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奖征文
人生不相见
一.领路人
入夜的营地安静了许多,白昼里训练的喧嚣已经散去,这里是美国凯斯国家海洋保护区的基拉戈海岸。范哲警惕地扫视四周,因为叶列娜现在正在“工作”。怎么说呢,反正范哲现在算是叶列娜的同谋,门禁系统是他突破的,现在也是他在给叶列娜望风。按章程规定,档案馆网络与外界物理隔离自成一体,只有在内部才能调阅。严格说来,叶列娜就算进到里面也没法“调阅”,因为她根本没有取得相应的权限。叶列娜已经进入档案馆快一个小时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范哲可不想成为被好奇心害死的猫,再说他对那些档案也没什么好奇心,最多只是对叶列娜有那么一点好奇心罢了。不过虽然是在犯规,但范哲心里并无多少愧疚之感,其他学员都如期离开,偏偏留下他们两个人,而且找谁询问都是一句无可奉告。范哲还好点儿,只是一名工程师。叶列娜以前是特警,天生就是个惹事丫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练练个人的手艺。
范哲心虚地刚想四下张望,就在这时,他见到了那个人。范哲敢肯定就在一分钟之前周围都是没人的,估计刚才这家伙是隐身于某个角落。对方显然发现了自己,因为他正点头示意。问题是范哲心里有鬼,他强迫自己不要朝档案馆的方向望。
“这里真美啊。”来人应该是亚洲人,大概有四十多岁,脸上的皱纹宛如刀削。但他的语气让范哲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样的抒情语气像是一个青涩少年。
“当然。”范哲强自镇定地接过话头,“你刚才一直在这里……看风景?”
“我来了一阵儿了,大海落日很壮观,不是吗?”
“当然,你慢慢看。”虽然来人透着古怪,但范哲没有心思追究,心里只盼着这家伙早点离开。
来人望着黄昏的海洋,“宝瓶宫还在原来的地方吧?”
范哲悚然一惊,离海岸八公里外的海面之下就是宝瓶宫。宝瓶宫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是元老级的宇航员训练设施。其生活舱和实验室就建在一个深海珊瑚礁旁边。宝瓶宫长十四米、宽三米,重约八十一吨,建在二十七米深的水下,模拟了空间站的各种生活条件。许多年来,它的面积一直保持在四十二平方米,并非是技术上无法扩建,而是刻意保持与太空居住环境的相似性。其生活设施当然是很齐全的,但是想象一下让人在这里待上几百个小时(所谓的饱和潜水技术)会是什么滋味吧。宝瓶宫主要是为了训练宇航员的太空运动能力,但显然对宇航员的心理素质也是一个考验。据说在未公布的档案里就有宇航员长期幽闭后出现精神疾病被淘汰的记录,当然,这样的资料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不过范哲知道,也许再过一会儿自己就能目睹那些神秘的资料了,希望叶列娜一切顺利。
“您是新来的教官?”范哲试探地问。
“不。”来人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很多年前我是这里的学员。”
“啊?”这回轮到范哲吃惊了,刚来时就有人向教官问及以往学员的现状,但被告知这属于机密。而现在居然来了一个活的。
“不用怀疑。”来人淡淡开口道,“不过我出现在你面前属于特例。”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范哲不禁有些紧张,出于本能他也明白某些事情知道了不见得是好事。
“因为我们将一起合作。”来人眼里闪出洞悉一切的光芒,“你、我,还有叶列娜。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何夕。你们之所以一直待在基地,就是在等我,因为我是你们的领路人。”
范哲的嘴微微张开,样子有些傻。这时,他手里的电话响了,上面显示出一条正在传输资料的进度条。看来叶列娜已经有了收获。
“跟我来吧。”来人说完大步朝前。
“去哪儿?”范哲不知所措地问。
“当然是去档案馆。你通知叶列娜终止行动吧,我会解开你们心中的谜团。”
二.参 宿
档案已经发黄。
在恒星际时代,突然出现“纸”这种东西的机会是极少的,这只是因为在个别场合按照规定必须使用所谓的“硬”拷贝材料。何夕早已从电脑中知晓了档案袋里的内容,但现在,他仍然必须在办理完烦琐的手续后从机要员手里接过它。蓝色的菱形印章覆盖在档案的封口处,代表着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威。印章已经有些斑驳,五十多年的时光顽强地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力量痕迹。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真实可靠的文件内容只能通过电子副本获得,因为在这个时代,只需入门级的原子组装技术便可以假乱真地复制出连同这个印章在内的全部纸质档案,谁也不敢确定手上这套东西就是以前封存的原件。只有基于数论的电子加密技术才能完全确保文件的安全。但这并不妨碍何夕一脸郑重地抽出文件从头阅览,因为这是规定。
看着那些文字,何夕心里涌动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他知道二十年前的那个人也曾经翻阅过这套编号为“145”的档案。范哲和叶列娜亦步亦趋跟在何夕身旁,脸上的激动无法掩饰。何夕瞄了眼范哲,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何夕知道,他们俩能跟随自己进入这里看到乐土计划的档案,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这意味着他们至少要淘汰掉两千名以上的竞争者。但何夕不知道,当这两个年轻人下一步完全明了自己的使命后,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志得意满。从道理上讲应该影响不大,至少何夕知道,在测试题目中已经隐晦地暗示了某些线索。
“好了。该进入正题了。”何夕示意两位年轻人坐下,“从拆开这份文件开始,我们三个人就算是正式加入到乐土计划中了。或许你们也知道一些内情,但我还是按规定从头说起,因为我是你们的领路人。在未来这段时间里,我将陪伴你们,直到任务完成。”
“还是不用了吧。”叶列娜突然打断何夕,“基础的背景知识我刚刚在电脑里看过了。”她转头看着范哲,“我还传给你看了的。”
范哲有些错愕,他没想到叶列娜竟这样坦诚。本来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没想到叶列娜真能有所进展。
这回轮到何夕吃惊了,乐土计划属于联邦绝密级,他有些狐疑地看着这个斯拉夫血统、头发微卷的女孩。他知道叶列娜有过特警的经历,但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一名技术超群的计算机黑客。
“你不用怀疑。”叶列娜落落大方地开口道,“我潜入档案馆,用自己写的一个工具软件搜索到了系统的小漏洞,从而看到了少量密级不高的资料,但也到此为止。总体来说,那个什么乐土系统还是非常stronger的。不过所有事情是我一个人干的,与范哲无关。”
何夕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们知道些什么?”
叶列娜似笑非笑地答道,“至少我知道了我们这趟旅程并非一般的考察,和其他人所知的不一样,这条航路曾经发生过重大事故,充满未知的危险。”
“你……”何夕顿时语塞。眼前这个文弱的女孩显然具有与她外表不太相称的内在力量,她无所畏惧地对视着何夕的双眼,竟然使得后者生出一丝躲闪的念头。一旁的范哲保持着沉默,但看得出来他是站在叶列娜一边的,他看着叶列娜的眼神混和了欣赏与关心,甚至还有隐隐的依恋。这也难怪,他们一起接受训练,特别是这最后一个月他们一直单独相处。何夕心中一凛,这是一个让人感觉不好的苗头。
“恐怕基地的头儿也是有所顾虑吧。”叶列娜幽幽地开口,眼里有洞察的光茫闪现,“我们这次考察本该在一个月前开始,但却一直拖到现在。其实基地并不缺领路人,但却专门将你从四十六光年之外召回来,因为你比他们有经验。”
何夕颓然跌坐。叶列娜说得没错,这次行动的确非同寻常。接到基地的命令,何夕也相当意外,从来没有人会第二次执行乐土计划,这是没有先例的。二十年来,何夕一直生活在天蝎座渤海星。天蝎座18号星距离太阳系四十六光年,地球天文学家很早就开始关注这颗恒星,原因在于它和太阳实在太相像了,几乎具有相同的年龄、质量、直径,甚至表面温度,就连自转周期也非常接近,都为二十五天左右。这颗位于天蝎座左螯上的恒星理所当然成为人类优先纳入考察计划的星球。所以“虫洞通道”刚刚进入成熟阶段,人类就向天蝎座18号星发射了探测飞船。正如英谚里常说的“坏运气连着坏运气,好运气连着好运气”一样,人们惊喜地发现,这颗恒星的第二颗行星竟然具有良好的生态环境,最可贵的是,经过后续的仔细探查,发现这颗行星上还没有进化产生具有智能的生命体。一句话,人类中大奖了,奖品就是一颗直径一万一千公里、后来命名为“渤海”的生命星球。
但是叫他怎么对叶列娜说呢?这两个年轻人可能知道一些事件的轮廓,但以他们现在的心境,怎么可能体会到那些事情背后的鲜血与生命的分量?是的,他们太年轻了,他们只是好奇,只是对世界上的未知充满向往,却不明白人生一直行进在雷区之中,无法察觉的灾难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经历过危险的人才能加倍珍视生命。其实为了执行这次任务,基地总共向十二位“老人”发出了非强迫性的召集令,但最终只有何夕一个人接受了命令。
“先生,你怎么了?”范哲关切地问,作为一名工程师,他不像叶列娜那样咄咄逼人。
“没什么。只是渤海星的氧气含量略高于地球,我这次回来时间不长,还没完全适应。”何夕抚了抚有些气闷的胸口,“其实就算你们没有突破系统,有些事情我也是会告诉大家的,所以我不打算将这件事情上报。当然,我会提醒他们系统出了漏洞。不过也请你们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好吗?”
