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银杏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嫩嫩的芽舌慢慢伸出。不经意间就听到了知了叫,银杏树又是郁郁葱葱了。李济运有天从树下走过,突然间想到了菩提树。他曾去印度旅行,有人教他认识了菩提树。可他总莫名其妙地想,银杏树似有某种灵性,好比那神圣的菩提树。
每日清早,都有几个人守在银杏树下,他们在等候刘星明和明阳。这些人都是有关部门的头头,只要刘、明二人出来,他们就围将上去。有递书面报告的,有口头汇报的。明阳发过火,说有事不可以去办公室?可这是乌柚县官场多年的习惯,被人私下里叫做早朝。喜欢来早朝的,多是场面上混得开的。那些不显眼的单位领导,清早很少在这里露面。细心的人数得出,三天两头早朝的就那么十几个人。有事没事找领导汇报,也算是官场套路。这些人在领导面前晃得多了,叫人看着也很讨厌。广告不就叫人嫌吗?可越是业绩好的企业,越是舍得花钱做广告。有种保健品广告,两个动画老头老太太,成天在电视里又扭又唱,看了叫人想吐。可人家产品就是深入人心,据说还卖得特别的火。这也应了乌柚乡下一句俗话:讨得嫌,赚得钱。官人们在领导面前晃荡,大概同做广告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阳不满意原来的政府办的主任,调了乌金乡党委书记朱达云来替代。李济运对朱达云的印象并不好,却不便在明阳面前讲直话。朱达云讲笑话有名,初相识的都说他好玩。可李济运觉得这人只会讲段子,大事小事都不会太认真。如今每天清早,银杏树下做早朝的多了个朱达云。李济运不喜欢在银杏树下逗留,有事就上办公室去。
银杏树下晃荡的,每日都少不了刘差配。人们私下里说起他,再不叫他刘星明,只叫他刘差配。大清早,刘差配梳洗好了,就夹着黑皮包出门。他总是头发锃亮,衣着讲究,步履稳健。大家当着他的面,会喊他一声刘书记。他就上去同人家握握手,说上几句话。他谈的都是公事,就像吩咐部下。听他吩咐的人都点着头,嘴里说着行行行好好好。他到了银杏树下,遇着的就是部门的头头。人家会说:“刘书记,您忙啊。”刘差配就微微一笑,握着人家的手说:“不忙,不忙。没事吧?”人家就说:“刘书记您忙吧,我找明县长哩。”或者会说:“我找星明书记,您忙吧!”刘差配也叫星明,却知道人家不是找他的。他就扬扬手走开,满面春风的样子。他会在银杏树下徘徊几分钟,然后夹着皮包往大门外面走,没人知道他走到哪里去。
县妇联在二楼,陈美坐在办公室,透过窗户就可以望见银杏树,可以望见办公楼前的大坪。只要她屋男人出现,她的视线就不会离开他。她会观察每个同他男人说话的人,在乎人家是否客气。要是有人稍不热情,那个人的手机就会响起来。陈美会说:“都是老熟人,你也别太那个了。”那接了电话的人就会连忙道歉,从此不敢再对刘差配不冷不热。
刘差配就这么亦真亦幻地过日子。他脑子里真幻之间是怎么区分的,谁也弄不清楚。刘星明和明阳经常会接到他公事公办的电话,他也会到他们办公室去谈上半个小时工作。刘星明和明阳都热情地对待他,慢慢地他们都学会了一套周旋刘差配的话。谁也不点破他是个病人,总之是一团和气。每天快到中午时分,陈美就会眼睁睁望着机关大门。她屋男人通常会很准时,十一点五十分左右走进大院,一路同熟人打招呼,不紧不慢地回家去。陈美就马上下楼,正好碰上她男人,笑着问他:“回来了?”男人也笑笑,说:“回来了。”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回家。她必须天天这么等着,她屋男人经常不带钥匙,多年的老习惯了。
刘差配成了乌柚县天天上演的小品,只是看戏的观众不敢笑出声。他们怕妇联办公楼内那双眼睛。刘星明平时做人口碑很好,场面上的人同他都是兄弟似的。如今知道他癫了,也不好意思笑话。乌柚人把疯子分作两种,一种叫文癫子,一种叫武癫子。武癫子会动手打人,蓬头垢面人见人怕;文癫子不吵不闹,有时候还看不出来。刘星明就是个文癫子。他的外号人家也只敢背地里说,见面都客气地叫他刘书记。
刘差配看样子不会生出乱子,也就没人说要送他去医院了。李济运专门找陈美谈过,老同学的工资由财政局直接划到他工资卡上。他的工作关系没有落在任何单位,他可以享受财政局干部所有的福利待遇。李济运说:“美美,我看星明会好的。只要他好起来,县委就立即给他安排工作。”陈美不说话,只是摇头。不知她是不信任李济运,还是不相信男人会好起来。
李济运在老同学的事上,心里总是不安。有回见气氛不错,他同刘星明说:“做了差配的干部,都会得到补偿性安排,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我想,星明同志的事,建议县委应有所考虑。”
刘星明说:“济运,星明是你的老同学,让他做差配也是你推荐的。你有负疚感,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星明的确是个好干部,他成了这个样子,我也痛心。但是,星明毕竟癫了,又如何补偿呢?”
李济运挑明了说:“陈美是个很有素质的干部,工作向来也很不错。”
刘星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吐了出来,说:“陈美真是个好女人!她骂过你,也骂过我。可我一点也没生她的气。她对自家男人这么好,难找得出这样的女人啊!”
