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梦醒之前
Before I Wake
翻译/崔龚荣秀
然后他醒了过来,一切只是梦一场。
梦里,阿伯内西站在陡峭的岩脊上,岩屑坡体从山脊上垮塌下来,掉进环抱着一汪小小湖泊的冰川盆地。湖心是钴蓝色,湖边上围着一圈海宝石蓝。山岩上,一块块微微闪光的草皮蔓延生长,斑斑驳驳,好像土拨鼠在上面安了家。周围没有一棵树,灌进喉咙的空气寒冷而稀薄,放眼望去,他能看到数英里之外绵延的山脉。尽管一切都纹丝不动,天地间仍有一股足以横扫一切的力量,像呼啸而过的狂风一般紧紧裹挟着万物的每寸肌理。
“该死的,你醒醒。”一个声音说。他背后被人推了一把,和落石一起跌落山脊,引发一场小规模山崩。
他站在一间宽敞的白色房间里。屋里到处堆着各种尺寸的玻璃箱子,四五个一摞,每个箱子里都有一只熟睡的动物:猴子、老鼠、狗、猫、猪、海豚、乌龟。“不,”他后退一步,“千万不要。”
一个留着胡须的男人走进房间。“快点儿,醒醒,”他毫不客气,“该回去了,弗雷德。竭尽全力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开始失去意识的时候,你必须得跟它对抗!”他抓着阿伯内西的胳膊,让他坐在一箱松鼠上。“现在,听好了!”他大喊,“我们正睡着!我们在做梦!”
“谢天谢地。”阿伯内西说。
“先别急!我们也醒着。”
“我不相信你。”
“不,你信!”他把一大卷图纸拍到阿伯内西胸前。图纸散开,滚落着铺了一地,图纸上有一些凌乱的黑色线条,显得有些污糟。
“看起来像乐谱。”阿伯内西心不在焉地说。
留胡子的男人大喊:“没错!没错!这就是我们的大脑弹奏的乐章,特别贴切!小提琴如怨如诉的琴音如日出冰消——那曾是属于我们的东西,弗雷德。那是意识。”他双手猛扯自己的胡须,看起来痛苦万分:“突然落入低音区,琴弓反复拉扯,幸福地入眠,是的,是的!到了夜间,那鬼魅般的乐器:号角、双簧和大提琴,伏在低音部一丝一缕地吐出即兴小调,越拉越长,越拉越长,直到小提琴再起铮鸣。是啊,弗雷德,恰如其分!”
“谢谢夸奖,”阿伯内西说,“不过你没必要喊那么大声,我就在这儿。”
“那就醒来,”那男人凶神恶煞,“醒不来,是不是!魇住了,是不是!跟我们其他人一样奏着新谱。看看这里吧——快速眼动期和意识和深度睡眠随机混合交织,我们都变成了梦游的人!一步步走进清醒的噩梦。”
透过男人的胡须,阿伯内西看到他满嘴长着的居然都是门牙。阿伯内西缓缓挪到门边,夺门而逃。男人猛扑上来,他被掼倒,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阿伯内西醒了过来。
“啊哈,”那男人说——他是温斯顿,实验室管理员。“所以现在你信我了,”他一边酸溜溜地说,一边揉着胳膊肘,“我想我们应该把它写在墙上。如果我们都开始失去意识,根本就不会记得以前是什么样,那时候一切都完蛋了。”
“我们在哪儿?”阿伯内西问。
“在实验室,”温斯顿答道,言语间的耐心满得要溢出来,“我们现在住在这儿,弗雷德。记得吗?”
阿伯内西环顾四周,实验室很大,灯火通明。几张记录着脑电波的图纸散落在地,黑色工作面板从墙上伸出,上面堆满了仪器。角落里,一只笼子里关着两只老鼠。
阿伯内西猛地摇摇头。一切都回来了。他现在醒着,但梦也是真真切切。他喘着粗气,走到房间小窗边,看到下方城市上空有烟雾升起。“吉尔在哪儿?”