叶列娜的目光在何夕脸上停留了一秒钟,声音突然变得低缓:“谢谢。”
“还是让我们说说里海星的事情吧。”何夕戴上数字手套,房间里顿时暗下来,一幅全拟真的星图浮现在半空中。淡淡银河垂地,仿佛某个超级巨人的信手涂鸦。“看那里,猎户座,也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参宿。”
何夕手指微动,星图在急速地拉近,“这颗编号为HP26762的红色恒星距离地球一百六十八光年,光谱类型F,太阳为G,所以它的表面温度略高于太阳。”
镜头拉近,红色的灰尘被放大,显出模拟的细部结构,可以看见丝丝缕缕的日饵偶尔喷吐出星球的表面,宛如条条纱巾。那是另一颗光明星球,是太阳远在亿兆公里之外的兄弟。何夕注视着这颗美丽的空中宝石,眼里有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即使以范哲的粗疏,也能看出这个中年男人分明对这颗远在一百六十八光年之外的星球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叶列娜记下了这一幕,她隐隐觉得此次的任务透着一些诡异。
“恒星HP26762的第二颗行星就是里海星,它是在五十多年前被发现的,在例行的二十年观测实验期后正式纳入乐土计划。里海星形成于三十亿年前,比地球年轻。它和地球的主要差别在于,它的铁镍质核心偏小,这导致地核冷却速度更快,虽然只过去了三十亿年,但它现在的地磁强度只有地球的二分之一,而且目前还在继续以每年亿分之一的速度减少。将来里海星也会像火星一样彻底失去磁场保护,到时候在恒星粒子流作用下,它最终将失去绝大部分液态水。不过那是二十亿年后的情形,在未来几亿年内它依然算得上人间的‘乐土’。”何夕按照例行规定做着介绍。
“等等。”叶列娜插话道,“HP26762恒星表面温度高于太阳,里海星的磁场又弱于地球,那上面的恒星辐射一定比地球更强。”
何夕赞同地点点头,“准确地讲,里海星表面的平均恒星辐射强度是地球的两倍,在两极地区还要高得更多。我看过当年里海星传回的极地照片,某些时候在极光辉映下,夜晚就像白天一样。实际上,在里海星30度左右的低纬度地区,偶尔能看到极光,这就好比在上海市看到北极光。”
“那肯定很美。”范哲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
“当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美得令人呼吸不畅。”何夕淡淡一笑,“但可惜我们欣赏不了多久。高能粒子会让我们的眼睛很快患上白内障,我们的骨髓细胞会被迅速摧毁,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的结果——死亡。”
“所以才需要先行者,对吧?”叶列娜插话道。
何夕这次没有表现出诧异,他料到叶列娜已经查到了先行者的资料,“是的,先行者率先登陆并征服这些星球,如果有可能,他们还承担着改造星球环境的任务。总之,先行者是值得我们永远尊敬的一群人。他们为人类的美好前途付出一切……”何夕陡然止住,脸上浮现出萧索之意。
叶列娜与范哲面面相觑,何夕凝视着虚空中的猎户座群星,心里不禁滚过一阵悠长的感叹。在一百六十八光年的时空阻隔之下,彼端已然是另一个世界。
“资料里提到了通道事故……”范哲小心地提起话头。
何夕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是的,通道,那是一次事故。在发现里海星的时候,虫洞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人类在坐标点之间的跃迁有过无数成功的经验。虫洞技术的基石是引力,正是靠着对强大引力的精确操控才能将空间‘穿孔’,从而实现超距跃迁。虽然虫洞跃迁的理论耗时为零,但在实际中至少要维持十五秒稳定态,才有足够时间完成一次操作。不过,虫洞的理论基石已经隐含着虫洞跃迁的一个危险,虫洞总是成对儿出现的,而如果在虫洞对之间的直线空间上存在着强引力物体,那么在跃迁之前就必须考虑到这种引力的影响,将其代入到计算中,否则建立的虫洞对将陷入紊乱状态,跃迁目的地将变得无法预料。”
叶列娜插话道:“的确,这种情况下,一旦误入巨星系的核心区域,肯定会导致灾难性后果。”
何夕摇摇头,“你说的情况并不常见,就总体而言,宇宙中物质的分布非常稀薄。现在发生的几起事故是另外一种更复杂的情况。”
“什么情况?”范哲问。
“偏移并不只发生在空间上。”何夕神色凝重地说,“第一艘事故飞船发现自己偏离预定地点约二十光年,当他们和地球建立量子通信之后,才发现虽然他们只感觉过去了一瞬间,但在地球上,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人们当时都以为他们遇难了。所以他们是同时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出现了飘移。”
“他们穿梭了时空?”叶列娜倒吸了口气。
“‘穿梭’这个词容易导致误解,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只可能往后飘移。”何夕接着说,“根据事后分析,这种效应相似于物质以光速运动时的情形,对他们而言,时间停止了。迄今为止,相同的事故发生了六起,有的是几个月,有的是几年。最长的一起失踪事件已经过去了六十年,至今没有消息,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消息了,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巨恒星吞噬了。”
“里海星任务也是事故之一,对吗?”叶列娜幽幽地问道。
“是的,就是猎户座里海星。”何夕点头,“也是我们这次的目的地。”
“这种威胁来自黑洞吗?”范哲插话道。
“并不是那么简单。”何夕缓缓摇头,“在现有技术条件下,虫洞对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十光年,所以去某个外太阳系的行程实际上由一系列的跳飞组成。而对强引力物质的探查,就是对建立航道最重要的工作。十光年虽然是一个非常广大的区域,但现有技术对于包括普通黑洞在内的强引力源的探查是很准确的,唯独对那些形成于宇宙大爆炸初期的微黑洞束手无策。这些太初黑洞非常小,有的视界还不到一微米,具有的引力却很强大,要完全排查极其困难。好在这种特殊结构并不常见,而且根据计算,单个微黑洞并不足以扰乱虫洞对的运行,除非是遇到散布的微黑洞群落,否则虫洞跃迁依然是安全的。实际上在事故之前,已经往里海星成功发射过多艘飞船,一切运行正常。”
“资料上讲,飞船成员发回了遇险信息。”叶列娜开口道,“是在出发后三个多月的时候。当时他们不仅在时间上飘移了六十多天,而且还在空间上误入了一颗超强辐射脉冲星的势力范围。当时两名男性成员已经死亡,最后那名女性成员发出航线上存在高危险微黑洞群警报信息之后也死了。”叶列娜注意到何夕脸上难以掩饰的痛苦,“这直接导致前往里海星的航道自二十年前中断至今。”
“是的。”何夕调整一下情绪,“航道的重新探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在已经发生了悲剧的情况下。现在的新航道在距离上远了一些,但应该能够绕过那个可怕的微黑洞群落区域。”
“能确定是微黑洞造成的事故吗?”叶列娜探究地问。
“这个,当然了。”何夕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叶列娜。
“可是后来并没有确切发现微黑洞群落的消息,现在新航线只是绕道而已。为此居然白白耗费二十多年时间……”叶列娜突然止住,因为她发现眼前的何夕陡然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说什么?”何夕瞪大双眼须发贲张,“你有什么资格怀疑于岚的判断?这是她付出生命代价才得到的结论,你……”
叶列娜忙不迭地道歉,她也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过分,“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好奇。”
何夕撑住额头,二十年了,一切仿佛昨天才发生,包括于岚最后那凄美的微笑。
三.商 宿
休斯敦宇航中心一派繁忙,里海星飞船将在这里升空,进入外层空间后再转入虫洞飞行。虫洞飞船的主体就像是一颗巨大的枣核,周围悬浮缠绕着三个交叉的线圈。领路人马维康带着他的组员加腾峻和于岚一字排开站在飞船前面,接受人们的祝福。
何夕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站在飞船前面的三个人,准确地说,他的目光只是落在那个娇小的身影上,心里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就在昨天之前,他的心还被幸福的憧憬填得满满,而现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是的,就在昨天,何夕当时刚刚从减压舱出来。在宝瓶宫受训的宇航员由于长时间生活在水下,他们的身体体液被高压氮气所充斥,在返回海面前要进行十七小时的减压,这是最让人难受的环节。何夕一出减压舱禁不住仰头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这才算活过来了。等他再次平视前方时,一眼便看到了于岚那俏生生的身影。
绿树,草地,衣袂飘飘,这是一道风景。
于岚扬起脸,有些调皮地看着何夕,“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咱们的生物学博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何夕略显木讷地笑笑,他们前后相差十天进到宝瓶宫,在那里共同训练了二十天。其实何夕觉得应该说感谢的是自己,因为自己晚到十天,是于岚告诉了他许多有益的经验。不过,在一起突发事故中,也的确是何夕帮助于岚脱离了险境。
“我是来同你道别的。”于岚轻声道,她低头看着地面。
何夕有些意外,“道别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可是分在同一个组的,应该是半个月后一起出发吧。”
“基地做了调整,我改派了别的任务。”于岚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难以言说的神色,一种痛楚的感觉在这一瞬间从她心头滑过。二十天前的一次训练中,于岚的潜水设备发生了紧急故障,何夕没有任何犹豫地把自己的呼吸器拉开接驳到她的面罩上。那一刻,于岚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个人视她胜过自己的性命,她本以为这样的情节只存在于赚人眼泪的小说里。那是怎样一种天雷地火般的触动啊。
“哦,怎么会这样?”何夕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失望,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往下沉。
于岚咬住下唇,叫她怎么跟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大男孩说呢?其实正是她自己要求改派的。十天前,当她回到基地知晓了任务的全部内容后,她只能作这样的选择,等何夕知道真相后,应该也会同意这是最好的选择吧。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很伟大很崇高的东西,跟它们比起来,爱情虽然美丽,但却只是一件渺小的装饰品。于岚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一丝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了出去,渐行渐远,仿佛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眼睁睁地望着心爱的布娃娃飞出了列车车窗。
“再过二十四个小时,我就出发了。”于岚脸上挂着空洞的笑容。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话一出口,何夕就发现自己问得太蠢。刚受训时他们就被告知,不同小组成员的后况将列为机密,彼此是无缘再见的。
“知道我要去哪里吗?”于岚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动听,“是位于猎户座的里海星,中国古人所称的参宿。而你要去的渤海星位于天琴座,中国古人称之为商宿。”
何夕陡然间明白了什么。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星在西,商星在东,千百年来,地球上的人们从未同时看到过参宿和商宿,当一个上升,另一个便下沉,永世不能相见。
于岚的心里也滚过宿命般的浩叹,十天前她只是请求改派任务,到里海星是上面的人定的,但却那么不可思议地映照到千年前的诗句里,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的存在。
……
送别的人一一上前告别,祝福三位人类的勇士。这时,领路人马维康注意到了于岚的沉默,“我们基地最美丽的女士不想对大家说点什么吗?”
