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上结连理,台前旧歌戏
一行人大清早便从家里出发,临走前汉容嘱咐雪月和燕童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除了探听消息之外不要擅自行动,等我回来再另行布置。”
雪月跟着汉容走到大门外,看见念恒拎着两个大箱子和柳亭走出梁府大门,雪月走过去嘱咐柳亭几句,柳亭有些不耐烦地应付着她。
这时两辆车开过来,世霖从第一辆车的副驾驶上下来,招呼众人上车,汉容、世霖和念恒坐在一辆车上,女孩子们坐在另一辆车上,中途又去接了白槿。
世霖只吩咐两位司机开车,他没对任何人说去哪儿,也算吊足了他们的胃口。尽管念恒多次忍不住发问,世霖硬是闭紧了嘴巴不说。看他们好奇得要死,世霖觉得非常好玩,摆摆手说道:“到了不就知道了,还远着呢,你先歇息吧。”
念恒继续又问了许多,世霖却故意吊他胃口,道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更引得念恒心痒,念恒求助于汉容,却只见汉容闭上了眼睡觉,无奈便不再央求,也坐在车座上闭目养神起来。汉容在车上睡不好,道路时而颠簸时而平坦,黑漆漆的夜里合上眼睛总觉得车是往山里开的,可是挨不住困意,虽心好奇但神已倦,沉沉睡了一会儿,清晨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下车休息片刻,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女孩子也同样说倦得不行,灵珠不禁嘴上埋怨了几句,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世霖满口承诺他们去的地方一定会令他们惊喜。简单吃过早饭后又开始行程,待至这日晌午终于到了,世霖叫众人都下车,却让两名司机将车开走了。
念恒问道:“怎么都走了?车走了我们可怎么回去啊?”
世霖回说:“不用担心,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五天之后过来接咱们。”
柳亭玩笑道:“那金少爷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可别不是把我们卖了。”
世霖手里摇着根野草指着汉容挖苦道:“哪里的话,要是卖人,带上他岂不是赔本买卖。”
几个人边走边玩笑,他们行走在一河堤上,河岸两旁是成片正待返青的草地,阳光甚好,照耀在静静流淌的河面上,如金星般灼灼。
白槿抬眼望向远处,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沿河望过去是一片连绵的山脉,莫不是要翻过这座山?她也问道:“金少爷,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前面可是座山。”
“快到了。你们看,这河流是从哪里流过来的?”世霖说道。
众人顺着河流向前看去,河水是从山底不起眼的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里流出来的;再抬头观山貌,眼前的山以一种陡峭姿态耸立,不算高但也绝不矮,若是要爬只怕寻不到可行的山路。
世霖引他们来到那黑漆漆的洞口处,趟着河沿浅水走进洞里,不知他要做什么,独自进了洞内之后,众人不免担心地唤了几声,只听得荡着回音的一声回应,汉容便猜测里面应是空间不小的山洞。
片刻,洞口水纹开始波动,只见一只小船划出洞来,世霖坐在上面让他们上船去。
一众人上了船,世霖不知在哪儿摸出来一盏煤油灯,点燃后用玻璃灯罩罩住。他和汉容两人一船头一船尾分别握桨再次划进洞内。一进入洞内,视线顿时暗了下来,洞口的光亮铺在水面上只短短延伸了约两米便被洞内的黑暗吞噬,风从洞口灌进来,但好在水流平缓,船的行进并不算困难。黑漆漆的洞内只有一盏煤油灯发出光亮,也着实分辨不出洞内空间有多大。突然一两声尖锐怪异的叫声传来,吓得灵珠惊叫一声,一把抓住了汉容的胳膊。
世霖回说大概是蝙蝠。听着世霖淡定的语气,灵珠反倒不安稳,直问这是要去哪儿,又说太可怕了还是回去吧。念恒倒说:“怕什么,它要是飞过来,我就把它丢进水里去。”
汉容朝前面看了眼,距离洞口还有段距离,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近侧石壁上刻着一些壁画,是一些面容狰狞的神明画像,不免让人奇怪谁会在这里面作画。又过了不久,洞口光亮逐渐扩散开来,能看得到洞口的绿叶枝蔓,世霖说了一句“马上到了”。
