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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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还回得去江东吗

冯世年坐着胡经理家汽车一同到来,胡经理正输的头疼,顺势让他替了自己的位置,冯世年此人出身市井,最擅长的就是和人打交道,一肚子上流社会的花花故事,极讨女人喜欢,除了总司令两口子他不敢说以外,几乎任何人都逃不过他那张嘴,偏被讲的还都不讨厌他,细究起来,这些所谓风流韵事不仅无损当事人的形象,反而让人觉得他们也是正常人,没什么稀奇。

林少康看着那张动个不停的嘴,心想他怎么这么能讲,总司令也能讲,他俩在一块不知道谁听谁的,哦,当然是冯世年听总司令的,这家伙是个马屁精。

“情报主任就是吃这口饭的,从古至今兵出奇谋靠的就是知己知彼,情报战是最了不起的战争,无声无息,制敌于千里之外。”冯世年给黄太太解释自己的工作为什么叫做特务,这段时间冯世年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林少康都听腻了,此时听起来却别有意味,他也说不好那是什么,在脑海里一欻而过他也懒得细究,他对战前准备不再热心,反正都是总司令的指挥,他不过是个传声筒。

“少康,你说可不可笑?”冯世年掸掸烟灰,“有传言说你要联合匪首,组建什么......西北联合政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可笑的笑话一样,笑得浑身发抖,旁边的人也跟着笑。

林少康没说话,打出一张六条。

许珍珍不满地瞪了姓冯的一眼,她知道林少康不喜欢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她也不喜欢,其实文娜姐也不喜欢,可总司令姐夫待见他,说这人是难得的忠心干材......她可没看出来这人能干在哪了,当初在青帮给堂主倒夜壶的......她这次去上海若是见到文娜姐,一定要跟她说说,让冯世年离少康远点,最好把他调到甘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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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祖母她老人家也很想见你的,又是八十大寿。”牌局散后,她恋恋不舍地再次征求未婚夫的意见,眼中充满期待。

“现在形势严峻,我不敢抱以轻心啊,”林少康对她笑笑,“替我给老人家带个好。”

他并没有准备礼物,这让许珍珍有些失望,还是因为他太忙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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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形势严峻不严峻的也不要他操心了,联合军自有总司令的嫡系带着来剿匪,先头部队还是他的人当炮灰,冯世年手下的特务都比他忙些,成天在城里城外风声鹤唳地抓乱匪,他无事可做,想起秋怡曾经去过香积寺,便也打算去上柱香,为那天各一方的人求个平安。秋怡从前不信这个,自己更是不信,现在看来,只是没到一腔苦楚绝望无处诉说的时候。

他之前结识的本地银行家女儿,听说许珍珍去了上海便来找他,他向来对女人来者不拒,告诉她自己要去寺里上香,女孩笑他老古董,“现在都流行去教堂向天主许愿,你们总司令不是带头信天主吗。”

“天主是外国人,听不懂中国话。”

女孩笑得花枝乱颤,他仍然是一本正经,“你快点,晚了赶不上吃斋饭了。”

女孩自然是同他一起,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不完的开心事,从上了车就开始说,一直说到大雄宝殿跟前。直到看见林少康把三炷香拿在手上方才停下来。

林少康仰望那宝相端严,心头涌起一阵悲凉,从前他来寺庙都是游山玩水途中歇脚,顺便赏玩古迹,从不烧香更不信佛,枪炮在手,自己就是神佛……如今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你以前是什么样啊?怎么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呢?”她见他规规矩矩磕了头,又默祷好久才站起身,不由得摇头叹息,“还当你是个多有趣的人。”

“我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他走到大殿外,这里也很冷清,善男信女们可能都看透了这个乱世里没人能保佑他们,所以很少来。

一只小手拉住了他,香气逼近,“那你在这亲我一下,敢不敢?”

他转头,女孩眼里闪着淘气的小火苗,他哑然,“你疯了。”女孩撅起嘴刚要说话,身后大殿外转过来一个老人,轻咳一声,“副司令真是好兴致啊。”

林少康的眼神慢慢变冷,这也是个老相识,他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邹纯,他和日本人私下签订条约出卖了自己,自家也闹得身败名裂,当时他觉得活该,后来慢慢觉出不对劲,人做事都有个目的,高尚者如中山先生是为了崇高理想,芸芸众生或为名或为利,或为女人,总要有个缘由,像邹纯这样的,花甲之年千里迢迢跑到人地两生的地方,就为了当汉奸?

看他如今两袖清风,就知道这几年过的还不如自己,昔日恨意早已淡却,便淡淡打了个招呼,“您也来上香?也有所求吗?”