于岚被突如其来的提问从失神中拉回,她静静地巡视全场,“谢谢大家来送我们。其实,我要说的话昨天已经说完了。”于岚望着人群中的何夕,脸上是一抹带泪的笑容。
何夕嘴唇翕动,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诗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是的,这就是人生的宿命。当昨天何夕第一次打开属于他自己的渤海星任务档案时,立刻就明白了于岚做出的是怎样的决定,他现在赶到发射场只为最后与于岚告别。这并不是什么一般性的考察任务,在那个无比崇高的目标之下,需要他们付出的很多,这其中就包括——爱情。
四.水星球
预定目的地设定为距渤海星六十万公里的外层空间,这是为了尽量避开渤海星两颗卫星的干扰。作为领路人,何夕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操作。每一次十光年跳飞后的方位确认、航道修正以及能源补给,需时约两天。其实一切都是在计算机程序的安排下进行,领路人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摁下确认按钮,这虽然只是一个表象,但却让人觉得仿佛是自己在掌握着命运。何夕摆摆头将这个念头甩开,拇指毅然摁下,启动最后一次跳飞。
三十五个地球日之后,虫洞飞船突兀地出现在渤海星的外层空间,就像一个从遥远虚空中钻出的幽灵。防护罩缓缓打开,母星明亮的光线经过过滤之后照射进来。叶列娜和范哲迫不及待地解开束缚,飘移到舷窗旁,里海星巨大的身影悬浮在远处漆黑的深空中,像是一只绘满蓝色花纹的瓷盘。
是的,蓝色覆盖了里海星的全部表面,这是一颗没有陆地的水星球。虽然这是从资料里已经知道的事实,但同地球的巨大反差,还是让人一见之下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美啊。”叶列娜如痴如醉地赞叹道,“哎,范哲,你看它像不像一颗矢车菊蓝宝石?”
“真想把它镶嵌在一颗戒指上送给我的新娘。”范哲幽幽开口,“不过它真的太奇特了,竟然没有陆地。”
何夕的动作比年轻人慢了半拍,他凝望着里海星,一时间心潮起伏,“里海星并不奇特,恰恰相反,是地球更奇特。”
“你说什么?”范哲不解地问。
“宇宙中的行星无非两种,要么有液态水,要么没有。相比之下,存在液态水的行星是小概率事件,根据现有资料来看,几率小于一亿分之一。因为这要求行星具备一系列极难满足的条件,比如行星与恒星的距离、恒星所处的年龄阶段、行星自转的速率、行星的质量及引力大小,以及大气层厚度等等。这些条件的苛刻程度,足以与宇宙常数所具有的奇异精确程度相提并论。你们想想看,在太阳系里存在那么多行星、小行星以及卫星,但确定拥有液态水的却只有地球。”何夕耐心地讲解,“但另一方面,由于宇宙无比巨大的物质数量,存在液态水的行星数量在实际上却又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在数以十亿年计的时间条件下,如果我们认可生命的自发论是正确的,那么,液态水和生命存在几乎就是一个等同的概念。所以一般性的看法是,宇宙中生命绝非地球所独有。”
“这个我大概是知道的。”叶列娜插话道,“可刚才你说地球才是奇特的又是什么意思?”
“你们应该知道,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一是海洋,百分之二十九是陆地。我的意思是,在拥有液态水的星球里,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小概率现象。”
叶列娜和范哲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发呆。
“实际上,水这种物质在地球总的物质中占有比例相当低。这些水大致有几个来源:地球形成时的太初尘埃、数十亿年来引力俘获的星际水分子、撞击地球的小行星或彗星带来的水分。正是这些极其复杂的来源共同形成了地球上现在的水分。地表水的重量不到地球重量的万分之六,地核中则基本可以肯定没有水的存在,而为了测出地幔的情况,公元2002年,日本的研究者在高温高压环境下创造出四种和地幔矿物相似的化合物,然后向这些化合物灌水,测试它们吸水后重量的变化如何。结果表明在地幔处溶解的水是地表水量的五倍多。所以地表水的重量加上地幔水的重量,水占地球重量的比例约为千分之一。这是一个非常低的比例,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水占比高得多的行星,理论上甚至不能排除百分之百由水构成的星球,有些小行星和彗星的构成比例差不多就是那样的。那么从道理上讲,在所有存在液态水的行星上,水重量占比小于千分之一也是稀有事件。也许在一百个这样的行星中,九十九个都比地球的含水量大。”
范哲听得有些发呆,而叶列娜也罕见地保持沉默。
何夕笑了笑,“别这样看着我,要知道我的专业就是天文学,我当年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地外含水行星的,题目就叫‘水星球’。让我们回到正题吧,而即使以千分之一这样低的占比来看,海洋也占据了地球的大部分表面。如果我们假设某个行星的水重量为星球总重的千分之二,那么按照一般化的原理来看,大陆其实已经不大可能存在了,个别岛屿有可能存在,但如果行星含水比例再上升一点儿,它们也将完全消失。也就是说,我们有理由认为对于所有存在液态水的星球来说,大片陆地的存在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而表面基本被海洋覆盖才是常态。实际上迄今为止,在现在人类发现的两百多颗地外生命星球中,只有一颗星球具有大片陆地。”
“在哪里?”叶列娜按捺不住地问。
“就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渤海星。它的表面百分之九十被海洋覆盖,具有一片面积接近亚洲的大陆。当初发现它时,引起的重视是空前的,地球委员会启动了最紧急预案。”
“为什么?就因为它有陆地?”范哲插话道。
“还能有别的原因吗?就是因为陆地。”何夕肯定地点头。
五.乐观派
飞船已进入近地轨道。从这里看过去,里海星已经覆盖了大半个视野,它静谧地转动着,丝丝缕缕的云带间断连环,勾勒出大致的大气运动图案。叶列娜扫了一眼控制台,信号已经发出,但还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这显得有些不正常。虫洞跃迁结束后是一段常规航程,大约四天后才能抵达里海星,宇航员接受的培训就是为这种常规航程准备的。叶列娜转头欣赏着舷窗外的风景,她已经知道由于没有大陆,里海星的气候是比较温和的,除了在赤道附近偶尔形成台风外,基本上没有极端的气候状况;由于没有大陆的阻拦和消减效应,台风在里海星的存续时间比地球长很多。就算是台风也不会对绝大多数生灵构成威胁,巨量的液态水保护了所有的生灵,但是,这真的是一种保护吗?
“我还是怀疑水星球不能永远封锁智能生命的产生。”叶列娜看着何夕,“如果时间足够,也许生命会找到一条我们未知的进化道路。”
“我以前也这样想过。但你能告诉我在水星球上怎样得到火吗,不是稍纵即逝像闪电的那种,而是持续不断能被使用的火?”何夕的声音低沉下去,“燃烧的三个条件是有可燃物、与氧气接触、温度达到可燃物着火点。在水中没有游离氧,而且水温也低于多数可燃物的着火点,自然条件下无法获得火。至于现在人们实现的水下燃烧实际上是基于精巧设计的机器,这种火其实是智慧的产物了。”
叶列娜泄气地摇头。她当然知道火对于智能生命进化的意义。那可不仅仅是提供保护和熟食,包括锻烧器具、冶炼金属,以及后来人类的化学物理等一切科技,没有一样不是发端于火的应用。
“以前有种观点,认为人类作为智能生命的标志是人的大脑与体重的占比是最高的,但现在知道宽吻海豚的这个比例是大于人的。但几百万年来,宽吻海豚也没能产生自己的文明,最多算是有些社会的雏形罢了。”何夕接着说道,“所以你们现在可以明白,当年发现渤海星时地球联邦为何如临大敌了,因为大陆的存在有利于智能生命的产生。不过只是虚惊一场,渤海星没有高智能生命存在,那里最高级的物种是一种生有脊椎长着八条腕足的陆地章鱼,智力接近地球上的长臂猿。如果人类更晚发现渤海星,这种生物可能会成为星球的统治者,但现在它们的腕足是渤海星的一道名菜。”
叶列娜心中不禁涌起巨大的骄傲与幸庆。如果认可何夕的观点,水星球对生命的保护实际上却是一种对生命永恒的禁锢。处于这颗蓝色星球的上空,叶列娜知道这几天与领路人的交谈已经彻底地改变了自己。她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生而为人是一件多么奇异的事情,或者按何夕的说法,是一件概率多么小的事件。
“但为什么人类会这么害怕另一种智能生命?难道不能成为朋友吗?”叶列娜吐出心中的疑虑。
何夕古怪地笑了笑,“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存在悲观与乐观两派。悲观派认为宇宙间的智能生命一旦相遇,将立即导致落后的一方被掠夺、杀戮乃至灭绝。现在这种观点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可,是主流。”
“那乐观派呢?”叶列娜急切地问。
“我就是乐观派。”何夕注视着叶列娜的眼睛,“这也许和我自己的天文学专业有关。但是现在,我的这种观点出了点儿问题。”
“我不太明白你的话。”叶列娜蓝盈盈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我们乐观的原因只是因为宇宙本身的宏大。离地球最近的恒星系是四点三光年之外的比邻星,但它是一个引力系统非常复杂的三星系统,行星根本无法稳定存在。而已知的拥有行星的恒星都离地球十光年以上,但基于生命产生和进化的苛刻条件,这些行星上面恰好拥有智能生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上百年来地球上最强大的射电望远镜还没有从这些星球上接收到一丝有意义的信号,这实际上已经基本否定了地球周围数十光年内存在智能生命的可能性。”
“那再远一些呢?”范哲插话道,“可观测宇宙的范围可是超过一百三十亿光年。”
“再远一些当然会有可能。”何夕肯定地说,“虽然智能生命产生几率极低,但由于宇宙物质的无比巨大,所以拥有智能生命的星球是一定存在的,而且其中很多的科技水平肯定超过了地球人。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些科技水平更高的外星种族来到地球,它们会干什么?”
叶列娜和范哲对望一眼,都老实地摇了摇头。
“乐观派的结论是它们什么都不会做。因为对于能够跨越成千上万光年距离的高级文明来说,地球以及现阶段的所谓人类文明除了有一点观察意义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这样的超级文明早就洞悉了物质的全部秘密,也许它们为了来到地球看一眼随手便熄灭了上百颗太阳大小的恒星,这样的种族又怎么会在意地球这颗沙粒上的那丁点儿所谓的资源呢?”何夕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我常想这就好比人类建造了能抵抗深海高压的高科技潜艇,来到大西洋海底烟囱观察那些靠硫化物生存的管虫,如果管虫中也有悲观派的话,它们一定会惊呼:糟糕了人类来抢我们的硫化氢和美味酸水了。”
叶列娜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何夕的比喻让她忍俊不禁,她当然知道人类的屁里就充斥着硫化氢。不过她想起一点,“那你为什么说自己的观点出了点儿问题呢?”
