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Ⅱ:黑暗中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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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暗中的低语

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

译者:竹子

I

我牢牢记得,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目睹任何实实在在的恐怖景象。而我内心所感受到的惊骇与震撼完全源于自己最后猜测出的结论——这最后一根稻草令我在那天夜晚狂奔出那间属于埃克利名下的偏僻农舍,开着一辆强抢来的汽车飞驰过佛蒙特州荒野里那些隆起的半球形山丘——以此来忽视和否认我最后这段经历所暗示的最为简单直白的事实。我曾与亨利·埃克利深入交换过资料与意见,也曾听说目睹了许多东西,而且我承认我觉得那些东西的确非常逼真可信;可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些骇人听闻的结论正确与否。毕竟埃克利的失踪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虽然人们发现他的房子里满是弹孔,但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的异状——那情形就好像他临时走出房子,闲逛进了群山里,却再也没有回来一般。房间里也没有迹象显示那儿曾经来过别的客人;更没有证据说明书房里曾存放过那些恐怖的圆缸和机器。虽然他在那片土地上出生长大却对那儿重峦叠嶂的葱翠群山和永不停歇的涓涓溪流充满了病态的恐惧,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全世界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受到此类恐惧症的折磨。而且,这些怪癖无疑也为他在最后那段时间里表现出的古怪行为与奇特忧惧提供了合理的解释。

整件事情,就我牵涉到的部分而言,始于1927年11月3日那场发生在佛蒙特州、规模空前的特大洪水。当时,和现在一样,我是马萨诸塞州阿卡姆市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里的一名文学讲师,同时也是一个热心钻研新英格兰地区民间传说的业余研究者。那时,报纸杂志上充满了讲述艰辛、苦难、有组织的救济行动等等各式各样的报道。但在洪水退去后不久,报纸在继续关注这些报道之余,又刊登了某些古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宣称有人在某几条泛滥汹涌的河流里目击了一些奇特的漂浮物。因此,我的许多朋友都开始好奇地讨论这些新闻,并纷纷询问我能否阐明这方面的一些问题。我很高兴自己关于民间传说的研究得到了重视,同时也竭尽所能地贬低了那些疯狂而又模棱两可的报道。这些故事看起来显然都是些流传在乡野里的古老迷信思想过度发展后产生的副产物。而当我发现有好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坚持说那些传闻之下还掩藏着某些晦涩而且被扭曲了的事实基础时,则更令我觉得好笑。

这些因此而吸引我注意力的传说大多数都来自剪报上的消息;不过我也听人叙述过其中一桩奇异见闻——此外我朋友的母亲写给她儿子的一封信件里也转述了这桩故事,而我这位朋友的母亲恰好就住在佛蒙特州哈德威克镇。在所有的事例中,目击者做出的描述本质上全都是相同的,不过这些例子似乎发生在三个相互独立的区域里——其中一处位于蒙彼利埃附近的威努斯基河流域;另一处则发生在纽芬那边流经温德姆郡的西河沿岸;第三处则主要以喀里多尼亚郡、林顿维尔镇上游的帕苏姆西克河为中心。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例子中也提到了许多零散的细节,但通过仔细的分析,它们似乎都应该是对这三处地方的见闻进行摘要和浓缩后得到的结果。在这每一桩事件中,村民都报告说看到一个或多个特别怪异而又令人不安的东西出现在那些从人迹罕至的群山中奔涌下来的洪水里。当时普遍的倾向是将这些景象和一系列原始、几乎已被遗忘的隐秘传说联系起来——在那种情形下,一些老人又把这些秘密传说重新翻了出来,并使之再度流行起来。

人们认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些生物的有机体,但却又与他们以往所见过的东西完全不同。自然,在那一段悲惨的时期里,有许多人类尸体被裹挟在洪流里冲向下游;但是,即便这些东西在大小和大致的外观上与人类略微有些相似,可那些描述这些奇怪东西的目击者很肯定地断言它们并非是人类的尸体。甚至目击者还声称,它们也不是佛蒙特州境内已知的任何动物。故事里所描述的目击物都是些粉红色的东西,大约五英尺长。有如甲壳类生物一般的躯体上长着数对巨大的、仿佛是背鳍或膜翼一样的器官,以及数组节肢。而在原本应该是头部的位置上,却长着一颗结构复杂的椭球体。这颗椭球体上还覆盖着大量短小的触须。虽然报道来自不同的地区,但所做出的描述却全都趋于一致,这实在令人颇为惊讶、印象深刻;但是考虑到报道背后的古老传说曾一度传遍了整片丘陵地区,我的好奇便削减了不少——这些生动得几乎恐怖的传说很可能为所有相关目击者的想象进行了极佳的润色。我当时的结论认为那些目击者——那些生活在边远地区、天真幼稚、头脑简单的居民——曾经瞥见奔腾翻滚的洪流里裹挟着一些血肉模糊、泡发肿胀的人类或农场动物的尸体;并放任那些残存在他们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民间传说为这些可怜虫再镀上一层离奇的色彩。

这些古老的民间传说含糊不清、闪烁其词,而且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已经被当下一代给遗忘了。可即便如此,它们依旧包含着某种非常奇异的特质,而且显然是受到了某些更加古早的印第安人传说的影响。虽然我本人从未去过佛蒙特州,但是通过阅读伊莱·达文波特留下来的那本极其珍贵的专著,我对这个民间传说了如指掌。这本专著里记录了那些他在1839年之前,从生活在这个州境内的最年长的居民那里获取的口头材料。而且,这些材料与我亲自从那些生活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群山里、时过中年的老村民口中打听到的传说非常接近。简要地说,这些民间传说暗示有一族隐匿的可怕生物潜伏在那些偏远的群山之中——它们潜藏在那些高耸山峰上的密林深处,也生活在那些源头不明的溪流所冲刷出的阴暗河谷里。人们几乎不会遇见这些生物。但是,冒险深入更偏远地区,例如登上平常无人造访的山峰高处,或是进入某些连狼群也会回避的陡峭深谷后,常会有人报告说发现了那些生物存在的证据。

有些人看到了一些残留在河边泥地或者贫瘠荒土上的怪异脚印或爪印;还有人看到了部分由石头堆砌成的奇怪圆环——圆环周围的野草大多因踩踏被磨损殆尽,而那些石头的位置和整体造型似乎也并非是自然所为。还有人注意到了一些位于群山之中、没人知道有多深的洞穴——这些洞穴常常被巨大的卵石封堵上好几个月的时间,而那些卵石的位置和封堵的方式几乎不可能是因为意外造成的。这类洞穴的附近总会发现许多走向或离开那片地方的奇怪脚印——如果目击者对于那些脚印的指向判断无误的话——这些地方的脚印数量往往会远超其他区域。但在所有证据中最可怕的还是一些非常特别的目击报告——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那些喜欢冒险的人会在黄昏时分的偏远山谷里,或是在那些位于寻常登山路线之上的陡峭密林中,看见某种东西。

倘若关于这种东西的零星描述并不吻合一致的话,这些目击报告或许不会让人觉得惴惴不安。但是,事实上这些描述相当统一,几乎所有的传言都一致地提到几个特点:例如目击者声称那些生物是一种巨大的浅红色的螃蟹,有着许多对脚以及两只生长在背部中央、如同蝙蝠一般的巨大膜翼。它们有时会运动所有的脚爬行前进;有时仅使用最后一对节肢行走,并运用其他几对节肢搬运一些用途不明的大型物件。曾经,有人目击到了数量可观的这类生物——当时,目击者看见这些生物组成一支小队沿着林地里的河滩浅水处涉水前进。它们三只三只地并列前进,俨然是一支有纪律的编队。还有一次,有人看见它们中的一个在飞行——那个个体于夜间从一座荒凉偏僻的小山顶上振翅起飞;有一个瞬间,满月映衬出了它那拍动着的巨大翼膜的轮廓,接着它便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总地来说,这些东西似乎并不希望与人类接触,不过它们可能导致某些探险者——尤其是那些将房屋修建在某些河谷附近,或者某些山脉高处的居民——的失踪。许多当地居民都知道哪些地点不适合安顿定居——这种观念已延续了相当长久的时间,甚至形成此种观念的最初原因都已被人们遗忘了。虽然人们不记得有多少定居者消失在了那些可怖的葱绿岗哨脚下低矮的山坡间,也不记得有多少山坡上的农舍被大火烧成了灰烬,但人们依旧会战栗着仰望某些邻近的山崖,确定自己并未深入那片禁忌的区域。

不过,那些最古早的传说声称这些生物似乎只会伤害那些侵入它们隐居地的人。而稍晚一些的叙述提到它们对于人类的活动非常好奇,甚至还有传说称它们正试图在人类世界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秘密前哨。有些故事说,人们会在清晨时分发现窗户附近有奇怪的爪印;

另一些传说则宣称,在那些明显受到侵扰的地区之外也偶尔会发生类似的失踪事件。此外,还有些传闻提到:那些独自走在密林里的小路和车道上的旅行者偶尔会听到某些模仿人类说话的嗡嗡声向他们提出令人惊异的提议;而在那些房屋庭院与原始密林紧靠在一起的人家里,小孩们常会被他们听到或看到的东西吓得不知所措。而最晚出现的传说更是耸人听闻地牵扯上了某些居住在密林深处的隐士与偏远地区的农民——据说,那些人似乎会在生命的某段时期经历一次精神上的转变,变得令人憎恶起来。而当地人往往都会有意地避开他们,并暗地里悄悄谣传说他们是将自己出卖给那些奇怪生物的家伙,甚至在1800年前后,位于东北部的一个郡里,指责诅咒那些古怪而又不受欢迎的隐居者,将他们看作这群遭人嫌恶的东西的同盟或是代理人的举动几乎变成了一种潮流。再后来,迷信思想逐步消退,人们也不再频繁出入那些令人畏惧的地区了。

至于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自然也有着各式各样的解释。人们一般都管它们叫“那些东西”或者“那些古老的东西”,不过它们也有一些地方上的外号以及短暂流行过的其他称谓。或许大多数清教徒移民者都直截了当地把它们归类为巫师的魔宠或是魔鬼,而且还围绕这些东西进行了许多畏怯的神学思辨。而那些传统里还残留着凯尔特神话观念的人们——主要是那些居住在新罕布什尔州、有着苏格兰与爱尔兰血统的居民,以及他们中的那些获得了温特沃思总督的殖民许可,最后定居在佛蒙特州的家族——都含糊地将这些东西与那些有恶意的妖精以及生活在沼泽丘陵里的“小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还会利用一些世代相传的零星咒语保护自己不受这些东西的侵扰。不过,只有印第安人关于这些东西的解释最为奇妙。虽然不同的部落有着不同的传说,但是它们在某些关键问题上的看法却是一致的:所有的印第安人神话一致地认定那些东西不是这颗星球上的生物。

最为统一,同时也最为生动的是彭纳库克人[16]的神话故事。在这些神话里,有翼者们来自天空中的大熊座。它们在大地的群山间开矿,寻找某种它们无法在其他世界里找到的石头。神话还说,它们不会在这里定居,仅仅只在这里维持着一些前哨。它们会带着一些装满石头的巨大货柜飞回它们那些位于北方的星星。它们只会伤害那些靠得太近或是有意监视它们的人。动物会避开它们,倒不是因为它们会猎捕动物,仅仅是出于本能的憎恨和敌意。它们不能食用大地上的东西和动物,但它们会从星星上带来自己的食物。接近它们可不是好事,偶尔,有些年轻猎人走进了属于它们的群山,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倾听它们于深夜里在森林中的窃窃私语也不是好事。它们会用一种类似蜜蜂的嗡嗡声来模仿人类的声音,它们也知道人类使用的所有语言——彭纳库克人、休伦人、五大部落的人所使用的语言它们都知道。但它们似乎没有、也没必要拥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它们用自己的头部来交谈,因为它们的头部能变幻出不同的颜色,并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不同的东西。

但是所有传说,不论是白人的还是印第安人的,都在19世纪逐渐消失了。偶尔也有些故事会重新焕发出一阵生机,不过也很快便销声匿迹了。佛蒙特州人的习俗逐渐被固定了下来;根据某个固有的习惯,那些人们曾经走过的小径和居住过的地方被一一确立固定下来,但却越来越鲜有人还能记得究竟是怎样恐惧和逃避的心理促使先人们制定下了这样的习俗;甚至人们都不记得自己的祖先们还曾经有过这样一种恐惧或者逃避的心理。绝大多数人只是简单地知道居住在丘陵里的某些地方是非常危险而又无利可图的,并且一般说来也是相当不吉利的。同时他们也知道,通常情况下,离那些地方越远越好。最终,这些在风俗和经济利益合作下产生的习惯深刻地烙刻在了那些被人们认可的聚居地上,因而不再会有人因为任何理由越过那些安全的边界。这些东西出没的丘陵也因此而被荒废弃置了——这倒不是源自某种刻意的安排或设计,而仅仅只是意外产生的结果而已。除非处在某些非常罕见的、局部发生的恐慌时期,否则只有那些喜欢大惊小怪的老外祖母以及那些追忆往昔的古稀老人还会嘀咕着那些居住在群山里的生物;甚至就连这些传闻也承认:既然这些房屋和定居地过去就建立在这里;既然人类严格地遵守惯例,不去打扰它们挑选的领地,那么人们也不需要像过去那样害怕它们了。

凭借以往的阅读材料以及从新罕布什尔州收集来的某些民间故事,我在很早以前就已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所以当洪水期间的奇异见闻开始传播的时候,我很轻易地就猜测到了这些传闻根植在怎样一片充满虚构和想象的土壤上。为此,我费了很大工夫向朋友们解释这些东西。而当看到几个喜好争论的家伙依旧坚持声称这些报道里可能还包含着某些真实的内容时,相应地,我也被逗乐了。这些家伙努力指出那些早期的传说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传说的内容也保持得相当一致;同时,介于事实上从未有人真正勘查过佛蒙特州内的群山,因此武断地宣布那中间可能居住着什么,或者不太可能居住着什么,都不是一件明智的事。甚至即便我向他们保证所有这些神话同属于一个广为人知的固定模式,而且该模式适用于绝大多数人类,并且是由人类那总是创造出同类型幻想的早期想象经历而决定的,他们也不愿就此安静下来。

我试着向这些反对派论证那些佛蒙特州神话在本质上和那些普遍存在的、有关自然化身的传说没有什么不同——这一类神话不仅让远古世界里塞满了半人羊、森林妖精以及萨梯[17];还塑造了存在于近代希腊地区的卡梅坎扎莱[18];而且还在威尔士和爱尔兰的荒野里杜撰出了那些由某种矮小的、古怪可怕的、穴居掘洞的隐匿种族留下的邪恶形迹。但是这些论证却毫无用处。此外,我还指出尼泊尔的山地部落中也存在着某些与这些佛蒙特州民间传说相似得令人吃惊的看法——认为某些可怕的“米·戈”或者“可憎的雪人”正令人毛骨悚然地潜伏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岩石和冰山中——但这个例子同样无济于事,甚至当我拿出这条证据时,那些反对者却将它拿来当成反对我的武器。他们声称这个例子显然说明那些古老的传说在某些方面的确是真实可信的;这个例子表明世界上曾存在着某些古老而奇怪的生物,只不过它们在人类出现并登上统治地位后被迫隐匿起来了。可以想见,它们虽然日趋稀少,但是依旧存活到了相对较近的时期——甚至可能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后裔仍然顽强地生存着。

我越是嘲笑这些理论,那些顽固的朋友就越是坚持;此外由于这些近期出现的报道在没有得到那些古老神话的传承的前提下,依旧能如此清楚、统一、细致且叙述方式理智得近乎平淡地讲述出相同的事情,这一点本身实在不容轻易忽视。所以有两三个热衷这套理论的极端主义者甚至宣称那些古老的印第安人神话可能暗含着这些隐匿生物并非起源于地球的意思。他们搬出了那些由查尔斯·福特[19]编著的离奇夸张的书籍,引用“来自其他世界以及其他空间的旅行者经常造访地球”的论调来证明自己的理论非虚。不过,这些反对者中的绝大多数还仅仅只是些浪漫主义者。他们所做的,仅仅是坚持试图将那些因为亚瑟·梅琴[20]的恐怖小说杰作而流行起来的、讲述潜伏“小人”的奇妙传说搬进现实世界而已。

II

在当时的情形下,这场激烈而又有趣的争论最终以往来书信的形式刊登在了《阿卡姆广告人》上;随后,又有几家佛蒙特州的报纸——那些在传出过此类见闻的地区发行的报纸——转载了论战中的一小部分书信。其中《拉特兰先驱报》用了半页的内容刊登了从辩论双方的书信里浓缩出的内容摘要;而《布拉特尔伯勒改革报》则全文转载了我那些有关历史和神话学的长篇概论中的一篇,并在名为“漂泊笔尖”的反思专栏里附上了一些相关的评论,以支持和声援我那持怀疑态度的结论。等到1928年春天,尽管我之前从未去过佛蒙特州,却几乎已经成了当地的知名人物。也就是这个时候,亨利·埃克利寄来了一封挑战信。这封信令我印象深刻,并且让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为那片葱绿山崖纵横交错、森林小溪呢喃低语的土地感到着迷。

如今,我对亨利·温特沃思·埃克利的了解基本上都是从信件里得来的。在造访过他那座位置偏僻的农舍后,我便与居住在他附近的乡民以及他那生活在加利福尼亚的独子互通了许多信件——也正是这些书信让我对他的认识开始全面起来。我发现他属于一个历史悠久而且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家族,不过,到了埃克利写信给我的时候,他已是家族里最后一位留守在故乡的代表了。这个家族里曾经涌现过许多法官、律师、行政官员以及温文尔雅的农场主。不过,传到他这一代时,家族所关注的焦点逐渐从实际事务转向纯学术性的研究;所以他成了佛蒙特州州立大学里的著名学者,在数学、天文学、生物学、人类学以及民俗学等领域都颇有名气。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他的事迹,但刚接触他的时候,我就认定这是一个非常聪明、品德高尚、受过良好教育同时也几乎不懂人情世故的隐居者。

尽管他在信中所陈述的内容令人难以置信,但我却立刻不由自主地摆出比对待其他挑战者更严肃的态度来看待他的观点。一方面,他的确曾非常接近那些令他做出如此怪诞离奇猜测的奇异现象——他实实在在地看到并接触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另一方面,他能像一个真正的科学工作者那样,令人惊异地将自己的结论摆在一个待论证的位置上。他从不将个人的偏好摆在最前,反而一直按照那些他相信是确凿证据的东西作为指引进行推论。当然,我仍然从考虑他所犯下的错误开始反驳他的论点,不过单单就这些聪明的错误来说,他也值得赞扬;此外,我也从未像他的朋友们那样将他的想法,以及他对于那些葱翠却荒凉的群山表现出的恐惧全都归因于他错乱的神志。当时,我觉得这个人背后肯定有着许多故事,同时也知道他所描述的一切肯定存在着某些有待调查的奇特背景,但我相信这些背景肯定和他所设想的荒谬缘由没什么关系。可没过多久,我又收到他寄来的一些实物证据,也正是这些证据让整件事情出现了变化,也让那些奇异传闻的源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眼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比全篇誊写埃克利介绍自己的那封长信能更好地说明他的观点。我的思想发展过程中,这封长信已成为了一个极端重要、如同里程碑般的标志。虽然它现在已不在我手上,但是我仍旧记得那封不祥信件中的每字每句。在这里,我必须得重申,这封信件的作者的确神志健全、头脑清楚。下面就是当时我看到的书信——收到它的时候,信纸上面写满了难以辨认、看起来颇具古人风韵的潦草字迹,显然它的作者一直过着安静的学者生活,几乎与外界没有什么来往。

