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悄悄地,悄悄地
呼啸了一夜的风雪在黎明时分终于疲累了,莽莽群山失去了平日的雄姿,一个个白白胖胖而臃肿不堪。白毯似的厚厚的白雪将森林的色调变得黑白分明。所有的灌木、藤本植物、草本植物、羊齿植物以及苔藓植物及真菌,在厚厚的积雪中也失去了春天的绰约风姿,只有高大的乔木仍然保持着挺直腰杆的尊严。落叶的阔叶树木在秋季就关闭了它们体内的供水系统而进入休眠期,袒露出弯曲的或对称的光秃秃的枝干。这些有生命的骨架面向风雪的一面被雪花刷了一层白,另一面则与白色对抗着形成鲜明的反差。常绿的阔叶林和针叶林每一片树叶上都栖息着一层晶莹的雪花,像一尊尊白绿相间的宝塔,庄严地耸立着,守护着大森林的尊严。
黑风岭林场的背粮队伍在穿越森林时并没有感到多少轻松。森林中的积雪太厚,虽然没有陡坡上滑倒的危险,但一踩一个深深的雪窝,仍然十分吃力。森林中茫茫一片白色的平坦,但是这白色平坦的雪原却掩盖了它下面的高低起伏以及沟沟坎坎。有时积雪只到膝盖,而有时却陷进了雪窝,那积雪顿时齐了腰。因此行进的速度仍然十分缓慢。
张大元早上起来后脱下了长裤,将裤腿系得紧紧的,便成了一个驮子般的米袋。他将米装了进去又把裤腰系紧,然后将这“米驮”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样就减轻了背篓的重量,同时也用不着再打杵了。而打杵则可以用来当作行走或探路用的拐杖。
于是男孩子们纷纷效仿。李松林虽然笑骂着怎么来了一群马或骡子但也无可奈何。男孩子中除了江哥仍然用背篓背着米袋外,另一个不愿脱下长裤当骡子的便是刘剑飞。
刘剑飞依然一路沉默着,清秀的脸上依然双眉紧锁着忧郁,嘴唇抿着冷漠。其实他的肩膀早已磨破了皮,汗水一浸疼得他眉头直挑,在雪地里行走时双肩像被粗麻绳紧紧地反绑着一样难受,但他仍然一声不吭。
周金凤的“小道消息”确实有一些根据,刘剑飞确实考上了省城里的美术学校。他从小就爱画画儿。他将妈给他买早点的钱都攒起来,然后交给了小人书摊,这个从小就不爱说话忧郁的男孩子看起连环画来一坐就是半天,看了后他就回到家自己动手画连环画,一边画一边沉浸在故事情节的构思中。他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妈在一家缝纫厂里辛辛苦苦地做活,晚上还要接一些零活回家。刘剑飞从小就在夜里帮妈干零活:粘火柴盒子,装订练习本、日记本或书籍杂志,摘猪鬃:将黑白灰相杂的猪鬃一根一根地分开。夜里很静。娘儿俩的身影映在石灰脱落的墙壁上,这浓黑的剪影给予刘剑飞深刻的印象,以至他能用剪刀熟练地剪出母亲佝偻着腰的身影。
任何天才的发现都似乎是极其偶然的。刘剑飞的班主任无意中发现了夹在练习本中的那帧剪影。班主任是个美术爱好者,而他的父亲则是个有名的民间剪纸艺人。一个没有父亲又有艺术天分的孩子自然得到了老艺人的钟爱。一年后,在全省儿童美术作品竞赛中,刘剑飞的剪纸作品竟一举夺冠获得了甲等奖,尤其是他创作的那帧反映母亲在冬夜为儿子缝补衣衫的《寒夜图》,引起了省城美术学院一位老画家的赞赏。机遇又一次向刘剑飞张开了翅膀。初中毕业后,他顺利地考上了美术学校。
任何天才的夭折也似乎是极其偶然的。刚刚踏进艺术殿堂大门的刘剑飞,得到了一位女同学的青睐。女同学的父亲又恰恰是这所学校的党委书记。倘若不是母亲突然病危,在临终前说出他的身世,他也许会在艺术殿堂里进一步得到深造,或者成为党委书记的乘龙快婿,而在生活上事业上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偏偏在他的艺术与爱情之花还仅仅是花苞的时候,他的母亲突然病危。母亲是在缝纫厂里突然晕倒的,刘剑飞赶回家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母亲恳请其他的人暂时离开,她有话要单独对儿子说。母亲的第一句话就将刘剑飞惊呆了,母亲说飞儿我不是你的亲妈。
“飞儿我不是你的亲妈。你的亲妈在你出生后不久就死了。你的亲生父亲不是放排的工人,也不是在放排时落水死的,那是妈编出来的。孩子,现在社会上事事都要讲阶级出身家庭成分,妈不愿你从小就遭人歧视。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的亲爹不是别人,是已被人民政府镇压了的土匪头子柳八爷。你不要怕,妈快要走了,妈要对你说实话。柳八爷在黑风岭抢了许多的良家女子,你的亲妈年轻时好漂亮,自然逃不脱柳八爷的手掌心。你的亲妈被抢到黑风岭后不久就怀了你。我也是被抢去照顾你亲妈的,因为柳八爷一直没有儿子早就盼望能有个儿子了。可是你亲妈性情刚烈,要不是为了你她早就拼命了。你出生那天柳八爷正好带一帮土匪到四川贩烟土去了。你亲妈抱着你哭了半夜,天快亮时你亲妈对我说:好姐姐,你把孩儿抱走快逃吧,拜托你了!我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又去当土匪!我哭着不肯走,你亲妈操起一把剪刀说,好姐姐你再不走我就马上死在你的面前!我只好抱着你连夜跑了,先跑到兴山,后来又跑到宜昌……