“是虫洞。”何夕的表情转为严肃,“都是因为虫洞这种超越了时代的技术,至少我认为这种技术提前让人类进入了本来还不到时候进入的领域。”
“我有些明白了。”叶列娜点头,“这种技术可能让在文明上还不够成熟的种族发生碰撞,也许会导致悲观派们预见的结果。”
“还没有回信吗?”何夕转头问范哲。
“的确没有收到回信。”范哲很肯定地报告,他已经全面检查了设备。作为一名合格的工程师,他很相信自己的能力。“哎,等等,有信号答复。”
何夕和叶列娜急速地飘过来,他们的目光都锁定在了屏幕上。
“里海星纪元52年6月13日,这里是里海星接引驻地,先行者欢迎来自地球的客人。驻地坐标东经115度,北纬30度。重复一遍:东经115度,北纬30度。”
“登陆飞船准备就绪,请领路人指示。”范哲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有生以来将第一次登上另一颗星球,这是多么奇妙的境遇。
但是何夕却微微蹙眉,仿佛正面对一件奇怪的事情,脸上阴晴不定。
“范哲留在主船,我和叶列娜登陆。”
“为什么?”范哲失望地问,“按章程我也应该下去的。”
“你的任务是立刻对整个里海星建立毫米级扫描观测。”
“计划书里根本没有这一条啊。”范哲大惑不解。
“这是命令。”何夕面色阴鸷,口气不容置疑。
六.驻 地
驻地像一片漂浮在无边池塘里的巨大树叶,登陆舱渐行渐近,在“巨大树叶”的映衬下像极一只小小的瓢虫。这时,驻地的表面隙开一道窄缝,吞下登陆舱。
面前居然是一片浅丘草地,不知名的野花绚丽绽放,小溪淙淙流淌,一只草原黄鼠“嗖”地从旁蹿出,惊起几只蚱蜢,在里海星相当于地球三分之二的引力条件下自在飞行。一幢四面透明的房子很突兀地矗立在平地上。
一个满头银发、皮肤黝黑的高个子从房子里很慢地走出来,“欢迎您们,我是李高。”
“你好。”何夕淡淡点头,“可以告诉我你的先行者编号吗?”
来人沉默了一下,“当然,我是里海星先行者42号。”
“那好42号,我们能够到大船上去吗?”
“现在还不行,大船在圣地。”
“圣地?”何夕疑惑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来人的语调变得庄严:“圣地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何夕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扣子,那是一个发射机,此处的一切情况都已经传送到了虫洞飞船。“我想看看这个圣地,请带我们过去。”
来人再次沉默了一秒钟,“好的,我去安排。现在请你们在此等待。驻地的环境和地球相似,领路人应该知道的。”
看着来人进屋的背影,叶列娜刚想开口却被何夕止住,他取出仪器四下扫描确定没有监视之后开口道:“你马上联系范哲,让他准备建立和地球的量子通信。”
“现在就准备吗?”叶列娜吃惊地问。虫洞飞船携带有一组用于量子通信的电子,保存在接近绝对零度的超低温环境中。它们都是一对双生电子中的一个,对应的另一组电子留在了地球上。双生电子诞生于纯粹能量的碰撞,呈现出量子纠缠态,由于泡利不相容原理,它们的物理状态永远是相反的,这便是超空间量子通信的理论基础。量子通信要求的能源巨大,实际上虫洞飞船只能支持最多两次量子通信。按照规定,第一次量子通信应该在登陆第七天初步掌握目标星球总体情况后进行,所以何夕现在就要求做好启动准备,的确让叶列娜感到不解。
“我觉得有必要。”何夕的语气十分坚定,“里海星让我有种不安的感觉。”
叶列娜环视风景怡人的四周,不明白何夕指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何夕曾经执行过渤海星任务,这样说一定有其道理,她需要做的就是执行命令。
“我也觉得那个先行者有些傲慢。”叶列娜四下张望,“不过这里真的布置得和地球没什么差别,他们为迎接我们是用了心的。”
“这只是章程的规定。”何夕冷冷说道,“按照《乐土宪章》,先行者必须在本星设置一处面积不小于一平方公里的类地球环境,作为星球政府的永久驻地。里海星还没有到设立政府的时候,这里应该是驻地的前期雏形。”
“我知道这部宪章,上面的规定都很死板。”叶列娜有些不以为然地撇嘴,“比如政府驻地这条,里海星明明是一颗水星球,像这样永久性地维持一块地球环境肯定不容易,如果换成我我也有意见。”
何夕心中涌起面对淘气的晚辈时的那种宽容,但他的语气却依然不容辩驳:“《乐土宪章》是整个计划的核心,第一条就明确规定宪章不容违背,否则视为人类公敌。”
“这么严重?”叶列娜吐吐舌头,“我看宪章细则里面有些很细的规定,那些也不能违反吗?”
“我知道你指的什么,那些规定的确很烦琐,但却是乐土计划顺利施行的保证。”何夕了解地点头,“比如刚才的先行者42号,你看出他同我们有什么不同了吗?”
叶列娜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他的皮肤颜色较黑,但比地球上的中非班图人要浅得多,这应该是因为适应恒星辐射的缘故吧?别的好像没什么了。”
“难道你忘了里海星是一颗水星球吗?”何夕问,“这些先行者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水下,他们都有鳃,那才是他们的主呼吸器,肺只是辅助器官。”
“对啊。”叶列娜恍然大悟般叫道,“可是怎么没看到呢?”
“这便是缘于《乐土宪章》的相关原则。”何夕说,“比如大熊座黄海星的引力是地球的两倍,很明显人类必须经过改造才能在上面生存。黄海星的原生生物都普遍矮小,身体多呈扁平。先行者是经过设计的人类,很显然将身躯设计低矮是最方便的办法。但是人类采取了另一种方法,就是加固先行者的骨骼等支持系统,当然还包括提高血管壁强度等相关措施,虽然这样做的代价高了很多,但可以保证现在黄海星人的平均身高只比我们低一点点而已,也就是说,从形态上能一眼看出他们是我们的同类。”
“那里海星人的鳃在哪里呢?”叶列娜问道。
“在我掌握的资料里,他们的腋下便是鳃的所在。”何夕肯定地说,“虽然这样做造成了呼吸道的部分冗余,但显然在外观上更能让人接受。”
“其实也可以不采用基因改造的方法啊。”叶列娜想起了什么,“采用水下呼吸器不也可以在里海星生存吗?”
“如果那样做的话,人类根本不能算是移民成功,充其量只是一个过客罢了。”何夕说,“只有凭借本能的力量自由生存,才是真正征服并融入了这颗星球,这也是乐土计划的根本宗旨所在。”
“那万一有些星球环境过于古怪怎么办?”
“已经有过一些放弃的先例。”何夕显然很满意叶列娜能提出这个问题,“比如离地球五十九光年的死海星,由于大量硫化物的存在,死海星的海洋呈较强的酸性,里面生活着一些奇怪的低等生物。基因工程师从一种水生螨虫得到启发设计出了可行的先行者方案,但最终被听证会否决了。现在死海星已经被废弃七十年了。”
“为什么?既然都有了可行方案为什么不实施?”
何夕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在方案里,为了适应那里的环境,先行者将会是一种全身布满黏液的有鳞物种。我的朋友威廉教授就是听证会成员,他是一位人类学家,据他说当时一百多名听证员全票否决了方案。”
这时李高从屋子里出来,叶列娜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谦卑,“大船正在赶过来,根据速度计算二十分钟之后对接。”
何夕蹙了蹙眉,“据我所知大船都是作为永久驻地的一部分,怎么在里海星会分隔这么远?还有,这里既然是政府驻地,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大船只是例行巡视。另外,我不知道什么叫做政府。”李高的语气不卑不亢,说完便低下头去。
这个回答让何夕略微放心,他也知道政府在验收之后才会成立。但何夕没有注意到,李高低头的瞬间,一丝阴鸷的神色从他脸上滑过。
七.中央电脑
“我们现在上船,你请自便。”何夕扭头对李高说道,“驻地这里平时是你在管理吗?”何夕又淡淡地问了一句。
“没有,中央电脑说我还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我现在只是配合机器人管家做些外围的事情。”
大船的主控室位于甲板之上,是一处透明的半球形穹顶式建筑,四面的海景一览无余。正前方控制台屏幕上显示出一个虚拟的长得胖乎乎的头像。
“你好,中央电脑已经准备就绪。”头像的语气很平静。
“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42号先行者具备了某些不该具备的知识?”何夕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你解开了伽利略封印?”
头像回答得很快:“四十五年前,我同四千枚先行者胚胎一起来到里海星,我的使命本该在二十年前完成。但你们迟到了二十年,那些帮助我管理的机器人逐渐发生了故障。我只好向先行者传授了少量封存的知识,否则不可能在这颗星球上坚持到现在。”
何夕喟然长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从上次冰河期结束算起,人类文明已经发展了一万三千年,但是现在,人们认为严格意义上的科技文明以伽利略为鼻祖。在伽利略和波义耳之前,人们一直禁锢在古希腊的短暂辉煌中难以前进,而之后的牛顿等人则是站在他们的肩膀之上才得以进入科学的殿堂。所谓的伽利略封印是一个比喻,按照宪章章程,在验收之前,任何移民星球所掌握的知识以农耕文明为上限,这也正好对应着伽利略之前的时代。也就是说,验收之前先行者会掌握完备的经典几何知识,会有朴素的物质元素观念,能够有浅显的农业和医学知识,但是不知晓牛顿定律,也不明白天上的星星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里海星的特殊情况,之前地球委员会已经预料到可能会发生意外,但没想到出现问题的居然会是伽利略封印。
“他们知道运动三定律了吧?”何夕尽量保持语速平缓。
“是的。”中央电脑说,“十六年前大船在海啸中受损,为了尽快修复,我解开了牛顿定律的封印。”
“那热力学三定律呢?”