眼前的亮光越来越强烈,汉容不自觉地抬起手遮住瞬间被光亮刺痛的眼睛,黑暗消散,抬头便是惊鸿一刹,众排满树盛开的桃花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与山外不同的是,山内的山坡低缓,绿荫遮盖,致使山与大地的分界并不明显,好似山与大地早已融为一体。
远处河岸宽广平缓,耸立着的成片的木屋未涂抹过任何漆色,深沉的木色缀在自由生长的林木和草色之上,浑然一体,仿佛那片木屋民居是由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样。这片原本荒芜的土地被一条河贯穿,从此有了生命,子孙代代靠这片土地和这条河繁衍生长,从未离去,从未抛弃,这是一个似乎远离了时代和城市很久的原始纯粹的地方,也是世人最初所共同拥有过的模样。世霖说,到了,安源到了。
走出桃花林没几步,便看到世霖说的石碑,石碑上铭文两个大楷“安源”。目前山外寒冬未退,而安源却遍布青绿,似乎时间比山外要快了一个季节或者更像是比山外慢了多半年的时光。
远望而去,低缓坡地上开垦了果园,果园里种植着柑橘、李子等,果园旁栽种着大片油茶树、苦楝、榉树、油桐;山底平地上是成片宽广的棉花地和番薯地,河川两岸则种植着大片水稻。人们在河边洗菜、洗衣或农作,看见汉容一行人,大人小孩都警惕又好奇地望了过来,但没有人走上前来询问,看领头人世霖对道路并不陌生,才微微放心转回头去。
众人一路走到成片的民居前,民居选择建在山间较为平缓宽阔的地方,也有一些选择建在低缓坡地上,但没有一户独立出来,户户人家皆毗邻而居。走过的门前几乎都有一畦菜地,每户洞开的门内是整洁的院落,从门上贴着的新春对联来看,安源内肯定有善于书法抑或饱读诗书的人,可想而知尽管与世隔绝,文化却始终没有丢弃。世霖说,安源内设有学堂,先生教书孩子学习,安源的几乎所有男人都上学堂念过书,不过有深有浅,学得深长大后自然成了新的先生,学得浅都持有一种学而为人的观念,为的是修身持家以及安源民风的长久维持。女人自然学的是女红,安源内所有人的衣物都是自家纺织的粗布麻衣,所有原料也是自种自足。世霖又说,他们其中也不是没有人对外面好奇出去过,但不论过了多少年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且令人钦服的是曾出去过的安源人从未对外人提及过这里,力保的还是安源的一份安宁。
汉容问:“那我们这么唐突前来,不会让他们不安吗?”
世霖回说:“这个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世霖引他们来至一处有着两层小楼的民居门前,大门开着,世霖走进去喊了声大伯,随后便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一位年龄四五十岁、身材浑圆、长相敦实的人走了出来,他身着棉麻上衣,下面是深褐色的肥裤子。他像待普通客人一样请他们进屋坐下,世霖介绍说:“这是安源的沈镇长,咱们在这里的几天他给咱们提供住的地方。”
镇长说:“金少爷对我们安源有恩,提供这样的帮忙小事一桩。我是信得过金少爷的朋友们的,所以,还请诸位出去后不要对任何人谈起有关安源的任何事情。”
一行人郑重应下后,镇长犹豫着看向世霖,世霖想起来什么说:“你们把带来的东西给镇长看看吧。”
听此,念恒打开他的那两个大箱子,原来里面装的都是念恒学过的书籍,灵珠和白槿也先后打开自己携带的箱子,同样是两箱书。因汉容未曾在学校读过书,便没让他带什么东西。
念恒说:“您看看,我每年学校发的书都带来了,还跟别人借了一些,算是都补全了,只不过,孩子读书还是要多抄录几本。”
镇长感谢道:“真是感谢各位帮了我大忙,我曾去过外面,已知外面朝代更迭,但不管发生什么,其实都与我们无关。只不过现在学堂内孩子们读的书还是百年前从外面抄录过来的,早该更换了,就托世霖从外面弄些教学书来。”
念恒说:“您客气了,如果不嫌弃,我还能教教孩子们。”
柳亭附和道:“对,他可以教学,他早就说过将来志向是做教书育人的老师。”
镇长道:“哪会嫌弃,是我们的荣幸。”镇长再三感谢,请一行人歇脚喝过茶后,便带他们进了后院,安排住在二楼的东西厢房,并嘱咐说,“镇子里很少有外人进来,为避免引起镇子上的慌乱,我会叫人送几件衣裳过来。还有,这里气候潮湿,时常会下小雨,但雨不会大,要是怕淋雨姑娘们就出门带上伞……”
汉容、世霖还有念恒住在二楼的东厢房,女孩子们住在二楼的西厢房。汉容进屋后,推开镂空雕花的窗户,一片黄澄澄的油菜花地映入眼帘,紧邻油菜花地的坡地上种着一片桑葚树,几个七八岁的孩童飞快地跑到树下,其中一个踩着伙伴的肩膀爬上树,去摘未成熟的桑葚,摘了一把,扔下几个给伙伴,几人一同填进嘴里,又一同因为发酸捂住了嘴巴。
汉容看见忍不住和那几个孩子一同笑起来。
世霖躺倒在床上说:“如何?没白来这里吧?”
