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难民与上海:情牵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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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于战乱都是“上海宝贝” Born in the Upheavals, We were All “Shanghai Babies”

“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刚刚到达一个地方,我又得急匆匆上路……”,听着这支歌,我思绪万千。这支歌是上海出生的犹太人创作的,歌词虽然简单,却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里。我怀着这样的心情,造访了许多人,与大家聚会叙谈。我们都是“上海宝贝”。


“I'm here today and there tomorrow. I've arrived at a place just now, but I have to start off immediately…” I am possessed by mixed feelings when listening to this song which was created by a Jew born in Shanghai. Simple as the lyrics are, they are deeply stamped in my mind. With such feelings I visited many people. We held gatherings and talked. All of us were the “Shanghai babies”.

1942年,我出生在上海的犹太人隔离区,华德路138号。五六十年过去了,怀着对上海和那段流亡生活的思念,我回到上海,寻找我出生的地方。

当年的华德路,今天已经改名为长阳路。这是一条交通繁忙的宽阔马路,左右两边深灰色房屋一眼望不到尽头。我找到了位于上海市提篮桥监狱对面的长阳路138号,人行道旁砌着一段低矮的墙,墙头装有一长排玻璃阅报栏。走进一个大门似的骑楼口,可见迷宫般的许多小弄堂和民房。门牌号码旁边有一块用中文书写的白底黑字加红十字的牌子,大概标明这儿是一个急救站或诊所。骑楼口坐着一位年轻鞋匠,好些妇女围在他的修鞋摊前。她们大都上了年纪,有的在等他修鞋,有的是闲着没事看热闹。陪同我来访的中国译员向鞋匠打招呼,问他是否知道,138号这幢房子里早先住的是什么人。

“这幢房子早先是犹太人的停尸间。”年轻鞋匠头也不抬地回答。

“早先”是指距今半个多世纪前。这一带属“无国籍外国人隔离区”。138号这幢房子是专供犹太人难民治病的四所医院之一。

一提“隔离区”这个词,使人不禁联想起德国纳粹占领东欧后,在许多城市中设置的犹太居民区,将犹太人集中起来,分批运往灭绝营残酷杀害——按纳粹官方的委婉表达称之为“易地安置”。在距欧洲遥远的上海,同样也有隔离区吗?

是的,上海确实有过一个犹太人隔离区,存在期间为1943年2月至二战结束,即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侵略者于9月3日从上海撤走。在隔离区的华德路138号里,先后共有1726名犹太人难民死去,其中的一个是我父亲。不过,就在这幢房子里, 1939年至1945年6年中,也出生了294个犹太难民孩子,即统称的“上海宝贝”。我便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

我们都是“上海宝贝”

“在当年隔离区内出生的孩子,小时候自然完全不知道一切有多么不正常。”记得我在德国巴戈利亚州梅明根附近克隆堡看望曼弗雷德·沃尔姆时,他曾一再这样说。他承认:“我们的遭遇经历,与留在德国国内的人所受的痛苦完全不同。”我也想到,我们出生在上海隔离区,毕竟是幸运的。与谁相比较算幸运呢?自然是与我们犹太人家庭的成员相比较,他们之中不知有多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被枪杀,在罗兹被饿死,在奥斯维辛被用毒气杀死。

在驱车前往沃尔姆家的路上,我打开汽车收音机,播放着一支歌,歌词说:“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刚刚到达一个地方,我又得急匆匆上路……”听着这支歌,我思绪万千。这支歌是斯特凡·苏尔克作的,他也是在上海出生的犹太人,歌词虽然简单,但却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里。我怀着这样的心情,造访沃尔姆和其他许多人,与大家聚会叙谈。我们都属于“上海宝贝”。

我是在1994年夏天去慕尼黑参观犹太人博物馆时,偶然认识曼弗雷德·沃尔姆的。他也在参观博物馆,瞪大眼睛仔细看墙头展出的照片,其中一张拍着上海一所小学。他对站在身边的儿子说,那正是他当年念过书的学校。这张照片我很熟悉,1945和1946年两年,我就是在这所小学附设的幼稚园度过的。我立即与这位不相识的男士打招呼攀谈,当时我正要偕同专业制片人迪特里希·舒伯特去上海,那是母亲带着我于1946年冬告别上海回欧洲后,我第一次重返出生地观光。今天,这部介绍当年犹太人难民住地实况的影片已制作出来了,我登门造访沃尔姆,他对儿时在上海的经历仍记得清清楚楚。

曼弗雷德把我请进他的书房。我们喝着咖啡,他拿出保存的资料,给我看一篇1945年刊登在上海犹太人流亡者用德文出版的报纸上的,他为他舅父、乐队指挥莱奥·舍恩巴赫逝世而作的文章。舍恩巴赫原是德国萨勒河畔哈勒城剧院管弦乐队指挥,流亡上海期间,热心出面组织虹口地区欧洲犹太人难民开展文化活动,曾经起过重要作用。书房墙上挂着主人曾祖父母的照片,曼弗雷德近年一直忙于研究自己的家史。他们一家饱经了动乱变迁,曾经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上海犹太人出身。曼弗雷德的父母亲是在乘同一艘船去上海流亡途中相互认识,到达上海后结婚的。曼弗雷德本人出生于1940年6月3日,比我年长两岁,跟父母住在虹口。1937年抵达上海的犹太人难民,从1943年起,统统被强令集中到虹口这个新划定的隔离区居住。有个年轻美国黑人曾经是父亲在哈勒老家时的房客,十分友好。打从流亡到上海后,这位黑人给他父亲每月汇寄5美元,作为贴补生活开支之用。但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这笔小小的援助便永远中断了。