李济运笑道:“我在家里说陈美好,还同老婆吵起来了哩!我那老婆,容不得我说任何女人的好。”
刘星明也笑了,说:“你老婆那也叫爱!女人吃醋确实叫人烦,可人家那是爱你呀!”
李济运怕刘星明把正事几个哈哈就打掉了,又说:“私德更显大德。陈美这样的干部,应该用起来。”
刘星明一脸笑意,说:“济运,用干部不是你我两个人说了算。你的意见很好,我会认真考虑。哪天开常委会,你可以提个建议。”
李济运听刘星明这么一说,就知道陈美的安排没戏。刘星明还暗暗刺了一下李济运,他说“用干部不是你我两个人说了算”,其实说的是用干部轮不到你李济运说话。这话摆到台面上没任何毛病,提拔干部得集体研究,不是一两个人做得了主的。可刘星明说的“你我”,并不是一回事。“你”肯定没权,“我”却是说了算。
李济运不想到常委会上丢丑,便说:“刘书记,我提出来还是不妥。”他本想再补一句“您提出来吧”,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怕刘星明在会上闭口不提,自己就会再次落得无趣。
这时,艾建德出现在门口,笑道:“刘书记我在外面等等?”
“进来吧,我们谈完了。”刘星明又望着李济运,含含糊糊地说,“到时候再看吧,得有机遇。”
李济运心里明白,机遇也得怎么看,给你就是机遇,不给你就是拖延。他本是藏得住话的人,只因总觉得愧对老同学,便把自己的想法同陈美说了。这事半点把握都没有,陈美并不知道内情,只说:“济运,我屋星明癫了,你们把他老婆提拔了,心就安了?”
李济运听着极难堪,硬着头皮说:“美美,这是两码事,星明是个意外,你本来就是组织上倚重的干部。”
陈美冷冷一笑,道:“感谢你的组织,我不想当官。”
李济运说:“美美,你别讲气话。当干部嘛,谁没有追求呢?”
陈美说:“我不是讲气话,气话我早讲完了。星明是这个样子,我不能再往自己肩上加担子,我得好好照顾他。”
“美美,你真是……真是太好了。我老同学他有福气。”李济运禁不住喉咙都有些发硬了。陈美不想再作官场上的打算,她只愿坐在二楼的窗后,天天望着那个癫了的男人。
陈美苦笑道:“是啊,星明他最大的福气,就是变成癫子了自己不知道。”
李济运的脸就像被烙铁烫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陈美手里拿着几份文件,放在桌上颠来倒去,说道:“济运,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要哭眼泪也哭干了。我不会再说什么,你也不必内疚。我凭良心讲,也知道你是为我屋星明好。只怪星明他是这个命。”
陈美说到这个分上,李济运不便再多嘴,只道:“谢谢美美。今后家里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讲。”
陈美说:“我不会麻烦别人的。我只有一句话,任何人都别想欺负我屋星明,不然我对他不客气!”
刘星明果然闭口不提陈美的任用,李济运心想幸好她自己也谢绝了。陈美要是指望组织上提拔,天知道又会扯出什么麻纱。李济运深悔自己太不老练,他确实不应该同陈美说那些话。他又想刘半间真不地道,心里暗暗给这个人打了折扣。
有天清早,李济运同明阳站在银杏树下说舒泽光,刘差配过来打招呼:“明县长,李主任,你们好忙吧。”
他俩都说不忙,热乎地同他握手。刘差配谈了几句公事,匆匆地走了。听他说的,好像他正管着某项工程,非常忙碌。
明阳回头望着刘星明的背影,轻轻地说:“可惜了一个好干部。”
李济运故意说道:“他爱人陈美也是个好干部。”
明阳望望李济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同他提过,他只哼哼哈哈。”
明阳说得隐晦,李济运心知肚明。原来他俩有同样的想法,只是刘星明那里过不了关。明、李二人都知道不宜说得太透,就转了话题说舒泽光的事去了。
明阳问:“你是听谁说的?”
李济运说:“外头议论这事的人多,说舒泽光倒霉的日子快到了。明县长,如果舒泽光就因为不肯做差配,组织上就对他进行处理,只怕又会闹出事来。”
明阳说:“老舒这人的确缺乏大局观念,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事就处理他。我是不同意的。”
李济运说:“星明同志那里,我是不便再说了。外头都说舒泽光骂了他的娘,我想越是这样他就越要有度量。但是,星明同志那里话不太好说。”
明阳笑笑,说:“济运,你可是县委办主任啊!”
李济运听了这话,心里反而暖呼呼的。明阳不是个可以套近乎的人,他这么说话已经很人情味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你李济运怎么同我县长走得还近些?李济运心里愿意同明阳近些,可话却说得很原则:“明县长,我同您说的只是我个人的担心。乌柚县再也不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出乱子。我是县委办主任,您也是县委副书记。”
明阳把手伸了过来,说:“行,我知道了。”
两人握手就算告别了,各自掉头去了办公室。原来昨天夜里,舒泽光给李济运打了个把小时电话,说有人想要整他了。李济运反复安慰他,说别相信谣言。舒泽光担心的事,李济运真没听说过。也许他毕竟是县委领导,人家有话也不会同他说。不知道是舒泽光疑神疑鬼,还是他真听到什么话了。舒泽光的所谓有个性,李济运并不怎么看好。官场是个江湖,江湖自有规矩。舒泽光不讲规矩,确实叫组织上被动。兴许舒泽光痛痛快快做了差配,就不会有刘星明的发疯。李济运对舒泽光也有股无名火,但他仍不希望刘半间去为难人家。
没过几天,李济运突然听到传言:舒泽光被调查了!