汉容还未回答,念恒抢先说:“何止是没有白来,能见识到这世外桃源一次,已是此生大幸。”念恒说话时,汉容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毛笔大字,上书:
世间寻安源,隐于桃花间。
念恒边脱去厚重的外衣边问:“你们刚才看见安源人穿的衣服没有?都是些单衣单裤,轻薄便利,跟南京比完全是两个季节。他们现在还是与世隔绝吗?安源人都是从哪儿来的?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吗?”
世霖回道:“别着急,你一个个问我一个个回答。首先他们现在只能算是半隔绝了,听镇长说,镇上也有不少青年去外面务工,回来的时候,从外面运进来商品货物供给安源人。至于这里人的来源,其实我也不算清楚,去查他们的地方志或许能找到答案,这里有田地就有粮食,自给自足,安家乐业,因为地势隐秘,外面战乱倒影响不到他们,他们只愿生生世世这样生活下去就好。”
汉容问:“那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总算问到重要问题了。”念恒撇嘴,世霖回道,“我大约七岁时,父亲率领军队在附近驻扎,我跟母亲也随军队走,准备搬家。小时候调皮误闯进这里,那个时候只觉得这个地方是仙境,便想让父亲母亲也来看看。父亲找不到我便着急让军队来搜山,镇长告诉我如果军队进来了他们就都完了,我那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独自跑出山去,找到父亲说我在树林里睡着了,父亲才下令收兵,安源才得以保存。所以镇长很信任我,我一回国便找到这里,看到这里无恙也就心安了。”说完他又露出少有的郑重之色,再次嘱咐说,“我带你们来也是出于信任,出去后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有关安源的事。”
二人答应下来,不知是不是路途上太过劳累,不一会儿,他们便沉沉睡去。
待至傍晚时分,世霖叫醒汉容和念恒,汉容沉重地睁开眼,看见眼前的世霖身穿当地男人的服装,茶褐色上衣,青黑色长裤,脚着花边黑色布鞋,自恋地站在汉容面前说:“怎么样,本少爷是不是穿什么都好看?你们快起床,我去叫她们起来,出去玩罢,这儿年里都热闹着呢。”话说完,他就跑了出去,飞快跑过走廊,来至西厢房敲门。
开门的是灵珠。灵珠看见世霖这身衣服说:“金少爷,你穿成这样是去做什么?”
“当然是出去玩了,你穿着洋裙子才奇怪呢,出去玩你想一路被人盯着啊。”世霖说着便将灵珠推转过身去,进到屋里说,“各位妹妹,你们换好衣服就到下面,咱们吃过饭后去看花灯!”
“这里有花灯节?”白槿问道。
“镇长说的,去看看就知道了,但是你们要换好当地人的衣服,以免被这里的人认出来,反倒惊扰了他们。”
待大家都换好衣服,陆续从房里出来时都对彼此的装扮大为吃惊,灵珠头上插着一支玉步摇,颤颤悠悠,俏丽地跑到汉容跟前,问汉容她看起来怎么样,汉容只是笑笑。紧接着白槿也出来了,她穿着菱边竹青色短上衣,藏青色收脚长裤,头发梳起了当地女人的单螺髻,并插了一支银色花钗,简单素净。而柳亭比之平常更是要清秀许多,一身玉色和蓝绿色的配搭让人眼前一亮,念恒眼睛直直地看着柳亭,眼里已然没了其他人,大家一打趣,他脸一红,拉着柳亭下了楼去。
下去楼梯时,走在白槿身后的世霖伸手一摘,将白槿的银簪摘了下来,白槿的头发散落下来,她回头发问:“你这是做什么?”
他拿着银簪玩弄说:“这簪子好漂亮,不如送给我吧,我再给你买支新的。”
“你一个男人要女人的簪子干什么?”