“很抱歉先生,这是能源应用中必须用到的。”
何夕沉默了几秒钟,小心翼翼地问:“那麦克斯韦方程呢?”
“电磁学、相对论、量子论以及虫洞理论没有解禁。”中央电脑说。
何夕吁口气,看来情况还不算无可挽回。其实等到验收完毕,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验收应该不会有大的意外。何夕心里打定主意,等验收完毕就把这段插曲删掉,毕竟中央电脑也是在与地球失去一切联系的情况下采取的应急措施。按照章程,这台违规的中央电脑应该格式化后重新编程,但何夕不打算那样做,虽然没什么道理,但在内心里他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个自作聪明的胖家伙,尽管它实质上只是一台由“0”和“1”驱动的智能机器。
“先行者说的圣地是怎么回事?”叶列娜突然问道。
“十六年前那次大海啸中,大船受损,为了避免类似情况再度发生,我指挥先行者建造了一处海底停靠点。至于他们称之为‘圣地’,可能是基于对大船的敬仰。”
“那好吧。我的问题完了。”何夕觉得轻松不少,脸上露出笑容。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中央电脑突然说。
“哦。”何夕的眉头一挑,“你问吧。如果我们解答不了,还可以跟地球委员会联系,求得他们的帮助。”
“不必。”中央电脑说,“如果你不能回答就算了。我想知道现在的里海星先行者还能不能得到改进?因为经过这么多年后,我发现在设计上有个别不太完善的地方。”
“基因设计是系统工程,对每个移民星系的基因设计至少都要花费五年以上的时间来施行,要改变设计除非是通盘重新调试。”何夕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没想到会是这种幼稚的问题,“个别地方不完善没有多大影响,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尽善尽美的设计。”
大船行进了十分钟后,海面上开始出现一些绿色的伞状飘浮物,先是三三两两,但很快就变得密集起来。大的直径超过五米,小的也有几十厘米。
“这是海浮萍。”不等何夕询问,中央电脑便给出了解释,“这片海域是里海星的无风区,所以会聚集这么多。”
“里海星的植物有根吗?”叶列娜突然问道。
中央电脑迟疑了一秒种,“从我现有的资料来看,应该没有。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处于漂浮状态。里海星最浅海域的深度是八十三米,最深处超过十万米。”
“我好像看到天空中有鸟在飞。”何夕插话道。
“里海星没有同地球类似的鸟类,但是有类似昆虫的飞行生物。它们也可以在水面上停留,应该是从水生生物进化而来。这些昆虫也是先行者的食物来源之一,据他们说有一种大飞蝗的后腿烤制后很美味。”
叶列娜皱了下眉,似乎有些担心先行者会拿虫子款待自己。何夕指着远处一块不断起伏的巨大黑影问:“那是什么?”
“那是土鲨。”中央电脑解答道,“根据研究,这个物种类似于地球上的鲨鱼,已经有差不多十亿年的历史了。”
“十亿年。”何夕倒吸口气。他知道地球上某些种类的鲨鱼已经存在超过三亿年,属于地球最古老的物种之一,相比之下人类两百多万年的进化史简直不值一提;实际上,地球的陆生物种存在时间都比海洋生物短得多。“经过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灭绝,真可算是奇迹。”
“的确是奇迹,化石资料表明,这么久以来这个物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中央电脑补充道,“也许是里海星的环境太平静了,进化的动力太小。”
“应该是这样。”何夕点点头,“地球上至今仍有些人因为某些生物几千万年来变化甚少而否定达尔文的进化论,其实这不过是因为这些生物几千万年来仍然很适应环境罢了。生物进化是因为生存环境带来的选择压力,看来水星球的确是生命的舒适摇篮。”
“我们已经到达坐标位置附近。现在开始下潜。”随着中央电脑的提醒,穹顶外陡然一暗,片刻之后四周已是一派海底风光。阳光透过海浮萍的缝隙照射下来,形成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中大片悬浮的巨型海藻飘来飘去,宛如无根的森林。
“它们虽然没有根,但在下部却普遍长有一团沉重的组织体。”何夕对叶列娜说,“这是许多水星球植物的共有特点,以此来调节自身在水中的高度。”
“我们已经发现至少上百种植物具备初级运动能力,它们可以通过蠕动部分枝干缓慢前进,以便选择适合生存的环境。”中央电脑补充道。
“那是什么?”叶列娜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问道。何夕望过去,立刻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在一丛巨海藻的中部呈现膨大的一团,就像生出了一个直径十来米的卵。在轻浪起伏中,这个巨大的物体缓缓漂荡,阳光照射在上面,波光流动熠熠生辉,就像一块用翡翠雕琢的艺术品,散发出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一时间,何夕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那是花房。”中央电脑的语气保持着固有的平静,“是孩子们用巨海藻建造的,他们喜欢待在里面。”
话音未落,便看到两个小巧的身影像游鱼般从花房里冲出来,他们有些惊慌地望着大船,脸上混和了羞涩和不安。何夕一眼看出他们的年龄都只有十五六岁,看来大船的到来打搅了一对小恋人的幽会。
“是秋生和星兰。”中央电脑说道。
两个大孩子镇定了些,他们向着这边嘴唇翕动。
“他们在说什么吗?”叶列娜问道。
“我们听不到的,在水底他们发出的是一种次声波语言。”何夕解释道。
“他们说刚才有一批银贼鱼袭击牧场,大人们都赶过去了。”中央电脑说。
何夕犹豫了一下,“这些人都有名字吗?难道用编号不好吗?”
“从二十年前开始,第一代先行者给自己起了名字。”中央电脑回答道,“当时起名一般是根据各自的特点自行选择,其实更像是将原来的绰号确定为了名字。比如李高原来的绰号就叫高个子。不过,现在孩子们的名字就正规多了。”
“孩子。”何夕念叨了一声。在验收之前,这本来是不应该存在的事物,但二十年联系的中断改变了许多事情。不过这也只算小小的意外吧,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孩子也是先行者的一员。
窗外开始掠过一些悬浮在水中的结构精巧的建筑。这些建筑都呈六棱柱形,有些是单独的,而更多的则相互拼接成更大的建筑。这片建筑连绵开去,占据了很大一片空间,俨然就是一座海底城镇。可以想见,平日里这儿应该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不过现在大多数人都赶到牧场了,只有稀疏的十多个人有些好奇地望向大船。
“这里就是里海星的城市吗?”叶列娜问道。
“现在还只能称作聚居点,在里海星现在有几个这样的聚居点。”中央电脑说,“我们的人口还很少。”
“那现在先行者总共有多少人?”何夕仿佛不经意地问,“加上那些孩子。”
“原有先行者四千人,现在加上孩子是总共八千七百五十四人,这其中不包括几十年来因为意外事故丧生的人口。”
“从二十年前算起,人口年增长率大约是百分之四。”何夕在电脑上作了个简单的演算,“人类向处女地移民时,人口增长率一般都很高,当年英国皇家海军‘邦蒂’号上的反叛者在皮特凯恩岛上的人口增长率甚至高达百分之四点三。”
“需要建设的东西很多,劳动力明显不足。”中央电脑继续作着汇报,“机器人大多出现故障,备用零件已经告罄。”
“这都是意外造成的。正常情况下,里海星二十年前就已经解除了伽利略封印,现在早该有了自己的制造业体系了。”何夕理解地点点头,“不过这一切就快改变了。”何夕转头望向叶列娜,“让这颗蛮荒星球沐浴到文明的光辉,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叶列娜身躯微震,她从何夕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种坚定不移的决心。在拿到“乐土”计划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但在此之前,她更多地将这看成自己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和此前自己曾经执行过的那些任务虽有区别但本质并无不同。然而,这段时间的经历让叶列娜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和这次任务密不可分,她甚至没来由地隐隐觉得自己的命运也会因之而改变。叶列娜其实不喜欢这种似乎带有神秘意味的感觉,但她无法摆脱。
八.圣地和死亡
一个明显的减速过程之后,大船停了下来,窗外昏暗的光线表明这里至少已在海平面下几十米的深处。
前方的地板缓缓打开,显出一列向下的台阶。“请你们跟着米高前进。前方也有我的终端,你们可以随时同我交流。”中央电脑保持着例行公事的腔调。
甬道里的照明条件很好,何夕注意到墙壁的材质类似于地球上的花岗岩,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一根粗壮的显然是人工材料的支柱作为加固。何夕估算了一下,从离开大船算起已经又向地底深入了几十米,在这样的深度,任何海啸都不再成为威胁。
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圆形大厅,在正中的平台上悬浮着一个直径约一米的淡蓝色球体,何夕觉得那应该是代表里海星的雕塑。
中央电脑胖胖的头像再次出现在前方的一块屏幕上,旁边站着三个身着黑衣的人。
叶列娜突然满脸惊奇地望向何夕,仿佛不知所措。何夕完全明了叶列娜何以如此,因为他自己也感到几分震惊——面前居中的那人长得同他颇有几分相像,年龄也差不多,就像是他的一个失落的兄弟。那人脸上也同样浮现出吃惊的表情,显然他也颇感意外。
“我叫秦忘。”那人恢复了平静,“先行者编号17。在这里大家也叫我酋长,欢迎来自地球的尊贵客人。”
何夕立时明白,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先行者中间已经产生自己的领袖,看来这个秦忘就是这样的人物。“那好,中央电脑应该告诉过你我们的来意。另外纠正一下,我们似乎不应该算是客人吧。”
叶列娜悚然一惊,她这才想起,最初收到的信息里称他们为“客人”时,何夕好像也是满脸不悦。
秦忘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我这么说只是出于尊敬,我们已经盼望太久了。我们现有的力量在里海星生存显得太弱,迫切需要来自联邦的帮助。”
何夕脸色缓和过来,一路过来他的心情早已轻松了许多,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不满意之处,看来此行的任务会很顺利,“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称这里为圣地有什么含义吗?”