乡村免费邮递#2

佛蒙特州,温德姆郡,汤森镇

1928年5月5日

艾伯特·N.威尔马斯先生

马萨诸塞州,阿卡姆

索顿斯托尔大街118号

尊敬的先生:

我饶有兴趣地阅读了《布拉特尔伯勒改革报》(1928年4月23日那一期)上转载的您的长信。您在那封信件里谈到了去年秋天我们这里洪水泛滥的时候,有人看见洪水上漂浮着奇怪物体的故事;还谈到这些故事与流传在本地的古怪民间传说非常吻合的情况。不难想象,任何外乡人都会选择您这样的立场,同样亦不难想象为何就连“漂泊笔尖”的专栏作家也会支持您的看法。佛蒙特州内外,但凡受过教育的人大多都会对这类事情抱有此种看法。甚至在年轻的时候(我现在已经57岁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展开了一些研究工作,不仅进行了宽泛的调查,还对达文波特的著作进行了细致地钻研;而在这些研究工作的引导下,我最终亲自勘察了周边那些人迹罕至的山林——结果,我的看法完全改变了。

之所以会想到要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是因为我从那些比较愚昧的老农民口中听说了许多奇怪的传说。不过事到如今,我更希望自己当初别去接触这些东西。可以自谦地说,人类学与民俗学的课题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我曾在大学里学习过许多相关的内容,也认识大多数在这一领域享有盛名的一流专家,像是泰勒、卢布克、弗雷泽、卡特勒法热、默里、奥斯本、基思、G.艾略特·史密斯等等。至于那个声称世界上潜藏着某些与人类一样古老的秘密种族的故事,我也早有耳闻。我也阅读了那些刊登在《拉特兰先驱报》上的书信——包括您本人书写的信件以及您的反对者的信件——所以,我猜我应该知道您的论战目前正停留在哪个阶段上。

但我现在想说的是:虽然目前似乎所有的推理都有利于您的看法,但我恐怕您的对手要比您更接近正确的真相,甚至您的对手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接近正确的真相——因为,当然,他们仅仅只是停留在理论的层面,而且也不知道那些我所知道的东西。如果我对于这件事情了解得和他们一样少的话,我会觉得他们愿意相信那些东西的确情有可原。但我会完全地站在您这一边。

您看,我很难谈到我想说的点子上去,这也许因为我真的已经害怕再谈论这些事情了;总之我想说的是,我的确有某些证据可以证明那些可怕的生物真的就居住在那些人迹罕至的高山密林里。我没有像报道里一样亲眼见到那些漂浮在洪水里的东西,但是我曾见过像它们一样的东西,不过我现在很害怕谈论自己是在什么场合下见到它们的。另外,我还见过它们的脚印,甚至最近我还在我家附近见过那种脚印(我住在汤曾德村南边埃克利家族的老宅里,就在黑山的一侧),那些脚印与我房子的距离近得吓人。我也曾无意间听到从密林的某处传来一些我甚至都不愿在纸上描述的声音。

在一个地方,我常听到这类声音,甚至我还拿着一台带口述录音设备的留声机录下了一张蜡克盘[21]——有机会的话,我会试着安排您听一听我录下的唱片。我曾用机器给一些住在附近的老人播放过录制的声音。其中有一个嗓音几乎将他们吓得瘫倒在地,因为这个嗓音(就是达文波特曾在书里提到过的密林里的嗡嗡声)与他们的外祖母那辈人讲述和模仿过的某些声音一模一样。我知道当有人说他“听到怪声”时,大多数人会怎么看他——但在您得出结论前不妨先听一听这些声音,也问一问那些生活在边远地区的人对此做何感想。如果您能证明它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声响,那样最好;但是我敢保证,它后面肯定隐藏着某些东西。你知道的,Ex nihilo nihil fit[22]。

眼下,我写信给您并不是要挑起一场辩论,而是向您提供一些我认为所有像你一样有这种爱好的人都会深感兴趣的东西。这是私下里的来往,只是你我之间的事情。至于公开场合,我站在您一边。因为某些情况让我意识到,公众对这类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我现在的研究工作已经完全变成私人行为了。我绝不会想着要说些什么来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更不想让他们去寻访我曾探索过的那些地方。的确有一些非人类的生物在一直注意着我们,这都是真的,真实得让人害怕。此外,有些间谍正在我们当中搜集信息。这是一个可怜的家伙告诉我的,如果他神志健全的话(我想他的确是清醒正常的),那么他也是间谍中的一员。我从他那里获得了大部分的线索和资料。后来,他自杀了,不过我有理由相信现在还有些别的间谍在外面活动。

这些东西来自另一个星球,它们能在星际空间里存活,也能穿越星际空间。它们笨拙但有力的膜翼能用某种方法反作用于以太,使得它们能在星际空间里飞行。但是这些翼膜在掌控方向时非常笨拙,所以在地球上派不了什么用处。我以后再和您谈这个,假设您没有立刻把我当作疯子打发走的话。它们来地球是为了寻找一些深埋在山丘下的矿产,而且我想我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们不去理会它们,它们就不会伤害我们,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如果我们对它们太过好奇时会发生些什么。当然,一支装备精良的人类军队能消灭它们的采矿殖民地,这正是它们当心的。不过如果真的这样,更多的这种东西会从外层空间降临到地球上——许多许多。它们能轻易地征服地球,但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没这么做过,因为它们觉得没必要这么做。它们宁愿让一切听其自然,免得陷入麻烦。

我想它们可能想要除掉我,因为我发现了许多秘密。我在东面圆山的密林里发现了一块黑色的大石头——在这块石头上还有一些已经部分磨损的象形文字。当我把它搬回家后,所有事情都变样了。如果它们认为我察觉到太多东西,它们就会杀掉我,或者把我带去它们来的地方。它们偶尔喜欢带走一些人类学者,以便时刻留意人类世界的情况。

这就说到我向您写信的第二个目的了——换句话说,我想劝您别再张扬目前的讨论,不要再向公众透露更多的事情。人们必须回避远离那些丘陵,因此,你们不能再过分地唤起公众的好奇心了。如今推销商和地产商在佛蒙特州泛滥成灾,满山遍野地搭建着廉价的平房,连同一群群夏日观光客塞满了荒野里的各个角落,天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

如果您愿意做更进一步的沟通,我会非常欢迎。另外,如果您愿意,我也会试着用快递把那张唱片和黑色石头(那上面的字迹磨损得太厉害,照片显示得不太清楚)寄给您。我说“试着”是因为我觉得那些生物有某种办法干涉这一带的事情。村子附近的一座农场里有个阴沉鬼祟、名叫布朗的家伙,我觉得他应该是它们的间谍。它们正在试着渐渐切断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因为我对它们的世界已了解得太多了。

它们有着某些最令人吃惊的办法查出我究竟干了些什么。您可能不会看到这封信。如果事情继续变糟的话,我想我应该离开这一带的乡村,搬到加利福尼亚州的圣迭戈和我的儿子住在一起。不过想要离开故乡,离开延续了六代人的家族祖地,实在不是件容易事。而且,因为现在那些生物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我也不敢再把这栋房子转手卖给别人。它们似乎想要拿回那块黑色的石头并毁掉那些照片记录,如果可能的话,我不会让它们得手的。我饲养的大型看门犬能吓阻它们,因为它们的数目还不多,而且它们在行动方面也很笨拙。就像我说的,它们的翼膜在地球上做短距离飞行时并不好使。我现在就要破译出那块石头了——通过一种很可怕的方法——借助您在民间传说方面的知识,我或许能找到足够多的遗漏环节。我猜您应该很清楚那些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恐怖神话——那些讲述犹格·索托斯和克苏鲁的神话故事。《死灵之书》里提到过这些神话。我以前曾想要找一份这本书的副本,我还听说您手上就有一本,正妥善地锁在你们大学的图书馆里。

最后,威尔马斯先生,知道了各自的研究工作,我想我们能互惠互利。但我不希望让您陷入任何危险之中。所以我想我应该警告您:拿到石头和唱片会让您的处境变得不太安全;但我想您会意识到为了追求知识,冒上任何风险都是值得的。如果您需要什么,我能开车到纽芬或布拉特尔伯勒去邮寄给您,因为现在快递服务的货运行更加值得信任一些。我该说我现在的生活过得相当孤单,因为我根本没法再雇用仆人或帮手。那些东西在晚上总是试图接近这座房子;而那些看门犬则总是叫个不停,所以没有人愿意待在这里。不过我很欣慰当我妻子尚在人世时,我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陷得如此之深,因为这可能会把她吓疯的。

希望我没有过分打扰您,也希望您决定与我联系而不是把这封信当作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扔进废纸篓里。

谨致问候,亨利·W.埃克利

附:我还额外冲洗了几份我拍下的某些照片,我想它们有助于证明我在这封信里略微谈到的几点事情。那些老人认为这些照片真实得可怕。如果您感兴趣,我会很快寄给您。

很难描述我初次读完这封奇怪的信后的感想。以往那些理论即便平庸无趣,但总能逗我发笑,而遵照常理,我应该对这封比那些理论更加夸张荒谬的信件报以更大声的嘲笑;不过这封信件所用的语气却透着某些奇异的力量,让我不得不怀着充满矛盾的严肃态度来看待它。这倒不是因为我在某个瞬间真的相信了来信者的观点,认为有某个来自群星的种族隐匿在我们周围;而是因为在经过最初几番严肃认真的怀疑之后,我逐渐开始古怪地相信这位来信者不仅神志健全而且相当真诚。我敢肯定,他正面对着某些真实但却非常奇怪而又不同寻常的现象——他自己无法对此做出解释,只有通过这样充满想象力的方式来进行解答。我想,实际情况可能和他想的并不一样,不过另一方面这也不像是个毫无研究价值的故事。总之,这个人似乎过分激动和焦虑了,但我不认为这是毫无缘由的胡言乱语。从某种意义来说,他表现得非常明确而又充满逻辑——毕竟,他的故事令人困惑地与某些古老神话——甚至是最疯狂的印第安人神话——吻合得相当之好。

他可能真的在山里偶然听到了某些令人不安的声音,也真的找到了那块他在信里提到的黑色石头,但是他以此得出了许多疯狂的结论——他可能受到了那个自称是外来生物的间谍、而后又自杀了的男人的启发。这样便很容易推论出那个男人一定是完完全全地疯了,但是他自杀之前的说法可能还有着些许反常的逻辑性。这使得天真的埃克利——这个原本就因为民俗研究工作,对此类事情半信半疑的学者——相信了他的故事。至于事情最近的发展——可能是因为那些粗陋的乡下邻居像埃克利一样以为他的房子会在夜晚时分被某些离奇神秘的东西包围,因此他才没办法留住他的仆人和帮手。当然,那些看门犬应该的确是咆哮过。

至于那张唱片的事情,我只好相信他是通过他所说的方法而得到的。这肯定说明了什么:可能是某些由动物发出的声响,只是容易使人误认为是人类的谈话而已;或者那是某些在夜晚出没、隐藏起来的人类交谈时的声响。甚至这些人可能已经退化到一个比动物高级不到哪儿去的境地了。想到这里,我的思绪回到了那块刻着象形文字的黑色石头上,并开始推测它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时我还想起了那些埃克利说他准备寄过来的照片,也就是那些老人发现其令人信服得恐怖的照片——那上面又会是什么?

等重新再读了一遍那封难辨认的手稿后,我开始觉得我的那些容易上当的反对者在这件事情上猜对的内容可能比我所承认的要多一些。毕竟,虽然并不存在民间传说里提到的那些来自群星的怪物种族,但是可能还有某些奇怪的,甚至可能世代畸形的流浪者在那些世人回避的偏远山丘里出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些出现在泛滥洪水里的奇怪物体就不那么难以置信了。这样说来,就此猜测那些远古传说和最近的报道都有着这般大量的现实基础作为依据是否会显得太过冒昧呢?即便我仍怀有一些疑惑,可由这样一封亨利·埃克利书写得如此疯狂的怪信将这些想法重新翻了出来,依旧让我感到有些惭愧。

最后,我还是以一种感兴趣的友好语气回复了埃克利的信,并请他提供进一步的细节。他的回信几乎是立刻就随着返程的邮政车送到了我的手上。他兑现了承诺,在信中夹带了一些用柯达胶片记录下的场景和物品,好为他在信里所提及的内容进行说明。当我把这些照片从信封里拿出来的时候,我扫了它们一眼,同时察觉到一种奇怪的惊骇感,那就好像自己正在接近某些禁断的事物一般;因为尽管它们大多都有些模糊,但却仍有着很强的表现力,同时因为它们都是真实的相片,这种可恨的表现力被进一步加强了——因为我能用直观的视觉来观察它们所描述的东西,而且所观察的对象还是通过一个不包含任何偏见、差错或虚伪的客观传输过程而得到的产物。

我越是看这些照片,就越发现我先前对埃克利,以及他的故事,所做出的评价有失公允。很确定,这些照片里包含着一些明确的证据证明在佛蒙特州群山里的确存在着某些东西,而且这种东西起码与我们寻常熟悉的事物和看法相去甚远。其中最最可怕的就是那只脚印——那是一张在阳光照耀下的,于一片荒芜的山坡上的小块泥地中拍下的照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绝对不是粗劣廉价的伪造品;因为那些视野中的轮廓清晰的鹅卵石与草叶为远近距离构成了一个明确的比尺,使得二次曝光这种小把戏几乎无法实现。我曾称这东西为“脚印”,但“爪印”也许是个更好的词。即使是现在,我仍无法很好地描绘出它,只能说它非常像是螃蟹的模样,而且它的前后方向似乎也有些模棱两可。这脚印很深,而且很新鲜,但它的尺寸似乎与人类脚掌的平均大小相差不大。从最中央印记开始,数对看起来像是锯齿状的螯延伸向相反的方向——如果这个东西只有这一种运动的器官,那么它的运动方式实在很令人困惑。

还有一张明显是在很暗的阴影里通过延长曝光时间拍摄下来的照片,它表现了一处位于林地里的山洞入口,而洞口里紧紧地塞着一块规则的圆形巨石。在洞口面前光秃秃的地上,可以勉强分辨出一些奇怪痕迹密集交织成网状,而当我用放大镜研究这张照片时,不安地发现这些痕迹和上一张照片中的那个脚印非常相似。第三张照片显示在一座荒野的山顶上竖立着一个好像德鲁伊仪式使用的立石圆环。在这个神秘石环附近的草大多数都被压倒和踩荒了,但是我却找不到任何脚印,即使是在草上。照片上那些极遥远的地方显然确确实实是无人居住的起伏群山。这些山峰组成了照片的背景,一直绵延进入了模糊的地平线中。

但如果说这些照片中最令人不安的是那些脚印,那么最奇怪的则是那块在圆山密林里发现的黑色大石头。埃克利显然是在他的研究桌上拍下这张照片的,因为我看到照片里有一排排书籍以及背景上的弥尔顿半身像。那个石头以一块稍微有些不规则的弯曲表面正对着照相机,宽大约一英尺,高有二英尺;但是如果要对这个表面,或者对这整个物体的形状进行准确描述的话,这几乎已经超出了语言表述能力的范围。我甚至都无从去猜测它是依照着怎样一个古怪的几何学原理进行切割的——不过那上面的确有人工切割的痕迹;此外,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东西会让我感觉如此怪异,如此确定地相信它不属于这个世界。至于那些表面上的象形文字,我只能分辨出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我分辨出的一两个符号依旧令我颇为震惊。当然,它们可能是伪造的,毕竟除了我之外肯定还有人读过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编写的那本可怕而又令人憎恨的《死灵之书》;不过即便如此,它仍然令我不寒而栗。因为我认出了其中某些表意文字,而我的研究则使得我将这些文字与那些最令人毛骨悚然、最为亵渎神明的传闻联系在了一起——那是一些讲述早在地球和太阳系内其他世界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疯狂事物的传说。

至于剩下的五张照片,其中三张是一些沼泽和山丘的场景——其中好像有某些隐匿而危险的住民留下的痕迹。另一张是一个留在地上的奇怪记号——他说他是清晨时分在自己房子附近拍摄下来的,在这之前的那个夜晚,看门犬咆哮得特别厉害。这个记号相当难辨认,没有人能从它上面真正得出什么肯定的结论;不过它极其可恶地与那个摄影于荒芜山地里的痕迹或爪印相似。最后一张照片是埃克利自己的家:那是一栋非常整洁、有着两个楼层以及阁楼的白色房子,有一百二十五年左右的历史,还有一片保养得很好的草坪以及一条由石子围边的小路,小路通向一扇雕刻得相当雅致、有着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大门。草坪上有几只巨大的看门犬蹲在一个表情愉快的男人附近。那个男人留着一圈剪得很短的灰色胡子,我猜他应该是埃克利——这应该是他自己拍的照片,从他右手握着的那个连着软管的球形按钮就可以推断出来。

看过照片后,我转向阅读那封冗长的、最近才写完的信,于是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一直都沉浸在一个无以言表的恐怖深渊中。在这封信里,他开始详细地述说那些之前只是提了个大概的地方;他用长篇的文字誊抄下了在夜间偶然听到的词句;用长篇的记叙描述他在黄昏时分看到山上茂密的灌木丛里的粉红色东西;同时他还讲述了一个可怕的宇宙故事——他将各式各样的渊博学识运用到了与那个自称是间谍、后来又自杀了的疯子的对话中,从而提炼出了这个可怕的故事。我发现自己正面对着某些我曾在别处听说过的名讳和词句,某些联系着最令人胆寒的事物的名讳和词句——犹格斯、伟大的克苏鲁、撒托古亚、犹格·索托斯、拉莱耶、奈亚拉托提普、阿撒托斯、哈斯塔、伊安、冷原、哈利之湖、贝斯穆拉、黄色印记、利莫里亚-卡斯洛斯、布朗以及Magnum Innominandum[23]——同时,我感觉自己被拖拽着穿越过无可名状的亘古岁月以及无法想象的维度空间,回到了那些即便是《死灵之书》的作者也只能用最模糊的方法去猜测的古老世界,那些来自外界的存在恣意横行的古老世界。信中的文字向我讲述了那些初原生命生活的深渊;讲述了从那些深渊汩汩流淌出的溪流;这些溪流中有一条最微不起眼的小溪,它最终与我们地球的命运纠结交汇在一起。