“我是真心觉得好看,不要怪我,一会儿出去我再给你买一个,如何?”世霖说着便先将银簪藏到口袋里去了。
灵珠看着刚下到一楼的二人,好似明白什么一样对汉容说,“他是喜欢白槿的吧,看白槿对他也有些意思呢。”
“世霖看见谁都喜欢,你哪里看出白槿对他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白槿对人家金少爷没有意思?若是没有意思,只看我的面子,何故应邀来这里?世霖这次带咱们来说不定只是为了讨人家白槿一人欢心呢。我倒是想她不来,可这又不是你我组织的。”
汉容只道:“他还不是闹着玩的!”说完便下楼去了。
众人聚在一张大桌子上吃饭,世霖介绍说:“这些都是地方特色,咸粽和这番薯汤果,我也是第一次吃。”
念恒拿了一个咸粽剥开给柳亭,灵珠忽然说道:“金少爷,这碗糕离白姑娘远,你给人家夹一块儿过去。”
柳亭抬头看了灵珠一眼,世霖似乎毫不避讳,直接动筷就将碗糕夹到白槿碟子里,笑着说尝一下,白槿客气地道谢。汉容目光抬起,也夹起一块糕放到灵珠碟子里,说:“你也快吃罢。”
自此一席无话,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下来,外面却灯火通明。一行人走出去,看到从镇头至镇尾每家每户门口都挂起了许多盏花色灯笼。
出了镇子,远远地便看到一条游龙般的光带浮游在夜空中,走近了才看清,河道上架着一座有着木制顶篷的长桥,桥长约十五丈、宽约一丈半,花灯被挂在顶篷两侧,从桥头挂到桥尾,满目灯火,分外热烈。据世霖说桥建在了安源内最宽广的河道之上,成为人们在许多节日喜欢聚集的地方,也是安源的一大象征。桥建好后举办了第一届花灯节,此后每年花灯节都在这座桥上举行,因而这座桥被称之为花灯桥。
汉容一行人听着世霖的介绍顺着河岸来到长桥前。
河面映照着花灯下的人们,水光交融,灯火辉映。走上桥,两侧都是各种民俗小摊,卖泥人、蜂蜜、木笛、泥塑面具、彩色颜料等等,还有一些在外的安源人带回来的蜡烛、手电筒、细糖等。
桥上熙熙攘攘,不一会儿汉容就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了,回头看,只见念恒始终抓着柳亭的手在闲逛,汉容无奈地笑笑,便往前走去。没走多远又停了下来,他看见白槿同许多女孩在一个摊子前观赏把玩挑选东西,却始终没有走近。白槿挑了个木簪重新扎起了头发,女孩们挑完逐渐散了。他好奇是什么吸引了她,走近了才看清摊子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许多将木头打磨成各种形状的手工艺品,简单点儿的有生活用的木勺木铲,有孩童玩的陀螺和弹弓,有女人用的梳妆匣子。真正能看得出手艺精巧的是躺在盒子里给女孩们用作装饰的各种耳环、簪子、梳子、手镯、项链坠子,虽不像外面的金银首饰一样华丽,但打磨细致,且在一层蜡油包裹下,个个显得光可鉴人、木色漂亮,简单的会觉得清雅,精巧得出奇在雕刻,各种纹路花样或凹陷游走或凸起漂浮,细看花样显然是经过设计刻画的,因是木头,不能像铸铁一般用模具成型,而非得是一个个手工雕刻打磨成形。
卖这些的是个面容祥和的老妇人,手上有许多旧伤疤和茧子,时不时会对客人介绍价格,给他们推荐适合的物件。
这时许多男孩又上前挑选,汉容心生奇怪,问他们:“你们也会戴这些东西吗?”他这一问,男孩们便以奇怪的目光打量他,还有的男孩只是笑笑不说话。老妇人笑说:“你是从外面来的吧,他们常常把这些东西当成信物送给女孩,若女孩喜欢,那情便这样定下了。”
汉容从众多木制品里挑出一对木戒指,这是里面少见的两种颜色的木戒指,中间是黄色木头,边缘各一道银边,戒指表面并没有什么复杂花纹,因而被男孩们忽略过去,但干净素雅,是个越看越喜欢的小物件。
汉容问:“这是怎么做的?”
