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所谓分寸感,就是中和之道
1.直指人心,明心见性
人类从没停止过对“自我”的探索。比如,在西方文化中,雅典有一座祭奠太阳神阿波罗的德尔菲神庙,在它斑驳破旧的石柱上,镌刻着一句流传千古的话:“人啊,认识你自己!”在东方文化中,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佛家,任凭语言、文字阐述上怎么千变万化,但最终的思想核心可概括为八个字——直指人心,明心见性。
何为“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简单来说就是看清自己的内心,了解自我本性。因为一个人只有对自己的自然天性有了透彻的认识,才能够修心养性,提升自我修为,从而建立家业,进而治国平天下。在《中庸》第一章中说: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意思就是,人生下来天然具有的命根禀赋叫作性,顺天性去行叫作遵道。修心明道、修己修人的行为则叫作教化。道是不可以片刻离开的,可以离开的那就不是真正的道了。
在这句话中,“天”和“性”两个字需要着重跟大家解释一下。这里提到的“天”,并不是物理界中的天体之天,而是指天然的、自然的;“性”又是指什么呢?生命本有的自性,包括天性、人性和物性。
关于“性”这个字,《荀子》一书中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在荀子看来,“性”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生而就有的,它是不可学、不可事的。另外,东汉大学问家王充在《论衡》中说:“禀气有厚泊,故性有善恶也。”王充认为人性是有善恶之分的,大多数人是可善可恶或者是善恶混合的。
有人说:“性”这个字太奥妙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不妨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聊聊“性”。我们经常听到“率性”这个词儿,比如我率性这样做,我率性不那样做,这里的率性之“性”就是一个人本有的天然之性,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初心之念”,有点类似于西方学说中的直觉或第一感觉。
从哲学角度来说,人的“天性”是指本自清净的自性,它的主要作用是起心动念。具体来说,包括五种心性现象:第一、率尔心;二、寻求心;三、决定心;四、染净心;五,等流心。如果对这五种心性现象进行解释,则需要先说说“等流心”和“染净心”。所谓“等流心“,既指我们内心的心念和思想,它犹如黄河之水滚滚而来,虽然它源源不断,但通常又是清浊不分、泥沙俱下的。为什么说我们的心念、思想是清浊不分呢?比如,当一个人的思想从头脑中涌现出来时是善恶夹杂。这个时候所有的心念、思想是地位平等的,并不会因为这个想法是好的善良的就放它先行,那个心念是邪恶的、不好的就阻止它出现,所以,此时的心性被称为“等流心”;之后就是对所有的心念、思想进行分门别类,将那些纯粹、美好的善心善念,叫作“净心”;而将那些邪恶、消极的心念称之为“染心”,也就是被外界环境侵染了的“污染之心”。
那么,率尔心、寻求心和决定心又是指什么呢?所谓率尔心,既一个人在不思不虑的心境之下,内心突然生出的心念,它来的时候你不知道它来,它去的时候你也感觉不到它的离去。相信很多人都曾经有过类似这样的经历:
某日清晨一觉醒来,在睁开眼的一霎那,突然感觉内心平静如水、清明如镜,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缠绕,犹如仙家进入仙境一般。如果一个人能够长时间保持这种明镜般的心境,那就真正达到了“直心是道场”的修行境界。然而,对于我们这些修行尚浅的俗人来说,很难长期保持这种“心清如镜”的至高境界。
由于大众俗人们常达到“率尔心”高度,随之而来的将是“寻求心”。比如我们内心经常出现的追思、回忆的情绪动态就属于“寻”的范畴。那“求”呢?所谓求是指一个人的希望、求索之心。
最后要说的是“决定心”。如果从修行境界来区分的话,世上的人可分为“圣人”和“俗人”两大类,对于那些有修为有素养的圣人来说,无论他们内心出现了哪种心念,都能够做到“一知便休”,当发现有不好的心念来干扰自己时,可以随时令心性回归到清净本然的位置,这正是圣人的决定心所在。而对于一般的俗人来说,当对某一个心念、事情下决心时,就会不停地思索是干还是不干,是去还是不去,由于自身的“决定心”不足,常常被各种世俗的想法纠缠,很难对事情做出决定。
其实,明心见性并没有那么复杂,只要我们多多观照自己的本性就可以了。人生奔波劳碌,不知不觉就会迷失,把自己的自性和本心弄丢了,犹如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于荒原之上。《坛经·行由品》中曰:“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我们需要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问问自己真正想成为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情,最想实现的人生价值是什么,就这样按照自性本心去做,坚持下去,经受各种红尘诱惑,纵九死而不悔,最后往往能修成正果、成就一生。
2.慎独——越是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越要谨慎
元朝有个叫许衡的大学者,一日外出办事,正值中午,艳阳高照,天气炎热。这个时候,他非常渴望有人端来一碗清凉的泉水解渴消暑。
当他经过一个村庄时,发现村头有一棵很大的梨树,树上结满又大又黄的梨子。路人们纷纷爬树摘梨子吃,只有许衡一个人不为所动。他走到一户人家,向院子里的老翁讨水喝。
老翁问许衡:“路人都在摘梨解渴,你为什么不去?反而来我家讨这碗无滋无味的凉水喝呢?”