我的大脑渐渐晕眩;如今我开始去相信那些最反常、最难以置信的奇迹,相信那些以前我原本试图解释清楚的事情。一系列至关重要的证据多得可恨,多得势不可挡;而埃克利那冷静、科学的态度——那种将想象尽可能排除在那些发狂的、狂热的、歇斯底里的,甚至过分夸张的思辨之外的态度——对我的想法和判断产生了极其巨大的影响。当我将这封可怕的信件放在一边时,我已能理解他心中的恐惧,并且决定尽我一切的力量阻止人们接近那些耸立在荒野里、鬼怪出没的群山。即使是现在,时间已经消磨了我脑海里的印象,并且使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经历与那些可怖的疑惑,但我仍不会去引述那些埃克利写在信里的内容,甚至不会诉诸文字写于纸上。当发现这封信以及唱片和照片都消失之后,我的感觉几乎说得上是高兴和愉快——并且,我也希望那颗在海王星之外的新行星永远不会被发现,我会很快解释这其中的原因。

读过那封信之后,我关于那些佛蒙特州恐怖事物的公开辩论便彻底结束了。那些反对者提出的理由和论据我都不再去回应,或者答应推迟再做回应。最终,这场争论逐渐被人们遗忘了。5月下旬和整个6月,我与埃克利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但是,偶尔会有一封信件丢失,为此我们就必须回忆我们各自的立场,并重新费力地再写上一封副本。总体上说,我们所努力试图去做的事情就是比较各个与那些晦涩的神话学识有关的记录,并获得那些出没在佛蒙特州的恐怖事物和上古世界传说整体之间的关联。

首先,我们已经差不多确定这些恐怖的东西和那些出没在喜马拉雅山脉里的可怕的米·戈是同一种东西,是同一类具现的梦魇。另外,我们还有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关于动物学方面的推测,为此我不得不求助同一所大学的德克斯特教授,虽然埃克利曾强调过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们之间的事情。可我之所以违反这个命令,只因为我认为眼下发布一个有关那些佛蒙特州偏远群山的警示——以及告诫那些越来越多打算去探索的喜马拉雅山群峰的探险者——比起保持沉默来说更有益于公众的安全。同时,我们逐渐谈论到一个具体的东西——解译那些刻在那块邪恶的黑色石头上的象形文字——这些解译工作也许能使得我们掌握某些过去从未有人知晓的、更深更令人眩晕的秘密。

III

6月底,那张留声机唱片也被送了过来——这次是从布拉特尔伯勒邮寄过来的,因为埃克利不信任家乡以北的铁路支线。他渐渐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刺探他的行动。此外,我们还丢失了一部分寄出去的信件,这让埃克利越发警惕。他在信里大谈某些人的鬼祟活动,并且确信这些人肯定是那群隐匿生物所利用的工具和代理人。在这类人中,他最怀疑一个名叫沃尔特·布朗的农民——这个阴沉乖戾的家伙独自居住在山坡上一处靠近密林的破旧小屋里——埃克利经常看见他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布拉特尔伯勒、贝洛斯福尔斯、纽芬以及南伦敦德里等各个市镇的街角边闲逛,同时做出一些极其让人费解的举动。另外他在信中肯定地说,自己曾经有一次,在某个场合下,偶然听到布朗的声音出现在一场非常可怕的对话中。此外,他曾在布朗的房子附近发现了一个脚印或爪印,这可能包含一些最为不祥的暗示。因为,这个痕迹非常靠近一些属于布朗的脚印,近得有些古怪——而且,布朗的脚印还正对着那个痕迹。

因此,埃克利驾驶着他的福特车,穿过佛蒙特州荒凉的乡间小路,来到了布拉特尔伯勒,再将唱片邮寄给了我。在与之一同送过来的便条里,他坦白地说自己渐渐害怕穿过那些小路了,除非是在天色大亮的时候,否则他都不敢去汤森镇购买生活用品。他一遍又一遍反复申明,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太多没有好处,除非居住在距离那些可疑的寂静群山非常遥远的地方。他很快就要搬去加利福尼亚,和他儿子住在一起,但是要放弃一个汇聚了自己所有记忆和祖先感情的地方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在把唱片放进我从大学行政办公楼里借来的机器前,我仔细翻阅了埃克利寄来的各种信件,并再一次阅读了所有相关的解释。他说这张唱片是他于1915年5月1日凌晨1点左右在一个被封闭的山洞口前录下的。这个洞穴位于黑山西面,从里氏沼泽中隆起的山坡上。那块地方经常会传出某些奇怪的声音,因此,埃克利才会带着留声机以及空白的唱片期待有所收获。以往经验告诉他,五朔节[24]前夕——就是那些欧洲秘密传说中举行恐怖的午夜拜鬼仪式的夜晚——可能会比其他日子里有更多收获。事实上他也果然没有失望。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能在这个地方听到同样的声音。

和大多数在森林里偶然听到的声音不同,这张唱片上记录的声音更像是一种仪式,其中包括了一个可能是人类的声音,但埃克利一直没能确定那到底是谁的嗓音。他不是布朗,更像是一个有着良好修养的人。不过,唱片里的另一个声音才真正是这张唱片的关键——因为那是一种应当被诅咒的嗡嗡声,虽然与人类声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却带着一种学者的腔调,而且相当精通英语文法。

记录用的口述录音设备工作状况时好时坏。当然,当时埃克利所处的位置也不利于录音。因为那场仪式离得较远,而且仪式上的声音大都被挡在了封堵起来的洞穴里;所以实际上录下的对话非常零散。埃克利给了我一份文字抄本来说明他觉得其中的那些词句究竟为何。准备调试好机器之后,我又重新浏览了一遍这份抄本。文本的内容并非充满了敞开直白的恐怖,而是透着一种隐晦的诡秘;但是它的来源以及获取它的方式却给这份抄本附带上了无法用文字表述的恐怖联想。我会在这里写下所有我能记得的部分——我很肯定我的记忆准确无误,因为我不仅读过那份抄本,而且还一遍又一遍地听过那张唱片。它绝不是那种会被迅速、轻易遗忘掉的东西!

(一些无法辨识的声音)

(一个文雅的男性人类声音)

……是森林之王,即使……以及冷原之人的礼物……所以,从那些黑暗之源到那些星空之渊,从那些星空之渊到那些黑暗之源,永远是对伟大的克苏鲁的赞美、对撒托古亚的赞美、对那不可言说其名讳的他的赞美。永远是对他们的赞美,充满森之黑山羊。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山羊!

(一个模仿着人类说话的嗡嗡声)

耶!莎布·尼古拉斯!

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人类的声音)

0

它已经穿过森林之王,正在……七与九,走下缟玛瑙石阶……贡颂深渊之中的他,阿撒托斯,汝教会吾等奇迹……用夜之翼超越星空之外,超越那……因此,犹格斯是最年轻的孩子,在边缘那黑暗的以太里转动……

(嗡嗡的声音)

……走出去到人类之中去,找到那些道路。深渊中的他也许会知道。所有一切都必须告诉奈亚拉托提普,伟大的信使。而他将会换上人类的外貌,那蜡质的面具还有那掩藏的长袍,从七日之地降临,去嘲笑……

(人类的声音)

奈亚拉托提普,伟大的信使,穿越虚空为犹格斯带来奇妙愉悦之人,百万蒙宠者之父,阔步行过……

这就是我播放唱片后听到的词句。当时怀着一点点发自内心的恐惧和犹豫,我按下了留声机的机械臂,听着唱针的蓝宝石针头发出最初的刮擦声。我很欣慰自己最先听到的是一个模糊而且断断续续的人类声音——那是一个成熟而且有教养的声音,似乎略带着一点儿波士顿口音,显然不是佛蒙特州当地山里的居民。当听着这微弱却又挑动心绪的声音时,我似乎逐渐在埃克利仔细准备的抄本上找到了对应的部分——当那个人开始吟诵,用那成熟的波士顿口音说:

“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这时,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直到今天,每当回顾起那个声音是如何撼动我内心的时候,我仍会止不住地颤抖。虽然我当时已经阅读了埃克利的叙述,早已做好了准备,但那种震慑仍旧来得异常强烈。后来我也曾向其他人描述过这张唱片的内容,但听过我的描述后,所有人都认为唱片里的声音不过是些粗劣的伪造和疯话;可是,他们毕竟没有听过那张该被诅咒的东西,也没有读过埃克利寄来的大堆回信(尤其是第二封令人胆寒却又包罗万象的长信)。如果他们听过那张唱片,如果他们见过那些回信,我相信他们会改变看法的。说到底,我很后悔自己一直听从埃克利的意愿,没在其他人面前播放过那张唱片;另外,我们的往来书信也全都弄丢了——这更让我觉得无比惋惜。但是,我听过那个声音,并有着明确的直观感受,又了解唱片的背景及与之相关的情况,所以对我而言,那个声音实在是让人恐惧。它紧接在那个人类的声音之后,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应答。但在我想象里,那仿佛是一种恐怖可憎的回音,它回荡在那些位于世界之外、凡人无法想象的地狱里,穿越过不可思议的深渊最终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距离我最后一次播放那张亵渎神明的蜡克盘已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但直到现在,这些年来的每时每刻,我仍能听到那恶魔似的微弱嗡嗡声,就像是那声音第一次传到我耳边一样。

“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可是,虽然那声音一直在我耳朵里回荡,但我至今都无法准确分析它的特征,更无法形象地将之表述出来。它听起来就像是将一只令人作呕的巨大昆虫所发出的嗡嗡声生硬地挤压成了一种异类种族使用的语言——虽然吐字清晰,但我敢肯定发出这种声音的器官肯定与人类的声带,甚至与一切哺乳动物的声带都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不论在音色、音调、振幅还是泛音上,那种声音都显得相当怪异,完全不同于人类或是任何地球生物所发出来的声音。我初次听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时几乎被吓昏了过去,只能头晕目眩、心不在焉地继续听着唱片播放剩下的部分。而等到这个嗡嗡声开始诵念那段较长的话语时,那种在早前听到较短部分时感受到的无与伦比的邪恶感觉又得到了急剧的放大。直到最后,唱片在那个操着波士顿口音的人类所发出的异常清晰的言语中戛然而止;而我仍呆呆地坐在原地,长久地盯着那台自动停下来的机器。

自然,我后来又反复播放过那张令人惊恐的唱片,并参照埃克利给出的抄本,竭尽全力地注释和分析了其中的内容。倘若在此复述我们的结论,那将是一件既令人惶恐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不过我可以透露一些简单的信息——即我们都同意,我们发现了一条有关某些古老秘教的重要线索,并且能顺着这条线索追溯到那些秘教奉行的某些最令人厌恶的原始习俗的最初源头。在我们看来,这些隐匿的外来生物似乎与人类中的某些成员组成了某种古老且复杂的同盟关系。但我们不知道这种同盟关系延伸得有多宽广;也不知道同盟目前的状况和早古时期又有何不同;不过,这至少留下了些许空间,供我们永无止境地去进行恐怖骇人的猜测。似乎,在几个明确的时代里,人类曾与那不可名状的无尽虚空建立起了某些极其可怕的古老联系。这意味着,那些出现在地球上的、亵渎神明的言行可能是从那颗围绕在太阳系边缘、黯淡无光的犹格斯星上传来的。但是,这颗人口稠密的行星只不过是那个恐怖的星际种族所占据的一个前哨罢了,它们真正的、最初的起源肯定在更加遥远的地方,甚至远在爱因斯坦所宣称的时空连续统一体之外,或是远在人类所知晓的最广博的宇宙边界之外。

与此同时,我们依旧讨论那块黑色的石头,并试着寻找出一个最好的方法将它送到阿卡姆来——因为埃克利认定,我在他进行这些噩梦般的研究时过去拜访是极不明智的决定。出于某些考量,埃克利不愿相信任何寻常的,或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运输路线。他最后决定亲自带着那块石头穿过乡野前往贝洛斯福尔斯,然后再利用当地的波士顿——缅因州的铁路系统经过基恩、温彻顿以及菲奇堡等地绕上一个大弯转寄到我的手上——可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需要驾车经过一些比平常驶往布拉特尔伯勒的主要干线偏僻得多的乡间小路,而且还需要穿过更多的森林。埃克利告诉我,上次给我邮寄留声机唱片的时候,他留意到一个男人在布拉特尔伯勒的快递局附近徘徊,而这个男人的表情和举止让他觉得颇为不安。他注意到,那个男人似乎非常焦虑,甚至在面对着工作人员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随后,他又看见那个男人搭上了托运唱片的火车。有鉴于此,埃克利承认,在他看到我回信告知他唱片顺利寄达前,他从未完完全全地安心过。

这个时候,也就是6月的第二个星期,我寄出的另一封信又失踪了。直到埃克利寄来一封语气焦虑的回信时,我才得知此事。自那之后,他告诫我不要再寄到汤森镇去,而是把所有的信件都寄到布拉特尔伯勒,并保存在存局候领处由他亲自领取——他可以频繁地开着自己的汽车,或者乘坐长途公共客车线(这条线路后来被铁路支线提供慢车客运业务给取代了)往返布拉特尔伯勒。我清楚地意识到,他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虑,因为他开始毫分缕析地描述那些看门犬在无月的夜晚发出的频繁咆哮声,以及清晨来临时,他偶尔在农舍庭院后方的小路与泥地里发现的新鲜爪印。还有一次,他提到大量爪印——多得完全可以算得上一支军队——与一行由看门犬留下来的、同样密密麻麻、毫无退缩的脚印对峙的场面。此外,他还寄来了一张极度令人不安和憎恶的快照作为证明。他在信中说,在这之前的那个夜晚,看门犬们竭尽全力地咆哮了一夜。

6月18日,星期一的早晨,我接到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埃克利在电报中说他已经将那块黑色石头寄出,由波士顿——缅因州的铁路系统中的5508号列车负责托运。列车将于中午12时15分(标准时)离开贝洛斯福尔斯,并在下午4时12分抵达波士顿北站。因此,我估计它最晚应该会在第二天中午抵达阿卡姆;因此,我整个星期二上午都在等这件包裹。但直到中午时分,那块黑色的石头依旧没有出现。于是,我给快递局打了个电话,却被告知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寄运给我的货物。我渐渐惊惶起来,并且立刻给波士顿北站的快递员打了长途电话;而当得知我的货物根本没有出现时,我反而镇定了下来,几乎没感到丝毫的意外。5508号火车前一天抵站时仅仅晚点了35分钟,但是上面却没有邮寄给我的包裹。不过,快递员向我保证会对此事展开调查。那天夜里,我连夜写了封信寄给埃克利,概述了所遭遇的情况。

第二天下午,波士顿方面以值得夸赞的速度迅速完成了调查工作,而快递员在得知了事情经过后也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根据搭乘5508号火车的铁路快递员工回忆,那天似乎的确发生了一件可能与丢失包裹密切相关的事情——前一天下午1点,火车停靠在新罕布什尔州基恩站的时候,这位员工与一个黄棕色头发、声音颇为奇怪的瘦削男人发生过一次争执。

他说,那个农夫模样的男子对一个很重的箱子非常感兴趣,并且坚称那里面有他的东西。但是他的名字既没有出现在列车乘员的名单上也没有登记在公司的记录里。那个男子自称名叫“斯坦利·亚当斯”,他的嗓音非常古怪、口齿不清,而且还夹杂着嗡嗡声。而听他说话的时候,那名员工突然反常地感到头晕目眩,并且变得昏昏欲睡起来。这位员工已经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这次对话究竟是如何结束的了,不过他记得当火车驶离站台时,他才开始完全清醒过来。波士顿方面的快递员补充说这位员工是一个年轻人,公司内部一致认定他非常诚实可靠,而且背景干净,此外他也在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了。

在快递局那里得到了这名员工的名字和住址后,当天晚上,我亲自到波士顿拜访了他。他是直率、讨人喜欢的家伙,但我发现,除了之前陈述的事情外,他也说不出更多的信息了。更奇怪的是,他甚至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认出那个出现在基恩、打听包裹的怪人。意识到他没办法向我提供更多信息后,我折返回到了阿卡姆,一直在桌前坐到清晨,分别给埃克利、快递公司、警察部门以及基恩车站的负责人各写了一封信。我意识到这个有着奇怪声音,并且对那位年轻员工施加了古怪影响的男人在整场离奇不祥的事件中扮演着一个非常关键的角色,因此我希望在基恩车站的雇员以及电报局的记录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情,甚至或许能告诉我那个男人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询问那个年轻职员的。

不过我必须承认,这些调查均无果而终。的确有人注意到那个有着奇怪嗓音的男子曾于6月18日下午早些时候出现在基恩站附近,而且还有一个闲人依稀记得他身边有一个沉重的箱子;但是他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之前从未见过,而在那之后也再未遇到。根据目前的信息显示,他没去过电报局,也没有收到过任何的消息;同时铁路局方面也没有通知任何人那块黑色的石头被送上了5508号列车。自然,埃克利也加入了调查的行列,甚至他还亲自前往基恩,问询了车站附近的居民与员工;但是在这件事情上,相比于我的态度,他更有点儿宿命论的想法。似乎,他觉得箱子的丢失是件不可避免的事情,是事态发展下来的必然结果,也是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不祥预兆。因此,他对石头的失而复得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在信里说,那些群山里的生物与它们的代理人毫无疑问都有着某种催眠与心灵感应的力量;而在有一封信中他还暗示说,他不认为那块石头还留在地球上。但这件事情却让我有些愤怒。因为我觉得如果那块石头能平安送到我手上,那么自己至少还有机会能从那些模糊不清的古老象形文字中学习到一些深奥的、令人惊异的东西,可现在连这点儿机会也一同丢失了。倘若不是埃克利随后又寄来一系列接踵而至的急信,这件事情或许会一直让我心痛不已、无法释怀。但埃克利在随后寄来的急信中表示,群山里的恐怖情形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立刻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

IV

埃克利的笔迹变得更加颤抖了,甚至显得有点儿可怜。在信里,他说那些未知的东西表现得更加坚定了,并且开始逐渐向他逼近。每逢无月,或是月光黯淡的晚上,那些看门犬发出的咆哮声便会变得让人毛骨悚然起来;甚至,白天经过那些偏僻小路的时候,他都能发现某些东西为了阻碍他通行而留下的痕迹。8月2日那天,他驾驶着自己的汽车前往村里。但当他沿着大路准备穿过一小片茂密的树林时,他发现有一棵大树的树干横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当时陪在他身边的那两只大型看门犬发出了凶猛的咆哮声,这让他意识到附近肯定潜伏着某些东西。如果没有那两只看门犬的警告,他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些什么——不过,这段时间以来,若没有至少两只忠实强壮的看门犬陪在左右,他绝不会离开房子半步。此外,8月5日和8月6日,他也在路上遇到了些状况;其中一天有人在林子里向他开了一枪,但子弹仅仅擦过了他的汽车;而另一天,看门犬在车上咆哮了许久——这意味着林地的确藏着某些邪恶的东西。

