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语录体与宋代印刷业
语录体的出现,可以追到《论语》,班固(32~92)在《汉书·艺文志》中就已指出:“《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李二曲(1627~1705)《四书反身录》亦云:“《论语》即孔门之语录。”但《论语》文本还是雅言为主,究竟保存多少当时师徒对话时的“口语”,还是个问题。《旧唐书·经籍志》录有孔思尚《宋齐语录》书名,该书早已散佚,明朱荃宰(生卒年不详)在其《文通》(卷二)中曾指出该书系“琐言”,“嘲谑调笑之余,用资谈柄,可助笔端”,想其风格大致与《世说新语》相类似,但其面貌究竟如何已不得知。“王孔子”王通(580~617)有《中说》一书,该书不仅在形式上全然模仿《论语》,为对话体,亦为门人所记,而且书中语式亦仿《论语》。故该书虽可说是“语录”,但不是口语之录,在文体上更像扬雄的《法言》一书。
语录体的兴起一般都追溯到那些重视口传的禅宗大师们。John R. McRae指出,在8世纪书写的禅文本中,包括敦煌出土的文献(如神会的作品)中,已经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口语化的倾向。柳田圣山也指出,形成于马祖道一(709~788)之后的语录体,以机缘问答的形式,表现了禅宗特殊的口语教学风格,语录体是对传统佛教的“革命”,颠覆了六朝以来佛教注经的传统,强调了佛陀教学中口传的性质。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当时这种种带有语录性质的文本并不是以“语录”命名的,记录师徒对话的《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即是例证。后来流行的唐代禅师的语录体著述如《大珠慧海禅师语录》《庞居士语录》等等,多是在宋以后加工形成的。10世纪中叶禅宗开始出现语录形式,如《祖堂集》(成书于五代南唐保大十年,即952年,比大名鼎鼎的《景德传灯录》还要早五十多年),该书完全用古式白话文写成,语多方言,字多简体。在北宋初期尚在流行。但其后便不复见于中国本土,亦未收入《大藏经》。
理学家的“语录”体不过是沿袭宗门,这在攻击理学的文人与汉学家眼里是共识,杨巍(1514~1605)《嘲儒》诗云:“尼父不言静,后儒何怪哉,纷纷诸语录,皆自五灯来。”(《存家诗稿》卷六)乾嘉时期的著名汉学家江藩(1760~1830)指出:“儒生辟佛,其来久矣,至宋儒,辟之尤力。然禅门有语录,宋儒亦有语录;禅门语录用委巷语,宋儒语录亦用委巷语。夫既辟之而又效之,何也?盖宋儒言心性,禅门亦言心性,其言相似,易于浑同,儒者亦不自知而流入彼法矣。”又如,钱大昕(1728~1804)说:“佛书初入中国,曰经、曰律、曰论,无所谓语录也。达摩西来……数传以后,其徒日众,而语录兴焉,支离鄙俚之言,奉为鸿宝;并佛所说之经典,亦束之高阁矣。……释子之语录,始于唐;儒家之语录,始于宋。儒其行而释其言,非所以垂教也。君子之‘出辞气,必远鄙倍’。语录行,而儒家有鄙倍之辞矣。有德者,必有言;语录兴,则有有德而不必有言者矣。”
毫无疑问,理学家语录体的流行是受到禅宗的影响,实际上理学家本人往往都有出入佛氏的经历。但已有学者指出,禅宗的语录体流行乃是在理学家语录体流行开来之后发生的现象。