许衡说:“这梨树不是自家的,怎能随便摘树上的梨子吃?”
老翁摇头说:“哎,我看你这人真是迂腐透顶了。如今世道这么乱,就算你把满树的梨子摘光,也没人出来阻止你。更何况,这个地方没人认识你,谁会知道你偷摘梨子的事情呢!”
许衡说:“梨虽无主,但我心有主。”说完,迈出老翁家门,继续赶路了。
一个真正的君子,不会只在有人监督的时候不做坏事,也不会只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做好事,他每时每刻都在严格要求自己。尤其当一个人独处时,君子更要能把持住自己的内心,做到谨慎行事。这就是古人推崇的“慎独”之德。
“慎独”这个词,最早出现于《中庸》第一章,具体说法为: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意思就是,越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君子越要特别警戒和谨慎;越是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越要感到惊恐和畏惧。一个人的品性、修养,没有比在隐暗的地方更容易显现放纵了,而且也没有比在细微之事上更容易显露的了。因此,君子在一个人独处时要特别小心谨慎,不可因他人看不见而失去自然分寸。
慎独,被儒家称为“入德之方”,不仅孔子极力推崇,南宋学者朱熹也大力倡导。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说:“君子慎其独,非特显明之处是如此,虽至微至隐,人所不知之地,亦常慎之,小处如此,大处亦如此;明显处如此,隐微处亦如此,表里内外,粗精隐显,无不慎之,方谓‘诚其意’。”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一个人在独处时要小心谨慎,在不明显的地方,在细微的地方,在他人所不知晓的地方,都要像平常一样谨慎,严格要求自己。小的地方如此,大的地方也应如此;明显的地方如此,隐蔽的地方也应如此。总之,表里内外、粗细隐显,没有一个地方不需要谨慎的,这就是所谓的意念诚实。
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慎独”,做人做事才会有分寸,一切都恰到好处。如果做不到“慎独”,就会人前人后两个样,当无人监督的时候,就开始分寸大乱,放纵自己。言行如一,说到做到,这是君子对自己品性的基本要求。所以古人不仅在思想上呼吁”慎独”,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以“慎独”的标准来要求自我。
在中国历史上,出现很多因“慎独”而留名千古的人物。比如明代官员曹鼎,就留下了“曹鼎不可”的慎独故事——
曹鼎为明代典史,从官职上来说,相当于现在的检察干部。在一次抓捕盗贼的案件中,曹鼎抓获了一名姿色绝佳的女盗贼。办案的地方离县衙较远,走着走着天就黑了,路途中刚好经过一座破庙,曹鼎决定在庙里留宿一晚,等天亮后再接着赶路。当时月光皎洁,女盗贼挠首弄姿,想方设法以美色引诱曹鼎。
为抵制女盗贼的诱惑,曹鼎用纸写了“曹鼎不可”四个大字贴在墙上,以提醒自己克制欲望。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曹鼎心里想:“这三更半夜、荒郊野外的,我就是真把这到嘴边的‘肉’吃了,又有谁会晓得呢!”这么一想,曹鼎将墙上的字撕下,意欲破门而入,痛痛快快地享受男女之欢。
突然,曹鼎意识到此事不妥,利用手中的职权来满足私欲,这可是徇私枉法、不道德的行为呀!想到这里,曹鼎又将四个大字贴到墙上。
又过了半个时辰,曹鼎内心的邪念再次滋生:“她是犯人,就算我对她做了坏事,也只有天知地知,她是不敢说出去的。我傻呆呆地坐在这里,有便宜不占,是不是太傻了呀……”这么想着,曹鼎又一次撕掉墙上的纸,意欲进入女盗贼的房间。
正当曹鼎一条腿迈进门槛时,内心的良知开始警告他:“曹鼎,千万不可!乘人之危是不道德的行为!”于是,曹鼎又一次将四字真言贴在墙上。
就这样贴了撕、撕了贴,一直折腾到天亮。最终,曹鼎凭借内心的良知保住了自身的清白。
