所怨哉”,所以我对白天的痛苦没有什么埋怨,权利跟义务相等,夜里享受,白天就要还回去,因果报应;白天受了罪,但是我夜里还要去当皇帝嘛,这也很舒服啊。
劳心者的醒与梦
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闲。
“尹氏心营世事”,这个姓尹的老板,每天忙忙碌碌做生意,想发财,想事业,想得多了,营是形容忙忙碌碌地奔走。“虑钟家业”,虑就是思虑,怎么样发展家庭事业,理念如何,前途如何。就像修道的人,想怎么样得定,怎么样成佛,成不了也很苦啦,都是心里头在打主意。所以“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心理同形体,身心越来越疲劳。夜里躺在床上,昏昏的就睡了。“昔昔梦为人仆”,常常做梦,梦中是做人家的奴隶。依照梦的道理解释,因为心头压力太大了,就会梦到做人家的奴隶,这是正常的。相反的就会当皇帝,因为心中压迫得太苦,下意识发奋要出人头地,只有梦中出人头地。这是研究生理学的说法,物极必反。“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所以他梦里要给人家跑腿,被赶着走,什么事情都要做,“数骂杖挞,无不至也”,而且做不好还要挨主人的打骂。“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睡着了都在讲梦话,又一夜呻吟不停,天亮醒了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