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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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双生

吴霜

(一)

晕开的,先是一团光,中间慢慢渗出血色。一个红衣女孩模糊的影子。

视野很窄。晃动的人影,失准的焦距,死一般的寂静……接着传来一阵铺天盖地的轰鸣。封闭的听觉和触觉骤然打开,大脑疼得缩成一团,像刺入了万千钢针。海浪疯狂扑打崖壁的声音,被放大了一万倍,整个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共鸣箱,声波铺天盖地。

眼泪涌出来,视线更加模糊,那红色人影像浮在水面的一片剪纸,浮浮沉沉,渐行渐远,终于来到悬崖尽头。单薄的裙裾在风中疯狂舞动,像一团烈火……

不要跳……虚无、绝望的疼痛一波波抽打着胸口……刘苏向着人影消失的地方狂奔起来,沿途不断被锋利的礁石割伤。

等等我……

女孩纵身一跃,突然消失在海天交界处……

倒吸一口凉气,颠簸的旅游大巴上,刘苏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因突如其来的光线急剧收缩,伴随着失控的心跳和阵阵晕眩。

十年了,同样的噩梦,情节如同死循环。多少次像这样在夜里惊醒,冷汗淋漓。

她忍着隐隐的头痛望向窗外,目光散得像一盘沙。车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年轻女孩苍白、迷惘的面孔,短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着。

车窗外,张家界的群山还没有醒来。拳头般的晨雾一团团扑在脸上,又湿又沉。

(二)

在农家乐小院放下行李后,刘苏开始在景区瞎逛。晨雾早已褪去,云在蓝天上层层铺开,淡白的阳光洒下来,山风凉爽。

四年中文系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沉默寡言的自己似乎都没有给别人留下太多印象,只有一位美术老师的评价还有点意思:无论是看人还是风景,刘苏同学的眼神好像永远停留在另一个维度,带着一种开辟鸿蒙的飘忽,与这个世界保持着奇异的距离。

中肯还是戏谑,倒也无所谓。实际上,因为健忘,那个北方的大学校园,都已经在她记忆里消失了一大半。

好一个《阿凡达》的取景地。作为科幻迷的她,或多或少是因为这部电影才定下了大学毕业旅行的地点。

一座座秀美壮丽、形态各异的石柱峰拔地而起,插入云霄,好似身披绿甲青鳞的巨兽,喷吐着云雾。周围不时有操着各地口音的旅游团接踵而过,导游喋喋不休着许多牵强附会的神话传说。而刘苏的脑海里,此刻只穿梭着许多科幻电影中的场景。从磁悬浮峰到龙骑士,从龙骑士到《侏罗纪公园》,从《侏罗纪公园》到《夺宝奇兵》……

当思维已经莫名其妙地跳到了科幻小说《狄拉克海上的涟漪》时,眼前出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金色小溪。抬眼看看路边的景区指示牌——金鞭溪。[8]

时近正午,溪水金光闪闪,深浅不一的金棕色石头透出一股暖意。远处有游客在欢闹戏水。她迟疑地停下脚步。这儿是个拐角,有错落的树丛掩映。她犹犹豫豫地解开了帆布鞋带,不时惊慌地回头四望,生怕有人出现。双脚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反复几次,终于克服焦虑感,慢慢浸入水中。拉开背包,小心地拿出书来,又将包内弄乱的零散物品一件件原封不动地码好,精确到每一个包里的口袋,每一个口袋里的隔层,每一个隔层里的贴了标签的收纳袋。

最后,再检查一遍,才松了口气。

溪水清凉,周围静得只剩稀疏的鸟鸣。树缝中落下的光斑和溪水的反光在书页上来回跳动。她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目光也柔和起来,似乎全世界只剩下这本《异乡异客》。[9]

多么熟悉。这种宇宙间永恒存在的,孤独感。

太阳缓缓移动,周围的光线暗下来。未看的书页在渐渐变薄,直到一大朵水花“砰”地溅上来。

“对不起,水漂打歪了。”

看着这个卷着裤脚,刚刚从对面蹚水过来的男人,刘苏有点惊恐,也有点恼。惊恐的是,她通常需要克服很强的紧张感才能和陌生人交谈;恼的是,她对什么都无所谓,只有书不同。

小时候,她和姐姐刘落各用一半房间。刘落那边用的是宝蓝色打底,朱红缠枝牡丹的壁纸,养的宠物是一只名为“zobim”的蜥蜴;刘苏这边的壁纸则是黑白色调,一片深邃安宁、雾霭沉沉的雪松林。她的宠物——说来奇怪,是一本插图版的《小王子》。

