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谨言慎行(2)
江潭和父亲吵了一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理东西。
这间卧室是她上大学以前每天学习和休息的地方,面积很大,处得也是别墅里最好的位置,落地窗面北,向建筑外壁探出,因而能兼揽东西方向,将日出至日落的光亮尽数采来,让它们照射在淡粉色的壁纸上,明媚成少女岁月的样子。
两年前的九月初,江天送江潭上大学。做父亲的一踏进702室就连连摇头:“这位置,太阴了。”
江天当时叮嘱女儿,要注意防潮祛湿,年轻女孩子一旦沾染上湿气,以后再调理就困难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冬天不要穿露脚踝的衣服、一定不能湿着头发从游泳馆里走出来、平时少吃寒凉的食物……江潭听他像个老婆婆一样絮叨,不禁觉得好笑,却还是乖巧地应诺:“我知道。”
“别把爸爸说的话不当回事,这可是你薛姨告诉我的。”江天似乎觉察了女儿并不重视的态度,微微正色道:“薛姨以前的先生是位老中医,那些年见过的病例太多了。在薛姨的影响下,我最近也开始读《黄帝内经》,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确实有用,书上说,一年四季,春有风邪,夏有暑邪和湿邪,秋有燥邪,冬有寒邪……女孩子本来阳气就稍弱些,最怕这湿寒邪气。”
“爸爸,你就放心好啦。”当时的江潭挽住江天的手臂,撒娇地抬起头,望着父亲虽不再年轻俊朗、但依然坚毅端正的面庞,目光却意外地从江天的鬓侧掠过,与刚刚踏进宿舍的另一个女孩相撞。
看到独自一人拎着大包小袋的新室友进来,江潭的情绪有些复杂,她宁肯自己仅仅是因为初次见面而感到尴尬,又知道自己的情绪并非如此简单。单晓筱,她早已在学校的迎新网上查到了新室友的名字,却没有想到她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个性又利索的人……
江潭也不知是为何,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她,一直对女性之间对关系抱有复杂的心态,她觉得住在一顶屋檐下的两个女生既有可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也有可能彼此勾心斗角,因为在小时候常看的那种演员都带着港台腔的电视剧里,女人们往往是相互嫉妒的,她们争美貌、争物质、争风吃醋。
念中学时,江潭和雅济是班上最漂亮的两个女生,但她们是极其要好的朋友,谁也不会因为听到男生们讨论哪一位更有吸引力而产生胜负欲。江潭知道于自己而言,雅济是不一样的,雅济就是雅济,不是“别的女生”。但对于其他的同龄女孩子,江潭则时常有所提防。如果直觉告诉她某个人不会与她合拍,她面对那人时,就会表现得疏离、孤傲又目中无人。
直到后来,江潭真正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人类个体的差异远比种族差异更显著,当然也比性别差异更鲜明——后者压根就是微乎其微的。某种程度上说,“男性”或“女性”就像姓名一样,不过是两种贴在不同个体身上的标签而已。她之所以认识到这件事,还是因为单晓筱。江潭渐渐地发现,单晓筱果真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女生,她不愿和自己争美貌,不屑和自己争物质,也不必与自己争风吃醋……原来,只有同一类型的人才会模仿和攀比。
不过在那以前,“单晓筱”这个名字一直被江潭凭借直觉而安安稳稳地放在假想敌的位置。江潭认为,初次与这位未来的对手见面,就在人家面前暴露出自己向父亲撒娇的样子,于长远而言总归是不利的。
江潭的身体动作比思维更迅速。她松开五指,双手从父亲的臂弯滑落下来,左臂在单晓筱视线不能及的衣襟旁兜了一个圈子,最后举到与打着卷儿的发梢同等的高度。江潭尽量用不太热烈、却又不至于冷漠的方式向新室友招手问候:“你好,我是德语系的江潭。”
“江潭同学你好,我叫单晓筱!我是学材料的,今后就要一起生活了,请多关照。”
