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月（1）

垂着头连吃几口蛋糕的江潭，实在耐不住雅济疑惑又忧虑的目光，最终还是把叉子一撂，双手交叉支撑住下巴，将关于相似照片的怪事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

“有人认为你盗图，并且拿出了看似很可信的证据。但是你确实没有这样做。”雅济轻轻地用食指叩动桌面，简洁却精准地总结了事情经过，她抬手端过装着水果茶的透明杯子，又锐利地指出：“但是，问题在于，你还没有找到反驳的依据。”

江潭回想起进入大学之初，她沉迷于在社交网络上发布动态，那个时候父亲曾经多次劝她莫要深陷其中。与坚信隔空传信的网络比面对面的现实更加真实的女儿相反，江天始终认为网络上的信息良莠不齐，而且大都是不负责任的，他担心一直被自己保护得很好的江潭，会在某一天突然受到负面信息的影响，在心理上产生无法承受的消极情绪。

江天担心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江潭虽然娇生惯养，却有着不弱的心理承受能力。与其把江潭的性格形容为豁达开朗，倒不如说，她胸无大志而极其注重当下，享受经营生活、分享生活的乐趣。与网红身份带给她的满满趣味和成就感相比，之前那些负面言论、言语攻击尚且不算什么。看到江潭乐在其中的样子，宠溺女儿的江天也就不再多加阻挠，只不过对于虚拟网络，他依旧保留着一种最为保守的态度。

这一次不同。因为一张照片，江潭第一次感受到负面言论的可怖之处，比它更可怖的是，她所感受到的全部，似乎还只是巨魔的鳞甲末梢。她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隐忧——自己目前坐拥着的，这平静、悠闲且优雅的生活，将要被毫不留情地打破。

“我都没有心情看微博了。”江潭神色愁苦，虽然嘴上这样说着，还是滑动手指解锁了手机屏幕，熟练地打开微博主页，却仍然不忍看那粉丝数量的变化，而是微微侧过头去，直伸手臂将手机递给雅济。

雅济被江潭的样子逗得“噗嗤”地笑出声：“多大点事呀，不至于。”

雅济接过手机一边查看，一边又说：“易铭和你一样。他有一段时间疯狂地四处投稿，等到过了两三个月，那些稿子差不多都该有消息的时候，他又不敢打开电子邮箱，说是害怕里面堆满了退稿信，把他吓成一个心脏病人。”

江潭起初没有听明白，那个名叫“佚名”的人是谁，等到雅济说起投稿和退稿的事情，江潭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雅济新交往的男朋友，那个毕业后选择全职从事写作的推理小说家。

“佚名？名叫‘佚名’的作家，文路应该很广吧？”江潭问出口，才暗自有些后悔，她不应该开一个未曾谋面之人的玩笑。

“是挺广的。”雅济点点头，似乎不觉得江潭的问话有何不妥，语气平淡地道：“他总是发表不出去那些最为得意的推理小说，为了谋生只好变得多才多艺，简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写。冷笑话、内涵段子、乡镇丰收节贺词、婆媳争端的解决……最近他又开始给恐怖游戏写剧本了，有一个叫《时分》的本子，玩家反响倒是还不错。”

“好巧，我也玩过《时分》！内测的时候就一直觉得，那位剧情策划者真的好厉害。”江潭由衷地称赞道。她暗自心想，难怪这位作家要以“佚名”为笔名。这样一位怀才不遇的年轻写作者，若是早早地取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代号，待到将来名满文艺界，被狂热粉丝们翻出写过“内涵段子”和“三姐妹争夺同一个男人”的黑历史，那就太糟了。

“佚名”就不一样了，你我皆可佚名而执笔，别说“三姐妹争夺同一个男人”可以是“佚名”的专属题材，天底下有亿兆篇无主的文章，从南北朝的《木兰辞》到火车站小杂志上的《小城人一夜之间全变人面猪身》，再到如今信息爆炸时代的《14亿中国人都哭了》，皆可以出自“佚名”之手。

这一招，实是考虑长远，很高明。

江潭又问：“你只说他的笔名叫‘佚名’，那么真名呢？”

“你想错了。真名是易铭，笔名是‘一名’，挺没创意的，是不是？”雅济拉过江潭的手心，循着掌纹搭出的框架比划起来，随后，雅济松开江潭，端起水果茶轻抿少许，低头接着看江潭的手机，随口又说道：“后来，他拜托我替他登陆邮箱，自己在旁边紧张得不行，反复叮嘱我，如果有好消息就告诉他，如果目之所及全是退稿信，就什么话都不要说，直接替他一键删掉。”

“这正是我此刻的心情。”江潭迅速用双手握住雅济的手臂，目光始终不离雅济滑动手机的指尖，她急切地问：“结果呢？”

“结果，全是退稿信。”

“我就知道是这样！”江潭闻言松开双手，用手背一左一右地靠住额头，敏感的眼皮摩挲着小指关节处的褶皱。她的声调带着些懊恼：“看来，网红生涯要结束了，我从今晚开始一心向学……我要备战德福考试。”

“哎，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容易精神紧张？根据我们教授提出的新理论，你和易铭的表现，就是某种在社交网络背景下产生的新型社交恐惧症，这是病，得治。”就读于心理学系的雅济口气一本正经，她把亮着屏幕的手机还给江潭：“你自己看，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