“《小王子》很乖,很安静,容易照顾。”四五岁的刘苏总是这么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解释。刘落常常因妹妹对宠物的奇怪品位大笑不已,以致后来刘苏遇到烦心事,想听姐姐的笑声,就以“姐,我养的小王子……”这样的句子开头,最后整个房间都会充满刘落爽朗放肆的笑声,与墙上的缠枝牡丹一起热烈地绽放。

那笑声真有种魔力,能驱开童年所有的阴霾。直到……

那本《小王子》,锁在哪里了呢。

十年,太多的细节都融化在了时间里。

因为不知怎么应答,刘苏只好闷着头擦书。看着书名和她心疼擦书的样子,那个人异常平静的脸上闪出一丝好奇,稍纵即逝。

“好书。”

他的语调很慵懒,带着隐隐的温柔。刘苏总算抬起头来。

一张陌生的面孔,线条清秀又硬朗。而且有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奇怪的沉静感。

不知为什么,这人的眼神好像很熟悉。

“这个,赔你的书。”那人摸出一个灰灰的东西,看刘苏愣愣的,没有接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放在地上,转身,带起一阵溪水的轻响。

他的背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渐渐缩成一粒沙,最终消失在半山腰的农家小院门后。

山风阵阵,半干的书页开始变得鼓鼓囊囊。

(三)

星汉灿烂。银河如同蘸了熔银写就的一笔潇洒书法。

刘苏在农家乐小院的天台吊床上轻轻摇晃。眼睛半眯着,望着星空。

夜深人静,旅客都已熄灯入睡,周围只剩错落的虫鸣。刚刚她又被噩梦惊醒,索性上来,让山风吹一吹头痛。

“打水漂”留下了一枚石头,准确地说,是一枚化石。

鸡蛋大小,质地粗粝,深灰岩石底色上浮着两尾形体相似的鱼。鱼头尖小,鱼身修长,带几分古意,层叠的鳞片清晰可辨,如同某些原始器皿上的阳文雕刻。两鱼首尾相接,神奇地呈现出类似八卦图的形状。

成对成双,相克相生。

如果是真品,对一本打湿的旧书而言,这补偿似乎多了些。

刘苏不安地盯着这枚石头。星光宛若深海,鱼看起来似乎在游动。

刚刚google到,张家界在泥盆纪时期,竟是一片汪洋,因此山川之间藏着大量的海洋生物化石。

沧海桑田,这是一尾游过时间之海的鱼。

正在刘苏出神的时候,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巧。”

“?!……”

“科幻迷吗?”

“好多年了。谢谢……你的化石。”

短暂的沉默。两人说话都有颇有发电报的风格,惜字如金。

夜深人静,只有两张吊床在吱嘎嘎地响。好像气氛还不够尴尬似的。

带着几分好奇,刘苏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你也是科幻迷吗?”

《异乡异客》这种书,不是有很多人看过吧。

“算是。尤其喜欢你看的那本。”

“原因?”

又是短暂的沉默。他的目光从星空移到刘苏脸上。

“孤独吧。”

一瞬间,万千星光都映在那双眼睛里。

醍醐灌顶,这熟悉的眼神,竟源自共同的孤独感。

她觉得惶恐。这眼神平静而锐利,像是一把刀,剥去了自己小心翼翼抗拒世界的层层盔甲;又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孤独、尴尬、时常躲在内心深处痛苦尖叫的自己。

这怪异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好像一个苦苦追求又惧怕的梦境成了真。

不知为什么,刘苏觉得,他应该也能看出自己的孤独。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然后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似乎不知如何说起。

接着,他的手伸了过来,伴着失常的心跳,刘苏的掌心传来轻微的敲击。

半分钟后,她回过神来。

摩尔斯电码。

“I、am、from、another、universe”。

随着敲击,经过短暂的思考,刘苏一字一顿地念出声来。

听到这句话,他如释重负似地松开了手。

“异乡异客。”像是自言自语般,他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我就是异乡异客。

“不好意思,这事很少对别人说。以前提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还好你懂得摩尔斯电码,否则……就没有勇气开口了吧。”他无奈地笑笑,似乎回想到了那些滑稽的场景。“而且,都是科幻迷的话,也许比较容易接受。”

