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老头坏得很
好容易到了座看起来是正屋的地方,门面上竟然又多此一举地挂了块匾,上书“归尘居”三个大字。其笔法奇崛而恣意,洋洋洒洒,挥笔而成,似霜林无叶、瀑水飞迸,钩提之间俨然有山水画意,区区几字寓画于书,境界不可谓不高。
但朱萸是看不懂这些的,只觉得老麻子直接把自个儿的名号用作寝居的名字未免可笑,随口一问:“这字是你写的?”
老麻子的回答也果然不出她所料:“用你的脚指头想想这能是我写的?”见朱萸翻了个白眼之后又道,“刚刚打头漂亮说了个沈公子,刚从洛阳回来,还记得吧,那人专搞这些舞文弄墨的,大名也是个‘墨’,写了一杆好字,画画又很过得去,坊间都瞎传他一字千金,这块匾我用一坛剑南烧春换来的,还算值当。”
正说话间,有个管家模样的小老头急匆匆赶了来,穿了身青灰色的云棉袍子,头上也带个青灰帽子,乍看之下跟朱萸穿得爷俩似的,除了衣料子更胜一筹之外。
“少爷可算回来了,这一路上还顺当吧,总别又捅出什么娄子来才好……”官家一看到归尘两只胳膊两条腿还健在便放下了心,转眼又一瞧见他身边这个小个子,似乎也见怪不怪了,“这小娃娃又是您路上不知怎么遇着的吧,我赶紧安排下去,带去洗漱洗漱,顺带打理间屋子出来,先在府上住下。”
朱萸一听到“捅娄子”这话就忍不住在心里乐了,也不知道老麻子胆大包天斩了巴陵县一个知县一个首富算不算是“捅娄子”,一边却见他分外磊落地应道:“任伯,这趟顺当得很,我们进来时把两头驴拴在大门外头了,您得了空也出去活动活动腿脚,把它俩牵进来。”
朱萸眨眨眼,他不说她都忘了还有那两头驴了。
“哎哟,你就净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吧,还给你牵驴呢……”任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嘴角又忍不住露出一抹笑,“行了行了,你也赶快去洗洗,这张麻子脸还戴不够啊?再多看几眼,我这身子骨可吃不消了。”
老麻子听了,难得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伸手拍拍任伯的肩膀,“好好好……那您就带这根萝卜条找个睡觉地方,顺带给她备点姑娘家穿的衣裳,要再让她穿这些不伦不类的,背地里又骂我黑心了。”
朱萸偷偷撇了撇嘴,心里夸了麻子一句:难得生了点良心出来。
“诶哟喂,别拍别拍,就你这舞刀弄枪的力道,没两下我就给你折腾散架了。”任伯被拍得低咳了一声,看归尘的目光里全带着老父亲一般的慈祥,一边又没点脾气地教训他。
“行了,萝卜条,你跟着这小老头走,迟一些再来我这儿吃饭,否则待会儿一撞见彭瑞就该给他灌趴下了。”归尘边说边转身上石阶,想了想又转头,“不过你也小心点,这糟老头当年还是个牙子,专门从黑市上买婢子出来,坏得很。”
“小丫头,别听这小子胡说,我那可是清白勾当,若是不买了她们送去做奴婢,可就要逼良为娼了。”任伯被气得哭笑不得,就差指着老麻子跳脚,一面为朱萸引路。
朱萸听了只是咧咧嘴,她如今再深知麻子的脾性不过,这人嘴里从来就没一句实话,自然信谁也不能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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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在外头可是吃了多少苦啊,这一身的瘦骨嶙峋,看了只叫人心惊胆战。”说话的小婢女生了张圆圆的鹅蛋脸,看起来跟朱萸的年纪一般大小,身上的衣裳和先前那群芙蕖仙子的样式相同,只是换做了鹅黄碧绿两色,身上又颇带了些肉感,便显得稚嫩许多。
朱萸毕竟是乡下来的丫头,还从没受过城中贵人的待遇,方才这小菜花刚领了她进门,竟就要上手扒拉她的衣服,可给乡巴佬吓坏了,好一阵才被说动。但也只是商量了她自己脱了衣裳钻进浴桶之后再放小菜花进来,一时半会儿的随便就给人看光身子的习惯总归还养不出来。
于是朱萸难得舒服地泡了个还带药香味的澡,听小菜花说,这是用干荷叶、零香草、茅香、藿香、甘松、白芷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煮出来的,洗了之后能浑身带香,还有健什么活什么的功用。
但麻子家恐怕是仗着有银子没处撒,热水里加药材也就罢了,连洗身的皂角也不同,杂了各色鲜花制成方方正正的一块,用过之后从皮到肉都带着香,水流淌过便会像珠链一般,碎成晶莹的一点一点,看得朱萸直吸凉气,才明白怎么会有个词儿叫“肤如凝脂”,合着都是银子砸出来的。
好容易洗完了身,朱萸磕磕绊绊地一个人穿上了小菜花准备的衣裳,摸上去仿佛把手伸进了云霞之中,指尖跟着那些细密的纹理流动,宛若云气流动聚散,浑然不明晰是摸到了什么。
