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麻子大侠(上)
元和十三年 春
金水镇褔丰 酒楼
“又是你这鬼丫头!”酒桌被一只大掌“砰”地砸响,震得桌上的酒碗也抖了三抖,一两滴温热的酒液溅出,在被往来酒客打磨光滑的桌上落下几道印子。
“正是正是……”面前那道人影在如此气势下仍牢牢黏在坐凳上,岿然不动,嘴上的话却是讨饶的,赔着笑应着声,似乎想就这么把场子圆了过去。
“你还敢再来?!上回要不是你跑得快,我早给你绑了腿脚扔到衙门口去!”那大汉一身利落的短打、紧腿、缚鞋,看模样是个干体力粗活的,眼下正值晌午时分,便在这儿要了二两酒一碟卤香干,打算就着干粮糊弄过去一顿。
“老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我今日在此地重逢,何其有缘,何其有幸!现下我坐在你跟前,你难道忍心不分兄弟我一口肉吃?”那小个子闻言,依旧不慌不忙地在嘴上跑马,一双极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瞅着大汉,手上的动作倒是快极,在浅口碟子上一掠,便将香干尽收囊中。
大功告成之后朱萸悄悄直起了腰杆,做好了脚底抹油的准备,眼珠子往下一瞟,咂嘴叹道:“不过老哥啊,不是我说,看你近来手头也不大宽绰,兄弟我便先走一步了……”
“谁跟你臭要饭的皆兄弟!还不她娘的快滚,再让我看见你一次就揍你一顿!”大汉丝毫没给糊弄住,低头看到她的小动作,抬手便作势要打。
朱萸扭身往下一钻,轻松躲过大汉袭来的掌风,抬脚跨过长板凳,撒腿便要跑——
“慢着。”
一粒碎银携着那声低喝冷不丁袭了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落进了桌上唯一的酒碗之中,发出带着水声的滚动的脆响,几滴酒水越出碗面,最后又分毫不差地全部落了回去。
“她上回吃了你多少,我请。”那人不紧不慢道,话虽说得不响,却异常清晰。声音听来约莫二十上下,泠然而清越,似山泉击石,又蕴杂了刀剑出鞘时铮铮然的动静。
朱萸愣住,转头左右看了看。这褔丰酒楼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个什么有排面的地儿,多是地方上靠力气吃饭的脚夫劳工一流来闷两口酒的去处,酒价极贱,滋味也糟,入喉又糙又涩,一口下去能从喉咙直直烧到胃里,二两便燥出人满头汗,倒也让那群人受用。
因而眼下这不大的店面里,位置都坐满了,耳边乱声一片,碗筷碰撞、桌椅挪动、大喊大喝杂在一团,竟也嘈杂得妥当。另一边还有不少搭着汗巾裸着胳臂的汉子倚着正对门的柜台站着,端起酒碗仰着头三两下就能干完,转而把碗放回台面,轻敲两下示意伙计再给满上,后便带着一碗一碟蹲到门槛外或随便找个落脚的地方细咂了去。
只是店里的人虽多,想插手方才那一点小冲突的人却少,多是各干各的事儿,连看戏的都少有。
因此这会儿竟有人给她出头,倒让朱萸奇了怪了,她若没看错的话,那掉进酒碗里的碎银虽然不大,却也是实打实的银子,放在一干每日只揣三五铜钱在身上的大汉里头,着实是个稀罕玩意儿。
不过这金水镇也不算是什么穷乡僻壤,属洛阳往巴陵县这一段儿官道上的必经之地,来往的车人马很是不少,多在此补充干粮、歇脚喂马、汇取盘缠、打听消息,也算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重镇,做买卖人的多,做过客的人也多。
朱萸只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开口解围那人的大致身份,大概只是途经此地,见有个酒楼便坐了进来,不知道这褔丰的档次,不巧还是个仗义之徒,便见义勇为了。
她对面那大汉估计也没料到这年头还能有这种初出茅庐不懂事儿的愣头青,原本也不打算再跟个臭要饭的胡搅蛮缠,当下便坐了回去,伸出指头把那银子捞了出来,招手喊来伙计:“再来二两酒,一碟猪头肉,薄薄地切。”
朱萸忿忿瞪了他一眼,心里暗骂自己竟手慢一步,否则往后几天的窝窝便不愁了,正抬头想再找刚刚说话那人,刚好就听他道——
“小丫头,你过来。”
她这才看见角落里那道修长的背影,穿得极为考究,一身石青的交领长袍,腰上束了三指宽的腰带,上头有细密的刺绣纹路,而那头墨发不像众人一般用粗布巾扎住,而是结成一髻,用一根润泽通透的簪子束好。
那身打扮端的一副贵公子哥的气派,放在这嘈杂混乱又满是酒气的地方,说不出的别扭。
朱萸在看到他那根玉簪子的同时,眼睛便倏地一亮,想也没想飞快地从狭窄的过道间挤过去:今儿这祖坟上冒烟给她撞着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还不得痛宰一顿才好。
只不过转眼时瞥到他腿边靠放在长凳上的剑柄的一端,看模样日头也不短了,像是使过多次,比那人显得风尘仆仆得多。
脚下猛然一顿,朱萸心念这怕不是个什么杀人越货的狗贼,想拐个纯良乞丐来给他卖命不成?
可狗贼如何会穿成这副堂堂正正的模样,和街坊巷口里的传闻不肖似,于是朱萸另一边那个“这怕是个武功盖世、侠骨柔肠、丰神俊朗的传说中的大侠”的念头在一番斗争下还是占了上风,加之她若是能吃饱了饭给卖命,似乎也是笔划算买卖。
打定主意后,朱萸便飞快地在他面前的那张长凳上坐下,难得兴奋得心口怦怦直跳,想一睹大侠的风姿。
那“大侠”听到动静,喉间滚动了一二,竟连颈上的线条都利落得体、分外好看,转而把手上端着的酒盏放下,露出了其庐山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