部门的头头接受调查,李济运事先未必知道。他不想问刘星明,正好在院子里遇着明阳,悄悄儿问了一句:“有人说舒泽光出事了,真的假的?”
明阳说:“刘书记没同你通气?”
李济运只是笑笑,望着明阳不说话。明阳便明白了,说:“纪委接到举报,去年小水电调价,舒泽光收了五万块钱好处。”
“哦,这样啊!”李济运不再多问了。他知道纪委出手通常很谨慎,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找你。一旦找上你了,不死也要脱层皮。心想舒泽光自己不争气,就怪不得谁故意整他了。难怪这几天,老见艾建德到刘星明那里去。
回到家里,听舒瑾说:“舒泽光真是冤枉吗?”
“谁知道冤枉不冤枉?案子又没有结。”李济运听老婆的话好没由来。
舒瑾说:“他老婆天天在幼儿园嚷,人家说是两袖清风,我舒局长是十袖清风,百袖清风,千袖清风!”
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舒泽光老婆很会说话啊,千袖清风!她男人是千手观音啊!”
舒泽光的老婆宋香云在幼儿园煮饭,她人长得粗鲁,外号叫推土机,只是从来没人敢当面这么喊她。舒瑾说:“宋香云硬相信他舒局长没有贪。她说自己男人贪不贪钱不知道?除非他在外面养了婊子!”
李济运问:“她都叫自己男人舒局长?你没有在外头叫我李主任吧?”
“我?神经啊!李主任,好大的官?常委,短委哩!”舒瑾又是风凉话,又是白眼睛。
一家人吃过晚饭,歌儿进屋做作业。舒瑾朝里屋努努嘴,叫李济运进去陪陪儿子。歌儿头都没抬,趴在桌上写字。李济运问:“作业多吗?”
歌儿说:“不多才怪。”
李济运站在歌儿身后,见儿子的字写得实在难看。儿子先做语文,正抄写词语。歌儿回头说:“爸爸您出去吧,我不习惯您看着写。”
李济运拍拍歌儿脑袋,只好出来了。他跑到厨房门口,望着舒瑾笑,说:“我在他面前,永远是自作多情。”
舒瑾也只是笑:“怎么?被赶出来了?”
李济运回到客厅坐下,拿本书随意翻着。他突然想到如今学校教育最失败的,可能就是语言教育。不管是国语教育,还是外语教育,都很失败。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语文,大学毕业了很多人还写不好就业自荐书。他在办公室工作多年,每年都会接到狗屁不通的大学生自荐书。英语教育也是如此,考硕士和考博士,几乎就等于考英语。
舒瑾收拾好了厨房,出来没头没脑地说:“我也不相信舒泽光贪污。一个物价局长,哪里去贪钱?又不是过去计划经济,白菜萝卜好多钱一斤,他们又管不了!”
李济运说:“你不晓得!小电网和自来水的价格都是县物价局管的,很多部门的收费也是县物价局管的,比方国土收费、人事部门招考公务员收费、教育部门收费,多哩。权没有过去大了,小便宜还是贪得了。”
“那就难讲了。”舒瑾长舒一口气,恍然大悟的样子。
三四天后,艾建德在常委会上通报情况:舒泽光已被接受调查。有些常委就说,难怪有事找他,电话打不通!先听到外头人讲,以为是谣言哩!谁都听得出,干部接受调查不通气,大家有意见。刘星明也听出这意思来了,就说:“事情来得突然,我同明阳同志碰了头。纪委办事很严肃,不会轻易调查干部,一定是有确凿证据。我同明阳同志都签了字,如果错了我俩负责,主要是我负责。”
可是舒泽光出事了,几乎听不到议论。他老婆逢人就骂,这是政治报复!听她骂的都是熟人,也不便多嘴,含糊几句,赶快走掉。李济运暗想宋香云骂的话,猜她背后肯定有人指点。政治报复这样的话,宋香云是骂不出来的。乌柚男人最重脑壳,男儿头女儿腰,摸不得的。乌柚女人骂男人,最毒的话是剁脑壳、炮打脑壳。凭宋香云的性格骂人,她只会拿人家的脑壳出气。舒泽光家住大院里头,他老婆每天出门上班,出了宿舍楼就开始骂,一路骂将过去。“你们等着吧,等着国家赔偿吧!”李济运有天听她这么骂着,更相信她背后有人出主意。依宋香云的见识,应该不知道什么是国家赔偿。
没想到查了二十几天,案子节外生枝,又进去了三个人。一个是物价局副局长,一个是收费股股长,一个是物价检查所所长。副局长叫余尚彪,另外两个干部是无名小辈,名字李济运没记住。多几个人进去就叫窝案,人们就有了谈论的兴趣。网上飞出帖子《一窝老鼠贪污五万元,一县百姓多交五百万》。副标题是“乌柚县物价局烂透了!”网上帖子的题目总是先声夺人,内容未必就是那么回事。李济运看看帖子,无非是县电业局为了电力提价,给物价局送了五万块钱。每度电提价一分五厘,电业局每年电费收入增加了近五百万元。五百万数字说起来很大,实际上每度电也就加了一分五厘,摊到每个人头上每年多了五六块钱。电力提价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行贿受贿说不过去。电业局不给物价局送钱,电价也是要提上去的。如今办事总得打发,早已成了惯例。
有天艾建德碰到李济运,说:“老舒嘴硬,一个字都不吐。”
案子正在办理,不能在外头说的。可两人都是县里领导,就私下里说说。李济运笑道:“都说你们办案很有办法嘛。”
艾建德说:“办法都用尽了,他硬说自己清白。”
李济运也不相信舒泽光清白,物价局进去几个人,未必就他一干二净?他回到家里,再听舒瑾说宋香云骂街,就说:“她还骂什么?物价局进去四个人了,他舒泽光跑得脱?”