8月15日,我收到一封语气颇为慌乱的急信。这封信的内容让我极度不安,同时也希望埃克利能撇下自己孤僻寡言的习惯,转而寻求于法律的援助。这件事情发生在12日的夜晚——当晚他的农舍如同战场一般子弹横飞;而第二天清晨,他发现自己驯养的十二只看门犬中有三只已被袭击者射杀。此外,大路上散布着无数的爪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由沃尔特·布朗留下的人类足迹。埃克利曾打电话到布拉特尔伯勒想要再订购一批看门犬,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电话线便被掐断了。而后,他开着汽车亲自去了一趟布拉特尔伯勒,并在当地听说了线路故障的原因——架线工们发现穿越纽芬北部荒凉群山的主电缆在密林里被整齐地割断了。他在信里说,他准备带着新买来的四只健壮猎犬,以及为他那支大口径连发步枪而准备的几箱弹药开车回家。他是在布拉特尔伯勒的邮局里写下这封信的,而这封信没做任何延误,顺利地寄到了我的手上。

到了这个时候,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已由严谨的研究迅速转为私底下的焦虑。我为置身在那间偏远农场里的埃克利感到担心,同时也隐约为自己感到忧虑,因为我现在已经与那些发生在群山里的怪事脱不了干系。事态已逐渐蔓延开来。它会将我一同卷入,甚至将我完全吞没吗?我在写给埃克利的回信里敦促他去寻求帮助,并且暗示他,如果他不愿意,那么我会亲自采取行动。尽管他不愿意将我牵扯进来,但我依旧提议要亲自前往佛蒙特州,并协助他向有关当局解释目前的情况。可是,我仅仅收到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作为回应,上面写着:

感谢提议,但你没有什么可做的。万勿私自行动,不会有结果。这只会伤害我们,等候解释。

亨利·阿克利

可是,事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恶化起来。我写信回复了这封电报,但不久之后,埃克利便寄来了一封潦草的短信,同时连带着揭露出了一条令人惊骇的消息——他不仅没有向我发过电报,而且也没收到我在接到电报后寄出的回信。在得知这件事情后,他前往贝洛斯福尔斯进行了一些仓促的调查工作,最后发现这封电报是由一个黄棕色头发怪人发送的——有人记得这个人的嗓音粗哑得有些奇怪,而且说话时还带着古怪的嗡嗡声——但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线索了。邮局的职员向他出示了电报发送者用铅笔潦草书写的电报原稿,埃克利根本不认识纸上的笔迹。值得注意的是,电报的签名被错写成了“阿克利”而不是“埃克利”。这让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某些联想,但就在这显而易见的紧急关头,他仍旧在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他所面临的危机。

他提到看门犬不断死去,也说起要再补充一些。他还提起自己打算更换些枪械——现如今,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枪支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这段时间里,他经常能在道路与农场的后方发现大量的爪印,其中还混杂着布朗的脚印,以及至少一两个穿鞋的人类脚印。埃克利承认,事态已经糟到了极点;他觉得不管能不能将这座老房卖出去,他都应该马上搬到加利福尼亚去与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但是想要离开这块他真真实实当作家园的土地绝非易事。他必须努力坚持得更长久一些;也许他能吓跑那些入侵者——尤其当他公开表示放弃所有努力,不再进一步去刺探它们的秘密之后,更是如此。

我立刻回复了埃克利的来信,重申了提供帮助的建议,同时表示希望能亲自拜访他并协助他说服当局相信他所面临的可怕险境。回信时,他的态度似乎不如我预料的那么强硬。他重申自己想要再拖延一阵子——好把一切都打理好,并让自己从心底接受这个离开他几乎病态般珍爱着的故乡的念头。人们一直都在用怀疑与轻蔑的眼光看待他的研究和猜测,所以他最好还是在不引起村子骚动的情况下安静地离开那里,免得人们纷纷开始怀疑他是否神志健全。他承认,他受够了,但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带着一丝尊严离开自己的家乡。

这封信于8月28日寄到了我手上,与此同时我书写并寄出一封回信,尽我所能地鼓励和支持了他的想法。显然,这封充满鼓励的信起到了效果,因为当他回信确认收到我的消息时,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连带着叙述上许多可怖的事情。不过他仍旧不太乐观,并且在信中简单地表示他认为是满月时节的光芒阻止了那些生物,才造就了这段相对平静的局面。他希望这段时间不要出现乌云密布的夜晚,并含糊8地宣布当月亮开始亏缺时,他便会搬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居住。于是我又写了一封洋溢着鼓励和支持的回信,但9月5日,我又收到了另一封来信——这显然不是针对我的鼓励而书写的回信,而是埃克利继上一封信后紧接着又寄来的另一封新信。面对这封急信,我再也想象不出任何充满希望的回复。考虑到它的重要性,我觉得还是将之全文引述为好——起码也应该凭借着我对那份令人极其不安的手稿的记忆,尽可能记录下来。它大体上的内容如下:

星期一

亲爱的威尔马斯——

对于上一封信来说,这是一封令人沮丧的附言。昨晚阴云密布——但是没有下雨——也没有一点点月光能穿透浓密的云层。事情糟透了,我想我离终点已经越来越近了。午夜过后,某些东西降落在了我的屋顶上,所有的狗都冲了出去,查看那到底是什么。我能听见它们在附近猛扑和狂奔,还有一只试图从低矮的侧房跳上屋顶。那上面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打斗,我听到一阵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恐怖嗡嗡声。接着又传来了一种可怕的气味。几乎在同时,数颗子弹穿过窗户,几乎是擦着我的身子飞了过去。我猜那些群山里的生物所组成的大军趁着看门犬因为屋顶的事情正在分神的时候接近了房子。屋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不太清楚,但恐怕那些东西已经学会如何更好地控制它们那些能够飞越宇宙空间的膜翼了。我熄了灯然后利用几扇窗户当作射击孔,把步枪摆在刚好不会打中看门犬的高度上向四周射击了一圈。这个举动好像结束了整件事情,不过早上的时候我在后院里发现有几大摊血迹,血迹旁边还有几摊绿色而且黏稠的东西——那东西有着一种我所闻过的最糟糕的气味。我还爬到了屋顶,并且在那里发现了更多黏稠的液体。一共有五只看门犬被杀死了——我觉得我可能因为瞄准得太低而击中了其中的一只,因为它的后背挨了一枪。现在,我正在修理枪击打破的窗玻璃,并准备去布拉特尔伯勒带回更多的狗来。我想那个养狗场的人一定会以为我疯了。过一阵子再给你写另一封信。我想我会在一或两周内准备好搬家,虽然一想到这事情就好像是要杀了我一般。

仓促的埃克利

但这并不是埃克利寄出的唯一一封来信。第二天早晨——9月6日——另一封信又来了。信纸上那些疯狂而潦草的笔迹令我感到心力交瘁,同时也陷入了一个完全不知道该说些或做些什么的迷茫境地。再一次地,我只能按照我的记忆尽可能如实地在这里引述这封信的内容。

星期二

云层还是没有散开,所以夜晚仍然没有月亮——再则,月亮这时也在逐渐亏缺。如果我知道它们会在电缆修好的同时立刻再次切断电缆,那我肯定会为房子通上电线,并再配上一个大探照灯。我想我要疯了。也许我写给你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或者精神错乱的臆想。以前就已经够糟了,可到了现在,一切都变得糟透了。昨天夜里,它们向我说话了——它们用那种应该被诅咒的嗡嗡声向我讲述了一些我根本不敢再复述给你听的东西。我听见它们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看门犬发出的狂吠声,甚至还有一阵,一个协助它们的人类声音盖过了它们所发出的嗡嗡声。别插手,威尔马斯——这件事情比你或者我曾设想过的还要可怕得多。它们现在不打算让我去加利福尼亚了——它们不打算让我继续活下去,或者继续以某种理论上和精神上相当于活着的状态存在下去——不仅仅是去犹格斯,而且还会在那之外——远离银河系之外,甚至可能是超越宇宙最后一道弧形边缘之外的地方。我警告它们,我不会去任何它们希望我去的地方,也不会让它们用计划好的可怕方法带走我,但是我猜这毫无用处。我所居住的地方实在太偏僻,不久之后它们便能和夜晚一样,在白天的时候出现在我房子附近。又有六只狗被杀死了,而且当今天我驾车穿过森林里的公路,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时候,我觉得它们从始至终都跟在我附近。

我试图寄给你留声机唱片和那块黑色的石头本身就是个错误。你最好赶在一切都不算太晚之前毁掉那张唱片。我明天会再写一封信给你——如果我还在这里的话。希望我能安排好带着书和其他东西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并且寄宿在那里。如果我可以,我一定会抛下一切逃之夭夭,但是我脑子里有某些东西却阻止我这么做。我能悄悄地逃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在那里我应该是安全的,但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关在这所房子里的囚徒一样。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即使我不顾一切努力试图逃走也徒劳无功了。这一切都太可怕了——别搅进来。

你的朋友,埃克利

收到这封可怕的来信后,我一晚没睡,并开始怀疑埃克利是否仍然神志健全,头脑清楚。这封短信的内容完全是疯癫狂乱的,然而它的表达方式——考虑到以往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却蕴含着一种可怕而强大的说服力。我根本没有试图去答复这封信,反而觉得最好还是等到埃克利有时间回复我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件后再做打算。可就在接下来的第二天,这样一封回信便真的送到了我面前。但是信中讲述的新情况却使得它带来的、任何名义上的回复都显得黯然失色。下面就是我能回忆起的信件内容——信纸上的字迹很潦草,而且满是污渍,似乎是在一个相当疯狂和仓促的过程中写下的。

星期三

威——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但现在再讨论些什么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我现在完全听天由命。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意志力去赶跑它们。即使我愿意放弃一切去逃跑也无法逃离它们的阴影。它们会抓住我的。

昨天它们送来了一封信——我在布拉特尔伯勒的时候,乡村免费邮递的邮递员带给我的。印的是贝洛斯福尔斯的邮戳。里面说了它们准备怎样对付我——我不能再做复述了。你自己要小心!毁掉那张唱片。在多云的夜晚保持警惕,月亮一直在亏缺。希望我敢去寻求帮助——这会让我提起精神坚定意志——但敢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说我疯了,除非遇到某些证据。毕竟不能没有理由便要求其他人到这里来——我与其他人有很多年没联系了。

但我还没有告诉你最糟的事情,威尔马斯。打起精神来读一读下面这些东西,因为它会令你更加震惊。但是,我是在告诉你真相——我已经见过、接触过这些东西中的一个,或者这东西的一部分。老天,那可怕极了!当然,它是死的。我的一条狗逮住了它,我今天早晨在狗舍附近找到了它。我努力试图将它保存在木棚里,好说服别人相信整件事情,但不出几个小时,它就分解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你知道,那些曾出现在河里的东西,往往只有在大洪水后的第一个早晨才看得到。而最可怕的是,我试着拍下它的照片给你,但当我洗出相片时,上面除了小木棚外什么也看不见。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构成的?我看见它,我摸到了它,而且它们也留下了脚印。它们肯定是由物质构成的——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物质呢?我没法描述它的形状。它像是一只巨大的螃蟹,在它应该是头部的位置上有着许多由厚实、黏性的东西形成的角锥状的肉环或肉瘤,上面覆盖着许许多多触角。我以前提到的那种黏稠的绿色液体是它的血液或者体液。现在每一分钟都有更多这些东西降临到地球上来。

沃尔特·布朗失踪了——我在这一带他常出没的村镇街角附近一直没看到他。我一定在开某一枪的时候打中了他,但这些生物似乎总是努力将它们的死伤者带走。今天下午去镇子上没遇到任何麻烦,但恐怕它们已经不再接近我了,因为它们已经肯定我无法逃跑了。我在布拉特尔伯勒邮局写下这些。也许这就是永别了——如果它是,写给我儿子乔治·古迪纳夫·埃克利。他在加利福尼亚,圣迭戈,普利斯特大街,176号。但是不要到这里来。如果你在一个星期后还没收到我的消息,没有在报纸的新闻里看到我的话,就写信告诉那孩子。

我现在要打出手里最后两张牌——如果我还有毅力这么做的话。首先我会用毒气对付这些东西(我已经拿到合适的化学品,也为我自己和看门犬们安排好了面具),如果它不管用,我会告诉治安官。如果他们希望,他们会把我锁进精神病院——这总比让那些东西为所欲为强。也许我能让他们注意房子周围的脚印——它们都很模糊,但是我每天早晨都能找到它们。但是,我猜警方会说我是用某种方法伪造出那些脚印的,因为他们一直觉得我是个古怪的家伙。

一定要让政府的警察在这里过一夜,亲眼看一看——但可能那些生物会知道这些事情,然后在那个夜晚不靠近我的房子。只要我晚上试图打电话,它们就会切断我的电线——架线工一直都觉得这非常奇怪。他们本可以为我做证,但他们离开了,而且还猜测是我自己切断了电话线——早在一个星期前他们就不再愿意为我维修电线了。

我能找到一些无知的人为我证明这些恐怖的东西是真的,但所有人都会嘲笑他们所说的话。而且,无论如何,他们早在很久之前就刻意避开我的住处,所以他们也不知道最新的进展。你无论如何都没法让那些邋遢的农夫带着微笑来到我房子里。邮递员听说了他们的话,并为此取笑我——老天啊。要是我敢告诉他这事情是多么真实该有多好!我想我会试着让他注意那些爪印,但是他只在下午过来,而这个时候那些脚印通常都消失了。如果我用一个盒子或者平底锅盖在一个上面保存下来,他又会确定那只是一个玩笑或者冒牌货。

我真希望自己不要做个这样的隐士,那样人们就会像以前一样过来串门。除了那些无知的人外,我从来不敢向其他人展示那黑色的石头和柯达相机拍下的照片,或者播放那张唱片。其他人会说我伪造了整件事情,他们会嘲笑我,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会做。但我也许会试着展示那些照片。那些照片清楚地给出了爪印的模样,即便那东西本身并不能在照片上留下影像。今天早晨那东西消失殆尽前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太可惜了!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意这些事情。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住进一间疯人院也不差。那里的医生能帮我再虚构出一个新的想法,好彻底远离、忘记这座房子。也许这就是拯救我的方法。

如果你没有听到我的消息,写信给我的儿子乔治。再见,毁掉那唱片,别掺和进来。

你的朋友,埃克利

坦白地说,这封信将我推进了最黑暗的恐惧之中。我不知道该在回信中说些什么,只能潦草地写上几句无法连贯的建议和鼓励,然后用挂号信寄了回去。我记得自己在信里敦促埃克利立刻搬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并设法寻求当局的保护;我还记得自己在信里表示,我会带着唱片赶过去,并协助他说服当局相信埃克利是神志清醒的。此外,我觉得自己也提到警告公众的问题——并在信里说是时候发出大规模的警告,提醒人们警惕潜伏在我们之中的异类。根据此刻自己感受到的压力,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事情;不过,我认为他之所以没能给那只死去的怪物拍下一张照片,是因为他自己由于激动而导致的疏忽,并非怪物本身的某些离奇特性。

V

接着,9月8日星期六下午,我又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非常干净整洁,而且是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它与以往的来信形成了奇怪的反差,同时也让我逐渐冷静了下来;这封充满了安慰与邀请的怪信必定标志着偏远群山里的恐怖事态出现了极其重大的转变。和先前一样,我将根据自己的记忆完整引述这封信的内容——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我尽可能地保留了来信的风格。这封信盖着贝洛斯福尔斯的邮戳。此外,寄件人的签名和信件正文一样是打印出来的——那些刚学会用打字机的新手经常犯这种错误。不过,信件的正文却非常准确,不太像是初学者的作品;于是,我推测埃克利过去肯定使用过打字机——或许是他在大学里的那段时间。虽然这封信勉强地抚平了我的情绪,让我微微放松些,但在这种放松之下却仍潜伏着一丝不安的感觉。如果在惊恐万分的时候,埃克利还是清醒正常的,那么现在这样松弛镇定下来后,他是否依然神志健全呢?另外他所谓的“关系改善”……究竟是什么?整封信所表达的观点与埃克利以往的态度出现了截然相反的对立!总之,这就是那封信的大体内容——仍旧是我根据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仔细誊写下来的结果。

佛蒙特州,汤森镇

1928年9月6日,星期四

我亲爱的威尔马斯:

我很高兴地通知你,你不必再为我写信告诉你的那些傻事感到焦虑了。我说的“傻事”主要是指那些担惊受怕时写下的胡言乱语,而不是之前叙述的奇异现象。那些异象全是真的,而且也非常重要;但我错就错在采取了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态度来应对它们。

我记得自己之前曾在信里说那些奇怪的访客正在与我沟通,并且试图与我进行对话。昨天夜里,这种语言上的交流变成了现实。在得到某些信号后,我同意让那些围在外面的家伙派遣一个信使进入我的房子——我简要说明一下,这个信使是人类。他向我讲述了许多你和我甚至都不曾想象过的情况,同时也清楚地证明了一件事——我们完全曲解误读了这些外来者在地球上保持秘密殖民地的意图。

那些邪恶的神话曾叙述了它们带给人类的礼物,也提及了它们希望在地球上获得的东西,但这似乎全都是一些对寓言的愚昧误解——创造和传播神话的人并不了解这些寓言,因为它们是另一种文化背景与思维习惯下的产物,而这种文化背景与思维习惯和我们所想象过的任何事物都完全不同。而我的看法,和那些无知农民与野蛮印第安人所做出的猜想一样,亦远远地偏离了事实的真相。那些过去曾被我认为是病态、可耻而且极不光彩的事情,实际上是非常值得敬畏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光荣的。它们大大地扩展人类的思想疆域——但人类面对完全陌生的异类时永远会觉得憎恶、恐惧与畏缩,而我之前的偏见就完全是因为这些恐惧情绪在作怪。

现在,我为我在夜间冲突中对这些怪诞而又不可思议的生物所造成的伤害感到惋惜和懊悔。要是我在一开始就同意与它们进行和平而理智的对话该有多好!但是它们忍受了我的恶意,它们的情感与我们非常不同。它们在佛蒙特州寻找代理人时非常不幸地找上了一些地位卑微的人类——例如,已故的沃尔特·布朗。他使我对它们产生极大的偏见。实际上,它们从未故意伤害人类,反而常常被我们无情地错怪与窥探。有一伙恶人组织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教团,代表着某些来自其他位面的可怕力量,致力于追踪并伤害它们——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人与哈斯塔和黄色印记有关,以你渊博的神秘学识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为了对付这些袭击者,外来者们采取了非常激烈的警戒措施——但这并不是在对付人类。顺便一提,我听说我们丢失的许多信件都是被那些怀有恶意的邪教密使偷走的,外来者没有参与此事。

至于人类,这些外来者仅仅希望我们能与它们和平相处,不要打扰它们;此外它们也希望能与那些有智慧的人建立更融洽的关系。由于我们的发明与设备大大扩展了我们的知识领域与活动范围,使得外来者们越来越不可能在这颗星球上秘密地维持必需的前哨,所以在两个族群间建立融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这些外来生物渴望能更全面地了解人类,也希望能让人类中的一部分哲学与科学界的权威更好地了解它们。在相互了解和交换知识后,所有的危机都会烟消云散。我们会建立起一种令所有人都满意的关系。不要相信那些它们试图奴役或腐化人类的想法,这完全是荒谬可笑的念头。