但对方也是科幻宅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虽然不信他的说法,然而带着开玩笑的心态,刘苏想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

“我来自另一个平行宇宙。就称为A吧。这个世界称为B。两个世界最大的差异,是B的时间线比A推后300年,科技水平也同理先进300年。B世界对平行宇宙的理论研究,大概20年前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几位理论物理学家连续几年摘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虽然肉体传输仍然难以实现,科学家却在量子纠缠理论的基础上,将跨宇宙意识传输推进到了试验阶段。”

他慢腾腾地,不带感情地描述着。

“量子纠缠?”

“特定情况下,次原子的粒子们,例如电子,同时向相反方向发射后,在运动时能够彼此互通信息。不管彼此间距多远,一微米还是一光年,它们似乎总是知道对方的运动方式,在一方被影响而改变方向时,双方会同时改变方向。在你们的B宇宙,也有几乎一样的研究。”[10]

“但是根据爱因斯坦的理论,没有任何通讯能够超过光速……对了,你们那儿有爱因斯坦吗?”

“有,不过他爱拉的不是小提琴,是大提琴——也有相对论,和这儿都差不多。但相对论不适用于量子纠缠。再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毕竟只是古生物学专业的研究生……说到生物学,你知道有些双胞胎会有类似心电感应的能力吗?就算距离很远,也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喜怒哀乐?”

良久,刘苏才点了点头。

“这就和大脑的量子纠缠效应有关。实际上,对双胞胎的心电感应研究,也是A宇宙生物量子计算机的突破点,这项技术解决了意识传输硬件设备的难题。简言之,各种动物试过之后,卡在了人体试验这一关。”

“法律问题?”

“远远不止。法律、科技、伦理、道德、医学搅成了一锅粥。各国表面唇枪舌剑,背地暗潮汹涌。最后由联合国出面,出台了相关人权法律,成立了著名的‘M’计划(包含了‘Multiverse’‘Membrane’‘Matrix’‘Mystery’[11]等诸多含义),面向全球招募志愿者。我就是其中之一。两年前,在经过古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等方面的严格培训后,通过生物量子计算机,对大脑进行了精确到量子级别的扫描复制。然后通过某种传输设备,A宇宙我的全部意识就传输到了B宇宙我的脑中。”

刘苏努力地消化这一切,还好他的语速够慢。他麻木虚无的语调有种奇特的说服力,让人不得不认真考虑整件事在逻辑上的可行性。

“那么……实验前后,对这两个宇宙的你,有什么影响?”

“A宇宙的我,由于量子纠缠,能够不断收到B宇宙我的所见所闻,需要配合计划,进行脑部定期扫描。一切的信息——遵循蝴蝶效应[12]——哪怕只是日常琐事,也有极大的研究价值。当然也有特定无聊的科学任务,比如通过化石,对比两个世界生物进化的差异性——这是我的专业,也是我来张家界的原因。而B宇宙原来的我,虽然肉体毫发无伤,但意识被精确到量子级别的复制意识完全替代,彻底灰飞烟灭——就像做了全脑交换手术。”

他的语调一直冷漠而平板,透着一丝疲倦。

“而且,你知道这个计划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吗,好好想想。”

沉默了半晌,一丝寒意浮上心头,直漫到四肢百骸。

“你回不去了?”

他冷笑一声,以示肯定。

这个世界,没有机器猫的任意门。

一面单向的镜子,一个过河的卒子。一个丧失自我的副本、一缕游荡在两个宇宙之间的孤魂野鬼。最可笑的是,这不是迷信,是科学。

“来到这里两年,常想,我是谁,从哪里来,到何处去。后来发现,这些哲学上的一系列终极问题,对我来说都是扯淡。现在的我就是个该死的入侵者,杀人犯,还他妈的是个盗版。两个世界的我,都是被操纵的人偶而已,呵。”