温斯顿耸耸肩。他们匆匆穿过实验室另一端的门,进入一间放着小床和毯子的小屋。里面空无一人。“她可能又回家里去了。”阿伯内西说。温斯顿躁怒又担忧地说:“我去院子里看看,”他低声嘶吼,“你最好去家里。小心点!”
弗雷德早已出了门。
大街上,撞毁的车辆几乎堵塞了许多地方,但情形和上次阿伯内西冒险回家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因此一切顺利。郊区烟雾弥漫,让人窒息,闻起来像焚烧炉的气味。开车经过加油站时,一个攥着油泵把手的职员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然后冲他挥挥手。阿伯内西没有理睬。在某次这样的险途中,他曾碰到有人想持刀捅他,这次他可不想再碰到了。
他在家门前的路边停好车。家的残骸前——几乎是一片焦土,黑黢黢的烟囱只有齐胸高。
他从自己的旧福特老爷车里下来,缓步穿过烙着黑脚印的草坪。远处,一只狗在不停地狂吠。
吉尔正站在厨房里自顾自地哼着小曲,把黑乎乎的东西搬来挪去。阿伯内西在她面前的侧院里停下脚步,她抬起头,两只眼珠滴溜溜地左右抽动。“你回来啦,”她兴高采烈地说,“今天过得怎么样?”
“吉尔,我们出去吃晚饭吧。”阿伯内西说。
“但我已经在做饭了!”
“我看见了,”他迈过曾是厨房墙壁的废墟,拉住她的胳膊,“不用担心那个,我们快走吧。”
“哎呀,哎呀。”吉尔说,用一只乌漆墨黑的手剐蹭他的脸,“今晚你不浪漫一把?”
阿伯内西的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当然要。来吧。”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牵出房子,穿过院子,又帮着她坐进老爷车。“真绅士,”她点评道,两只眼珠一前一后骨碌碌直打转。
阿伯内西坐进车里,发动引擎。“不过,弗雷德,”他妻子问,“杰夫和弗兰怎么办?”
阿伯内西看着窗外。“他们有保姆呢。”半晌,他终于说道。
吉尔皱皱眉,点点头,又坐回座位。她宽和的脸蛋上也沾染了污迹。“啊,”她说,“我可太喜欢下馆子了。”
“是啊。”阿伯内西说着,打了个哈欠,他感到昏昏沉沉的。“哦不,”他说,“不!”他咬着嘴唇,使劲掐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背。又一个哈欠。“不!”他大叫。吉尔惊恐地使劲撞着车门,为了不轧到坐在马路中间的东方女人,他打了个急转弯。“我必须得去实验室,”他大喊,一把拉下老爷车的遮阳板,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潦草地绕下几个字:去实验室。吉尔盯着他喃喃道:“不是我的错。”
他开车上了高速,三十条车道都畅行无阻,这才把脚从油门挪下来。“去实验室,”他哼着小调,“去实验室呀去实验室。”一辆飞行的警车降落在他们前方的高速路上,收起翅翼,然后加速开走了。阿伯内西想要跟上,但高速公路拐了个弯然后变窄,他们又有种回到了街上的感觉。他灰心丧气地大吼一声,咬住了自己的大拇指根。吉尔向后贴在车门上嘤嘤哭泣,她的双眼看起来像两只小生物,正试图组成行动队齐齐从眼眶中挣脱。“我身不由己,”她说,“他爱过我,你知道吗。我也爱过他。”
阿伯内西继续前行,有些街道正在烈火中燃烧。他想要往西去,他必须得往西去。这辆车不太对劲。他们在一条林荫大道上行驶,路边几乎一栋房子也没有。一架巨大的波音747横卧在马路中央,双翼折向前方,为了让车流通行,机体被挖穿了一条高大的隧道。一名警察吹着哨子,带着白手套,挥手示意他们通行。
仪表盘上,应急灯忽闪忽闪。去实验室。阿伯内西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我不知道怎么走!”