舒瑾说:“推土机讲,全世界人都贪,我舒局长都不会贪!”
“不贪就好嘛!马上就会移交司法,没事肯定还他清白。”他想舒泽光干净,黄河水倒流!
大清早,李济运在银杏树下碰着老同学。刘星明说:“济运,我感到很痛心。舒泽光进去之后,我一直指望他没事。看来真有事了。听说物价局还会有人进去?”
“我也不希望他们有事,但情况已经这样了。老同学,你也不必难过。我们再痛心都没用,谁叫他们自己不争气呢?”李济运握握老同学的手,想快点离开。
刘星明却抓住他的手不放,说:“我一直没有议论这件事,因为心里有疑虑。看来是我误会星明同志了。我得找时间同星明同志交交心。”
李济运把手收回来,说:“老同学,我觉得你没必要找刘书记交心。有些话,不解释没有误会,解释了反而有误会了。”
“那也是的,我听你的吧。”刘星明想了想,很久才说出这话。他同李济运再次握手,才转身而去。刘星明腋下夹着皮包,往大门外走。一路碰着熟人,都会同他握手。有人同他交臂之后,会回头去望望。
有天下午,李济运看看时间快下班了,刘星明打电话请他过去一下。晚上照例在梅园宾馆有接待,他不知道这会儿还有什么事。他敲门进去,刘星明说:“济运,艾建德刚才向我汇报,舒泽光真的没有问题,收钱的是余尚彪他们三个人。”
“老舒真的这么过得硬?”李济运听着有些吃惊。
“济运,有这样的好干部,我们应该高兴啊!”刘星明的络腮胡子,一到下午就黑而乱。他放松身子往后靠着,双手软软地搭在胸前。李济运想这人嘴上冠冕堂皇,内心肯定希望舒泽光有事。
“我们当然应该高兴。”李济运顺着刘星明的话说。
刘星明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只剩下半截烟头了。他这么吸烟的时候,必定是心潮起伏。他让烟雾从嘴里慢慢地冒出,就像练着某种神秘的功夫。烟雾完全散尽,看得见李济运的脸了,他才说话:“余尚彪他们还交代了新的问题,违法金额超过六十多万了。你知道吗?这中间没有舒泽光半点问题。真是难得啊!”
“确实难得。”李济运说得谨慎。他后悔在家说了舒泽光的坏话,应该相信好干部还是有的。他自己就算过得去的,做人做事无亏大节。只是官场风气的确不太好,似乎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烟灰缸里有水,刘星明把烟头扔进去,听得嗞地一响:“可是,认真追究起来,舒泽光也要承担领导责任啊!”
“刘书记您说得对。他没有带好班子,肯定难辞其咎。”李济运也点上烟,小心斟酌了措词,“但是,我想这种情况下,追究舒泽光的领导责任可能不太妥。他们局里出这么大的窝案,他可以一尘不染,老百姓只会替他叫好。组织上一追究,老百姓会起拱子。”
“起拱子?”刘星明没听懂。
李济运笑笑,说:“乌柚方言,说的就是群众集体闹事。”
“你们乌柚方言可真丰富,我来这么久了都还有好多话听不懂。”刘星明不相信会有人起拱子,“济运,你说得有理,但也未必。如今群众不太相信干部,被查的干部要是过了关,只会说他们后台过硬。”
李济运没想到刘星明会这么说。不过他倒说了句大实话,只是这话他说出来不太好。他只能说群众对干部是信任的。李济运有意帮帮舒泽光,便说:“越是群众不相信干部,我们就越要理直气壮地肯定好干部。这是教育群众的好机会。舒泽光没有问题,就还他清白。”
刘星明笑笑,说:“济运说到哪里去了!没有谁说舒泽光不清白,组织上有权调查任何一个干部。没问题,他依然当他的局长。”
李济运眉头锁着,说:“刘书记,怕只怕好进不好出啊。”
刘星明使劲地摇头,说:“你没想清楚!又不是依法逮捕,更没有治他的罪,只是组织上调查。他是共产党员,是国家公务员,就有义务配合组织调查任何问题,包括他自己的问题和别人的问题。”
“我听他老婆骂过要国家赔偿。”李济运说。
刘星明冷冷一笑,说:“她是一知半解!没伤她男人一丝毫毛,赔偿什么呀?干部接受调查是按党纪行事,不存在剥夺人身自由,他法律空子都没有钻的!”
李济运想的是息事宁人,说:“刘书记,我觉得不管怎样,得让舒泽光体体面面出来。顺顺他的气,这是肯定要做的工作。他老婆和我舒瑾同事,我知道他老婆的脾气。”
“做领导干部的,教育好自己的配偶,这一点非常重要。星明同志的老婆陈美,就是个好同志。人家毕竟是副科级干部啊!”刘星明居然说到了陈美,李济运听着很不舒服。心想你既然说陈美是个好同志,又欠着人家人情,就应该提拔她呀?
“济运,市物价局长熊雄是你同学吧?”刘星明突然问道。
“是的。熊雄是市直部门最年轻的一把手。”李济运说。
刘星明说:“我想请熊局长到县里来一趟,我们一起陪舒泽光吃个饭。走,吃饭去吧。我们边走边说。”
李济运这才明白,刘星明同他闲话半天,只是想让他请熊雄。两人下了楼,同车去梅园宾馆。突然响起了爆竹声,震得车窗玻璃发颤。车往外走,才发现大门口浓烟滚滚。刘星明问:“大门口放什么鞭炮?”