其实,以“语录”著述在当时实在是一种“时代精神”、一种“时尚”。宋初三先生之一胡瑗(993~1059)既有文言语录,又撰有大量“口义”的著述,如《周易口义》《洪范口义》《春秋口义》。曾问学于胡瑗的徐积(1028~1103)亦有语录(《节孝语录》)传世。石介(1005~1045)撰有《易口义》等等。南宋晁公武(1105~1180)之《郡斋读书志》集列各种书目近一千五百种,以搜罗唐代和北宋时期的典籍最为完备而著称。在这部中国目录学的大书之中,出现了很多以语录命名的书籍:如富弼(1004~1083)使虏时所录的《富公语录》(史部“实录类”),寇瑊(?~1032)记录其出使契丹贺辽主生辰往返所见闻的《生辰国信语录》(史部“地理类”),章谊(1078~1138)所录之《章忠恪奉使金国语录》(史部“地理类”),李畋(生卒年不详)记录张忠定公(咏)守蜀善政的《张忠定公语录》(史部“传记类”)等。自然大量的禅宗语录也见于“释书类”之中,如《宗镜录》(一百卷)、《庞居士语录》(十卷)、《景德传灯录》(三十卷)、《传灯玉英集》(十五卷)、《锦囊集》(一卷)等。
在同一时期,在不同的领域,出现了这么多语录体著述,确实说明当时出现了一种“以俗语为书”的时代风气。近人谢无量说:“宋时多以俗语为书者,其论学记事者有语录,杂史琐闻有平话,而戏曲亦渊源于此时。”
时代风气的形成自有其相应的时代背景。有宋一代,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此为史家所公认。谢和耐指出,11~13世纪的中国,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经济生活与前代相比,“没有任何一个领域不显示出根本变化”。在科学文化领域,追溯经典传统,传播知识,科技飞跃发展(如印刷、火药、航海技术、摆钟,等等),新哲学与新世界观出现,这一系列现象可比拟于西方之文艺复兴。与印刷业有关的造纸、制墨、雕版工艺均有突飞猛进之发展,苏、浙、蜀、闽书坊林立,书籍印刷与流通盛极一时。宋元之际的理学家吴澄(1249~1333)《赠鬻书人杨良甫序》一文对此有生动描述:
古之书在方册,其编帙繁且重,不能人人有也。京师率口传,而学者以耳受,有终身止通一经者焉。噫!可谓难也已。然其得之也艰,故其学之也精,往往能以所学名其家。纸代方册以来,得书非如古之难,而亦不无传录之勤也,锓板肇于五季,笔功简省,而又免于字画之讹,不谓之有功于书者乎?宋三百年间,锓板成市,板本布满乎天下,而中秘所储,莫不家藏而人有。不惟是也,凡世所未尝有与所不必有,亦且日新月益。书弥多而弥易,学者生于今之时,何其幸也!无汉以前耳受之艰,无唐以前手抄之勤,读书者事半而功倍,宜矣。而或不然,何哉?挟其可以检寻考证之且易,遂简于耽玩思绎之实,未必非书之多而易得者误之。噫!是岂锓者之罪哉!读者之过也。
生活在这样一个印刷业、书籍流通业空前繁荣的时代,宋代文人与经师自身亦有切身感受,苏东坡(1037~1101)在《李君山房藏书记》一文中说:
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
景德二年夏,宋真宗(968~1022)幸国子监,阅库书,问及经版情况,祭酒邢昺(932~1010)答曰:“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传、正义皆具。臣少从师业儒时,经具有疏者百无一二,盖力不能传写。今板本大备,士庶家皆有之,斯乃儒者逢辰之幸也。”
国子监刻书、地方官刻、民间私刻、坊刻,刻书、印书形成了强大的产业链,“版权意识”也应运而生:“书籍翻板,宋以来即有禁例。吾藏五松阁仿宋程舍人宅刻本,王偁《东都事略》一百三十卷,目录后有长方牌记云:‘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许覆板。’”据说这是世界最早的版权记录。“版本”一词亦开始流行:“雕版谓之版,藏本谓之本。藏本者,官私所藏,未雕之善本也。自雕版盛行,于是版本二字合为一名。”赵宋被称为雕版印刷的“黄金时代”:“版刻的形态与制作,皆足以为后世的模范。从宋代起,刻书企业化”,今天意义上的“出版业”可以说是肇兴于宋。出版业的兴盛,为语录体流行提供了强有力的“硬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