“这里是我们的议事厅。”秦忘解释道,“圣地是大家的习惯称呼,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
何夕环顾四周,“这里有监控设备吗?就是那种可以从远处看到这里的东西。”
“没有。”秦忘很肯定地答复。这个回答让何夕满意,其实叶列娜身上就带有检测设备,刚进来时就已经向他发出了安全信号,他向秦忘提问只是一次的小小试探罢了。
秦忘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按章程似乎你们还应该有一个人的。”
对方主动提到章程规定,让何夕感到很踏实,他也觉得是时候让范哲登陆了,毕竟范哲在里海星计划里也是不可替代的一分子。“我现在就下令范哲登陆,让大船接他过来。”何夕兴奋地转头看着叶列娜,“里海星计划正式开始了。”
秦忘谦和地点头,“我现在就去安排。”
范哲一进门就高声大嚷:“你们肯定不相信我看到了什么,那些用巨海藻编制的房子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别墅。还有……”
“好啦好啦。”叶列娜打断他,“还有巨大的海浮萍是吧?少见多怪。”
“原来你们也看到了。”范哲挠挠头,“不过有个东西你们肯定没见过,我在飞船上可是观测到几十米长的潜艇……”
“那是土鲨吧。”叶列娜哈哈大笑,“里海星可是农耕时代,哪来的什么潜艇?”
“先别说这些了。”何夕忍不住打断了两个年轻人的斗嘴,“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你们不会忘了自己此行的任务吧?”
叶列娜脸色变得有些奇怪,“当然没忘,不就是让我和范哲来此地和亲吗?而你这所谓的领路人其实就是个星际媒婆。”
何夕陡然一滞,在叶列娜嘴里,至高无上的乐土计划竟然成了老古董式的“和亲”,自己也当上了媒婆,可细一想这话却让人无从辩驳,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哭笑不得,“这个,乐土计划事关全人类未来的福祉。”
“我知道,宪章上讲了的。”叶列娜接过话头,“如果人类永远困守地球则必将走向灭亡,因为像超新星爆发、小行星撞击、高能试验事故、生化事件、太阳灾变等等无法预料的偶然事件随时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毁灭全人类。只有实施乐土计划才能让人类散布宇宙,永世长存。”
“对啊。”何夕语气变得郑重,“能够在这样伟大的事件里承担一份责任是我们的荣幸。”
范哲幽幽地看了眼叶列娜,“我们知道这是自己的使命,其实从看到计划内容的时候起,我就觉得自己变得和以往不同了。我们注定将承担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
“二十年前,我曾经有过同你们一样的感受。”一层薄雾浮现在何夕的眼里,“而且由于另外的某个原因,我的感受比你们更加刻骨铭心。”何夕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吐露这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发生了什么事情?”叶列娜突兀地问,她的脸上若有所悟。
“事情很简单,当年我爱上了一位姑娘。但不幸的是她也是乐土计划的成员之一,所以注定了这是一个不会有结局的故事。”
范哲忽然轻轻问道:“那她也爱你吗?”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地瞟着叶列娜。
何夕一怔,“我想是吧。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怎么说呢?也许感情的确是世界上最盲目的事情吧。当时我看着她乘坐的飞船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消失,觉得自己心里的一部分也在那一刻永远地随她而去了……”
何夕突然停住话头四下张望,“你们听到什么了吗?”他的脸上浮现出极度困惑的神色。
“我也听到了,好像是一声女人的叹息。”叶列娜回应道。
范哲有些茫然地怔怔立着,他没有听到什么,但是四周的情况却让他陡然紧张起来。不知何时四壁的门已经全部紧闭,范哲上前试图打开那些门,但全都失败了。
叶列娜惊呼道:“快看,那些烟雾!”
何夕这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充斥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与此同时,范哲身上的便携仪器也亮起了红灯。“天啦,是神经毒气梭曼!这样的浓度三分钟内就能置人于死地。”范哲大叫起来。
何夕这才发现自己铸成了大错。当初在飞船上收到的信息里,先行者称他们为“客人”,按照乐土宪章,所有移民星球在验收之前是不能视作人类家园的,但先行者的这种称谓的确有以“主人”自居的意思,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视里海星为家园了。这个细节本来让何夕有所警觉,所以他安排范哲留守飞船,但后来的接触让他感到放心因而放松了警惕。现在看来,里海星上的确是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说不定范哲观测到的真是潜艇之类的东西。中央电脑的程序肯定被人动过手脚,对方是作了有意的安排,等到他们聚齐之后才采取了行动。但何夕不清楚先行者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现在看来这将是一个永远的谜了。屋子里的三个人脸色惨白地面面相觑,眼睛里都是难以置信的绝望。死亡,就这么来临了,在这遥远的异星之上;不仅突然到诡异的程度,而且不明不白。
在意识离开何夕之前的最后一瞬,划过他脑海的是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声叹息怎么那么熟悉?之后,纯粹的黑暗袭来,将一切吞噬。
九.当年情
这就是死亡吗?像飘浮在云团里,又像是沉浸在温暖的海水中。斑驳的光影在眼前四处跳荡,宛如一幅让人不明就里的抽象画。
“不——”何夕突然大叫一声醒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椅子上,而且,第六感清晰地告诉他旁边有一个女人。这个判断很快有了依据,因为何夕立刻发现一个纤弱的身影就伫立在他的面前。
即使是最善于想象的人,在面对命运的安排时也常常感到意外,谁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以及什么地点遭遇哪些无法预料的人和事。当于岚的身影突然间映入何夕眼帘时,他真切地感到这句话的正确。二十年的隔膜在那个瞬间被穿透了,何夕突然觉得天地间恍若无物,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也无法述说何夕在那个瞬间里的感受,因为他见到的是一个自己以为已经与之永诀的人。多年前的伤口还一直隐隐作痛,但是那个人居然回来了,她穿透的不仅是时间,还包括死亡。
何夕此时还不知道,与于岚的重逢最终成为了他内心中第二道痛入骨髓的伤口,而且永世难愈。
“是你吗?”何夕喃喃地问,“如果不是从小被培养的无神论信仰,我一定会认为这是在天堂里的重逢。”
“是我。”于岚温柔地回答,眼里充满欣喜。
何夕四下张望,发现这里是大船的主控室,现在已近黄昏,太阳的光线变得柔和,绚丽的云彩挂在天边。但他没有看到范哲和叶列娜。
“他们现在很安全。”于岚仿佛看透了何夕的心思,“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她止住话,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何夕犹疑地开口,“好像我们差点死了。但这怎么可能呢?一切都很正常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故障?”
于岚没有开口,像是没有听见何夕的话,但谁都能看出她眼里的喜悦发自内心。
“当年的事故里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何夕急促地问,几乎与此同时,一道灵光自他脑海里闪过,他猛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并没有什么事故,一切都是假象。”
于岚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承认了何夕的猜测。
但是何夕心中的疑惑更甚,“可为什么会这样?是先行者扣留了你们吗?”
“怎么可能呢?”于岚摇头,“他们都是善良而无害的,老实说,地球人在他们面前,至少在道德层面上肯定会感到自卑的。”
“但那个警报信息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是你亲自发出的。”
“马维康和加腾峻并不是死于脉冲星辐射。”于岚幽幽地说,“而是死于一次突发事件。当时我同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先行者站在我这一边。他们两人先动手杀死了几十位先行者,但是最终寡不敌众。我是后来才发出的那条信息。”
何夕彻底震惊了,他没想到二十年前竟然发生过这样惨烈的一幕,“是什么事情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难道不能协商解决吗?”
“不能。”于岚冷酷地说,“事关生死存亡,没有调和的余地。当时马维康和加腾峻正准备向地球报告里海星任务彻底失败的信息。”
何夕倒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乐土计划自实施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一旦信息发出,其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是那种情况发生了吗?”何夕平静了些。
“就是那种情况。”于岚的神色变得古怪,就像一个来自黑森林的女巫,她一字一顿地吐出剩下的四个字,仿佛那是一句可怖的咒语,“生殖隔离。”
虽然有所预感,但这几个字还是像重锤一样打在了何夕的心上,“这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宪章里关于这一条的规定只是某种为了法律完备性而准备的条款,没想到真会发生这种情况。要知道,每个先行者方案都是经过至少五年时间、上千次实验才确定的。”
于岚的思绪已经回到了二十年前,“当时我们顺利到达了里海星,这里世外桃源般美丽的风光让我稍稍觉得安慰。我想就这样忘了过去吧,开始新的生活。”于岚的神色变得有些迷蒙,“后来的事情都是按部就班的,加腾峻与他的心上人一见钟情,而我居然遇到了一位和你颇有几分相像的先行者……”
“是秦忘吗?”何夕陡然想起那位酋长。
“就是他。”于岚苦涩地笑笑,“里海星第一代先行者的名字都是自己决定的,唯有秦忘的名字是我给他起的。”
“秦忘。情忘。”何夕若有所悟地低语,一时间他的心里涌起痛楚的感觉,情真的能忘?
于岚平静了些,接着说道:“如果一切正常,我们就会像在地球上一样,恋人们交往一段时间后,在领路人的主持下缔结婚约,然后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诞下生命的结晶。由于先行者的所有重要体征都被设计成显性基因,所以孩子肯定能够适应这里的环境,孩子顺利出世便是整个计划圆满成功的标志。”这时于岚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的家人都好吗?”
何夕有些促不及防地回答:“当然,他们都在渤海星。”他低声补充道,“我和妻子早已分手,我同女儿生活在一起,她非常可爱,像个天使。”
于岚流露出羡慕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这目光让何夕觉得心中酸楚,“也许是我的专业使然吧,我一到里海星便采集了先行者的生殖细胞进行分析,想观察它们同人类生殖细胞结合时的行为。”
“这好像没任何必要吧,在地球上时早就进行过无数次类似的实验了,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也知道用先行者胚胎细胞制造他们的生殖细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进行一次减数分裂就行的。”何夕有些不以为然地插话。
于岚没有理会何夕,“由于我自己排卵期的原因,第一次实验是在到达里海星的第五天才进行的,我同时也以实验的名义取得了加腾峻的生殖细胞。我说过的,当时只是专业兴趣使然,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出乎意料的事情。”
何夕的心渐渐下沉,“实验结果是什么?”