“我也不知道。”李济运说着,就看见朱达云站在那里,龙睛虎眼的样子。他忙摇下车窗,向朱达云招手。朱达云瞟了眼李济运,头又偏过去了。他的头才转过去,突然又转了回来。他发现是刘星明的车,忙跑了过来。
“叫他上车。”刘星明说。
朱达云钻进车里,刘星明大声问道:“怎么回事?”爆竹飞到车玻璃上,砰砰地响。司机心痛车子,骂了粗话。车已出了大门,回头见大门上方拉着横幅:热烈欢迎舒泽光局长清清白白回家!
朱达云说:“我制止不住,差点儿打起来了。”
“谁组织的?”刘星明问。
“舒泽光老婆和物价局几个干部。”
刘星明骂道:“真是不像话了!物价局干部还有没有组织纪律?这不是向我们示威吗?”
朱达云说:“我批评了物价局的干部,他们说舒局长老婆逼得不行,他们也没办法。”
不知弄了好多鞭炮,车到梅园宾馆仍听得见噼里啪啦。刘星明拳头捏得吱吱叫,可马上就得接待客人,只得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下了车,他就把那鞭炮声甩到脑后了。接待科长早在餐厅外候着,汇报今天都有哪些客人。重要客人刘星明事先都知道了,别的客人接待科也向领导汇报一下。领导觉得有必要的,抽空去敬杯酒。接待科汇报别的客人,也得讲究方法。有的客人领导本不想陪,可知道了不去打个照面又不妥。领导实在不想去打招呼的,就只作没听见。领导没听见的客人,你就不必再提了。
刘星明和李济运各自都有客人要陪,分头去了自己的包厢。他俩席间还得请请假,去别的包厢串场子。李济运到别的包厢敬酒回来,在走廊里碰上刘星明。刘星明朝他点点头,刚交臂而过,又突然叫住他:“济运,你说要不要请熊局长来?”
“这事您定,刘书记。”
刘星明说:“我是想给舒泽光一个面子,可他老婆太不像话了。拉横幅,放鞭炮,不是出我们的丑吗?”
李济运说:“真的讨厌!可她妇道人家……”
刘星明说:“那还是请吧。你晚上就联系,最好请熊局长明天来。”
李济运陪完了客人,回家打了熊雄的电话。熊雄说:“老同学,我早就听到反映,有人故意想整他。舒泽光我了解,真是个老实人。”
李济运于此事无关,听着仍是尴尬,只道:“老同学,有些话我不好说。老舒同我平时也可以,他没有事,值得庆幸。”
熊雄问:“我来有什么意义呢?没必要吧?”
李济运说:“刘书记是想给足舒泽光的面子,县里主要领导一起请他吃个饭,又有你市局领导在场,气氛更好一些。”
熊雄说:“我想老舒那个脾气,他未必肯来吃饭。”
李济运说:“请你来一下,正有这个意思。你来了,舒泽光不得不出来嘛。”
熊雄轻轻叹息一声,说:“你打电话来,我有什么办法呢?什么时候呢?”
“明天吧。明天你有空吗?”
“没空也得有空啊!我明天下午来吧,到你那儿赶晚饭!”
第二天下午,李济运着了瓦灰西装,系上蓝色领带,出城迎接老同学。看见熊雄的车子到了,他下车微笑着招手。熊雄的车停了,也下了车。他穿了件薄夹克,乳白色的,里面是细格衬衣。“老同学,没必要这么客气啊!出城郊迎,古时可是大礼,我受不起。”熊雄握过手来。
李济运上了熊雄的车,自己的车在前头开路。熊雄说:“济运,舒泽光是这么廉洁的好干部,你们可以大力宣传,树他作榜样嘛!”
“说句老实话,舒泽光叫我佩服!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舒泽光就是不湿。同路的人都湿了鞋,就他不湿。”李济运松松领带,感觉衣服很不自在。他平日喜欢穿西装,系上领带人就精神。可这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土。他说话时目视前方,脑子里却是老同学的衬衣。熊雄的细格衬衣极是淡雅,似乎散发着野菊花的清香。
“老舒这么廉洁,那你们就树他作榜样。”熊雄说。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熊雄兄,哎,你这名字真拗口,硬得叫你熊局长。我说树什么榜样都有道理,只有这廉洁榜样没道理。廉洁应是对公务员的最低要求,干部只要廉洁就应该树为榜样,那就是笑话了。好比说,普通公民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这也是最低要求。老百姓只要符合这个最低要求就要大力表彰,国家表彰得过来吗?从逻辑上讲,凡是没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公民,国家都应该表彰他们为守法公民。我说哪,我们对待干部,已经把最低要求当成最高要求了!”
熊雄重重地拍了李济运膝头,说:“济运,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个道理!可是,我们也得承认,很多干部就是做不到最低要求!我对干部队伍的评价是,贪污腐败的是少数,不廉洁的是绝大多数,一尘不染的又是极少数。舒泽光可贵就在于,很多人没做到廉洁,他做到了。”
“事实归事实,道理归道理。所以,也经常看到有些地方表彰廉政建设单位和个人,我看着总是觉得不对头。”李济运笑道。
熊雄偏过头望望李济运,说:“老同学,我问句直话,你对舒泽光没有成见吧?”