单晓筱说了很长的一串话,江潭当时觉得这个女孩活泼得有些过分,后来再回想起那一幕,才发现那天之后,单晓筱对自己说的话似乎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简洁。有一段时间,共室而居的两个女生甚至僵持到了只用手势进行生活必需的交流的地步。江潭不知道她们的关系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只知道单晓筱没有错,因为单晓筱没有变。她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的随性女生,无论是面对同在材料系的廖萱的时候,还是在电话里和高中朋友们畅聊的时候。
“这是我父亲。”彼时的江潭还很客气,礼貌地微微一笑,暗自庆幸的事情却是她惊险地避开了“爸爸”这个称谓,父女之间称呼得亲昵当然好,可是对外人介绍自己的至亲,选择更加正式的称谓有利于强调自家人的分量。
在单晓筱以“叔叔好”问候的同时,江天也关心起这个独自来上大学的女孩来:“小姑娘,爸爸妈妈没有来送你吗?江潭说起过,你不是本地的。”
单晓筱当时回答了什么,江潭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因为她趁着父亲和新室友搭话的功夫,迅速地转身去收拾衣柜——她在抓起一条连衣裙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她其实很害怕在一个比自己更独立的女生面前,显得依赖家人,她生性害怕被人看不起,简直怕极了!又比如,她其实很害怕爸爸离开她回家去,尽管家和学校只有几站路的距离,她每个周末依然可以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粉色小天地,可是大学报到是一道门槛,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只要跨过去了,生活就将全然不同。
敲门声以三下为一组,有节奏地层层加重,将陷入回忆的江潭惊醒。江潭回过神来,先是望向那扇被她紧紧锁住的卧室门,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东西,才发现她已经把衣柜里的一些衣物拿出来、在床上铺平,正在将另一些从真空袋里取出来的衣物叠整齐、摆到衣柜里,就像她在上大学的第一天所做的那样。
要换季了,这些春衫夏裙应该被收起一阵子,再被重新取出来熨平。她也会度过这个冬天。
江潭放下手上的东西,直起身前去开门。直到门被拉开,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出现在明媚的晨光之中,那女子的眼眸也捕捉到了江潭既失望又讶异的表情时,江潭才想起,三下一组,并不是父亲的敲门方式。
那女子约莫三十岁,化着很完整的漂亮妆容,却丝毫不显得俗艳。她有一种平常人少有的气质,可以驾驭任何夸张的装束和妆发,她似乎生来就属于镜头前的空间。
阳光从江潭背后的落地窗照射过来,跃动得很欢快,于是漂亮女子也明媚地笑,她直呼姓名:“江潭。”
“齐思姐!”江潭每次见到齐思,心情会都格外地开朗,但今天她只是勉强地笑了笑,随即询问齐思:“姐,我爸爸呢?”
“剧组有事。我刚刚进门,他接了个电话就临时走了。”齐思并不知道江潭刚刚和江天吵过架,说到江天的离开,她也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不过齐思仅仅愁眉苦脸了半秒钟,就舒展了眉头,拉着江潭的手微笑:“随他去吧。他不在反倒更好,省得打搅我们俩玩耍。”
江潭把齐思换作“姐”,是因为她只比自己大十岁左右,采用其他的称呼实在怪异。但是事实上,三十二岁的齐思作为一名童星出身的演员,已经在演艺圈奋斗了将近二十年,如今的她还有另一个身份——江天的女朋友。
一般而言,子女对于长辈的恋爱要么持冷静的尊重态度,要么激烈反对,像江潭这样和父亲的女朋友关系要好的,并不多见。一方面,江潭的生母在女儿六岁时早早地病逝,江潭对七岁以前人生的记忆很模糊,她想不起来母亲的面貌,甚至想不起来,在拥有母爱的那段短暂童年里,她体味过哪些简单或复杂的感受。江潭的认知里,并没有父亲和母亲应当是一对佳偶的直观概念,因而对于父亲再交女友这一举动,她自然地持接受态度。
而另一方面,江潭很喜欢齐思,她们是合拍的密友,是享有许许多多共同话题的好伙伴。齐思对美妆、护肤和穿搭颇有研究,虽然没有一线流量花旦的知名度,却也在美女如云的娱乐圈享有“衣品高”、“硬照达人”等美誉。齐思也喜欢喝茶和品酒,常常在社交网络上“晒”自己的生活,也很乐意和粉丝们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