“相当可怕。”于岚的语气简短而冷酷,“在显微镜下,我看到的完全是异种生殖细胞相遇的情形。精子漫无头绪地乱撞,完全不像遇到同类卵子那样舍生忘死地冲锋;而卵子则完全彻底地封闭了表面的一切通道。也就是说,它们相互排斥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马和驴,尽管后者也无法孕育出能正常繁殖的后代。”
“异种。”何夕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可我知道类似的实验在地球上是全部成功的。”
“我当时也非常震惊,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接下来我采集了更多的先行者标本做实验,结果完全一样。经过进一步分析,我找到了原因所在。”于岚竖起食指指了指头顶。
何夕立时明白了于岚所指,“你认为是里海星特殊的恒星辐射造成的?”
“就是这个原因。”于岚点头,“其实恒星辐射超过地球的行星并不少见,但以往还没有发生过以这种方式影响生殖细胞的情况,可见宇宙中的确还存有许多人类未知的奥秘,我想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恒星辐射中具有某些特殊频率的射线吧。不过我观察到,先行者之间生殖细胞的结合却又完全正常,甚至当时已经有了一对儿偷尝禁果的先行者,他们一岁大的孩子在水里游得比银贼鱼还快。”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何夕强迫自己保持语速平缓。
“我确定实验结果无误后,便报告了马维康。他当时不相信,但在亲眼目睹之后接受了我的结论。然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开了个会,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讨论,按照宪章的规定,一切都是明摆着的。要知道,任何违背宪章的行为都被视作反人类罪行。”
何夕打了个冷战,他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于岚,他预感到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也许就是一名人类公敌。
“他们两人的意见是立刻向地球委员会汇报,准备启动抹除程序。我想那一刻自己可能是疯了,我无法接受几千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在我面前被杀戮。我冲出了门,对先行者高喊他们已经被人类视为异类,将被毫不犹豫地抹除掉。我告诉他们,如果要拯救自己就必须制止屋子里的人发出信号。”于岚痛苦地摇头,乌发变得凌乱不堪,当年那可怕的景象让她至今不能释怀,“人群向屋子冲过去,然后我看到不断有人倒下,遍地的血……”
于岚的话戛然而止,在极度的激动之下她突然晕厥倒地。
十.非 人
于岚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好同何夕掉了个儿,自己躺到了椅子上,而何夕正注视着遥远的天边若有所思。
“你醒了。能告诉我现在我们所处的方位吗?”何夕俯身下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情。
“我们现在就在圣地的上方,先行者称这里为圣地是因为我住在这里,我没有抵抗辐射的基因,多数时候都生活在地底。”于岚站起身,“他们对我当年的行为充满感激,对待我像神一样充满尊敬。他们是知道感恩的人。”
何夕点头表示理解,二十年来于岚遗世独立,对里海星的确付出太多,同时他也听出了于岚话中的维护之意,“我相信他们都是善良的,但他们是异种,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于岚沉默了好一阵,像是在思考某个问题。“你看到这个了吗?”她突然指着桌台上一座半米高的拱桥模型,脸上浮现萧索的神色,“里海星上没有河流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有桥这种东西,这个模型是我平时摆着玩解闷的。”于岚说着话用手轻轻一拂,拱桥立刻散落成十几块大大小小的配件,“这座桥没有用黏合剂,完全是靠着配件契合成型。你试试能还原吗?零件上面有编号,你可以按顺序来做。”
虽然何夕不明白于岚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个模型上,但他还是依言摆弄起那堆零件。何夕知道于岚的老家是中国南部著名的水乡,那里有很多这样的石拱挢,少女时的于岚曾经日日从桥上走过。何夕想象着那时的于岚伫立桥上看风景是怎样一副纤弱的模样,而现在的她却只能在一百六十光年之外摆弄一座石桥的模型,不知为何,这样的联想突然让何夕有些心酸。何夕定定神,将注意力放到眼前,所谓零件其实就是一堆梯形的塑料块。何夕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模型总是在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崩塌掉。何夕有些郁闷地盯着这堆不听话的零件,从道理上讲,这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这些零件的形状肯定是能够契合成一座拱桥的,就像他刚才亲眼见到的一样,而且也的确和现实中的石拱桥一样不需要什么黏合物。
“你不会成功的。”于岚意味深长地开口,“零件一块不少,但你会发现你的工作总是进行到某一个时刻就崩溃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你做不到只是因为还缺少一些东西,这个盒子里面的构件可以用来搭建脚手架。翻开拱型桥建筑手册你就会发现,在造桥之前你需要搭建脚手架之类的辅助设施,但这些东西最后会被拆除,不留一点痕迹。”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何夕若有所思地问,他觉得自己正在接近某个隐藏的真相。
于岚的眼睛变得很亮,“其实建造这座桥的过程和人类的进化非常相似。这本来是进化应有的常态,三十多亿年里,我们身体的所有构件其实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那些曾经出现但最终消失了的部件并不是无用的,没有它们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人类。但是我们现在对先行者的改造却完全违背了这种自然规律,跳过了所有中间环节。人类凭借已经超越了造物主的强大技术,直接依据移民星球的环境需要设计制造出了先行者。”
“你说先行者是非自然产物是吗?”何夕问。
“先行者完全是纯粹计算的产物。”于岚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戚,“他们不过是从移民星球的环境倒推得到的产品罢了。在地球委员会的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小白鼠,根据人类的需要被送到一个个开拓地。出于开拓的需要,他们先天就被赋予了各种特殊的能力,但是这些能力却可能在几十年后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何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的这种极端情况并没有出现过。”
“只能说在里海星之前没有出现过。”于岚直视着何夕的眼睛,“技术不是万能的,它不可能预见到所有的情况。你认为里海星先行者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何夕感到喉咙发干,“宪章……宪章里提到过的。”
“宪章。”于岚的语气冷得像冰,“要我背给你听吗?这些年里我早就把宪章翻烂了。不错,宪章里写满了公理正义,它的每句话听起来都代表了人类文明的最高法则,让人无从辩驳。它对所谓移民失败的先行者只说了两个字:抹除。”
“实验总有失败的可能,既然明知是失败了……”何夕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做法。”
“问题在于里海星先行者们失败了吗?”于岚逼视着何夕,“你看到过他们,连同他们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同万物谐和;没有大的灾难,他们还能这样生活一百万年。你看到过孩子们建造的那些花房吗?”于岚眼里放射出动人的光泽,“我觉得它就像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是这颗蛮荒星球上最动人的事物。你敢否认自己曾经被它打动吗?”
“是的。”何夕低声说,“那些花房的确非常漂亮。还有,那些孩子也非常可爱。他们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真的,我真的这样认为。”
“但是按照宪章的定义,他们都是失败的样品,应该完全不留痕迹地抹除掉。就因为他们同我们产生了生殖隔离。”于岚话锋一转,“可这能怪他们吗?是人类在操纵这一切。”
“从生物学意义上讲,他们的确不能称作人类了。”何夕肯定地说,“我承认这是人类犯下的错误,看来最严密的设计方案也会有出错的时候,毕竟人类还没有洞悉基因的全部秘密。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里海星的环境超出了某个阈值,适合生存的先行者将注定异化成非人类。按宪章规定,这个星球在抹除先行者后也不会再用于移民,它将成为又一个死海星。”
十一.蓝色的雪
“你已经决定了吗?”于岚幽幽地问,一丝奇异的光芒在她的眸子里浮动。
何夕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四处躲闪,他知道从道理上讲,自己没必要感到一丝愧疚,恰恰相反,他现在正是站在绝对正确的立场上。“我明白你的心情,这的确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心。但是我们不能被感情左右,那些先行者……他们……他们的确已经不能算作人类。”
“不——你不会明白的!”于岚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还是站在最狭隘的立场上看待眼前的一切。我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他们的音容笑貌。秦忘很腼腆,米高喜欢在女人面前吹牛,星兰正在为自己长得太瘦发愁……他们体内的基因有百分之九十七和我们完全相同,他们和我们一样有智慧、有灵魂,还有——梦想。他们不是机器,不是小白鼠,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明白吗?”
何夕面色惨白地看着这个狂躁的女人,一语不发。等于岚平静一些之后,何夕慢慢开口道:“他们不是人类。按照门、纲、目、科、属、种的划分,我想他们最多只能到灵长目人科,到不了人属和智人种,他们和我们不是同一物种,生殖隔离是最有力的证明。我们同他们的差别之大也许超过了同为猫科动物的猎豹和非洲狮之间的差别。想想吧,只要有机会,草原上的雄狮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并吞食猎豹,反过来也是一样。”何夕的喉节艰难地动了一下,“我们和黑猩猩也有百分之九十六的基因相同。所以……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绝对的异类。”
于岚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她的理智告诉她何夕说的都是对的。
“人类很幸运,掌握了虫洞这种超越时代的伟大技术,得以一窥浩瀚宇宙的面貌。而更幸运的是,在运用这种技术的过程中,人类还没有遭遇到智能胜过自己的可怕异类。但在开拓异星的过程中,人类却可能创造出这样的异类,谁敢保证某一天它们不会向创造者举起屠刀?”何夕冷酷地问。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于岚无力地嚅动嘴唇,头上的乌丝剧烈地摆动着,“他们很善良,我一直教育他们对地球怀有感恩之心。”于岚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抬起头来,“我会告诉他们地球是他们的根,我会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一点。他们永远不会对抗人类的。”
何夕有些怜惜地看着憔悴的于岚,“永远是什么?世界上有永远的事情吗?人类的历史你应该比我清楚。现代欧洲人都来自非洲,但当他们的后代在15世纪重返非洲时,带去的却是无尽的杀戮和种族灭绝。还有一个时间间隔更短的例子,公元一千年左右,一些波利尼西亚农民移居新西兰成为毛利人,其中又有部分移居查塔姆群岛成为莫里奥里人。几百年之后的一天,毛利人冲到查塔姆群岛杀光并煮食了这些莫里奥里人。一个毛利人解释说:‘我们捉住了所有的人,一个也没有逃掉……我们抓住就杀——这符合我们的习俗。'”何夕露出残酷的表情,“这些例子里的双方其实还属于同一物种,人类自己的历史已经证明了一切。我承认现在的里海星先行者都是善良而无害的,而且我内心里甚至很喜欢他们。但是,人类绝对不能冒险去养大一个拥有智能的异族。”
“看来你真的是决定了!”于岚有些失控地嘶喊道,“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被感情冲昏了理智的巫婆,我已经当过一次人类公敌了,我不怕再当一次!”