李济运笑道:“我也同你说真话。老舒我们平时谈不上太密切,但他是个老实人,这个我心里有数。这回听说他出事,我先是将信将疑。后来又进去几个,交代的问题越来越多,我猜他老舒肯定逃不了这一劫。最后证实他真没有问题,我对他可以说是肃然起敬。”
到了梅园,时间还早,先去房间休息。李济运问服务台要房卡,服务员告诉了房号,说舒局长已在房间了。熊雄笑笑,说:“老舒肯定在房间洗澡。”
舒泽光这个毛病,很多人都知道。每次市局有人下来,舒泽光就早早地开了房间,自己先在里头洗个澡,再坐下来等候客人。县里好几位领导说过他:客人都没进门,你就把洗漱间弄得湿淋淋的!舒泽光却说,市局领导都是他老朋友,很随便的。他原先还在里头抽烟,客人一进门,烟臭味就扑面而来。他如今好歹不抽烟了,澡却照常在里头洗。
果然,李济运还没敲门,就听得里头哗哗地响。服务员认得李济运,忙过来开了门。见床上堆着舒泽光脱下来的衣服,李济运有些不好意思。熊雄却说:“没关系的,老舒我们太了解了。”
舒泽光在里头听见声响,喊道:“熊局长吗?请坐请坐,我马上出来!”
他说是马上出来,却哗啦哗啦了老半天。老同学之间本来话题很多,可听着洗漱间的流水声,李济运却得无话找话。他脖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干脆取下领带塞进包里。熊雄就笑他又不是接待外宾,何必弄得西装革履的。李济运就自嘲,说县里的领导,老要坐主席台,人模狗样惯了。熊雄说自己在漓州没资格坐主席台,穿衣服可以随便些。好不容易等到浴室门开了,舒泽光伸出头来问:“没有女士吧?”没听到回答,舒泽光穿着三角短裤,蹑脚跑了出来。
李济运笑道:“洗这么久,你是杀猪啊!”乌柚人说人洗澡洗得太久了,就说他杀猪。杀猪要脱毛、刮皮,跟洗澡好有一比。
舒泽光笑笑,说:“我这几个星期被弄得很臭了,要好好洗洗。”
听他一语双关,李济运佯作生气,说:“老舒你莫扯淡!”说着就去了门口,喊服务员收拾洗漱间。
熊雄讲客气,只道:“没事的。”
舒泽光又借题发挥,笑道:“李主任,市局领导不怕我脏,县里领导嫌我臭狗屎。”
服务员恭恭敬敬说声打扰了,进屋打扫洗漱间。李济运说:“老舒你莫开玩笑了。熊局长很关心你,专门赶来看看。你受委屈了。”
熊雄说:“我知道之后,不便说什么,却一直关注。老舒这个人,我了解他。”
舒泽光禁不住摇头叹息,道:“您两位,年纪都比我轻,但都是我的领导,我很尊重你们。有的人,你尊重他,他不尊重你!”
李济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怕挑破了大家面子上不好过,忙说:“老舒,有些话我们不要说。情况都清楚了,这就行了。话说回来,党员干部,尤其是担负领导职务的干部,接受组织调查,也有这个义务。我知道你听了这话不高兴。我承认这是官话,但摆到桌面上讲,还就是这个道理。”
舒泽光说:“李主任,你我了解。你随便怎么讲,我都没有意见!”
熊雄也帮着李济运做工作:“舒局长,不管怎么讲,我们还是要感谢时代的进步。放在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关你进去,只怕就出不来了。现在还是讲实事求是,还是讲依法办事。”
舒泽光微微闭着眼睛,像是强忍心头的疼痛。听着熊雄说完了,他慢慢睁开眼睛,说:“我在里头,你说不怕吗?也怕。我怕什么?我是后怕。我有机会受贿吗?有!我缺钱用吗?缺!我想钱吗?也想!我不是说自己如何廉洁,如何高尚。我是胆小。别人贪污没有事,那是别人的运气好。我要是贪污了,肯定就出事了。你看,我没贪污都被白整了一回,说明我运气是不好嘛!”
李济运拍拍舒泽光的手,说:“泽光兄,你怕得好!世间多个怕字,会少很多罪孽。常说,凡人怕果,菩萨怕因。善因有善果,恶因有恶果。菩萨高于凡人,就是他明了因果。凡人往往自作自受,就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拿我们凡人的话讲,怕不是懦弱,它是佛门倡导的一种可贵品质。”
舒泽光笑了起来,说:“李主任这么一说,我突然就高大起来了,心里还有一种神圣感。我原以为自己没有栽下,只是侥幸哩。”
“你们李主任脑子好使,嘴皮子更好使。不然怎么叫智囊呢?”熊雄也笑了,“济运你学林出身,却是五花八门都讲得出道道。老舒,你们李主任是我们同学中间文才最好的。”
李济运道:“你的文才更好。你也是学林的,却成了物价局长。”熊雄大学毕业,分配在市物价局。他先是极不满意,埋怨专业不对口。可他干了几年,发表了不少物价方面的论文。很多专业学物价的拿不出文章,他就显得出类拔萃。八年时间,就做到了物价局长。
李济运肚子里还有些话,怕说出来人家笑他迂。他想起了自家客厅那幅画。那画并没有题目,他想若要有个题目,应该叫做《怕》。他是刚才悟到的,也许正是那幅画里的禅机?佛门正是教人怕!心头有个怕字,便会敬畏常住。
听得敲门声,猜到是刘星明来了。开门一看,果然是刘星明,还有明阳和艾建德。彼此握了手,道了客气。刘星明直话直说:“泽光同志,组织上接到举报,肯定要查查。我俩要是换个位置,你也会查我的。你没有问题,我们都很欣慰。今天,我同明阳同志、建德同志、济运同志,专门请来了熊局长,陪你吃个饭。”
“人大李主任、政协吴主席,他们俩另外有接待,就不参加了。”明阳说。
“我是自己主动要求参加的。舒局长,得罪了!”艾建德笑道。
舒泽光说:“艾书记,我当时真的很恨你。平时熟人熟面的,你干吗那么凶?你非得把我关几年,你才高兴?”