老妇人笑容和蔼,说:“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如果是亲手做出来送给姑娘的,说喜欢的机会就更大了。”听罢,汉容看着木戒若有所思。
一行人玩乐许久从花灯桥陆续回到镇长家,在门口碰到了镇长和他的长子,长子打过招呼后便进了家,世霖问他们去了哪里,镇长说:“去了神许洞。”众人疑惑,世霖也头一次听到这个地方,镇长又解释说,“犬子后天要娶亲了,在安源,成婚之前有一个求愿的习俗,要结婚的男女双方为了祈愿婚姻幸福美满,需要男子在一面写上二人名字,一面留给女子写‘诺’字,然后由男子带着许愿木牌去山神庙。山神庙内有一个山洞,我们称之为‘神许洞’,把木牌从洞口扔进去许愿婚姻美满,成婚男女的婚姻便得到山神祝愿,家庭和睦幸福。”
这一习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在安源人眼中,这个仪式十分郑重且灵验,时至今日从未有一例婚姻不幸。听镇长说过后,众人觉得玄乎,但如果把它看作一个单纯的许愿,也就没有那么神秘了。念恒似乎被镇长所说的吸引住了,将镇长拉到一旁问:“镇长,真有这么灵验?山神庙在哪儿?可还有其他规矩?木牌又从什么地方得来?”
众人见此均笑了起来,灵珠推推柳亭,眼中满是打趣地瞧她,柳亭倒也没有太多腼腆,笑着先回了房间。
镇长和念恒边走进后院边交谈问题,说了山神庙的具体位置,又说:“倒也没什么规矩,男女双方是成婚关系,木牌好说,家中还有块预备给小儿子的,如果少爷想要,可以把那块给你用。”
念恒听后万分感谢,和镇长取了木牌后,回到房间写了名字。这时镇长又送来一些喜果子喜糖,随镇长进来的是汉容,世霖捏起一块喜果子填进嘴里问道:“你去哪儿了?再不回来,还以为你走丢了。”
汉容只说:“随便走走看看,就跟你们走散了。”
“下回可别乱走了,被野兽叼进山里我可不去救你。”世霖道。
镇长说:“世霖说的是,下次不要独自去没人的地方,安源的山上还是有许多野兽的。”
汉容应下。而后念恒拿着毛笔随镇长去另一间房,镇长端着喜糖进了房间,念恒在门口叫了柳亭出来,将毛笔递给她,柳亭看着写着二人名字的木牌怔了一怔,自己走到墙角摸着木牌上的字眼眶湿润,写好了字后交还给念恒。
汉容在对面看到这一幕,问起世霖才知道刚才他们所谈论的有关神许洞的事情,又问世霖:“正是镇长家忙的时候,咱们没给人家添乱吧?”
世霖回道:“这倒不用担心,镇长人好着呢,凑上喜事巴不得人多热闹。”
清晨天还未亮,淡淡白雾在山中、乡野间缓缓流动,踩着湿润泥土,迈过齐膝青草,两个身影逐渐走进更浓重的雾气中去。
世霖一副倦容,看着白茫茫的前方,边打哈欠边说:“本少爷义薄云天,才会在大清早带你去找什么鬼石头。”
身后的念恒缩了缩肩膀,吸了下鼻涕,说:“那叫神许洞,是能通天许愿的,不是什么鬼石头。再说了,知道去山神庙的路不就只有你吗?我能找谁呢?又不能总是麻烦人家镇长,是吧,世霖大少爷?”念恒嬉笑着讨好世霖。
“我看你是怕碰上野兽不敢一个人上山才是!那你干吗非得大清早拉我去?”
“这不是答应了镇长,上午要给孩子们上课吗?早去早回。”
世霖喃喃道:“算了,谁让我自讨苦吃非得带你们来这儿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顺着山坡上开辟的小路来到镇长所说的山神庙。山神庙依山而建,相较于他们所见的其他庙宇着实有些简陋了,门匾刻了仨字“山神庙”,墙体是一块块山石堆砌整齐,没有再上漆色。见了安源的所有民居,这座山神庙是唯一一座盖上黛瓦的房屋。进了庙门,庙内中央立着一棵合抱粗的参天古树,两侧各两间厢房,古树之后便是庙堂,念恒和世霖走进庙堂,按照镇长的嘱咐先拜过了山神石像,而后穿过庙堂便见到一整面山体,山体中央及肩的位置有一个两尺高的小门,这便是神许洞,听说是为了防止有人不慎坠入才给洞口安上了门,两旁还种了两列绿树,似乎是在衬托门的重要,周围没有挂木匾,也没有任何雕刻,只在门的下方埋了一截方木,上面用红颜料写了“神许洞”三个字。
念恒打开门上的一扇“窗户”将木牌扔了下去,趴在洞口却久久听不见回响,他望着黑黢黢的洞口,问:“你说,它管用吗?扔下去真能许成愿吗?”