“别这样。”何夕扶住于岚瘦削的双肩,“你已经尽力了,里海星先行者的命运是注定的,真相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只要地球联邦知道了里海星发生的事情,就算倾全人类之力也会消灭这些先行者的,这是自然界的铁律。”
“但是,如果能多给先行者们一些时间,再给他们几十年时间,我可以教给他们更多的知识,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先进技术,他们就能进步到足以同人类抗衡的程度。”于岚突然痛苦地抓扯头发,脸上是无所适从的绝望,“天哪我说错了,我在说些什么啊?他们永远都不会同人类对抗的,不会的。”
“你说出的正是真理。”何夕知道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于岚已经陷入太深,他有义务唤醒她,“其实你自己早就看到了一切,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于岚一步一步朝门外退去,脸上混合着无助与决然,“你们都是屠夫,我不会让你们毁灭这里的一切的。”
“你打算怎么做,就像二十年前一样?让先行者们撕碎我?”何夕脸上挂着冰凉的笑,仿佛想掩饰什么,“我知道他们现在就在外面,他们的武器应该比二十年前先进多了。”
“求求你别逼我。”泪水从于岚眼中不可遏制地流淌而下。一边是曾经的挚爱,另一边则是无数她必须保护的生命。一时间,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碎裂滴血的声音。
“是结束一切的时候了。”何夕突然扬了扬手,“就在二十分钟前,也就是你昏厥的时候,地球委员会已经收到了关于里海星情况的报告。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们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这不可能。启动量子通信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你在骗我。”于岚难以置信地摇头。
“也许世间真有所谓宿命的存在,出于某种难以说清的原因,我在几个小时前就让范哲启动了量子通信。”何夕接着说,“我忠实地描述了里海星的状况,其中也包括了你所强调的里海星先行者的‘善良’和‘无害’。地球委员会是最终的决定者,现在一切都已不可更改,我想再过几分钟,我们就能知道里海星的宿命究竟是什么了。”
于岚不再说话,实际上何夕的话已经让她完全僵立。何夕缓步上前温柔地环住她的肩膀,然后他们一同望向外面的黄昏,就像一对亲密的看海的恋人。
在一百二十公里的高处,虫洞飞船以黑丝绒般的太空为背景缓缓滑过,宛如一只巨眼君临万方。飞船核心处有一个内部冷到极点的黑匣,里面的温度甚至低于宇宙的背景辐射。在这样的温度下,运动几乎停止了,就连电子这种不可捉摸的轻子也表现为黏滞的状态。
突然,像是获得了某种古怪的魔力,其中一些电子开始无视低温的禁锢执著地骚动起来,它们迈开了奇异的舞步。电子们的舞蹈并不是无意义的,它们跟随亿兆公里之外的孪生兄弟的脚步拼出了一条无比清晰的指令。几秒钟之后,虫洞飞船整个儿震颤了一下,在指令的召唤下,它的周围伸出一圈发着蓝光的管子,就像是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怪兽正在舒展四肢。
何夕看见很多道流星般的亮迹破空而至,在黄昏的天空中显得夺目非凡。进入大气层之后,亮迹急速地湮灭,与此同时,无数淡蓝色的雪花开始在六月的天空中飘落,这幕无声的场景美得令人窒息。
“终结者病毒……他们终于做出了决定。”于岚喃喃开口,她的脸上一片幻灭。
何夕没有说话,在这个时候,语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这场雪会一直下十二个小时,直到这颗星球的每个角落都覆盖上足够的病毒。对应于每种先行者都预先设计有一种终结者病毒,它们是高度特异定向化的,一种病毒只能感染并杀死对应的先行者,而当先行者全部死亡后,病毒自己也无法存活。按照实验结果,先行者受攻击后存活率不会超过四万分之一,而现在整个里海星人口不足一万,也就是说,这是一次彻底的饱和歼灭行动。
十二.人生不相见
时间已是深夜,在两个月亮辉映之下,可以看到近处的雪花仍然稀稀疏疏地飘洒着,这幅静谧的图景让人很难将其与大规模死亡联系在一起。
“原来这就是里海星的宿命。”何夕再次提起话头,于岚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已经十个小时了。
“他们都死了,对吧?”于岚突然开口,这让何夕觉得稍微放心了些。
“终结者病毒攻击神经系统,感染者将很快因为神经系统瘫痪而窒息死亡。”何夕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种快速的低痛苦死亡方式,有些类似于氰化物中毒。现在先行者应该都已经死去了,就算个别潜入深海的先行者也只是感染得稍晚一些。”
于岚机械地走到十米外的控制台边坐下,何夕知道从那里可以跟踪到每一位先行者,但于岚现在的举动已毫无意义,在屏幕上,她只会看到八千七百五十四个一动不动的小点——那是先行者横陈的尸体。
“一切都结束了。”于岚从控制台前站起,脸上一片麻木,“从里海星被发现算起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在这颗星球上发生过那么多故事,而现在一切都回到原点,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至少我们一起看到了结局。”何夕指向天空中某一处,“从这里看过去太阳系只是一个暗淡的白点,但那里是全人类共有的家园。在这个冗长的故事里,最幸运的一点就是经过那么多事情,我们的家园还在。”
于岚突然叹了口气,像是有所触动,“知道吗?以前我觉得所谓的星座只是古人的奇特想象力组合,但现在我却不这样想了。也许其中真的隐藏着某种我们永远无法彻底弄明白的东西,它超越了所谓的定理,也超越了人类全部的理解能力。”
何夕哑然失笑,“怎么,我们的生物学博士改行研究哲学了?”
于岚转头看着何夕,“就像现在,我们站在这个位置上,能看到太阳系连同半人马座还有旁边的群星,你看它们像什么?喏,稍微把头偏左一点……”
何夕凝视着那个方向,饶有兴致却不以为然,然后,天地间突然沉寂了,何夕感到有滚烫的泪水从眼里涌出——他看到了一只小小的摇篮,下面是篮身,上面有一条提臂,那颗火红大星则是悬挂点……小小的摇篮就那么孤单地悬挂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中。
从这个位置上,何夕也看到了在地球上永远无法与猎户座同时看到的天蝎座群星,火红的大星便是天蝎座α星,中国古人称之为“大火”,曾经专门设立“火正”一职观察它的位置确定节气。天蝎座群星参与了太阳系摇篮的组合,这幅图景是那样美妙绝伦,但仿佛又蕴涵着人类智慧永远不能理解的无尽深意。
良久之后,何夕回过头来,“我们该回家了。”何夕爱怜地望着于岚并加重了语气,“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回家。”于岚若有所动地重复一句,“我也很想回家,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何夕有些意外,“虽然你违背了章程,但毕竟没有铸成大错,我想联邦政府也不会太难为你的,我有把握替你脱罪,至少会是很轻的判决。”
“你认为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不可能的。里海星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已经同这里的一切有了永远无法分离的血肉联系。太阳系是人类温暖的摇篮,但孩子已经长大了,是到放手的时候了,不应该让摇篮成为永远的禁锢和桎梏。正是几万年前来自非洲的先行者闯进旧大陆,以及几百年前来自欧洲的先行者们挺进新大陆,才有了后来人类历史中一幕幕壮丽的篇章,我想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先行者们不在了,但是我要留在这里,用我剩下的生命守护他们无根的灵魂,不然我怕他们会迷路。”于岚转头凝视着何夕,星星在她的眸子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茫,“我们的人生分开得太久也太远了,就像参宿与商宿,东升西落,已经无缘相聚。”
于岚说完这番话,将身体从何夕的围抱中抽出,轻轻地、然而也是决绝地步入了门外的黑暗。剩下何夕一个人孑然伫立,仿佛一尊雕像。
尾 声 最后的音节
登陆舱缓缓升腾,越来越高,渐渐成为湛蓝天空中一个不可见的小点。于岚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这时主控室的地板滑开,两个纤细的身影扑进于岚的怀里大声啜泣,过去的这十多个小时,他们就像是生活在炼狱里。于岚紧紧搂住两个吓坏了的孩子,就像是搂着两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几个小时前她在主控室里看到了两个移动的小点,也许是由于恒星辐射的缘故,这两个孩子竟然产生了抵抗终结者病毒的突变,也就在那一瞬间,于岚不动声色地做出了决断。
“虫洞跳飞进入倒记时。”叶列娜向一直失魂落魄的领路人汇报,她忍不住提醒一句,“还有十分钟时间,如果想道别请抓紧。”这时她猛地瞪了范哲一眼说,“跟我出去呀,真是没脑筋。”
范哲稍愣,随即听话地跟着出了门,他正好也有许多话想对叶列娜说。
屏幕上的于岚已经不复昨天憔悴的模样,似乎还淡淡地化了妆,看上去明艳照人,“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阵儿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还有几分钟飞船就会启动,这一别恐怕今生都无法再见了。”何夕深深凝视着于岚,似乎想将她的容颜镌刻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我会在亿兆公里之外想你的。”
“我也是。”于岚柔声道。
何夕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决定,末了他平静开口道:“照顾好秋生和星兰。”
于岚悚然一惊,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你、你说什么?”
“虽然你离开的时候关闭了控制台,但是后来我破译了启动密码,所以我知道有两位幸存者。很巧的是,我居然见过这两个孩子,他们很可爱。我一直在回想你说的那番话。”何夕稍稍停了一下,“我现在终于明白放手也是一种爱,而且是宇宙间最深沉的爱。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有别人知道这一切,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别了,我的里海星女神。”
“谢谢你,我会守护着他们,不让他们迷路。”于岚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永世的分别就在眼前,两人透过屏幕痴痴凝望,口唇微动中,不知不觉吟诵的正是那已经刻入彼此灵魂的诗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泪水在两张面庞上聚集成行肆意流淌,冲刷经行的一切,将心中无尽的块垒抚平。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前尘旧事在何夕眼前一一晃过,地球的初遇、二十年的分离、短暂的重逢,还有这永远的长别。无数慨叹划过心头,这一刻就像是历尽一生。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炫目的闪光突然亮起,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宣告这个冗长的故事走到了终局。而空气中还剩下那最后的音节,在相隔亿兆公里的两端盘桓、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