“……你的名字,是请一个算命先生取的。他说这娃儿将来命硬,‘不成龙便成虫’,就叫个‘剑飞’吧。你亲妈,后来听说是跳崖死了,那是一个也被抢上山的姐妹后来告诉我的。你亲妈留给你一对玉镯子,在家里衣箱的箱底。你亲妈是秭归人,姓什么不晓得,大家都叫她幺姐……”
母亲说到这里就咽了气,而刘剑飞呆呆的竟然不晓得哭。待到医生进来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时,他才疯狂地号啕大哭起来。
他神志不清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美术学校。他在校园里那株玉兰树下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那个爱他的女孩子。女孩子泪流满面地又将这个凄惨的故事告诉了她的父亲,她父亲立即采取了革命行动。党委书记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他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爱上一个土匪头子的儿子——被镇压了的反革命的儿子呢?哪怕这个青年再优秀再有天才,但只要是反革命的儿子,那他一辈子的命运就这么定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党委书记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跟着这个已被命中注定是个“贱民”的小子一辈子受苦受穷受歧视受罪。于是刘剑飞以“隐瞒家庭成分”的罪名被“勒令退学”了,党委书记的宝贝疙瘩也突然因“奶奶病重”被送回了山东老家。
刘剑飞愤怒地进行了申诉。他诉说了自己生母养母的悲惨遭遇。他诉说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白毛女被黄世仁糟蹋后生下了儿子,这个苦命的儿子为什么要替恶霸地主黄世仁背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呢?
但是他的申诉石沉大海,同学们也开始躲避他,仿佛他患有危险的传染病。昔日向他暗送秋波的一些女孩子见到他也目不斜视一脸的革命行动了。只有那个老画家劝他道:“孩子,不要再申诉了,回去吧。真正的艺术家不一定都是从艺术院校里培养出来的。”
已经是孤儿已经是失学失业青年的刘剑飞回到了故乡,正逢黑风岭林场招工,他立即就报了名。黑风岭令他刻骨铭心。但是在填登记表时在“家庭成分”这一栏里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抖抖索索地填了“工人”。他觉得母亲临终前的一席话也许是人昏迷了说的胡话,也许讲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虽然箱底确实有两只玉镯,但是谁能证明它就是那个幺姐的呢!
但是他不知道勒令他退学的通知单早已寄回了他的故乡。周金凤的消息是准确的,因为一位领导在小汽车里将这事悄悄地告诉了另一位领导,而小车司机又在家里悄悄地将这事告诉了他的女儿,然后他的女儿又“悄悄地”……
一切都是“悄悄地”。
一个人的命运就这么“悄悄地”被决定了。不论他走到天涯海角,他永远摆脱不了这幽灵般的“悄悄地”冷酷的追踪。
此刻刘剑飞全然不知这“悄悄地”又在黑风岭张开了翅膀。面对着这严寒这艰苦的跋涉,他有着一种证明自己洗刷自己的潜在意识。那天半夜里他起来小便时,悄悄地将江哥那100斤一包的米袋解开,悄悄地“偷”了十几斤米到自己的米袋里,他佩服江哥,他也是17岁呀。
但是他的“悄悄地”又一次被周金凤悄悄地看到了。凭良心说,周金凤是无意间发现的。周金凤对这个清秀的男孩子有了一种“悄悄地”感情,她一直在悄悄地观察注视着这个忧郁王子。发现刘剑飞半夜“偷”米后她没有吱声。对于掌握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她有着一种快感。
背粮的队伍在冰天雪地里整整艰难地跋涉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夜里,所有的人包括江哥对于严寒的感觉,对于腿上肩上疼痛的感觉已经麻木了。用杨巧巧的话说,腿好像没有了,只有身子在机械地前进。当他们终于看见高高的山上闪动着三只火把时,当他们终于听见了王小梅和袁丽萍一声一声的呼唤时,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流泪了。
李松林也疲惫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当他看到山上的火把后依然用嘶哑的喉咙使劲地对小青工们说道:“回家后不能马上用热水洗,娃娃们,要用雪搓手搓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