世霖也对着洞口好奇地窥探,却也只能看到黑漆漆一片,心想或许真的只是个没有依据的传说,安源人求个心愿罢了,但话没有说出来。二人在庙宇里转了转后便下了山去。
吃过早饭后,念恒跟随镇长去了学校,柳亭也一同前去。
早晨的雾越加无尽地缥缈起来,看得见的是近处的屋檐、翼角与树的疏影,安源镇像是处在一幅朦胧山水画里,美得静好。人们的生活平静依旧,男人们扛着农具从家中出去劳作,妇女们在屋檐下纳鞋、编竹,闲聊时总是带着悠闲的笑容。
汉容走上吱吱呀呀的小桥到了对岸,岸边一片芦苇丛,河面平静,映着芦苇细瘦的倒影。穿过随风轻盈摆动的芦苇,汉容看到对岸的白槿小心翼翼地踩上岸边的青石板,慢慢蹲下去,将手伸进水中戏弄水中游动的鱼,脸上的笑容纯粹干净。
白槿起身看到这边的汉容,没有言语,汉容转过头离去,沿着河岸走进一家民居,院中堆着一根根木材和废旧木料,敲门进了西屋,这里是一个木作坊,昨日卖手工艺品的老妇人和一名男子、一名女子在桌子前已经开始了工作。老妇人介绍说这是她的孩子,将来他们都要继承她的手艺。汉容与他们浅谈两句,便戴上手套开始同他们一起学习起来,在老妇人的引导下识得了线锯、锉刀、刻刀等工具,而后跟着她的步骤一步步学习,汉容技巧生疏,难免将木头打磨得粗糙,只好在同一个步骤上耐心地练习多遍,锉刀不停在木头上打磨,手酸了便停下来甩一甩继续做。老妇人看着他专注的模样说:“那姑娘一定会很幸福。”汉容抬头望向老妇人,她身旁的子女们看着他笑意盈盈,汉容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继续打磨。
至傍晚,远处高山一片青绿绵绵,露出她的盎然俏丽之色。汉容从木匠人家出来,与一家人道别后踏上回去的路,他看着手里一方手帕包裹着的东西,欣然笑起来,全然没有在意磨出水泡的手指。
回到镇长家,世霖问了两句汉容去了哪里,汉容搪塞过去,好在世霖不像念恒那样会一直追问,见汉容无意说出,世霖也失了兴趣打探。
次日天未亮,楼下便传来打扫收拾准备锅碗瓢盆的声音,汉容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世霖费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困倦着向外走去,汉容随后。
楼下有很多妇女在准备食材,镇长看见从楼上下来的二人后,忙走过来说:“你们本是客人,招待你们才是,这么早下来做什么?”
世霖说道:“没事,早就醒了,我看下来有什么可以帮得上的,在这里总不能白吃白住。”
“也没什么忙,我们这里的习俗,男方娶亲早晨就邀请乡亲们吃饭,中午再吃顿大席,晚上留下双方亲朋好友喝酒畅聊一夜。现在都是邻居妇女们帮忙支锅做饭,大男人反倒没什么可帮的。”接着又说道,“我们是在水上接亲,一会儿可能麻烦二位帮忙撑船到岸边。”汉容和世霖立即应了下来。
四方友邻们吃过早席后,汉容、世霖和念恒跟着几个男人走到镇外,将搁浅在镇外的几艘船只划到镇长家门前。镇长平时深受亲邻们的爱戴,有船的人家都将船送来摆排场,从河岸上看去,两岸的船只从镇头到镇尾排列得满满的,一艘接一艘。
念恒站在船上,不禁感叹:“呵,好大的排场,比外面成亲的差不到哪里去。”
“果真是,看见那两只红船没有,一会儿新郎便会划船而来,去接将船停靠在家门方向的新娘,一会儿敲锣打鼓才热闹呢。”世霖将自己从镇长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他们。
未至午时,河面上便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几个大汉站在船头打着大鼓。从船只中间缓缓出现一艘漆红的船,船头站着的正是镇长家的儿子,身穿有着安源特色的大红色喜服,向南面坐在船里的新娘喊道:“阿淼姑娘,出来跟我回家可好?”