从这个描述曲折的小故事可以看出,真正做到慎独是极不容易的,内心的斗争不亚于战场上千军万马的搏斗厮杀。所以,一个人要想做到慎独,首先要顶得住外界的诱惑,让自己的思想、行为不受外界环境的干扰。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见欲而止于德。”这句话是对人欲望与道德最深刻的诠释,意思是说,一个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是一种修行大德。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是有欲望的,也不可能将内心所有的欲望都禁止,不过一个道德高尚的君子一定要掌握好“欲望”与“道德”之间的分寸,将内心的欲望控制在道德底线之内。做一个有分寸感的人,一个有底线思维的人!
人是血肉之躯,有欲望在所难免,关键是如何把握分寸感。当一个人独处久了,内心的邪念就会丛生,作奸犯科的想法也会不断膨胀,道德的约束力就会一点点变弱、瓦解。此时此刻,我们不但很难做到“见欲而止”,反而会“纵欲而上”,从而让自己跌入欲望的深渊,走向罪恶之路。
在日常生活中,当我们做了某些坏事,或内心滋生了某些邪念,表面上看,似乎没人看见你在做什么,也没人听见你内心真实的想法。事实上,审视我们的眼睛无处不有、无所不在。所以,一个人要想成为有修养、有道行的君子,即使在没人看得见你或听得到你的地方,也不要放纵自我、妄作非为,而应当每时每刻关注内心的意念萌动,不断清扫内心的污浊,让躯壳中的那颗心归还到灵明清净的本位,从而使自己真正达到圣贤推崇的“见欲而止”的慎独境界。
3.中和的境界
作为中国人,我们做人做事的准则应该是什么?做人做事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什么?如果非要用两个字来概括的话,那就是中和。那么,什么是中和?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两个字呢?
关于中和,儒家经典《中庸》第一章中说: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意思就是,喜怒哀乐的情绪念头未发动叫作中,一旦发动都恰到好处、切中节拍叫作和。中是普天之下自性的根本,和是普天之下通达至境的通道。如果达到中和的境界,天地就各正其位,万物就发育成长。
从这段话中,我们知道:所谓中,就是分寸感。不偏不倚,不高不低,不长不短,一切都恰到好处。所谓和,就是和谐,一种像音乐一样调和万物而又只可意味不可言传的妙境。对于这里的“中”,不可理解为“中间骑墙派”,也不可理解为不发言、不表态、不左不右的“滥好人”。这里的“中”具有深厚内涵。
下面是哲学家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对“中”的理解——
“中”很像亚里士多德的“黄金中道”的观念。有人可能把它理解为做事不要彻底,这就完全错了。“中”的真正含义是既不太过,又不不及。比方说由华盛顿去纽约,停在纽约为恰好,走过去停在波士顿为太过,没走到就停在费城为不及。公元前3世纪宋玉描写一位美女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番描写是说她的身体、容颜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即儒家所谓的“中”。
时间,在“恰到好处”的观念中是个重要因素。冬天穿皮袄是恰好,夏天穿皮袄就不是了。所以,儒家常常将“时”字与“中”字连用,如“时中”。孟子说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所以“孔子,圣之时者也”。
通过上述冯友兰的解释,我们知道了“中”就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不仅在比例上掌握分寸,而且在时间上也把握分寸,如果谁能做到这种境界,谁就能成为圣贤一样的人物。我们中国人之所以叫中国人,不仅在地缘上位居中土大陆,更是因为我们的文化血脉深处含有“中”的基因。
那么,什么是“和”呢?这个字不仅承载着中国人的政治境界、道德境界,而且体现了中国人的情感境界和艺术境界。从甲骨文来看,“和”繁体为龢,甲骨文的构成本体为龠。具体写法如下:
这个字由上面(张大嘴巴朝下的“口”,吹奏的动作)和下面(用禾类植物制作的多管多孔的排笛),这种排笛具有和音功能。所谓和,本义就是一个人张大嘴巴用乐器吹奏和谐乐曲,从而使不同乐音最终达成一种美妙的调和。
