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模仿者（3）

江潭尝试想象那样一种生活，没有个性，没有品味，连随心所欲地做出选择的自由，也被心甘情愿地放弃了，生活的标尺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全然来自他人——就连这些并不合身的标尺，也是偷偷摸摸地得来的，以一种被人唾弃的方式得来的！

江潭幼年时母亲便因病离世。小时候的江潭总是嫌弃父亲替她买的衣服，断然不肯穿它们出门去，父亲便纵着她，领她去大商场里挑选。有一次，她穿着新买的礼裙兴冲冲地参加晚会，却和别人撞了衫，气恼得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整整一天。

后来就连江天也觉得，是自己惯坏了女儿，江潭却不以为然地想，自己就是喜欢独一无二地活着，就是向往备受关注的感觉。江天是大导演，是艺术家，是那些人口中的前辈和老师，可是，他永远是她的父亲。他牵着她的手登上领奖台之时，他用另一只大手端起红酒杯应酬宾客之时，聚光灯照的是他，和他身边的“江导的女儿”——一个带着漂亮前缀的附属。

她只是想要作为自己，受到大家的认可和关注而已，这根本无错。江潭想，人就是欲望的动物，只要不做出有损他人利益的事情，直面自己的欲望没什么不好。

个性极强的江潭，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体会“学人精”的心理状态——那种失去自我的生活，她可是一分钟都不愿意过。

她不能理解这类人。

“江潭，你上选修课真的很积极。”一名男生走进教室，坐在江潭身边的位置。

江潭把手机放在桌面上，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原本选择了一个中间靠后的位置，与讲台之间的广阔视野里，居然没有任何学生落座。江潭身后的三排座位，倒是满满当当地坐了十余名学生，更显得与老师坦然相向的她积极了。

“对不起，你的名字叫做……”江潭转向男生，她分明认得眼前这个人，却因为这两天脑子乱得很，竟一时想不起他姓甚名谁。

“应照。”男生很自然地回答了她，从黑色提包中取出笔记本电脑。电脑尺寸很大，因为江潭坐在教室最左侧那一列，应照选择了她右手边的位置，与桌面几乎呈直角的电脑屏幕完美地缓冲了老师的视线，形成舒适区外围的屏障，倒是让江潭安心了许多。

江潭第一次见这名男生，也是在这堂选修课上。由于那时候学生们刚刚开学，翘课的想法还不太猖獗，所以因起床晚而来迟的江潭只能坐在第一排。江潭自认为不是个胆子大的学生，怪就怪社交网络的诱惑，比必须认真对待课堂的禁忌感强烈得多。那天她如往常一般，偷偷地在桌子下方拿出手机，查看那天新发布微博的浏览量是否上涨，放回手机抬起头时，却不防地撞上了同桌的手肘。

那位同桌便是这个名叫应照的男生。他当时只是停下双手的动作，侧过头望着江潭，对她微微一笑。江潭在一时之间，忽然觉得那个男生笑起来的样子很温和，让她无端地联想到读大一时，在学期伊始的军训期间，学校给新生们发放的柠檬味盐汽水。

江潭继而讶异地注意到，男生居然在第一排这样显眼的位置，正大光明地敲击着电脑键盘，电脑屏幕是漆黑的，唯有一行行白字随光标的移动快速延伸，尽是江潭无论如何都读不懂的代码。

男生很有耐心地向江潭解释，这屏幕变得漆黑，并不是因为电脑出了故障，而是因为他采用了一种叫做“Darcula”的主题——背景为纯黑色的经典样式，这在开发者当中很流行。

“类似于，网络小说App的夜间模式？”江潭被引起了兴趣，她追问道。

“对，类似。”

男生是计算机系的，他还告诉江潭，在他们的专业课上，学生可以使用笔记本电脑，还可以一边讨论一边完成项目。江潭便想起总是戴着金丝眼镜的Susan，这位德国女士四十多岁，身材高且瘦，有着冷白色的皮肤和浅褐色的眼眸，和在迷你剧《选帝侯大街56号》中饰演那名守旧的母亲的Maria@@@@Ehrich有几分相像。对于学生们借着桌板的遮挡偷偷摸摸地使用手机这种行为，Susan会流露出惊讶的神色，那双浅褐色的瞳孔夸张地放大，薄嘴唇严厉地微微一抿，像是在以欧洲人独有的方式发出感叹：“噢，这怎么可以被允许呢？”

和男生搭上了话，江潭也描述起了某节电影配音课上的场景——江潭扮演《隔着柏林墙的爱恋》中的东德女孩Uschi。她原本就没有将带有口音的台词背熟，到了上课之时，在Susan那双深邃褐色眼睛的审视下，简直连话都忘记了该如何说，只觉得舌头在径自打结，左扭右绕个没完。

那天江潭注意到，在她说话的时候，男生会停下指尖的动作，他虽然仍旧注视着屏幕上那行敲了一半的代码，但线条明显的嘴角，又一次次地牵起像柠檬味盐汽水一样怡人的笑容。

江潭当时对这个男生的印象很好，然而才过了几周，糊里糊涂的她就忘记了人家的名字，还要让人家亲自再说一遍。江潭有些愧疚。

铃声打响，江潭暗自抱怨教室的空调开得过热，她素来畏寒，这时却觉得面颊处灼热，好似侧身蜷缩在家里的被窝时，脸部隔着厚褥和床单，依旧感受得到电热毯发出的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