作为改善种族关系的起点,那些外来者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我作为它们在地球上的首个发言人——毕竟我已经相当了解它们了。昨天夜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学到了许多最令人震惊、最能拓展人类视野的事实——接下来它们还会通过口头或者文字的方式告诉我更多东西。目前,我还没提出前往外层空间旅行的要求,但往后我可能会希望去外层空间看一看——它们会使用某些特殊的方法协助我完成这样的旅行,所带来的体验会超越迄今为止的一切人类经验。我的房子将不会再受到包围。所有一切都将回归正常,而我也不需要再饲养那么多的看门犬了。现在,我不再恐惧,现在我已经获得了知识与思想奇遇带来的丰富回报——在过去,只有少数几个人曾分享过这一切。

这些外来的生物可能是所有时空中最奇妙的有机生命体——它们属于一个横跨宇宙的种族,但相对于它们,其他的同种生物都仅仅只是些退化的亚种。这些生物更像是植物而非动物,如果这些术语真的能用来描述那些构建它们的物质的话。它们有着某种类似真菌的结构;不过,它们含有一种类似叶绿素的物质,并使用一套非常奇怪的营养系统,这使得它们与真正的茎叶真菌[25]完全不同。事实上,这个物种是由另一类物质形式构成的,与我们已知世界中的任何事物都完全不同——这些东西有着完全不同的电子振动频率。这就是为什么虽然我们眼睛能看见这些生物,但却无法使用已知世界里的普通相机为它们拍摄下照片的原因,它们无法在胶卷或平板相片[26]上成像。然而,如果有相应的知识,任何一个出色的化学家都能调配出一类照相用的感光乳剂来记录下它们的影像。

在整个种族中,它们这一族群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们能够以纯粹肉体的形式穿越冰冷、真空的星际虚空,而其他一些亚种则只能依靠机器的协助,或者依靠某些奇怪的外科手术式转换,来实现这种壮举。在它们的种族中只有少数族群像佛蒙特州族群一样生长着那种能在以太里起作用的膜翼。一些外来者族群居住在旧世界[27]里的一些偏远群山中,但那些族群是通过其他方法抵达地球的。表面上看,那些种群更类似动物这种生命形式,而且也与我们所认识的物质有着相似的构造——与佛蒙特州族群相比,它们更像是平行进化的产物,而非有着密切亲缘关系的同类。佛蒙特州族群的脑容量比现存的其他族群都要大,但这并不意味着居住在我们山区里的有翼种就是进化的最高阶段。它们通常用心灵感应来交流,但是它们也有基本的发声器官,通过一点儿小手术(因为它们在手术方面有着不可思议的造诣,所以接受手术在它们看来只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就能粗略地模仿那些依旧使用语言的有机体生物所使用的语言。

它们有许多殖民地,距离我们最近的主要聚居地是一颗我们尚未发现的、几乎没有光亮的行星。这颗行星位于太阳系的最外缘——在海王星之外,是太阳系中的第九颗行星。正如我们推测的一样,它就是某些古老、禁断的著作中神秘暗示过的“犹格斯”;随着外来者与人类的关系逐渐改善,我们身边的世界很快就会奇怪地关注起这个地方来。倘若天文学家对这些思潮足够敏感,他们就会发现犹格斯的存在——如果外来者希望他们发现它的话——对此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讶。当然,犹格斯只是一块踏脚石。而这些生物中的大多数都聚居在一些有着奇异系统的深渊中——那些深渊完全地超越了全人类想象力的最远边界。在我们看来,时空统一体即是整个宇宙的,但在那个属于它们的、真正的无垠里,时空统一体只是一颗渺小的原子。而现在,和这无垠世界一样浩瀚的学识终于向我敞开了。自人类出现以来,拥有过这一切的人不会超过五十个。

起初,你可能会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威尔马斯,但你最终会感激我的,因为我偶然发现了这个无比巨大的机会。我希望尽可能地与你一同分享它。为此我必须要告诉你成千上万件事情——这没法写在纸上。过去,我警告过你不要来见我。但现在一切都安全了,我很高兴能亲自废止那一警告,并诚挚地邀请你。

总之,在大学的新学期开始前,你能否展开一次旅行?如果你能的话,那将是一段愉快得不可思议的旅程。带上那张唱片和所有我的信件作为协商用的材料——在拼凑起庞大故事的全貌时,我们会用得上它们。你也可以把那些用柯达相机拍摄的照片一并带过来;因为在最近这一段刺激的生活里,我似乎遗失了所有的底片和照片。不过,我必须要为这些通过摸索与试探而得来的材料填补上许许多多的事实——我得为这些增补准备一个多么庞大的构想啊!

不要犹豫——现在已没有人监视刺探我了,而你也不会遇到任何反常或是令你不安的事情。如果你愿意过来,我的车会在布拉特尔伯勒车站前接你——准备好待上尽可能长的时间,并且期待我们整夜整夜讨论那些超越所有人类想象的事情。当然,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还不能透露给思绪混乱的公众。

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列车服务相当不错——你能在波士顿拿到一张时刻表。你可以搭乘波士顿——缅因州铁路系统的列车到格林菲,然后换乘短途列车抵达布拉特尔伯勒。我建议你搭乘下午4时10分从波士顿开出的那趟列车。这辆车会于傍晚7时35分抵达格林菲,而晚上9时19分便会有一辆车离开当地,于晚上10时01分抵达布拉特尔伯勒。只要是工作日,你便能搭上这些列车。请把日期告诉我,我好让车等在车站外。

请原谅我用打字机写信给你,你也知道,最近以来我的笔迹抖得越来越厉害,而且我觉得自己也无法继续进行长篇累牍的书写工作了。我昨天在布拉特尔伯勒买到了这台新的日冕牌打字机——它用起来似乎非常不错。

静候回音,希望能尽快见到你还有那张唱片与所有的信件——当然还有那些柯达照片。

预致谢意

亨利·埃克利

寄:艾伯特·N.威尔马斯先生

马萨诸塞州,阿卡姆

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我拿着这封出乎意料的怪信反复阅读了好几遍,并且仔细地斟酌了信中的内容。我没办法恰当地描述阅读和斟酌时产生的复杂情绪。我曾说过,在读过信后,我立刻便放松了下来,同时却又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安。但这样的表述仅仅是对于我内心复杂感觉进行了一个粗浅的描述。我内心的思绪纷乱错杂,而且大多模糊不清,其中既有宽慰和放松,也有不安的担忧。首先,与这封信到来之前的一系列可怕情况相比,事态出现了几乎截然相反的发展——埃克利的情绪从十足的恐惧变成了冷静的得意,甚至开始有些欣喜若狂起来,这种闪电般的变化实在太过彻底了,简直前所未闻!不论那个夜晚披露出了怎样令人宽慰的秘密,我都很难相信单单一天的时间就能让一个人的内心观点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况且这个人在星期三的时候才写了最后一封语气疯狂的简报。有一小会儿,一种相互矛盾的不真实感让我开始怀疑这些来自远方的信件所讲述的整段奇异故事是不是某种半虚幻的梦境——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在脑海里构想出来的。然后,我又想到了那张唱片,于是变得更加迷惑起来。

这封信似乎与我所预期的任何发展都截然不同!而当我细致分析起自己的感受时,我意识到它由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构成。一方面,我承认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埃克利始终都是个头脑清楚、神志正常的人,但在这种前提下,这种根本性的变化本身却显得太快、太出乎预料了。另一方面,埃克利在风格、态度甚至语言习惯上的变化也远远超出了正常和可预料的范围。这个人的个性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实在太过剧烈,倘若我承认他在写下两封来信时均是神志正常,那么我就无法调和他表现出的两种对立态度。他在选择用词与拼写习惯等等方面都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我对于叙事文体的风格有一种学术性的敏感,因此我能意识到他在最普通的反应和回应节奏方面出现了深刻的分歧。显然,能让一个人发生如此颠覆性改变的情绪剧变或真相揭示必定是极端强烈的!然而,另一方面来说,这封信似乎又很有埃克利自己的特点。信中同样有着过去那种探寻无垠的热情——过去那种只有学者才会有的求知欲。我不止一次——或者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怀疑这其中有个仿冒者,或者某个怀有恶意的代理人。那么这些邀请能证明这封信的真实性么?毕竟这表示对方愿意让我亲自检验这封信的真假。

星期六晚上,我没有休息,而是坐在椅子上,思索着隐藏在这封信背后的征兆和奇迹。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的大脑一直都被迫面对着接踵而至的恐怖想象,如今我终于从这些想象产生的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在一系列怀疑和相信中,开始着手研究起这封令人吃惊的新材料来。这让我再度重复了早前在面对这些奇事时经历过的大部分思想活动。等到入夜很久之后,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开始渐渐取代了先前那种由困惑和不安组成的情绪。不论疯狂还是理智,不论是骨子里的转变还是单单是放松的结果,埃克利的确对他所从事的危险研究有了迥然不同的看法;某些情况的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消解了他的危险处境——不论这变化是真的或仅仅是幻想——并且为他展现了某些全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宇宙图景,同时也赐予了他超越常人的知识。见到他这封信时,我对于未知的热情被突然点燃了,那种极力地试图突破知识边界的想法触动了我。摆脱那些令人疯狂、令人厌倦的时空边界与自然法则——与广博的外部世界取得联系——接近那些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有关无穷与终极的秘密,这些事情的确是值得拿个人的生命、灵魂与理智进行冒险!况且,埃克利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他邀请我去拜访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警告我远离他的居所。想到他将会告诉我的秘密,我就感到兴奋——坐在那间不久前还被围攻过的偏僻农舍里,身边放着那张可怕的唱片和那一摞写着埃克利早前推论的信件,与一个之前还在谈论外层空间来的密探的男人促膝长谈,这种情景实在有着一种几乎令人瞠目结舌的魅力。

因此,星期天早晨,我给埃克利发了封电报告诉他,如果他方便的话,我将在下个星期的星期三——即9月12日——前往布拉特尔伯勒与他会面。我接受了他的大部分建议,仅仅在选择出行路线的问题上没有听从他的意思。坦白说,我并不希望自己在夜深时分抵达佛蒙特州内那一片谣言四起的地区;所以我没有选择他建议的列车,而是在打电话到火车站查询了时刻表后,自行设计了另一套路线:我准备早起搭乘早上8时07分的列车抵达波士顿,然后赶上9时25分前往格林菲的列车,最后于中午12时22分抵达格林菲。这趟列车正好与一趟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列车相接,让我能在下午1时08分抵达布拉特尔伯勒——这时间比夜晚10时01分与埃克利会面并与他一同乘车进入那片重峦叠嶂、深藏无穷秘密的山区要合适得多。

我在电报里简述了自己的行程安排,并且很高兴在晚上回复过来的电报中得知这一计划得到了未来的东道主的赞同。他的电报内容如下:

满意计划,星期三1时08分接站,勿忘唱片、信件与照片,勿透露目的地,期待伟大启示。

埃克利

为埃克利送电报的人确认我发去的电报已被签收——这个过程势必要依靠正式的信使,或是已修复的电话系统,将电报内容从汤森镇传达到他的家中——这样一来,潜意识里那些萦绕不去的疑虑便烟消云散了。我不再怀疑这封令人迷惑的信件究竟是何人所写。这让我备感安慰——事实上,我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放松到了什么地步;因为所有的疑惑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那晚我睡得很沉很安稳。而接下来的两天里,我热切地为这趟旅行做着准备。

VI

按照计划,我于星期三踏上了前往佛蒙特州的旅途。我在随身的行李箱里装满了日用必需品与科学资料——其中包括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唱片、所有的柯达相片以及埃克利寄来的全部信件。应埃克利的要求,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此行的目的地;因为我意识到即便事态已经出现了令人最为欣慰的转机,这仍是一件极度私密的事情。与某些来自外层空间的陌生存在展开有智性的实际接触——即便我这样受过训练、已有些准备的人想起这件事情时也不由得茫然无措、呆若木鸡起来;那么,谁知道它会对大批毫不知情的门外汉造成怎样的影响呢?我在波士顿坐上了换乘的列车,开始了向西的长途旅行。随着火车离开我所熟悉的区域,进入那片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土地,恐惧与热爱冒险的期盼在我心中不断翻腾,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二者之中究竟谁更占上风。沃尔瑟姆市——康科德——艾尔镇——费茨伯格市——加德纳——亚索尔镇。

我的火车抵达格林菲时晚点了7分钟,不过换乘的北上快车也延后了发车时间。仓促登上换乘的列车后,火车轰隆作响地驶进了午后的阳光里,向着一片我经常在信里读到、却从未涉足过的土地。而我也渐渐产生了一种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奇怪感觉。我知道火车正载着自己驶向一片完全不同的新英格兰土地;在此之前我一生的所有时光都是在更加都市化与机械化的南部及沿海地带里度过的,但这片土地却比我生活过的城市原始得多,并且完全显露着更加古老的气息;这是一块祖辈生活过的、尚未遭到侵坏的土地,一个没有外国人、广告牌、工厂烟雾和水泥马路的新英格兰,一片现代社会不曾涉足的世界。那里残存着某些薪火相传的土著居民。他们深深扎根于此,最终成为这片土地真真实实结出的果实之一——这些代代相传的土著居民保存着某些奇特而古老的记忆,并为某些鲜为人知、绝妙非凡同时也极少被提及的观念提供了丰饶的土壤。

我不时能看见蓝色的康乃迪克河出现在列车的侧旁,闪烁着太阳的反光。等到火车离开诺斯菲尔德镇后,我们从康乃迪克河上跨了过去。不久,前方隐约浮现出了郁郁葱葱的神秘群山,直到列车员路过时,我才知道自己终于踏进了佛蒙特州的土地。他让我把表拨后一小时,因为北方的丘陵地区不使用最新的夏令时制。于是,我将时针往前回拨了一小时,同时觉得日历似乎也随着时钟一同向前翻回到了上个世纪。

火车逐渐靠向一旁的河流,接着擦过了新罕布什尔州。我看见了陡峭的怀特斯提奎特峰那逐渐逼近的山坡——我知道那片群山里汇聚了许多奇怪的古老神话。随后,我的左侧出现了市区的街道,接着右边的河流里出现了一个葱绿的小岛。人们纷纷起身,向门边挤过去,于是我起身跟上了他们。待车厢停稳后,我走了下去,来到布拉特尔伯勒车站那片长长的列车棚下。

在扫视过那一列排队等待的汽车后,我一时间有些拿不准究竟哪一辆才是埃克利的福特车;但就在我开始行动前,我的身份已经被人猜了出来。一个人向我走来,一边伸出手,一边操着老练的腔调询问我是否就是来自阿卡姆的艾伯特·N.威尔马斯。但这个人显然不是埃克利本人。因为这个男人与快照上那个头发斑白、蓄着胡须的埃克利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他要年轻得多,而且穿着时尚,仅仅蓄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更像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可是,他那有涵养的嗓音却给我一种模糊而又古怪的熟悉感觉,让我有点儿心神不宁,却又没办法回忆起自己曾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于是我询问了他的身份,他解释说他是埃克利的朋友,从汤森镇赶来代表我未来的东道主接待我。他说,埃克利突然染上某种哮喘方面的毛病,觉得自己不适合暴露在户外的空气里进行一趟长途旅行。所幸问题并不严重,所以我的拜访计划并没有什么变动。我不清楚诺伊斯先生——他是如此介绍自己的——对于埃克利的研究和发现知道多少,但是他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似乎暗示他只是一个对整件事情了解不多的圈外人。有鉴于埃克利一贯的隐居生活,在得知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随时都能帮上忙的朋友后,我觉得稍稍有点儿诧异;但我并没有因为这点疑惑停下脚步,而是径直钻进了他指给我的那辆汽车里。这不是我根据埃克利的描述想象出来的那种老式的小型汽车,而是一辆外观清洁干净的、款式新潮的大车——这显然是诺伊斯的。汽车用的是马萨诸塞州的牌照,上面还有当年那个惹人发笑的“神圣鳕鱼”标志。因此我猜测,我的这位临时向导只是夏季暂居在汤森镇而已。

诺伊斯爬进了车里,坐在我身边的驾驶座上,然后立刻发动了汽车。我很高兴他没有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因为某些弥漫在空气里的古怪紧张气氛使得我不太想多谈些什么。我们平稳地顺着车道爬过一个斜坡,然后转进了右边的大街。午后阳光下的小镇看起来颇为引人入胜。它就像是我少年记忆里的那些新英格兰地区的古老小城市一样在午后的阳光中昏昏欲睡。那由屋顶、尖塔、烟囱和砖墙组成的轮廓里有某些东西触动了我怀旧情绪的心弦。我甚至可以这样描述——我走在一条奇异的通道上,穿越过堆叠在一起、绵延不断的时光积淀,通向一片略略有些令人神往的土地,在那里有一些古老而奇怪的东西得以停留和生长,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它们从未被打扰过。

当我们离开布拉特尔伯勒时,我心中那种拘束与不祥的感觉变得越发强烈起来,因为这片群山林立的乡野里的某些模糊征兆,以及那些葱郁、高耸、凶险同时令人感到压迫的花岗岩陡坡,似乎都在暗示着某些隐晦的秘密,暗示着某些自太古残存至今的、对人类来说不明敌友的存在。有一段时间,一条从北方某些不知名的山丘中流淌下来的宽阔浅河伴在我们的侧旁。当我的同伴告诉我这就是西河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因为我回忆起了那些报纸上的新闻——在大洪水过后,那些漂流在水面上像是螃蟹一样的丑恶生物中有一只就是在这条河上被发现的。

渐渐地我们周围的郊野变得更加荒芜萧索起来。那些过去遗留下来的古旧廊桥令人生畏地悬架在山涧之间;一条沿着河流平行延伸开去、几乎已废弃的铁轨上似乎正散发着某种朦胧的、简直能用肉眼察觉的荒凉气息。好几次我瞥见一些令人生畏的巨大河谷。在那儿耸立着巨大的悬崖——那种新英格兰地区常见的原始花岗岩从顶端鳞片般的葱翠间露出了一丝灰沉和朴素。我还看到许多峡谷,和峡谷间奔涌跳跃、无法驯服的湍流。这条河流承载着那些掩藏在这万千群山之中、无法想象的秘密,一路奔流,淌向山下。不时出现的岔路大多都很狭窄,甚至几乎有些隐蔽。它们往往都是在繁茂密实的大片森林中硬挤出来的一条小道。而无数的自然精灵兴许就隐匿潜伏在道路两旁森林中的那些古老大树上。当看到这一切时,我不由得想起当初埃克利驾驶着汽车沿着这条路行驶时,也曾为那些他无法察觉的力量感到担忧。此时此刻,我毫不怀疑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不出一个小时,我们便抵达了纽芬。人类曾依靠无情征服与完全占有等美德明确划定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而这座赏心悦目的古朴村庄便是我们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在这之后,我们便舍弃了一切对于眼前、有形以及时间可以改变的事物的忠实,进入了一片寂静而又不真实的奇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那条缎带一般的狭窄小路以一种仿佛是有知觉的、有意图的任性多变在无人居住的葱郁山丘与几近荒芜的空旷河谷间百转千回。除了汽车发出的声响外,唯一还能传进我耳朵的东西便是那些从幽暗森林里的无数隐秘泉眼中流淌而出的奇妙溪流所发出的潺潺水声。