艾建德脸红了一下,马上就平复了,说:“我今天就是专门听你骂来的。”
“舒局长,你们刘书记、明县长经常同我说起你,他们对你一向很关心。”熊雄出来打圆场,他这话是现编的,却谁都愿意认账。
舒泽光也不想给脸不要脸,场面上的客气话免不了说了。李济运见他没那么犟,也就暗暗放心了。时间差不多了,下楼去吃饭。见舒泽光去洗漱间取了脏衣服出来,刘星明笑道:“老舒就是有个性!我批评过你,你还是要在客人房间洗澡。”
舒泽光也笑笑,说:“我是大事听领导的,小事听自己的。”
熊雄笑道:“各县物价局长中,我最喜欢舒局长的性格。”
进了餐厅包厢,刘星明请熊雄坐他右手边,要舒泽光坐他左手边。舒泽光死也不肯,说这个位置是明县长坐的。明阳硬拉着舒泽光,一定要他坐下。舒泽光哪里肯坐,两人僵持不下。刘星明说:“泽光,说明白了,今天就是请你吃饭。要不是熊局长来了,你得坐我右手边。你就不要讲客气了。”
熊雄说:“舒局长,你听刘书记安排。”
舒泽光这才坐下,仍是局促不安。一顿饭下来,只是找各种理由敬酒。先是大家敬舒泽光,再是舒泽光回敬各位。舒泽光酒量并不大,两轮刚完舌头就大了。他端着杯子,结结巴巴敬了刘星明,然后说:“刘……书记,我现在有个请求。”
刘星明怕他有非分之请,谨慎地说:“明县长、熊局长都在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舒泽光说:“请免去我的局长职务!”
刘星明听了,松了口气,说:“泽光同志,你对我仍然有意见,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拿工作出气。”
舒泽光醉醺醺地摇着脑袋,那脑袋软软的像橡皮做的。他这么摇了半天橡皮脑袋,说:“我不是出气。我在物价局不会再有威信了。我不要钱,大家都得不到钱。不知道各位记得《红楼梦》里的故事吗?贾政到外地做官,他自己两袖清风,跟在背后的喽啰都捞不着好处,全都跑……跑光了。水至清则无鱼,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道理了。”
刘星明笑笑,说:“泽光看书好记性啊。泽光,你只是担心这个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把干部的总体水平看低了。干部队伍不是一团漆黑。就拿你们物价局来说,有问题也就是余尚彪他们三个人嘛!”
“冠冕堂皇!冠……冕堂皇!”舒泽光结巴着。
李济运怕他说出更难堪的话,便说:“酒我看差不多,吃点主食吧。舒局长,你先吃点水果?”
舒泽光挥手一笑,说:“放心,我醉了,心里明白。如果按立案标准,没几个干净干部,统统法办!统统法办!我心里清……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几千块钱的事,我装糊涂算了。没想到他们几万几万地要钱!物价局只有我舒某一个人经得起调查。你们几位怎么样我不敢保证。”
舒泽光果然越说越难听了。他说到你们几个人,抬手满桌画了个圈。他这么一比划,感觉在座几个人,就像一把稻草,紧紧捆在一起了。只需划一根火柴,这捆稻草立马就成灰烬。熊雄想打破尴尬,开起了玩笑:“我建议干脆请老舒当纪委书记!”
“纪委书记?”舒泽光哈哈一笑,“没用的,没用的!县委书记有问题、县长有问题,县纪委敢查吗?艾书记,你自己说,你敢查吗?”
艾建德被问得不知如何说话,只是嘿嘿地笑。刘星明自嘲道:“我有问题,不要老艾来查,就请你老舒来查!”
熊雄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玩笑引得舒泽光更加胡说。他示意李济运,快些结束饭局。李济运喊了一声,他的司机朱师傅进来了。“朱师傅,你送舒局长回去休息。”
舒泽光果然酒醉心里明,站起来说:“我知道,我……的话说直了,你们听着不高兴。我回去了,你们继续说吧。熊局长,对不起,我喝多了,失……陪了。”
明阳不怎么说话,直到舒泽光出去了,他才说:“熊局长,真是不好意思。专门请您过来,看这种笑话。”
刘星明却说:“也没关系。老舒这个人,熊局长又不是不了解。再说了,人家也的确说的是直话。加强干部廉洁建设,形势的确严峻,任务非常艰巨。”
李济运忙起身倒茶,他忍不住想打哈欠了。服务员看见了,飞快地接过茶壶。李济运并不是真要倒茶,他只想转身掩饰哈欠。他在这种场合,听见官腔就犯困。
刘星明举了茶杯敬熊雄,说:“熊局长,您要多来县里指导。我交代过,凡是上级部门的领导来了,必须向县委、县政府报告。如果县委、县政府事后知道,算是部门领导失职。”
熊雄说:“我到县里来,都只是业务工作。我同各县物价局长都说过,一般不要惊动县里领导。县里工作很忙,我很清楚。”
刘星明说:“熊局长,您到别的县去我不管,到我乌柚来,我一定要出来陪您!”