吉尔,他妹妹,直挺挺地站起来:“左拐。”她平静地说。阿伯内西一把按下转向灯,汽车变更路线,驶进了左转车道。每次遇到岔路口,吉尔都会告诉他走哪条路。后视镜里烟雾滚滚,如繁花般密不透风。
然后他醒了过来,温斯顿正在用一团棉花拭去他胳膊上的一滴血。
“安非他命[17]和痛感。”温斯顿低声说。
他们在实验室,大概有十几个实验室技术人员、博士后和研究生在工作台前,火力全开地忙前忙后。“吉尔怎么样?”阿伯内西问。
“没事,安然无恙,她正睡着。弗雷德,听好,我找到了一种能让我们长时间保持清醒的方法,安非他命和痛感。持续注射苯丙胺[18],差不多每小时施加一次尖锐的痛感,怎么方便怎么来,过高的新陈代谢水平能阻止大脑进入梦游状态。我试过了,持续六小时都保持了绝对清醒和警觉,现在我们都用这个法子。”
阿伯内西看着实验室里健步如飞的技术员:“看得出来。”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自己的胸腔中疯狂擂动。
“那就开始吧,”温斯顿语气坚定,“我们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阿伯内西站了起来,温斯顿发起了一场小型会议。阿伯内西感到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拢拢思绪:“意识由电化学作用构成。由于我们都受此影响,在我看来,我们可以忽略化学,只关注电学。如果环境场发生了变化……有人知道现在磁场是多少高斯,或宇宙射线计数是多少吗?”
他们盯着他。
“我们可以收听空间站监听器,”他说,“其他的活儿都在这里做。”
说干就干,其他人也甩开膀子一起干活。每过一个小时,温斯顿就咧着嘴出现在阿伯内西身边,手里操着皮下注射器,唱着“快点,快点,快——点——儿——啊!”他还劝他把盐酸[19]滴在小臂内侧。
相比其他人,这玩意儿在阿伯内西身上更见效。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他一刻不停地工作,连吃饼干喝水也不放下手里的活,温斯顿不在的时候他就自己给自己注射。
几个小时后,尽管有注射剂和盐酸共同加持,助手们仍然开始陷入梦游状态,他交代的任务全都无果而终。一个研究员向他展示的成功实验居然是那两只腿被嫁接到一起的老鼠。阿伯内西试图把他揍醒,结果也是白费力气。
最终,还是他一个人做了所有的活儿,花了好几天时间。研究员们要么不省人事地瘫在地上,要么神情恍惚地四处游荡,他却穿梭在操作台之间,觑着酸涩的双眼读示波器和电脑屏幕。他从未感到如此疲惫,好像去考一门学不懂的课,在这门课里他彻底是个智障。
然而,他还是坚持工作。脑电波显示出觉醒状态和快速眼动期之间的振荡波形,这种模式他从未见过。此外,脑电波和磁场波动之间也有关联。
有些人睁开了颤动的双眼,坐在地板上彼此交谈,或跟阿伯内西讲话。还有一次他不得不安抚温斯顿,因为他正坐在地板上边抹眼泪边说:“我们会一直做梦的。弗雷德,永远不会停止。”阿伯内西给他打了一针,却没有一丝效果。
他继续工作。高中同学聚会上,他坐在拥挤的桌子前,发现自己怎么着都能工作。只要想起来,他就给自己打一针。他十分疲惫,疲惫不堪。
终于,他觉得自己完全弄明白了。其他人不是和吉尔躺在放小床的屋子里,就是萎靡地瘫在地板上,眼珠和眼皮都不住地抽搐。
“我们穿越了弥漫着尘埃、气体并且充斥着引力场的空间。现在,所有常数都变了,太空站读数明确显示我们进入了超强电磁场。更多尘埃、宇宙射线,更大引力通量。也许它是超新星爆发时的冲击波,也许它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最近有人抬头看过天空吗?总而言之,暗藏玄机。变化的力场把我们大脑的电活动丢进了一种新模式,它和睡眠中快速眼动期的状态十分相似。我们的大脑拼尽全力抗拒,挣扎着想寻回意识,但这种力场会把大脑拽回去,所以我们才会不停地在不同状态间摇摆、震荡。”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勉强爬上一张工作台,想睡会儿觉。