他的冷笑声简短而干脆。广袤星空下,如同一根渐渐扯断的琴弦。

多少次,在黑暗中,哭不出声的刘苏能回应这个世界的,也只有这样的冷笑。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我……有过一个双胞胎姐姐。父母早逝,我们一直住在亲戚家里。她是我的亲人、朋友、最亲近的人。我们之间,就有那种心电感应。她在学校弄伤手,我的手一整天都会疼。十年前,她在海边……溺水身亡。我大病三个月,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没说出口的是,从那以后,一向寡言的自己更加内向;焦虑、自闭、强迫症、社交恐惧、噩梦连连。一切都源于丧失自我的孤独感。心理治疗一年多,才适应大学生活。

姐,你在另一个宇宙里吗。

两人都没再说话。

凉风渐起。星空已经在泪水里变得模糊。好像一面变形的镜子。

他从旁边的吊床上伸过手来,微微颤抖着,似乎不知该怎么安慰。两人冰冷的指尖相扣,缺少爱情应有的温度,却多出几分相依为命的绝望。

有生以来第一次,刘苏也从另一个人那里,感受到这种尖锐、尴尬、无可名状又栩栩如生的孤独感。

泪水终于落下来,由哽咽,到放声大哭。

能哭出声的感觉真好。

(四)

清晨,细雨霏霏。湿气形成的雪白色浓雾一直漫到半山腰的农家小院。青山云海,宛若仙境。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

“以前总觉得,只有那边才是家乡。渐渐接受回不去的现实,就反复对自己说,我只是从A来到了B,一遍又一遍,催眠似的。好像‘家乡’这个称呼,真有这么重要。白天我努力走遍各地,去看两个宇宙都有的熟悉的风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这一切和记忆重叠在一起,试图找到一点归属感。可一到夜里,还是像吸毒一样望着星空。”

刘苏没作声。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儿时琐事。

一个同学全家出国旅游,将一只两个月大的名为“毛球”的哈士奇托付姐妹俩照顾。刘落整日“毛球毛球”不离口,宝贝得无以复加。刘苏虽然也很喜欢这只狗,却一直抗拒着不叫它的名字。姐姐几次逼问原因,她终于说了实话:反正也留不长,干脆省了名字,免得叫出感情,送走时难受。

“你怎么这么冷血啊!”刘落义愤填膺。

最后送走时……刘落痛哭流涕,刘苏默默地递上纸巾。

这一切,是否只是安慰剂式的自欺欺人呢。

“你可以叫我十八。‘M’计划里的编号。”

“那么,你可以叫我爱玛侬。《回忆爱玛侬》。[13]”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倔强、冷淡、古怪的自己。

“人体细胞,几乎七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而记忆,也在不断新陈代谢;一波一波,就像《狄拉克海上的涟漪》。昨天的我,还是今天的我吗?能确定我们在这个宇宙中永恒不变的坐标,根本就不存在吧。”

“就算你穿越宇宙,迷失了自己,还是拥有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与那个世界的你不同的体验。很多难以描述的瞬间和情感……不管有没有遗忘,都构成了你的坐标”。

这个世界的你,遇到过我。真实的我。

他没有回答。

一瞬间,连刘苏自己也觉得,这虚弱的安慰,如何能填平两个宇宙之间的沟壑呢。

突然,像表演莎翁舞台剧似的,他在细雨中抬起头,念着:

“我曾目睹战舰燃烧于猎户星座的肩膀;我曾目睹C射线闪耀于唐怀瑟之门近处的黑暗。这些时刻也终将消融于时光之中,如同雨中的泪水。[14]”

会有这一切吗,在另一个宇宙。300年以后的宇宙。

他的姓名、年龄、家庭,参加“M”计划的原因……能被这个世界定义的标签,刘苏几乎一无所知。

只知道,虽然你的语调总是平板得不带感情,上唇的线条却弯得像丘比特的弓。

这一切,会传到另一个宇宙吗。或者,只是一个玩笑呢。

不知怎么,刘苏眼前出现了一群世界顶级科学家撅着屁股,大惊小怪地研究此情此景的荒唐画面。

细雨不急不缓地落着。

仿佛约定好的,谁也没有开口交换联系方式。

萍水相逢,正适合两个无根的人。

这样,最好。

“那么,再见了。”

他有些局促地笑笑,背起背包,走了几步,迟疑一下,又回过头来。

抬起右手,冲刘苏做了个史波克的经典手势。

Live long and prosper.[15]

于是,刘苏最后的印象,仍然是他的手指。

修长、凉滑。

和张家界的星光、细雨,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