音乐,只有达到天人合一的中和境界,听起来才会舒服。做人,只有达到中和自然,才会让人感觉舒服。从中华哲学角度分析,“和”最早来自阴阳和谐观念。看下太极图,我们就知道阴阳是如何和谐统一的,正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功夫也是如此,真正的太极功必定圆融一体、刚柔并济。真正擅长人际关系的人,能够将不同人的言论相互响应,相互协调、合拍。后来,以孔子为首的儒家将“中和”概念发扬光大,用来教化世道人心,以及治国理政。就这样,从乐和到心和,再到政和,层层升级,达到一种至高的境界。在儒家眼中,一个理想的人格是内心中正平和,一个理想的社会是中正和谐。
下面是哲学家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对“和”的理解——
一个人,一切欲望和情感都满足和表达到恰当的限度,他的内部就达到和谐,在精神上很健康。一个社会也同样,其中各式各样的人的一切欲望和情感,都满足和表现到恰当的限度,这个社会的内部就达到和谐,安定而有秩序。
和是调和不同以达到和谐的统一。《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晏子一段话,其中区分了“和”与“同”。他说:“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以烹鱼肉。”由这些作料产生了一种新的滋味,它既不是醯(醋)的味,也不只是醢(酱)的味。另一方面,同,“若以水济水”,“若琴瑟之专一”,没有产生任何新的东西。同与异是不相容的。和与异不是不相容的,相反,只有几种异合在一起形成统一时才有和。但是要达到和,合在一起的各种异都要按适当的比例,这就是中。所以中的作用是达到和。
一个组织得很好的社会,是一个和谐的统一,在其中,有各种才能、各种职业的人都有适当的位置,发挥适当的作用,人人都同样地感到满意,彼此没有冲突。《中庸》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此天地之所以大也。”
这种和,若不只是包括人类社会,而且弥漫全宇宙,就叫作“太和”。易乾卦《彖辞》说:“大哉乾元!……保合太和,乃利贞。”
从冯友兰的理解来看,“和”是一种完美调和的状态,无论是五味杂陈,还是人的欲望和情感,都要既有所混合,又要有所独立,最后按照适当的比例调和出一种全新的平衡之美。这就是和谐的统一。放在社会角度来说,大一统的集体主义与创造性的个人主义完美结合在一起,犹如宇宙深处日月星辰的平衡,这就是一种“太和”的境界。一道菜做到和谐,必定是美味可口;一个人做到身心和谐,必定是健康无病;一个国家做到上下、内外和谐,也必定会国泰民安。
如何抵达“和”的境界呢?按照《中庸》的说法,我们要以“中”为前提。如果忽视“中”的分寸感,做什么都走极端,这样怎能达到“和”?正因为此,《论语》才倡导“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观点,即佛家提倡的“去执”。一个人如果过于偏激,势必距离中和的境界越来越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个人都有喜怒哀乐,所以才容易受到情绪的掌控。情绪这东西是人的自然天性,没有情感的自然流露那就不是人了,是僵尸和机器人。人情味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重要体现。然而,人的情感犹如滔滔洪水,如果不加以节制和约束,势必泛滥成灾,所以需要理性的约束。约束的标准就是“中”,掌握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正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如果你做到了这种分寸感,那么就很容易抵达“和”的美好境界。这正是“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你的情感没有失去压抑,也没有放肆,一切都刚刚好,如此和谐畅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什么?其实无非是“致中和”三字而已。
如果你领悟并做到“中和”境界,你的身心必将一团和融,人际关系必定如鱼得水,家庭必定会“家和万事兴”,事业也必定会一路亨通、蒸蒸日上。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中和”境界,就会构建一个和谐社会,一切都秩序井然,人人都安居乐业,万物共生共荣、和谐统一,实现人类大同之终极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