那些低矮、半球形的山丘之间留下的细狭通道此刻真正近得让人胁息仰目起来。它们的山势甚至比我根据传闻而想象出的情形更加陡峭与险峻,同时也与那个我们所知的平凡的客观世界相去甚远。那些杳无人迹的浓郁密林绵延在无人能及的峭壁上,似乎正藏匿着一些怪异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甚至我觉得就连这些群山所组成的轮廓也都暗含了某些早在亘古以前就已被遗忘的奇特意义,它们就好像是由某个传说中才有的——甚至就连其往日光辉而今也只存在于我们极少数的梦境深处的——巨人种族所留下的宏伟的象形文字。所有关于往昔的传说,以及所有根据亨利·埃克利所展示的东西与信件而得出的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一起涌现在我的记忆里,将紧张和越来越强烈的危险气氛推高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我这趟旅程的目的,以及在它之前发生的那些令人恐惧的怪事在一瞬间一齐向我袭来,让我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甚至几乎压倒我对于那些奇怪研究的热情。

我的向导肯定也留意到了我的心神不宁;随着公路变得越来越荒芜、越来越不规则,我们的汽车渐渐慢了下来,开始上下颠簸,而向导原本偶尔即兴做出的和蔼解说也逐渐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讲述。他谈到乡间野外的美丽与神秘,并且在言谈间表示他对于我的东道主所从事的民间传说研究也有所涉猎。根据他那些礼貌的问题,明显可以猜出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某个科学方面的研究,而且也知道我带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资料;但他对于埃克利最后所触及到的那些深奥而可畏的知识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称赞或欣赏的迹象。

向导的举止非常正常、得体同时也令人愉快。我本该因为他的言辞逐渐平静下来,打消心底的疑虑;但奇怪的是,当我们沿公路蜿蜒颠簸着穿过散布着山丘与密林的陌生荒野时,我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起来。有时候,诺伊斯似乎是在试探我,仿佛想弄清楚我究竟了解多少有关这片土地的可怕秘密;而他每多说一句话来,那种模糊而又令人恼火与困惑的熟悉感觉便更强烈一分。尽管这个声音十分普通而且显得很有教养,但是它带来的熟悉感觉却让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普通、不正常。不知为何,我总倾向于把这种熟悉的感觉与某些已被我遗忘的梦魇联系起来;而且我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辨认出了这种熟悉感觉的源头,很可能因此而彻底疯掉。如果我还有什么好的托词,我觉得自己也许会放弃这趟旅行,折返回家。事实上,我没法这么做——何况我还记得,抵达目的地后,我便能与埃克利本人展开冷静而又系统的讨论了。这次谈话对于让我稳定心神、重新振作起来一定大有裨益。

此外,当我们翻山越岭穿越过这片仿佛有着催眠魔力的荒野时,周围的开阔美景似乎透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古怪力量。这片绵延在我们周围的奇异迷宫里,就连时间本身也丧失了意义。在我们的周围,一片片仙境里才有的鲜花草甸如同波浪般延伸起伏,那些存在于逝去岁月里的美好与可爱也一同重现在了风景里——那些色彩缤纷的秋季花朵镶嵌在古老树林和从未被玷污过的草地边缘;在远处辽阔的空地上,渺小的棕色农庄蜷曲在巨大的古木密林之间,若隐若现地匍匐在那散布着野蔷薇花香和葱郁草甸的垂直断崖下方。甚至就连阳光也沾染上一种超凡的魅力,仿佛整片地区上空都覆盖着某些与众不同的氛围或蒸汽。除了偶尔能在早期意大利艺术家构造的背景中捕捉到如此魔幻的场景外,我还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景象。索多玛[28]与莱昂纳多[29]也曾构思过这样的广博景象,并在文艺复兴时期拱廊的拱顶上表现出来,但那仅仅是距离上广阔而已。我们此时正亲身行驶在这样一幅巨大的画卷里,而且我似乎在它那奇妙的魔法中发现一些生来就知晓的,甚至是继承自先祖的东西,一些我曾经一直在徒劳寻觅的东西。

突然,在沿着陡坡向上翻越过一个平缓的山头后,车停了下来。在我的左面,从路边延伸开去的是一片保养良好的草坪。刷白的石头为草地标示出清晰的边界。在草坪的另一边耸立着一栋两层半高、相当宽大的白色房子。这座建筑为整个庄园增添了几分雅致。房子的右后方还有一栋毗邻的,或者是用拱廊相连的建筑。那应该是谷仓、库房和磨坊之类的地方。我曾经在收到的快照中见过这个地方,所以当看到路边薄皮金属邮箱上写着亨利·埃克利的名字时,我没有丝毫的惊讶。在房子往后隔着一段距离是一片树木稀少、沼泽般的洼地。在洼地之后,一面覆盖着茂密森林的陡峭山坡拔地而起,并最后终止在参差不齐、植被茂密的山尖上——我知道那就是黑山的峰顶,而我们现在正爬在它的半山腰上。

我带上了自己的小行李箱,准备打开车门走出去。但诺伊斯让我稍等一会儿,他先进去向埃克利通知一声。他接着补充说,他在别处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把时间都耗费在这里了。当他飞快地走上通向房子的小路时,我自己从车上爬了下来,希望能在安顿下来进行一场长时间的座谈讨论之前,先伸展伸展腿脚。此刻,我所在的位置就是埃克利曾在信件里用令人无法忘怀的语言描述过的可怕围攻战场,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焦躁紧张的情绪再度攀升到了顶点。老实说,我非常畏惧接下来的讨论,因为它将会向我展示某些一直被视为禁断的怪异世界。

通常,那些全然怪异的事物往往紧密联系着强烈的惊恐,而非激动人心的启发。而联想起埃克利正是在这一小片满是尘土的道路上发现了那些可怕的痕迹;联想起在经历过那充满恐惧和死亡的无月夜晚之后,他还曾在这里发现了那些恶臭的绿色脓浆时,我更加没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闲暇之间,我留意到似乎周围没有一条埃克利喂养的看门犬。难道他在与那些外来者和解之后,就立即将它们统统卖掉了么?换作是我,我可不太相信埃克利在最后那封信里提到的和平条约会有多么真诚和深厚。归根结底,他只是个纯朴、没有什么处世经验的人。或许,在这场新联盟的表象之下正涌动着某些隐藏得更深,而且也更加不祥的暗流,谁知道呢?

随着思绪,我的眼睛望向了那片满是尘土的路面。它上面曾经承载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过去几天都很干燥,各式各样的痕迹都混杂在这条不规则的道路上——尽管这块地区本应该人迹罕至,可现在我看到的道路上却遍布着车辙。怀着一丝微弱的好奇心,我开始在心中勾勒出各种痕迹的大体轮廓;同时努力抑制住这块地方以及关于它的记忆所暗示的、源源不断的骇人想象。在阴森的寂静里,在远方溪流隐约传来的微弱潺潺流水声中,在层层叠叠、挤压在狭窄地平线上的葱翠群山和覆盖着黑色密林的断崖险境间,有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某种威胁的气息。

这时一幅图画闪现过了我的脑海,接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凶险和不断涌现的幻想似乎变得渺小平淡、微不足道起来。我曾说过,我怀着一种闲暇之余的好奇,打量着地上留下的各式痕迹——但在突然之间,一阵足以令人瘫软的惊恐扼杀了这种好奇心。虽然那些尘土中的痕迹大多都是混杂重叠在一起的,不太可能吸引住我那不经意的扫视,但我那焦虑不安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通向房子的小道和大路相接的岔口附近。我注意到了某些细节,同时绝望而又确定无疑地认出了这些细节蕴含的可怕深意。在收到埃克利寄来的柯达照片后,我曾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凝视照片里那些属于外来者的爪印。这绝不是句空话。我对那些令人嫌恶的螯爪所造成的痕迹了如指掌——那种在方向上模棱两可的痕迹毫无疑问地象征着那些不属于这个星球上的恐怖。我绝没认错那些痕迹,没有这样仁慈的可能性。在我看来,那个地方确确实实地客观存在着至少三个那样的爪印。它们混在那些进出埃克利家、数目多得出乎我意料的模糊人类脚印之中,显得骇人地引人注目,而且它们留下的时间决计不会超过数个小时。这是那些活生生的来自犹格斯的真菌留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痕迹。

我及时地镇定下来,控制住自己,压抑了尖叫的冲动。毕竟,如果我的确相信了埃克利的信件,那么这不是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他说过,他已经与那些东西达成了和解。那么,它们中的一部分前来拜访埃克利的房子能有什么奇怪的呢?但是,恐慌却比我所感觉到的安慰来得更加强烈。在第一次见到这些来自外空深渊的活物所留下的爪印时,难道还有谁能无动于衷么?正在这时,我看到诺伊斯推开了门,快步向我走来。我想,我必须保持镇定,因为我想眼前这位和蔼的朋友完全不知道埃克利在探索禁忌时曾进行了怎样一些最深奥、最惊人的调查和研究。

诺伊斯匆忙地告知我,埃克利很高兴,现在正准备见我;不过他突发性的哮喘可能使得他在未来的一两天内无法胜任一个称职的东道主。喘息出现时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很大影响,而且总会伴随着令他虚弱的高烧和全身无力。当症状持续时,他的状况一点儿也不好——必须低声说话,并且走动时也非常笨拙和虚弱。他的脚和脚踝肿胀得厉害,所以他只得将它们包扎得像是患上痛风的老“食牛者”[30]。他今天的状况就很糟糕,所以我可能需要自己照料自己;不过他仍然很渴望进行交谈。我能在前厅左边的书房里找到他——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在他生病期间不能接触太多阳光,因为他的眼睛现在变得很敏感。

接着诺伊斯向我做了道别,然后开着他的汽车驶向北方,而我也慢慢走向那座白色的房子。诺伊斯为我留下了半开的门;但在到达门边走进去之前,我先仔细地审视了一遍整个地方,试图确定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了如此模糊的古怪感觉。库房和谷仓看起来相当整洁和普通,并且我注意到埃克利那辆破破烂烂的福特就停在属于它的那间宽敞、没有上锁的车库里。然后我意识到为何自己会觉得古怪了。这里一片寂静。通常来说,一个农场起码会因它圈养的各种家畜而传出适当的骚动声,但是在这里,所有与生命有关的信号都消失了。那些母鸡和猎犬究竟怎么样了?我可以想象得出,那几头埃克利在信里提过的奶牛也许是外出放牧了;而那些看门犬也可能已经被卖掉了;但是如果就连一点点母鸡发出的微弱的咯咯声和咕哝声也听不到的话,可就真有些古怪了。

但我没有在小路上逗留太久,而是果断地走进了半开着的农舍大门,并在身后随手关上了它。这个动作给了我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效果。而当我意识到自己已被关进房子里的时候,我有过一瞬间的冲动,希望自己能仓皇逃离这里。倒不是因为房子的内部看起来非常凶险不祥;恰恰相反,我觉得面前这条有着殖民时代晚期风格的典雅走廊显得相当正常雅致,也非常欣赏它的布置者所表现出的品位和修养。促使我产生逃跑想法的是某些更加细微、难以确定的东西。也许,我觉得自己闻到了某种奇怪的气味——但我同时也很清楚地意识到,即使在保养得最好的老农舍里,那种发霉的怪味也相当常见。

VII

我一面努力抵抗着那些阴暗的疑惧,一面依照诺伊斯先前的介绍,推开了左边那扇装着六块镶板与黄铜门闩的白色大门。门后的房间比我想得更暗一些。而当我走进它的时候,我留意到那种奇怪的气味变得更浓烈了。空气里似乎飘荡着某种微弱的像是幻觉一般的旋律或颤动声。有一瞬间,紧密的窗帘里漏进了光线,我隐约看见一丁点东西,但是一阵怀着歉意的干咳或者呢喃低语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房间远处、更黑暗的角落。我注意到那里摆着一张安乐椅。接着,在那深邃的阴影里,我隐约看见了一张白色的人脸和一双手;于是我立刻走上前去,向那个正努力试图说出点儿什么的人问好。虽然光线很暗淡,但凭着感觉,我知道那的确是邀请我进行这趟旅行的东道主。我曾反复仔细察看过那张柯达照片,绝不会认错那张结实而又饱经风霜的脸,与那圈剪短了的灰白胡子。

但当我再仔细审视时,我的致意也蒙上了一层焦虑和难过。因为,我很确定,那是一张重病患者才有的脸。那张脸紧紧地绷着,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也一眨不眨地茫然瞪着。我觉得这肯定不单单是哮喘的问题;也意识到前一阵子的恐怖经历所带来的紧张情绪肯定可怕地影响了他的健康。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击垮任何一个普通人吗?即使是比这个钻研禁忌事物的无畏学者更加年轻的人也难逃崩溃的厄运。恐怕,那种突然降临的古怪松弛来得太晚了,已经无法将他从这种像是全面崩溃的状态里解救出来了。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虚弱、毫无生气的模样里透着一点儿可怜。他的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晨袍,并且用一条鲜艳的黄色围巾或是兜帽遮住了头顶和脖子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这时,我注意到他正试图用那种问候我时发出的干咳般的喃喃低语说些什么。那是一种短时间里很难注意得到的呢喃低语,因为那一簇灰白的胡子掩盖住了嘴唇所用的动作,另外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也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但出乎意料的是,当集中注意力后,我很快便能把握住他所想表达的要义。那声音不带一点儿乡下人的口音,甚至连所说的言辞也很流利,至少要比我根据来往的信件所预期的情况要好得多。

“我猜你就是威尔马斯先生?原谅我不能起身。正如诺伊斯先生告诉你的一样,我病得很重;但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让你空跑一趟。你已经知道我在最后一封信里所写下的东西了——明天,等我好一些的时候,我有很多东西要对你说。我无法形容在互通信件这么长时间之后终于见到你本人对我来说是多么荣幸。当然,你也把那些文件带来了?还有柯达照片和唱片?诺伊斯把你的小提箱放在大厅里了,我猜你已经看见了。我恐怕你今晚很大程度上要自己接待自己了。你的房间在楼上——这间房子的正上方——你能在楼梯口找到浴室,门是开着的。餐厅里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餐——穿过这道门后,在你的右手边——你想什么时候吃都可以。我明天也许能尽好一个主人的职责——但是现在虚弱让我自己都变得很无助。”

“当作在家里一样——在带着你的包去楼上的时候,你可以先把那些信、照片和唱片拿出来放在这里的桌子上。我们会在这里讨论它们——你可以看到,我的留声机就放在那个角落里。”

“不,谢谢了——你帮不了我什么。我很早以前就和这些哮喘打交道了。在晚上前回来,我们能简单地谈一谈,然后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上床休息。我就歇在这儿——也许整晚都睡在这里,我平常常这么干。等到早上,我会好上很多,并且能和你一起研究那些我们应该去研究的东西。当然,你已经意识到了,我们所面对的事情是绝对惊人而且广博的。对于我们来说,以及对于这地球上的极少一部分人来说,我们最终将展开时空与知识的深渊,它们将超越人类任何科学或哲学的考虑。”

“你知道吗?爱因斯坦错了,某些物体和力量能以比光速更快的速度运动。通过某些合适的协助,我有可能可以在时间中上下旅行,并且目睹和感受属于遥远过去和未来新纪元的地球。你无法想象这些生物将科学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它们能够对那些活着的生物的思想和身体做任何事情!我期待着访问其他的行星,甚至其他的恒星和星系。第一趟旅程将是犹格斯,那是离我们世界最近的、被那些生物完全占据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位于我们太阳系最边缘的古怪黑暗星球——地球上的天文学家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在合适的时候,你知道的,这些生物将会直接与我们进行心灵交流,并且将会引导人类发现这颗星球——或者也许会让它们的人类盟友给那些科学家一个暗示。”

“犹格斯星上有许多雄伟的城市——在这些城市里,矗立着一排排巨大的梯台高塔。这些高塔都是用那种我试图寄给你的黑色石头修建起来的。那颗石头本身也是从犹格斯带来的。在犹格斯,阳光不会比一般的星光更明亮,但这些生物不需要光。它们有更加敏感的感官,它们也不会在自己的巨型房屋与神庙里修建窗户。光线甚至会混淆、妨碍甚至伤害它们,因为它们最初来自一个超越时空之外的黑暗宇宙,那里没有任何光线。拜访犹格斯会令任何心智脆弱的人发疯——然而我将要去那里。那里还有着一些神秘而雄伟的大桥——那是由某些更古老的种族修建起来的,早在这些生物从无限虚空降临犹格斯之前,这个种族就已经灭绝并被彻底遗忘了——这些大桥下流淌着黑色的沥青河流。那种景象足以让任何人变成但丁或是爱伦·坡,只要他还能保证自己神志足够正常,能把他所看到的都说出来。”

“但请记住——这个有着真菌花园和无窗城市的黑暗世界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怕。只不过对我们来说,它似乎是可怕的。当那些生物在远古时代第一次探索我们的世界时,可能也像我们害怕它们世界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你知道它们在很早以前就降临到地球上了。那个时候,传说中属于克苏鲁的时代还未终结,如今沉没在水底的拉莱耶还耸立在水面之上。它们记住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它们还进入过地球的内部——地表上有某些无人知晓的通道连接着大地深处的世界——其中一些通道就藏在佛蒙特州的群山里——这些通道连接着地下许多巨大世界,这些世界属于一些对人类来说完全陌生的生物;被蓝色光芒点亮的昆杨[31]、被红色光芒点亮的幽嘶[32]和完全黑暗无光的恩凯[33]。那可怕的撒托古亚就来自恩凯——你知道的,在《纳克特抄本》《死灵之书》以及经由亚特兰蒂斯的高阶牧师卡拉卡夏·唐保存下来的康莫尼亚[34]神话体系中曾提到过这个如同蟾蜍一般、没有固定形状的强大生物。”

“但我们稍后再谈这个。现在肯定是下午四五点钟了。最好还是把行李从袋子拿出来,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回来进行一次舒适的谈话。”

我听从了房间主人的建议,缓缓地转过身去;拿起了自己的小行李箱,取出并存放好需要用到的文件,然后走进了为我安排的房间。那些出现在路边的爪印依旧记忆犹新,而埃克利近乎呢喃的话语更对我产生了奇怪的影响;他的言辞让我觉得他对那颗被真菌占领的星球——那颗被视为禁忌的犹格斯星——了如指掌,可这种想法却让我止不住地浑身战栗,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加剧烈。我为埃克利的病痛感到非常的惋惜,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沙哑刺耳的喃喃低语虽然让人可怜,却同样也让我感到莫名的憎恶。如果他不在谈论犹格斯星以及它上面的阴暗秘密时表现得那么得意扬扬该有多好!