难民们乘船出发时,都不知道要航行到什么地方去,没有做相应的准备。直到船要靠岸,他们才听说是到了上海。

抵达上海后,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流亡难民不得不想尽办法谋生。有的行医,有的开饭店或经商,都指望能开始过新的生活。但是,纳粹党卫队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仍不放过这些逃亡者,企图从相隔万里之外的德国支配他们的命运。奉希姆莱指示,当时纳粹德国盖世太保驻日本的首席代表约瑟夫·梅辛格(此人以“华沙屠夫”恶名被载入史册,遗臭万年)想方设法,要将这些流亡到上海的犹太人加以“最后解决”,即斩尽杀绝。上海犹太人隔离区是日本当局在德国政府施加压力下设置的。

日本投降后,隔离区被撤销,这些犹太人难民的境遇也得到了改善。这一点可以从他们当中婴儿出生数字的变化看出来:1942至1945年4年中,婴儿出生人数分别为36、27、48和50个,而1946年已增至114个。

虹口犹太难民收容所

为犹太难民临时搭建的淋浴设施

1947年7月25日,一艘名叫“马里恩·林克斯”号的美国人用于运兵的海轮来到上海,将650名德国和奥地利难民运回欧洲,其中便有沃尔姆一家。曼弗雷德当时7岁,在上海犹太人青年会学校念书。航行途中,他在海轮上生平第一次干起了买卖:收集空可乐瓶找人调换香烟。他们一家一路平安,终于回到了故乡萨勒河畔的哈勒。他回忆说:“父亲和母亲执意要回老家,这是很自然的。年纪越大,越是思念故土。”

曼弗雷德·沃尔姆先是在汽车厂学当钳工。后来他意外地申请到了奖学金,进了大学,念新闻专业。大学毕业后他到一家报社工作,不久辞职去了慕尼黑,改行攻读法律,加入社会民主党,发起成立了德国以色列协会梅明根分会。后来他在梅明根地方法院当审判长,并任巴戈利亚州宪法法院领导成员。

据旅居上海犹太人协会秘书长拉尔夫·希尔施估计,在上海犹太人隔离区居住过的流亡难民中,今天存世的还有近3000人,他们多数是在上海出生的。那些出生在德国、逃亡去上海的犹太人,经过半个多世纪以后,今天仍健在的已越来越少了。他们住在以色列、美国和澳大利亚,当然也有一些留在德国。拉尔夫·希尔施本人从事市政建设工作,家住北德小镇策勒,经常去美国费城以及世界许多地方,致力于使幸存的当年上海犹太人难民相互保持联系。他想发动大伙出力,为这段令人难忘的历史收集各种文献资料和实物纪念品。

我是在科隆附近圣奥古斯廷参观人种学博物馆举办的一次“犹太人在中国——从开封到上海展览会”上,认识拉尔夫·希尔施的。博物馆同时还展出达维德·路德维希·布洛克的木刻和水彩画,全都是布洛克1940年至1949年期间在上海创作的,由希尔施为其展出写了前言。

希尔施本人于1940年(当时10岁,在柏林刚念完三年级)随父母流亡到上海。他们一家属于走得最晚的一批流亡者——1940年以后,德国犹太人便再也没有出国流亡的机会了。希尔施现年67岁,还能清楚地记得出逃前父母的考虑。当时有3种可能的办法去上海:一是走陆路,经苏联和蒙古到中国;二是乘火车横贯西伯利亚到海参崴,然后乘船经日本转往中国;三是全部走水路,乘海轮穿过苏伊士运河和印度洋到中国。最后他们决定完全走水路。希尔施在上海犹太青年会学校(俗称嘉道理学校)念完中学,这所学校是上海有钱的犹太人办的,创办人嘉道理爵士是为数不多但十分富有的犹太人社团成员。

我在博物馆与希尔施一道,仔细观看展出的达维德·路德维希·布洛克所作的木刻和水彩画,对上海给予当年犹太人流亡者的影响有了更深入一步的认识。布洛克在上海潜心钻研,创作了近300幅木刻版画。这些作品生动真实地反映了17000名德国、奥地利、波兰、捷克斯洛伐克流亡难民的生活。

马丽昂·舒伯特是上海光复后,1946年10月13日出生的。她父母的老家都在柏林。父母逃亡到上海后于1939年结婚。她的3个伯父叔父,她的外祖父母,也是多亏逃到上海,才免遭纳粹杀害。1949年,他们一起告别上海,取道美国去以色列。1953年10月,他们又离开以色列,仍旧回了老家德国。玛丽昂当时7岁,刚进小学念书,回到柏林后,不得不再一次从头开始适应新的环境。

马丽昂·舒伯特今天在以色列驻波恩大使馆当雇员。看来她对上海确实情有独钟,她经常翻阅父母珍藏的上海影集,父母和柏林的朋友打桥牌时没有一次不谈在上海的旧事。她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我是从什么地方来到人间的,曾经有过哪些经历”。

(黄媛根据彼得·劳克格鲁恩回忆录整理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