他醒了过来,拂去实验室外袍上一层厚厚积着的灰尘——仿佛盖了一张毯子。他走着,刚躺过的土路上空空如也。阴云密布,天快黑了。
他走过一小排棚屋,房子都是以热带风格建造,开放式墙壁配着棕榈茅草屋顶。屋里空无一物,天空光线晦暗。
然后,他来到了海边。他面前伸出一处低矮的海岬——原来是数千张破烂的木椅堆叠在一起。海岬那端有一个人影,坐在一张还残存着椅座、椅背和一边扶手的大木椅上。
阿伯内西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踏上椅子横档,攀上木头钉成的圆柱,从一处扶手到另一处底板。周围环绕着他的灰色海洋异常平静,玻璃般的浪涌起起伏伏,悄无声息地不断舔舐着水线处光滑的木板,朦朦胧胧的云雾低垂,悠悠飘上海岸。空气湿咸,阿伯内西打了个哆嗦,踏上另一块早已风化的灰色木板。
那坐着的男人转过身,看着他——是温斯顿。“弗雷德。”他叫道,声音划破寂静的黎明。阿伯内西向他靠近,捡起一块椅背,轻手轻脚地放好,坐下。
“你好吗?”温斯顿问。
阿伯内西点点头。“不错。”下方隐隐约约传来海水涨落时拍打和抽离的声音,海浪看起来比先前膨胀了一些,当它们涌近岸边时,他看到上面升腾起一层薄雾。
“温斯顿,”他声音嘶哑,于是清清喉咙,“发生什么了?”
“我们在做梦。”
“但那意味着什么?”
温斯顿笑得癫狂:“突发第一阶段睡眠期,过渡睡眠期,快速睡眠期,快速眼动睡眠期,桥脑睡眠,活动性睡眠,异相睡眠……”他嘲讽地笑着,“没人知道这是什么。”
“但是那些研究。”
“是啊,那些研究。我曾对它们深信不疑,我曾为它们废寝忘食,所有那些抱憾的猜想,荒唐无稽也好荒诞不经也罢。我们梦想着把经历编织进记忆,想着激起黑暗中的感官,想着未雨绸缪,想着锤炼我们的深度知觉。老天爷啊!我们不明白,不是吗,弗雷德?我们不知道梦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睡眠是什么,你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我们甚至不知道意识它是什么,它对清醒而言又意味着什么。我们真的明白过吗?我们活着,我们睡着,我们梦着,三种都是未解之谜。然而现在我们同时做着这三件事,岂不更是迷障重重?”
阿伯内西在一根椅子腿边捡起一颗谷粒:“许多次,我都觉得一切正常,”他说,“只是奇怪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你的脑电波模式异乎寻常,”温斯顿说,他模仿着科学的腔调,“比起我们其他人,你有更多阿尔法和贝塔曲线,看起来就像你在挣扎着醒过来。”
“对,就是这种感觉。”
他们静默地坐了片刻,看着浪涌拍打湿漉漉的椅子。潮退了。阿伯内西看到,海面上,在视野可见的极限处,有一艘巨大的游艇正在洋流中飘荡。
“跟我说说,你发现了什么。”温斯顿说。
阿伯内西说了空间站传来的数据,又说了自己的经历。
温斯顿点点头:“所以,我们被永远困在这儿了。”
“除非我们穿越这个力场,或者——我想到一个法子,做一个可以戴在头上的设备,它也许可以恢复旧磁场。”
“梦里看到的法子?”
“对。”
温斯顿笑道:“我曾经相信过我们的理论,弗雷德。梦境是神经系统的一种电化学表现,是随机活动。听起来多有道理啊!练习深度知觉!天啊,这太狭隘、太固执己见了。为什么我们不能相信,梦境是一次伟大的旅行——通往未来,通往其他宇宙,通往一个比我们所在的更真实的世界!有时候,在醒来的前一秒,就会有那种感觉,好像我们活在一个填满意义的世界里,它鼓鼓囊囊,随时都可能爆裂……现在,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弗雷德,此时此刻,我们仅有的时刻,不管我们给它起什么名字。我们在这儿。也许,从抽象概念到具体符号,人类会适应的,这是我们的天赋之一。”
“我不喜欢它,”阿伯内西说,“我从来没喜欢过我的梦。”
温斯顿只是笑他:“他们说,意识本身的飞跃就像这样:人类本来像狗一样东游西逛,突然有一天,也许是因为地球穿过了远处某次爆炸的冲击波,当然了,某天某个人突然双脚站立,四下打量,惊呼‘我是!’”