为我准备的房间设施齐全,非常令我满意。房间里既没有楼下那种发霉的臭味,也感觉不到那种让人觉得心神不宁的震颤。我将小行李箱留在了房间里,然后走下楼去,和埃克利打了个招呼,并享用了他为我准备的午餐。餐厅就在书房的边上。此外,我还留意到厨房也在同一个方向上稍远些的地方。餐桌上做了丰富的准备,等候着我的有三明治、蛋糕和奶酪,以及一只放在茶杯和茶碟边上的保温壶——这说明主人连热咖啡也没有忘记。在享用过美味的午餐后,我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却很快发现在这一细节上厨房的工作有失水准。我在喝下第一勺咖啡时就察觉到了一种略微有些辛辣的不快味道。于是,我把杯子放在一边,没再继续喝下去。在用餐期间,我觉得埃克利一直都静静地坐在隔壁黑暗房间的那张大椅子上。我曾走过去邀请他一同进餐,但他喃喃地低声说他现在吃不下东西。稍后,在他入睡前,他会喝上一点儿麦芽乳——他今天一天只需要吃点儿这东西。

吃过午餐后,我坚持亲自打扫了餐桌,并在厨房的水槽里清洗了所有的盘子——顺带也倒掉了我不爱喝的咖啡。随后,我回到了黑暗的书房里,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靠近房间主人的角落里,准备与他展开一些他有兴趣的谈话。信件、照片和唱片依旧摆在房间中央的大桌子上,但我们暂时都没有翻阅它们的打算。不久,我甚至都忽略了那些之前闻到过的奇怪味道与如同震颤的奇怪感觉。

我谈到了一些埃克利曾写进信里的内容——尤其是篇幅最长的第二封信——我至今都不敢引用这封长信的文字,甚至不敢用文字简述它的内容。这种犹豫至今仍对我有着极强的影响,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会详述那晚在偏远群山中的黑暗房间里听说的呢喃低语。我甚至都不敢提及那个刺耳的声音向我述说的广博恐怖。过去,埃克利知道很多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然而自他与那些外来者和解后,他所知晓的恐怖已经超越了任何神志健全的头脑能够承受的极限。他讲述了终极无穷的结构,讲述了不同维度的并置,讲述了我们所知道的宇宙时空在由无数宇宙连接组成的无尽链条中的可怕位置,讲述了由这一链条的每个环节组成的那个拥有弧度、棱角、物质与类物质电磁集合体的超级宇宙——但直到现在,我仍然完全拒绝相信他说过的一切内容。

从没有哪个神志健全的凡人能够如此危险地接近那基元本质的奥秘——从没有哪个生物的大脑得以如此接近那超越了形式、力量与对称性的混沌中的绝对毁灭。通过谈话,我得知了克苏鲁最初来自何处,也知道了为何历史记录中出现的明亮新星都是昙花一现。但在提到某些事情时,即便是我的解说者也会犹豫胆怯地停顿下来。而在他欲言又止的暗示中,我猜测到了那隐藏在麦哲伦星云和球状星团背后的秘密;猜测到了那些被讲述到的古老寓言掩盖起来的黑暗真相。他向我明白无误地揭露了杜勒斯[35]的本质。同时我也从中得知了廷达洛斯猎犬[36]的本质,虽然我仍不知它的起源。伊格[37],众蛇之父的传说在他的言谈中褪去了比喻和象征的外皮。而当谈话延伸到那个位于角度空间之外的可怖核心混沌时——那个《死灵之书》仁慈地用“阿撒托斯”这个名讳掩盖其可怕本质的混沌时,我带着嫌恶惊跳了起来。他以具体而直白的方式澄清了那些最大胆的秘密神话才会暗示的污秽梦魇,但这一切实在太令人惊骇了;而他的语句不仅简单明了,而且病态地可憎,完完全全超越了那些远古和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所能做出的最为大胆的叙述。无可避免地,我开始相信那第一个创造了这些应当被诅咒的传说的神话作者必定曾与和埃克利结盟的外来者打过交道,甚至可能还曾拜访过宇宙之外、那些埃克利如今正打算去拜访的疆域。

埃克利告诉了我那块黑色石头究竟是什么,以及它上面暗示的秘密。这让我万分庆幸自己没有收到那件邮递包裹。我对于那些象形文字的猜想完全正确。而这时候的埃克利似乎也全盘接受了这一系列他偶然发现的事情;实际上,他不仅接受了这些恐怖的事情,而且热切渴望去探索这可怕深渊的更深处。我想知道自他给我寄最后那封信之后,他究竟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也想知道和他打交道的个体是否大多都和他最初提到的那个密使一样是人类,或者跟他打交道的根本就不是人类。这时,我的神经已绷紧到了让人无法继续忍受的地步。我试图解释这间黑暗房间里挥之不去的古怪气味与一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隐约震颤,并因此延伸发展出了各种各样疯狂的想法。

随着夜幕逐渐低沉,我回忆起了埃克利在写给我的信中所描述的夜间景象,并战栗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同样,我也很不喜欢这座农舍的地理位置——因为它就在那被密林覆盖的巨大山坡所投下的遮蔽中,而且这山坡还连接着黑山那人迹罕至的高耸峰顶。在得到埃克利的同意后,我点燃了一盏小油灯,拨暗了火光,然后将它放置在远处一张位于阴森的弥尔顿半身像侧旁的书柜上;但旋即我又后悔这个举动了,因为微弱的火光让房间主人那张毫无表情、紧紧绷着的面孔与无精打采的双手看起来极端怪异,如同死尸一般。我觉得他几乎已无法动弹了,但却又看见他偶尔会微微地点点头。

当他说完这些之后,我完全无法想象明天他还能说出怎样一些更加深奥隐晦的秘密;不过他最后还是透露了一些消息——他说他将会旅行前往犹格斯星,甚至前往更遥远的外太空——甚至我或许也能伴他同行。当他提议我展开一次穿越宇宙的航行时,我充满恐惧地惊跳了起来。这把埃克利逗乐了,因为当我流露出恐惧神情的时候,他的头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接着,他非常温和地告诉我人类该如何穿越星际真空,完成这种看似不可能的航行——事实上有几个人已经完成这种壮举。虽然,人类的整个身体的确无法承受这种旅行,但是外来者利用它们那叹为观止的外科手术、生物学、化学以及机械技术找到了一种方法将人类的大脑和其他与之共存的身体的构造分离开来。

它们有办法在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下,将人类大脑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并且还能保证残余下的生物器官能在失去大脑的情况下继续存活下去。而那团赤裸、小巧的大脑将被浸泡在一种液体里,装进用金属铸造的圆缸中。圆缸中的保存液偶尔会得到一些补给。而圆缸本身则是由某种从犹格斯星上开采出的金属铸造的,能够密封隔绝以太。通过几个电极接头,圆缸能随意地连接上某些精心设计的仪器设备,从而为大脑提供视觉、听觉和语言这三种重要的机能。对于这些有翼的真菌生物来说,捎带着完好无损的柱形脑缸穿越太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在穿越星际空间,抵达任何一个建立着它们文明的星球之后,外来者们便能找出许多可调整的设备为大脑提供其他一些机能;因此,通过一些简单的装配工作,这些旅行中的大脑便能在横穿及超越时空连续体的每个阶段都获得一套有着完整感官知觉,并且具备语言能力的新生命——虽然,只是一种没有躯体、纯粹由机械模拟的生命形式。这就像是随身携带着一张留声机唱片展开旅行,并在任何配有留声机的地方播放这张唱片一般简单可行。这一方案不存在任何问题,埃克利也不会因此感到担忧。这样的壮举不是一次又一次极其精彩地实现了么?

说到这里,他那几乎一直静止的肢体第一次动弹起来。他那几乎没有挪动过的手第一次举了起来,僵硬地指向房间另一边的某张高大架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我看到那一排整洁的书架上摆着超过一打的金属圆缸子——我过去从未见过这种圆缸,它们大约一英尺高,直径略小于一英尺,每个圆缸的弧形表面都镶嵌着三个呈等腰三角形分布的奇怪狭槽。其中有一个圆缸的两个插槽正连接在一对模样奇怪、摆在圆缸后方的机器上。它们所蕴含的意义我自不必多说。我像是得了疟疾一般颤抖起来。然后我看到那只手指向了一个很近的墙角。在那里胡乱堆砌着一些复杂的设备与附属的缆线和插头——其中有几个像极了架子上那两个摆在圆缸后面的装置。

“这里有四种不同的设备,威尔马斯。”那声音呢喃低语道,“四种——每种都有三个功能——总共十二个部分。你看,那上面的圆缸表示着有四种完全不同的生物。三个人类、六个不能依肉体在太空航行的真菌生物、两个从海王星来的生物(老天,如果你能看看这些生物在它们自己星球上的模样该多好)。剩下的生物则全都是来自银河系外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暗星里的中央洞窟。在位于圆山里的主前哨中,你偶尔会看到更多的脑缸和机器——有一些装载着从宇宙之外来的大脑,它们拥有的感官与你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完全不同——它们是来自遥远外空的同盟和探索家——它们能通过一些特殊的机器获得合适的感官与表达能力,这些仪器不仅仅让它们觉得合适,也方便让各式各样的倾听者理解它们传递的信息。就像这些生物那遍布各个宇宙的大多数主要前哨站一样,圆山是一个星际交流非常频繁的地方。当然,它们只借给我最普通的机器用于实验。”

“那里,拿着我指给你的三台机器放在桌子上。那个稍高一些、前面安装着两只玻璃透镜的机器——然后是那个有着真空管和音箱的盒子——接着是那个顶端有着金属圆盘的东西。最后请取下那个贴着‘B-67’标签的圆缸。站在那张温莎椅上去才能够着那个架子。重吗?别担心。确定是编号——B-67。不用管那个与两台测试仪器相连、还带金属光泽的新圆缸——就是那个上面写着我名字的。把B-67放在桌子上,和你放机器的地方靠在一起——留意所有三个机器上的转盘式开关,把它们都调到最左端。”

“现在把那台透镜机器的缆线接到圆缸最上面那个狭槽里——那儿!把带管子的机器接在下面左手边那个狭槽里,带金属碟的仪器连上外面的狭槽。现在把机器上所有转盘式开关转到最右端——先是透镜那个,再是金属碟的那个,最后是带管子的。这就对了。我先告诉你,这是个人类——就好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明天我将会让你体验一些别的东西。”

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奴隶般地听从那些呢喃低语,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埃克利已经疯了。在经历过前面的谈话之后,我应该已经准备好应对任何事情了;但是这种操作机器的滑稽表演实在有些像是典型的、由疯狂发明家与科学怪人构思出的怪诞奇想,所以我开始有一点儿怀疑——虽然,在参与之前的疯狂对话时,我甚至都不曾心生疑虑,但此刻我有些怀疑了,眼前这个呢喃低语的人所讲述的内容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的一切观念——但是,遥远的外空难道就没有其他的东西吗?难道仅仅因为它们缺乏实在具体的证据就能说明它们荒诞不经吗?

这团混沌让我觉得眩晕起来。接着,我渐渐意识到刚连上圆缸的三台机器全都发出一种混杂着摩擦和呼呼的声音——但是很快这种混杂的声音又消失在完完全全的寂静中。会发生什么?我会听到一个声音么?如果是这样,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它不是某个躲藏在别处、严密监视着我们的人通过某些巧妙伪装起来的无线电设备在对我们说话呢?直到现在,我仍不愿意为自己听到的东西赌咒发誓,我也不知道在自己面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似乎的确发生了些什么。

简单明了地说,那个有着真空管和音箱的机器开始说话了,而且它的言辞有着一个确定的要点,同时也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它的确具备某种智能。这些话语都毫无疑问地证明说话者的确就在现场,而且正在观察着我们。那个声音很响亮,带有金属质感,死气沉沉并且在发音的每个细节上都显露出确定无疑的机器特性。它没有音调或是情绪变化,而是怀着极度的精确和从容,用刺耳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

“威尔马斯先生,”它说,“我希望我没吓着您。我和您一样是一个人类,但我的身体现在正安全地放在房间东面大约一英里半的圆山里接受合适的维生照料。而我自己则和你在一起——我的大脑就在圆缸里,同时我可以通过这些电子振动器看见、听见并且和您交流。一个星期后我将踏上穿越虚空的旅途,就像我以前曾多次做过的一样。我很高兴届时会有埃克利先生的陪伴,同时我也希望您能一同参与。我听说过您的名声,也留意过您与我们朋友之间的书信,现在,我已见到您本人。当然,我就是那些与拜访我们星球的外来生物结成同盟的人类中的一个。我第一次遇见它们还是在喜马拉雅山脉,而现在我已经在许多方面协助过它们。作为回报,它们给予了我仅仅只有少数人类才得以享有的经历。”

“如果我说我曾到过三十七个天体,你能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吗?——其中有行星、暗星还有一些不那么好下定义的物体——其中八个在我们所处的银河系之外,两个则位于我们这个弯曲的宇宙时空之外。所有这些对我来说不构成一丁点损害。它们切开了我的头部,并移走了我的大脑;这个过程已经相当熟练和灵巧了,甚至都不能粗略地称之为进行外科手术了。这些到访的生物有许多方法使得这些抽取过程变得非常简易甚至几乎司空见惯——而且当大脑脱离之后,人的身躯将不再老化。我补充一句,依靠着这些机械功能,加上偶尔更换保存液时带来的有限营养供给,大脑事实上已经成为不朽的个体了。”

“总之,我由衷地希望您决定和埃克利先生以及我一同踏上旅程。那些到访者很渴望认识像您这样明白事理的人,同时也希望向你们展现那些我们人类中的大多数只能在梦境中才可以见到的伟大深渊。第一次与它们会面也许有些奇怪,但我知道您将能克服这些。我想诺伊斯先生也会一起走——就是那个毫无疑虑,用车把您带到这儿来的人。他好几年前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我猜您一定认出了他的声音,埃克利先生寄给你的唱片上就有他的声音。”

这时我猛烈地惊跳了起来,于是说话者停顿了一小会儿,才开始继续他的演讲。

“所以,威尔马斯先生,我会留给您考虑的时间;仅仅补充一句,像您这样一个有着丰富的奇闻和民间传说知识的人绝不应该错过这样的机会。没有什么好怕的。所有的转变过程都是无痛的;而且沉浸在这样一个完全机械化的感官世界中,有许多值得享受的东西。当这些电极断开连接后,大脑仅仅会进入一种格外生动和奇妙的睡梦状态。现在,如果您不介意,我们也许要中止我们的谈话,等到明天再继续。晚安——只要把所有的开关都转回左边;不用担心准确的顺序,但你最好能把透镜的机器留到最后来关,晚安,埃克利先生——好好招待我们的客人。准备好关闭那些开关了吗?”

它说的只有这些。我机械地遵从了那台机器的建议,关掉了三个开关,但却依旧精神恍惚,并且对发生过的一切都充满疑惑。当我听到埃克利的呢喃低语告诉我可以移走桌子上的所有仪器时,我头脑仍沉浸在晕眩中。他没有试图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做出任何评论,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评论能很好地表述出我所感受到的重负。我听到他告诉我可以把油灯带到自己房间里去,所以我猜他希望独自歇息在这片黑暗里。也的确到了他该休息的时候了,因为这一系列谈话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即使对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来说也会感到精疲力竭。我精神恍惚地向房间主人道了声晚安,然后带着油灯走上了楼梯——虽然我手上还带着一只相当不错的小型手电筒。

能离开楼下那个总弥漫着奇怪气味与模糊震颤感觉的书房令我颇感欣慰,但当我想起自己身处的环境,以及将与之碰面的势力时,我仍旧摆脱不了那种混杂着畏惧、危险以及极度怪异的感觉。这感觉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这片偏僻的荒野;那片耸立在农舍后方不远处、被诡秘森林覆盖的山坡;那些留在路边的脚印;那个待在黑暗里、饱受病痛折磨却一动也不动的低语者;那些可憎的圆缸和机器,尤其是那个请我进行一次奇怪手术,并参加一场更奇怪的旅行的邀请——这些东西全都如此的新鲜和陌生,它们在突然之间连续地蜂拥进了我的生活,用一种逐渐累加的力量冲向我,消磨着我的意志,甚至几乎逐渐损耗尽了我的体力。

意识到向导诺伊斯居然是留声机唱片里的那场可怕拜鬼仪式中的人类司仪实在让我尤其震惊;不过我事先的确从他的声音里觉察到一丝令我厌恶的模糊熟悉感觉。另一个额外的惊异则源于自己对东道主表现出的态度——不论何时我都不愿去分析它;因为我对那个往来书信所展现出的埃克利有着一种本能的信任,但此时此刻,我却发现这个人让我感觉到了截然不同的憎恶。他的病痛本该唤起我的同情,可实际上正相反,它让我觉得不寒而栗。他看起来过于僵直,一动不动就像死尸一样——而且那没完没了的呢喃低语更让人嫌恶,甚至不像是人类。

在我看来,那种呢喃低语与我以往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相同;虽然说话者那被小胡子遮挡住的嘴唇几乎一动也不动,显得颇有些古怪,但他那发出的声音却有着一种潜在的力量和穿透性——对于一个哮喘患者的喘息来说,这实在让人有些诧异。即使隔着整整一个房间,我仍能理解说话者的意思。甚至有一两次,对我来说,那声音虽然模糊却似乎有种渗透的力量。就好像说话者并非那么虚弱,只不过是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他为何要这样,我却无从猜测。从一开始,我就从那音质中觉察出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而此刻,当我试图重新衡量整件事情时,我觉得自己能根据这种感觉回溯到一种潜意识中的熟悉,就像是从诺伊斯的声音里觉察出一丝朦胧的不祥感觉一样。但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暗示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这种声音的。

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我绝不会在这里再多待任何一晚。我对科学的热情已经完全消散在恐惧和嫌恶中。此刻,除了逃脱这张由恐怖和怪异揭示所编织的大网外,我什么都不愿去想。我现在已经知道得够多了。那存在于宇宙之间的古怪联系肯定的确存在——但即便它们肯定存在,也不意味着凡人就应该去涉足它。

某些亵渎神明的力量似乎包围着我,令人窒息地压下来,压垮我的意识。我觉得,想要睡着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所以我仅仅熄灭了油灯,穿戴整齐地躺在了床上。虽然有些荒唐,但我当时的确已准备好应对某些未知的突发事件;我的右手里紧握着我一同带来的转轮手枪,同时左手则抓着小型手电筒。楼下一片寂静,我甚至能想象我的东道主正如何好像死尸般僵直着、无声地躺坐在黑暗里。

我听到某处传来的嘀嗒钟声,甚至微微有些感激这声音还是正常的。但是它提醒了我,让我回想起这片地区里的另一个特征,另一个让我又感到不安的特征——这里没有任何动物。可以肯定附近没有任何农场里该有的家畜,而此刻我意识到自己完全听不见那些野外动物在夜间活动时发出的、习以为常的声音。远方有一些看不见的溪水在邪恶地潺潺作响,但除此之外,我听不见任何户外的声音。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死寂——像是星际间的沉寂——同时我开始猜测是怎样一种孕育于星际间、无形无影的瘟疫在威胁着这片地区。我回想起古老神话里说狗和其他野兽总是非常厌恶外来者,同时开始思索那些留在小路上的痕迹可能透露了什么含义。