邹纯摇摇头,“陪老妻返乡,路过这里投宿。”

这边女孩开始不耐烦了,林少康打发她先回去,许诺晚上带她去跳舞,方才哄得她欢天喜地地上了汽车,他和邹纯站在大殿后面,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好江山,曾经他和左文娜也站在这里听她诉苦,现在想来,那苦说不定也是假的。

“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邹纯见那女孩一步三回头,不由得笑着调侃。

“排遣愁肠罢了,”他冷笑,“我过得这叫人过的日子?”

邹纯点点头,坦然相告:“实话同你说罢,当初都以为我谈的是东北,其实是平津,一开始南京那边就没打算保东北。”这话出口,林少康顿觉脑子嗡的一下,其实他早有预感,只是不相信,不信他的把兄弟肯做出这样的事,不信她会骗自己。

是谁说的,把兄弟不就是拿来坑的吗?当时他还不信......

“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他声音发抖,整个人也在发抖,只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冰窟窿,“你知道我今天会来?”

邹纯一摊手,“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凭少帅您的聪明劲儿,早晚会自己想通的。”这一句久违的少帅叫的他脸皮发烫,窘迫不已。

“老朽已病入膏肓,此次返乡也是满足老妻最后一个愿望,没打算再回杭州。”邹纯满头白发飘拂,面带笑意,确有种看透世情的洒脱,

林少康紧紧咬着牙根,恨意难消,“他坐半壁江山,你我千秋骂名。”

“这一口锅咱俩一人一半,岂不美哉,”邹纯笑了,“只可惜老朽已是风中残年,副司令,你正好的青春啊。”

最后邹纯给他指了条路,整编,保住仅有的家底,也算是给九泉之下的老督军一个交代,给无辜当了炮灰的部曲一个交代,也给残存的兄弟一线生路,尽管这种生路也是艰难,不管被整编到哪里,他们终究都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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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车上,林少康感慨道:“刘邦其实打不过项羽,为什么最后能当皇帝,就是因为他狠。”

“要是再有一出鸿门宴呢?”周副官突然冒出来一句,刚才的对话他也听见了。

林少康立时变脸示意他噤声,尽管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良久,他缓缓说道:“届时好不容易统一的局面立刻四分五裂,那我的牺牲,就更成了一个笑话了。”

周副官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驳不倒他这话里的千钧之重。

车内空气滞重而沉默,良久,林少康笑了,“我终于知道,什么叫血染顶戴分外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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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无心跳舞,打发走了女孩又去找冯世年打牌,他想看看自己和邹纯私下见面的事对方是否已经知情,冯世年永远都是嘻嘻哈哈,一边搓麻将一边听手下汇报,显得跟在座几位亲近不防备,情报处处长汇报说白天一伙匪徒在卸甲屯火并,死了八个重伤俩,其中死的一个是还是女的,冯世年啧啧道这年头女匪也成精,叫拿照片来他看。

林少康也感兴趣地伸过头看那黑白照片,是个才见过不久的熟人,还是女工打扮,一头乱发拢在脑后,眼睛半睁半闭,看样死前没遭多大罪。

“马氏贼逆,女,二十七岁,”冯世年指着这张照片问情报处长,“你说说,长得细皮嫩肉干什么不好,偏要做匪,真是,”又问周副官,“你怎么看?”

“她是个疯子。”副官昂然回答。

林少康沉默良久,重复了一遍,“对,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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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林少康低下头,不想让最亲近的下属看到他眼中的绝望,马廷芳的父亲和匪帮仇深似海,她本人通了匪……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如今死得这样蹊跷,是不是因为她之前的猜测是真的?

情报战是最了不起的战争,无声无息,制敌于千里之外......如果马廷芳说的是真的,凭借外人对他林少康暴躁易怒性格的了解,和心爱女人离别在即的伤感加上失子之痛,还有对左文娜的疯狂迷恋......他当时的决定几乎就是注定的,命运之手轻轻拍下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切后果必然接连发生。

暴躁易怒......梁师晓曾经用调侃的口吻评价过他,说他一点就着,他当时还自鸣得意,说这叫雷霆之怒,经常听说书的用这个词来形容主帅,后来才明白不是个好词,还什么君子豹变......那是个“征凶”的卦象!

他紧紧握着拳头,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被算计被愚弄的愤怒令他几乎拍案而起,直到视线落在墙上大幅的国旗党旗和总理遗训上方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一切早成定局,顿时泄了气,一腔怒火也冷了下来,心想自己本就是个草包,怨不得别人。

“给南京发电报,就说我请求整编。”

“大帅!”“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帅了,赵孟起他们就是前车之鉴,再这么下去,早晚连骨头都不剩。”

“大帅!”周副官扑通一声跪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林少康抬起头,视线落到墙上的地图上,慢慢向上移动,最后是那一片熟悉的白山黑水,那是他的故乡,也是父亲毕生心血......良久,他轻轻地说:“我还回得去江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