对面船上没有动静,反倒是两岸的船上突然出现好多年轻姑娘,姑娘们都端着水盆,将满满的水泼向新郎,新郎不能进船躲着去,只能站在船头迎接泼水,新郎身后的几个敲鼓的小伙子也遭了水泼,新郎船距离新娘船还有段距离,两岸船上姑娘们却不松手,欢笑声如那鼓声一般立刻传散开来。新郎终于接近了新娘的船,全身早已湿透,新郎跳上新娘的船,本以为新郎能顺顺利利地接走新娘,谁知刚迈出一步就滑倒在船上,惹得岸上的人嬉笑一片。新郎小心翼翼地起身大步迈进船舱内,喜船的帘子被掀开时,新郎已抱着新娘站在了船头。
白槿站在岸边淹没在人们的欢笑里,似乎察觉到了人群中的目光,她迎上去目光正与汉容撞上,他没有闪躲,而是在人群背后缓缓握住了她的手。她小鹿一般的眼睛里忽然荡漾出涟漪,河水中的那只红船染红了她的脸颊。
热闹的气息一直持续到午后散席,镇长又邀请众人前去看戏,他请了当地的戏班子在河边的空地上搭上草台唱戏。在去的路上镇长说,当地的戏班子是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一开始人唱的也总是那几曲,后来唱的人唱烦了,听的人也听腻了,但又不愿意这戏从此在安源失传,于是许多唱老戏的懂戏曲的人便聚在一起,商量着唱出花样来,自己作出几曲来,没想到后来唱的倒受了许多人喜欢。
汉容他们来到那里,从远处看早已是乌压压的一片了,水上也是成片的乌篷小船聚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堵塞了一般,如此看来,来得正是热闹的时候。
镇长此时繁忙,四处有人叫他去安排场面,便顾不上汉容他们,匆匆将他们安置到一座小木桥上说:“没什么好位置了,你们就先将就着,我去叫人拿些点心来。”
念恒拦着说:“镇长不用麻烦了,这个位置其实看着刚好,点心我们自己去买。”
世霖先坐到了矮凳上说:“就是就是,点心让汉容去买得了,您先去忙。”
汉容倒莫名接了个活儿,镇长应着,给汉容指了卖点心的地方。按照镇长说的,汉容来到草台下面的点心摊儿,买了些包好了。
从近处看,台上演着的是出几百年来的好戏——《牡丹亭》,台上恰好演到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中相遇的场景。汉容回去将糕点分给每个人,只听得世霖坐在那里呆呆地说了句:“他们在唱什么?”世霖从小在国外长大,鲜少听戏,虽然来时的兴头儿很足,但没一会儿,便表现出了不耐烦,当他看见下面的人拍手叫好的时候,莫名地奇怪好在哪里。世霖让汉容讲讲,汉容便简单讲了《牡丹亭》的故事。
讲完后,灵珠却说:“柳梦梅只是杜丽娘梦中的人,后来杜丽娘只因在梦中寻不到他便相思成疾,甚至让自己在地府一待三年,真可谓至死不渝。”
“这种故事也就骗骗你这种小女孩。”世霖笑道,灵珠白了他一眼。
“我倒觉得并不是因为她在梦里梦到他就相思成疾,而是她以为那就是真实的,即便看起来她是活在梦里。”念恒此话一出,众人不再说话,世霖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打出一个哈欠,念恒笑他说,“原本看戏的时候,是在晚上才没了趣味,唱得也不积极,只能看那老旦在那儿自个儿坐着唱,但对于世霖来说,似乎天一直黑着,台上只有那么一个人在唱!”
世霖回道:“我比不得你们,你们就是从中间看也能看出有趣来,我是让我从头一字一句地跟着我也不一定听得出来他们唱的是什么。”众人被逗笑了,正赶上又一曲结束,底下的观众拍手叫好。汉容始终记得那天的情景,草台上没有点翠的女旦在吟唱古老传说,薄雾轻扬,水波潋滟,大家其乐融融,相谈甚欢,坐在前面的白槿似是闻到草香,细细的眼角一瞥,生命便有了层叠而起的湖光山色。
那一天的戏唱到暮色消失,唱戏的人、听戏的人都渐渐散了去,等明日再续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