尽管朱萸认不出这珠光缎面的到底是什么料子,好在眼睛是使得动的,最里头是雪白的一件窄袖短衣,外罩了件鸭卵青的对襟长褙子,领口和前襟用银白的锦缎做镶边,也不知道里头的丝线是不是真用银子打的,下|身则是简单素净的丁香色长裙,用黛螺丝线绣了细小的紫丁香花瓣的纹样。
这一身的配色极好看,雅致又不落俗套,刺绣也精巧可爱。扪心自问,比之那荷花和菜花可要胜上许多筹,尤其是这一点褶子也不打的长裙,像极了哪户的小家碧玉纤纤少女该有的模样。
朱萸穿完之后赶紧在心中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生怕冲撞了藏在衣物之中的鬼怪,这样好的衣裳好死不死地给她萝卜条套上,简直是罪过。
碍着往前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朱萸在铜镜之前落座后,猛然发觉这还是自己四年来第一次照镜子,往前能找到口井打点水洗把脸就很不错了,还有什么照镜子的气运。
仔细看看,脸上的惨相倒不太明显了,这一个月来吃饱穿暖的,原本凹陷下去的两颊好歹是长回了二两肉,下巴也不再尖得硌人,这样一来便不显那双略大而眼角微长的眼睛夸张可怖,面皮上的黄绿也褪去不少,从颧骨中间试探一般地生出些粉白颜色。
朱萸这一看就觉得老麻子着实可恶,眼下她虽然还太瘦了些,好歹也不尽然歪瓜裂枣,至少是有鼻子有眼的,再多吃几顿就补回来了。也亏得他能每日都对她说些奚落长相的话语,一口一个萝卜条地酸人。
“给姑娘上些百合香油吧,这头发断得甚多,再不仔细着保养,怕要掉成个秃子呢……”小菜花年纪不大,却似乎对这些东西很有些心得,从一旁的木屉子中取了个赭红色的小漆灌,上头雕刻着茉莉花的图样,纹理之间细腻圆润,就连这罐子的光泽都比朱萸的头发来得要好。
那百合香油的气味香醇又清雅,开了罐子后便扑面而来,索性闻多了也并不腻人,只觉得香气如练,抹上后便通身的贵气逼人。
朱萸一边承受着小菜花那双巧手拿着篦梳将她的头发和着香油梳开的滋味,每一下都带起轻柔的“嘶嘶”声响,只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舒泰万分,一边又好奇:“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比那香皂子还香呢。”
“回姑娘的话,这香油专用来润发生发的,用冰片一钱、桂花一两、茉莉一两,又加了檀香、丁香、零陵香,匀入二斤香油里头,一搽过后经月犹香。”懂行的小菜花答得甚是细致,似乎寻常姑娘都是这样,说起这些瓶瓶罐罐的便满是喜色。
但朱萸可不是寻常姑娘,听罢后只咋舌,“那肯定很贵吧……”就这样吃穿用度上的开销,老麻子平日里不去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才有鬼了呢。
小菜花噗嗤一笑,应道:“姑娘既然是公子的客人,怎么还计较这些,公子素来是个大方的人,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在府上白吃白喝了。”说到这里她忽然也发现自己失言,赶忙低头小声对朱萸道,“姑娘,我这话,你可千万别说给别人听啊……那几位公子,今儿可都在呢。”
朱萸哑然,觉得这小丫头怕是比自己更傻,那句“白吃白喝”不正也把她给骂进去了吗,哪有得罪了人还求人保密的道理?
但她自诩跟老麻子比是半斤八两的,所以也素来是个大度的人,没计较什么。正想开口,又发现半天过去了竟然还不知道小菜花的名字,“你叫什么?”
“奴婢铃儿,铃铛的铃。”小菜花软声应道,一面把头油收回屉子,又折腾出别的稀罕玩意儿来。
“铃儿啊,”朱萸点点头,心想这名字远没有小菜花来的朗朗上口。
“给姑娘梳个头吧,姑娘喜欢什么模样的?”小菜花捏着把银制的长柄勺,从一个浅口瓷瓶中挖出点花白的东西,看上去与猪油相似,但又是喷香的,一面细细地在手心中化开,悉数涂到朱萸的手上。
“什么都成,越简单越好,我从早间吃了饭到现在,个把好几个时辰了,饿得慌。”朱萸涂完之后只觉得手上黏腻腻的,怪不舒服,只好像鸡爪子一般擎在那儿,等着晾干。
“……”铃儿听了这话也是无言,只好在心里默默叹气,不知道自家公子又到哪儿捎回个地痞流氓回来了,这回还是个姑娘家。
好在小菜花虽然年纪不大,梳头倒很有两把刷子,三下两下便成了:上头两个垂挂的环,肩颈位置又耷拉了一束,顶心系条月白的丝带做装饰,风一吹也算飞得起劲儿,刚巧适合朱萸这种半秃不秃的。
但这小丫头似乎还没完,还想拿了胭脂水粉出来给朱萸上妆,得亏被她及时发现,火速掐断了这个念头,否则要再这么跪坐下去,她这条老寒腿可吃不消了。便一边站起来一边催促小丫头带她去找老麻子。
铃儿虽然不大情愿,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姑娘不爱漂亮的,可也只得听言,收了东西领着她回归尘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