明阳又不说话了,独自埋头抽烟。李济运熟知游戏规则,场面话的真真假假了如指掌。刘星明平日出面陪同的,都是上面要害部门的领导,市物价局长他是不会陪的。市物价局长来了,明阳有空明阳陪。明阳要是不在家,管物价的副县长陪。熊雄是个聪明人,他说不惊动县里领导,也是给自己留面子。种种规则很微妙,彼此都心照不宣,小心遵循。也有那懵懂鲁莽的,到了下面就四处打电话,别人不是说在省里,就是说去北京了。他可能就在你隔壁包厢,冷不防就撞见了。
喝了一会儿茶,轮到李济运讲规则了。他说:“刘书记、明县长,你们二位休息去,我陪陪熊局长。”
刘星明说:“不不,我要陪熊局长喝喝茶,去房间还是找个地方?”
李济运说:“刘书记你放心,我一定陪好熊局长。不瞒两位领导,我俩老同学还有私房话说。”
明阳就打圆场:“刘书记,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妨碍他们老同学了。”
大家都轻松了,握手言笑,欢然而散。去了房间,李济运问:“要不要去洗个脚?”
“扯扯谈吧。我不喜欢洗脚,多半也是讲客气。老同学,没必要。”熊雄倒是个实在人。
李济运说:“专门请你过来看舒泽光发宝气,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的。”熊雄说,“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请这顿饭啊。他没有问题,人出来不就行了?哪天你们某位领导做报告时,临时脱稿发挥,表扬他几句。”
李济运解释说:“老舒的老婆性格不好,不就是怕她闹事嘛!”
熊雄笑笑,欲言又止,却终于讲了:“我说呀老同学,你们有人心虚。听说是让舒泽光做差配他不愿意,还骂了娘。有这事吗?”
“我俩私下里说吧,真有这么回事。但我不相信因这件事就要整他。”李济运其实就相信刘星明故意整人,只是不便说出来。成鄂渝来县里找事,刘星明总怀疑舒泽光说了坏话。舒泽光没有说选举上的任何事,只是抱怨社会风气不好,也没有点到任何人和事。朱芝事后同李济运闲扯,把成鄂渝在乌柚找了什么人,听见了什么话,细细说给他听了。朱芝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在会上讲过多细节。她只需把记者摆平,尽到责任就行了。
熊雄欲言又止,喝了几口茶,到底还是说了:“济运,你是局中人,不便直说吧。我两个人的话,绝不过耳。我看人十有八九不会错。我看你们刘书记为人不太好,明阳县长可能实在些。”
李济运人在乌柚,老同学面前也得谨慎,只是含糊地说:“他俩自有个性,人都不错吧。”
熊雄就笑了起来,摇头不语了。李济运不想陷入是非,索性编了假话:“老同学,星明同志老同我讲,你们同学净出人才哩!他每次都会提到你,说你是漓州市最年轻的部门一把手,前程无量。”刘星明有回倒是谈到过熊雄,说他是个不错的业务型干部。此话自是不错,可当时的语境,李济运听出了不屑。刘星明真实的意思是说,熊雄不过是个业务型干部而已,政治上不会有太大前途。
熊雄说:“济运,我们是老同学,不同你说场面上的漂亮话。我的确年轻,按说也是春风得意。可我自己知道,我这样的干部不叫从政。我冷眼观看别人,比方你们刘星明,真有些忘乎所以的味道。官做得顺,最容易自我膨胀。”
熊雄这话叫李济运颇有感触,却不便评说哪个人,便说:“我家里有幅油画,哪天请你去看看。”
他突然说到油画,熊雄听了文不对题,便问:“什么讲究?”
“一个朋友送的,据说是一位高僧手笔。朋友说是在海外慈善义卖时竞买下来的,专门送给我。”
“那倒是珍贵。”熊雄说。
“我看得很珍贵,倒不是说它值多少钱。”李济运细细说了那幅画,“我很喜欢一个人欣赏那幅画。今天听舒泽光说自己怕,我突然悟到这幅画的禅机,就是一个怕字。佛家说电光石火也好,镜花水月也好,梦幻泡影也好,都是说的怕。你刚才说有的人忘乎所以,就是缺个怕字。”
熊雄点头半晌,若有所悟,却又说:“济运你说得有理,但未必消极了些。”
李济运笑道:“我并不觉得佛家的这些道理是消极的,相反它是积极的。要紧是看自己怎么去悟。我悟到一个怕字,就会多些抑让,多些收敛,多些宽厚。”
“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济运,这是我俩共通之处。”熊雄说。
李济运说:“老同学,你得争取下来干干。”
熊雄摇头道:“我干个业务干部也好,难得劳神。”
老同学讲的未必就是真心话,李济运也不去点破。人在仕途,谁不想往上走?但升官的路径很有讲究。熊雄年纪很轻已是正处级了,就不宜在物价局干得太久。他必须到县里干干一把手,才有机会更上层楼。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李济运就告辞:“老同学,你就早点休息。”
熊雄把李济运送到电梯口,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说:“我刚才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李济运没来得及答话,电梯门关上了。下楼时,朱师傅忙从车里出来。
朱师傅问:“李主任是回去吗?”
“回去。”李济运上了车问,“老舒在路上还发酒疯吗?”
“一路上骂,说有人想整他,谅他整不倒!人正不怕影子歪!”朱师傅说。
李济运怕舒泽光指名道姓说到谁,就故意把话题扯开了。他在办公楼前下了车,想起还要到办公室去取个东西。听得明阳喊道:“济运回来了?”
明阳下楼来,正好碰上。李济运说:“明县长,还在忙啊。”
明阳不太说客套话,只说:“济运,老舒总算没事,我替他高兴。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李济运点点头,明阳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