VIII

后来,我出乎意料地陷入了昏睡。不要问我睡了多久,也不要问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是完完全全的梦境。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某一时刻醒来,听到看见了某些事情,你仅仅会说,那时候的我肯定还在做梦;直到我跑出农舍的那一刻前,我一直都在做梦。我当时冲出房子,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小木棚——我记得曾在那儿见过一辆老福特车——接着,我跳上了那辆古老的汽车,在那些东西出没的群山里开始了一段疯狂而又漫无目的的疾驰,最后——在经历过数小时的颠簸与蜿蜒,最终穿越了险恶的森林迷宫之后——抵达了一个后来证明是汤森镇的小村庄。

当然,你也不会完全相信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你也许认为所有照片、录音唱片、圆缸与机器以及其他类似的证据纯粹是我借用亨利·埃克利的失踪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甚至你还会说这是埃克利与其他一些怪人精心制造的无聊恶作剧——是他在基恩拿走了快递包裹,是他让诺伊斯制作了那张蜡克盘。但是,诺伊斯的身份始终没得到确认,这让整件事情显得古怪,住在埃克利附近地区的村民都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肯定经常拜访这片地方。我希望自己能在逃跑前停顿片刻,记录下诺伊斯的车牌号码——或者,什么都不做才是更好的选择。因为,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我有时会如何尝试说服自己,那些来自外层空间、令人厌恶的势力一定就潜伏在那些几乎是完全未知的群山里——而且,这些势力还拥有着许多渗透进人类世界的间谍与密探。我今后想要的一切就是与这些势力以及这些密探有多远离多远。

听说了我的离奇故事后,治安官带着民兵队赶到了那栋农舍。但埃克利已经走了,没留下任何线索。他宽松的晨袍、黄色的头巾以及包裹手脚的缠布都静静地躺在书房的地板上,非常靠近角落里的安乐椅。没人知道他是否带走了其他的衣物。但他饲养的看门犬与家畜的确都消失了。房间内外的几面墙上都有可疑的弹孔;但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线索。没有圆缸与机器,没有我用行李箱带来的证据,没有奇怪气味与模糊震颤的感觉,没有小路上留下的脚印,直到最后,我也没能注意到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

在逃亡之后,我在布拉特尔伯勒待了一周,并询问了各式各样对埃克利有所了解的当地人;结果让我更相信这件事并非是梦境或幻觉的虚构。有记录显示,埃克利曾古怪地大量购进过看门犬、军火和化学品,而他的电话线也总是被莫名其妙地切断;同时,所有认识他的人——包括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儿子——都承认他偶尔会评论自己从事的古怪研究,而且这些评论始终都存在着某种相互吻合的统一之处。但严肃的市民们认为他疯了,而且坚定地断言所有曝光的证据仅仅是他精神错乱时狡诈制造的骗局,甚至可能还得到某些古怪协助者的唆使和帮助;相反,很多地位低微的乡村居民全都支持他陈述中的每个细节。他曾给其中一些村民展示过他的照片和黑色石头,也为他们播放过那张令人不寒而栗的唱片;他们说那些脚印和奇怪的嗡嗡声响均与古老传说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们也曾提起,自埃克利找到那块黑色石头之后,人们便开始在埃克利的农舍附近越来越频繁地留意到某些可疑的情况与声音。如今,人们纷纷回避那块地方,除了邮递员和少数几个心志坚定的人,没人会去拜访他。在当地,黑山与圆山都是臭名昭著的危险区域,我甚至找不到一个曾详细勘探过它们的人。偶尔会有当地人在那片地区失踪;自这一地区有历史记录以来,此类案件就不绝于耳。这些失踪人口里也包括那个几乎过着流浪生活的沃尔特·布朗——埃克利曾在写给我的书信里提到过这个人。此外,我还拜访了一个农夫,他自称在洪水期间亲眼看见泛滥的西河上漂着一个古怪的物体,但他的故事过于混乱,没有什么真正的价值。

当我离开布拉特尔伯勒时,我下定决心再也不拜访佛蒙特州了,而且我很确定地知道自己将会一直遵从这个决定,永不改变。某个可怕的宇宙种族肯定在那片荒野里的群山间建立起了秘密的前哨——当我读到一条新闻宣称观测到位于海王星之外的第九大行星时,便更加确定起自己的结论来。正如那些势力所说的一样,它必会被人类观测到。天文学家们用一个恰当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命名了这个新发现——“冥王”——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名字是多么恰当。

毫无疑问,我相信这简直就是黑暗犹格斯星的真实写照——而当我试着猜测为何它上面的可怕住民会希望人们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发现这颗行星时,我不禁不寒而栗起来。这些恶魔般的生物可能正在逐渐引入一些危害地球与地球居民的全新策略,虽然我一直徒劳地说服自己这可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但是,我仍要在这里讲述农舍里那个恐怖夜晚的最终结局。正如我前面所说的一样,我最后陷入了混乱的昏睡;那段睡眠里充满了奇异的怪梦,让我瞥见了一些非常恐怖的风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唤醒了我,但在那一刻,我很确定自己是清醒的。最初的感觉非常混乱,我察觉到了房门外大厅地板上发出的一阵偷偷摸摸的咯吱声响;接着有人笨拙地摸索着门闩。然而,这些声音几乎在一瞬间就停止了;所以当下方书房里传出声音的时候,我才有了真正清晰的感觉。似乎书房里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并且我断定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争论。

在倾听了几秒之后,我便完全清醒了过来;因为听到那些声音后,任何试图继续安睡下去的想法都显得荒谬可笑起来。我听到的声音各式各样,显露出很奇怪的差别。不过,倘若有谁听过那张该诅咒的留声机唱片,那么他绝对能分辨出至少两个声音的主人是谁。我头脑里闪过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这时我正和那些来自无底深渊里的无名怪物共处在一个屋檐之下;因为那两个声音毫无疑问正是那些外来生物在与人类沟通交流时使用的那种亵渎神明的嗡嗡声。那两个声音存在着个体上的差异——高低、声调以及语速等方面——但在主要特征上却一样让人憎恶。

第三个声音无疑是那个说话机器连接上某个圆缸里的分离大脑后发出的声响。和那些嗡嗡声一样,这也不存在任何疑问;因为晚上谈话时,我曾听过这种声音——那响亮、富有金属质感而又死气沉沉的嗓音,以及那没有音调和情绪变化的喋喋不休,还有那客观的精准与从容,全都烙在了我的脑子里,完全无法忘记。当时,我不假思索地怀疑那个刺耳的声音是否就是原来与我交谈过的大脑;但稍后我又想到,在连接上同样的说话机器后,任何大脑发出来的嗓音都是完全相同的;仅仅会在语言、节奏、语速以及发音等细微方面存在着区别。

参与这场可怕讨论的还有两个实实在在的人类声音——一个是显然属于乡下人的粗俗的声音,对我而言非常陌生;另一个则是温和的波士顿人口音——那正是我过去的向导诺伊斯。

那些被设计得非常结实的地板令人困扰地阻隔了大部分词句。当努力试图听清楚传上来的声音时,我清楚地察觉到楼下的房间传来了许多刮擦、拖拽与骚动的声响;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下面的房间里一定充满了活物——而且数目一定远超我所确定的那几个说话者。我很难准确地描述自己听到的骚动,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合适的声音可以拿来比较。似乎不时有几个仿佛有意识的东西在房间里穿行;它们发出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像是坚硬表面和地板碰撞发出的咔嗒声——就好像是兽角或者硬橡胶构成的粗糙表面在碰撞地板。用更具体但却不那么精确的比喻来说,那就像是穿着底端有许多尖刺的宽松木屐在打磨过的木地板上咔嚓咔嚓地蹒跚而行。至于是什么样的东西制造了这些声响,我实在不想去深究。

不久,我便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区分出任何完整连续的对话。单个的词句——包括埃克利与我的名字——不时从下方飘上来,尤其是那个机械的说话机器发言时,更是频频提到;但由于缺乏上下文的联系,它们所表达的意义我却无从猜起。时至今日,我仍拒绝根据这些零散的词语做任何明确的揣测,甚至对我来说那更像是一种暗示而非启发。我敢肯定,自己下方的房间里正在召开一场可怕又畸形的秘密会议;但我完全不知道这场会议究竟在商议怎样一些令人震惊的决议。虽然埃克利此前向我担保说那些外来者是友善的;可奇怪的是,我此时却明确地感觉到了下方会议中弥漫的恶意与亵渎气氛。

经过耐心地倾听,我逐渐清楚地区分开了不同的声音,可即便如此我仍旧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声音所述说的内容。但我似乎已经领会了其中一些说话者大体上的情绪状态;例如有一个嗡嗡的声音表现出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而那个机械的声音,尽管有着人造的响亮高音而且规则端正,却似乎处在一个从属和恳求的位置上。而诺伊斯的语调里则透着一种调和安抚的语气。其他的声音我已不想再做解读。但我没有听到那种熟悉的、属于埃克利的呢喃低语,不过我也知道,那种声音肯定没法穿透结实的地板传上来。

我试着写下一些自己听到的片断词句与声音,尽我所能地区分标示出每个说话者说的词句。这段叙述将从我第一次听到那个说话机器说出几个可以区分的片断时开始。

(说话机器)

……我自己招来……把信和唱片送回去……结束它……接受……看见听见……该死……并非人力可为,毕竟……带金属光泽的新圆缸……老天

(第一个嗡嗡声)

……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小的和人类的……埃克利……大脑……说……

(第二个嗡嗡声)

……奈亚拉托提普……威尔马斯……那些照片和信件……拙劣的骗局……

(诺伊斯)

……(一个很难正确发音的词或者名字,可能是恩伽·克森)……无害的……和平……好几周……夸张的……早就告诉过你……

(第一个嗡嗡声)

……没有理由……原定计划……影响……诺伊斯能看住……圆山……新的圆缸……诺伊斯的汽车……

(诺伊斯)

……好吧……都是你的……在这里……休息……地方……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混杂在一段无法区分的对话里)

(许多脚步声,包括那种特殊且松散的骚动或咔嗒声)

(一种奇怪的拍打声)

(一辆汽车发动和远去的声音)

(一片寂静)

在险恶群山中那座外来生物出没的农舍里,我一动不动地躺在二楼卧室的奇怪大床上,竖着耳朵捕捉到了这些对话的大体内容——那时候,虽然躺在床上,但我一直穿戴整齐,而且右手紧握着转轮手枪,左手抓着袖珍手电筒。正如之前说过的一样,我已经完完全全地清醒了;然而直到最后的回音消失了许久之后,一种难以形容的僵硬依旧占据着我的身体,迫使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听到楼下某个地方有一座古老的木质康涅狄格州大钟在从容不迫地嘀嗒作响,接着逐渐区分出一个睡梦者发出的不规则鼾声。在那场奇怪的会议之后,埃克利一定已经睡熟了,而且我确信他的确有必要休息了。

然而,我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或者该做何打算。毕竟,我偷听到的内容与凭借之前得知的信息所做出的推断有什么不同吗?难道我不知道那些无名的外来者这时已经能自由出入埃克利的农舍了么?毫无疑问,埃克利肯定也为它们不期而遇的拜访感到惊讶。然而,在我所探听到的那些片断的对话中却有着某些东西让我感到无穷的寒意,同时也激起我心底最怪诞、最恐怖的猜疑。我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真正醒过来,并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我相信我在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某些东西,只是我自己还没有真正察觉到而已。但埃克利呢?难道他不是我的朋友?如果这一切对我有任何害处,难道他不会反对吗?那从楼下传来的平和鼾声似乎此刻正在嘲笑我,嘲笑我脑中那些被突然放大了的恐惧。

有没有可能埃克利已经被它们利用了?它们是不是将埃克利当作引诱我带着照片和留声机唱片来到这片群山里的诱饵呢?由于我们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这些生物会不会正打算一次性将我们两个都消灭掉呢?我再一次思索起了埃克利在倒数第二封信和最后一封信之间发生的变化,以及同一时间内整个事态所发生的突然而又不自然的转化。本能告诉我,这中间有某些东西完完全全地错了。一切都和看上去的表面情况完全不同。那杯我没有喝下去的辣咖啡——会不会有某些隐匿、未知的生物在里面下了药?我必须立刻和埃克利谈一谈,并且让他明白过来。它们用揭露宇宙秘密的承诺迷住了他,但他此刻必须理智一些。我们必须趁着一切还不算太晚之前逃出去。如果他没有足够的意志力,不能下定决心打破同盟重获自由,我还可以帮他一把。或者如果不能说服他放弃,我起码可以独自离开。他肯定不介意我开走他的福特,然后将它留在布拉特尔伯勒的某个车库里。我注意到它就在小木棚里——此刻由于他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小木棚的门自然也敞开着没有上锁——我相信那辆车应该能立刻上路。虽然晚上谈话时,以及谈话结束后,我曾对埃克利短暂地产生了一些反感的情绪,但此时这些厌恶都已烟消云散了。他正处在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位置上,因此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我知道他此时肯定觉得身体不适,因此并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叫醒他,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我不能待在这地方一直等到明天早上,到那时候就木已成舟了。

终于,我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活动四肢了,于是我伸展身体,重新夺回对肌肉的操控,爬了起来。我表现得非常谨慎,但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而非有意识的控制。我找到并戴上了自己的帽子,拿上小行李箱,然后开始借助着手电筒的光芒走下楼去。由于紧张,我的右手仍紧紧握着自己的转轮手枪,只用左手一只手握住手电筒与行李箱。我完全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戒备,按理说我此刻只是去叫醒这座房子里的另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居住者而已。

我几乎是踮着脚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一楼的大厅。这时,我更清楚地听见了睡梦者的鼾声,并且注意到他在我左边的房间里——那儿是我没有进去过的起居室。右边书房的房门敞开着,漆黑的内部没有传出任何声响。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通向起居室、没有闩上的房门,顺着手电筒的光线找到了鼾声的源头,最终将光线照射到睡梦者的脸上。但,在下一秒钟,我立即关上了手电筒,如同猫一样退回到大厅里。这一刻,我表现出的谨慎已有了充分的理由。因为睡在那张长椅上的人根本不是埃克利,而是我早前的向导诺伊斯。

此时,我对农舍里的情况毫无头绪;但常识告诉我,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在吵醒任何人之前,尽可能地查明一切。回到大厅后,我悄悄地关上了身后起居室的门,并插上了门闩;希望能降低吵醒诺伊斯的可能。接着我小心地走进了黑暗的书房里,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埃克利——不论是否醒着,他应该会待在那张角落里的大椅子上,那显然是他最中意的休息场所。当我走近时,我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一个摆在桌子上的可憎圆缸——它的视觉和听觉设备已经被连上了,还有一个说话机器就摆在附近,随时可以连接生效。我想到,这一定是那个参加了恐怖会议的缸中大脑。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了一股倔强的冲动,想要为它连接上说话机器,听听它想说些什么。

我想,此刻,它一定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因为视觉机器和听觉机器一定会发现我手电筒发射出的光芒以及我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微的咯吱声。但是,我最终还是不敢去摆弄这个东西。接着,我在不经意间注意到它是那个带着金属光泽的新圆缸——也就是早前我在架子上看到的那个写着埃克利名字,但房间主人叫我不要去碰的圆缸。每每回顾起这个瞬间,我都为自己的胆怯感到遗憾,我希望自己能勇敢地给它连接上说话的设备。天知道它可能会吐露什么样的秘密,并澄清关于身份的可怕疑虑和问题。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去碰它,这也许是个仁慈的决定。

接着,我把手电筒的光束从桌子转向了书房的角落。我本以为埃克利就躺在那儿,但却困惑地发现那张大安乐椅是空的,没有任何醒着或睡着的人躺在那儿。那件熟悉的旧晨袍无力地从椅子一直垂落到地板上,晨袍的附近散落着那条黄色的围巾和那些我觉得有些奇怪的大块裹脚布。我犹豫了,试图推测埃克利去了哪里,也想知道他为何突然丢掉了自己必需的病号服。随后,我注意到房间里的奇怪气味与弥漫在空气中的震颤感觉全都消失了。究竟是什么东西产生了它们?随后,我回忆起它们仅仅出现在埃克利的周围,这让我觉得有些古怪。在那个时候,越靠近他坐着的地方,这些气味和震颤就越强烈;反之,除开他就座的书房,以及书房房门的周边区域,其他地方完全闻不到奇怪的气味,也完全感觉不到空气中的震颤。于是,我停了下来,任由手电筒照出的光斑在黑暗的书房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同时绞尽脑汁思索起这些奇异现象的解释来。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悄悄地离开书房,别再将手电筒的光束照回到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上。但我没有这么做,所以我无法再悄悄地离开了;我捂住嘴巴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声尖叫肯定惊扰了大厅那头正在睡觉的看守,但可能还没有完全吵醒他。那声尖叫,以及诺伊斯那并未因尖叫而中断的鼾声,是我在这座闹鬼高山那覆盖着黑暗森林的山峰下,在这座充满了病态恐怖的农舍里,听到的最后声响——在这片有着偏远葱翠群山与可憎潺潺溪流的阴森乡间土地上,全部宇宙的恐怖全都聚焦在了那一刻。

我跌跌撞撞地疯狂逃向屋外,却居然没有丢下手电筒、行李箱,甚至都没有丢下那柄转轮手枪,这真是个奇迹。不知怎么的,我似乎不愿丢掉它们中的任何一样。实际上,我设法在不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从书房和农舍里逃了出去,然后带着行李拖着步子安全地逃到小木棚的老福特车上,接着发动那辆古董汽车冲进无月的黑夜里,向着某个我也不知道的安全地点疾驰而去。在那之后的旅程就像是从坡,或者兰波[38]的作品,或者多雷[39]的绘画里跑出来的谵妄幻想一般。但最终,我还是抵达了汤森镇。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我仍旧神志健全、头脑清楚,那么我无疑是幸运的。有时候,我不由得害怕这些年里会发生些什么,尤其是那颗新的行星“冥王星”被如此离奇地发现之后。

正如前面说过的一样,我拿着手电筒在房间里环绕一圈,最后将射出的光斑重新转回到那张空的安乐椅上;这时我第一次留意到座位上摆放着其他一些东西。由于紧邻着松散折叠的空晨袍,那些东西并不是太起眼。它们总共有三个,但后来赶到的调查员没有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个。正如我在开头所说的,它们实际上看起来并不恐怖。真正的噩梦是它们让人推断联想出的东西。即使现在,我仍怀有些许怀疑——我开始部分接受那些怀疑论者的观点,认为我的全部经历都只是噩梦、神经质与疯狂幻想而已。

这三个东西的构造极端可憎的精致,并且配置了精巧的金属夹子让它们能附在某些生物上面——至于那些生物到底是什么,我已不敢再做任何猜测。不管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我都希望,虔诚地希望,它们只是一个艺术大师制作的蜡质品。老天在上!那个藏在黑暗里的呢喃低语者,那些可怕的气味,那些震颤的声音!那是巫师,是间谍,是邪恶精灵,是外来者……那压低了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以及一直以来放在架子上,那个有着金属光泽的新圆缸里的东西……可怜的家伙……那种“让人叹为观止的外科手术、生物学、化学以及机械学技术……”

那放在椅子上的东西,完美得天衣无缝,即使每个微小的细节都得到了完美复制,使其与实物极端精密的相似——或者那就是实物,就是亨利·温特沃思·埃克利的面孔与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