“那真是一鸣惊人。”阿伯内西说。
“这次,每个人都在那天清晨醒来,却仍在梦里。他们看向四周,问‘我是什么?’”温斯顿笑了笑,“没错,我们被困在了这里。但我能适应。”他补一句,“看,远处那艘船要沉了。”
甲板上有几个人正努力把橡皮筏放到船的一侧,“扑通”“扑通”几次水声后,他们都上了皮筏,然后划着船离开了。他们离岸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迷雾中。
“我很害怕。”阿伯内西说。
然后他醒了过来。他又回到了实验室,这里情况更糟了。为了给棋盘腾地方,几张工作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几个技术员正蒙着眼下棋,吵吵嚷嚷地想区分不同棋盘。
他到温斯顿的办公室拿苯丙胺,但却一无所获。他拎起一个博士后,问:“我睡了多久?”那人双眼抽搐着,唱歌似的回答:“亡灵箱上十六人[20]坐,呦吼吼来一瓶朗姆酒。”阿伯内西又来到放小床的那间屋子,吉尔在里面。她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浅蓝色内裤,正吞云吐雾地抽烟,一个研究生用一根羽毛轻轻地刷弄着她的乳头。“哦嗨,弗雷德。”她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去哪儿了?”
“和温斯顿聊天,”他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你见过他吗?”
“见过!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没人愿意帮忙,他又独自一人开始工作。他在主实验室清理出一个小房间,把必要的设备拖了进去。他还在橱柜里锁了三大盒饼干,只要感觉瞌睡,他就把自己锁进这间屋子里。有一次,他在中国待了六个星期才醒过来,有时候他又在自己的老爷车里醒来,抱着方向盘,就像搂着他唯一的挚友。他所有的朋友都失踪了。每次回到实验室再次开始工作,他都能一次性清醒几个小时。他做成了许多事。那磁铁的功效不赖,他造出了自己想要的磁场。那个在脑袋周围创建力场的设备——一顶怪模怪样的有线头盔——很实用。
他很疲劳,连眨眼都酸痛无比。一旦觉得昏昏欲睡,他就在自己胳膊上猛滴盐酸。小臂伤痕累累,但都已经不疼了。每次苏醒,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有两次,他的研究生来帮忙,他对此很感激。温斯顿偶尔来一次,却也只是笑他。他太累了,做什么事情都笨手笨脚。有次,他拿起实验室的电话想打给父母,却总是占线。除了一个只播放《独行侠》[21]片段的电台,收音机其他电台全被静电干扰了。他又回去继续工作,吃饼干、工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一天黄昏,他去实验室餐厅露台上歇口气。太阳低垂,凉风习习。他能看到琥珀色的光束充满空气,于是急切地把它吸入身体。下方的城市正冒着烟,风吹着,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自己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知道一些重要的东西正在注入这个世界,渗透每个物体……
吉尔走上露台,还是只穿着件淡蓝色内裤。她用足横弓[22]走路,面上带着古怪的微笑。阿伯内西看到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在她肌肤上荡漾开来,就像猫爪点上水面。她的存在带来的力量——冷漠,阴柔,玄秘——让他无比恐惧。
他们相隔几英尺站着,低头看着城市里曾经是家的地方。那片区域正在燃烧。
吉尔指着它:“我们只梦里才有勇气活得彻底,真是太可惜了。”
“我觉得我们做得还行,”阿伯内西说,“我觉得,在每个清醒时刻,我们都尽力做到最好了。”
她盯着他,还是那副早已了然的微笑:“你想过那件事的,不是吗。”
“是啊,”他狠狠道,“我想过,想过。”
他又进屋继续工作了。
然后他醒了过来。他正站在山巅,在那一环高高的山脊上。他站得更高了,能看得到另外两片湖泊,小小的花岗岩水塘,海拔比那一汪钴蓝镶着海宝石蓝的湖泊更高。他正在碎裂的花岗岩石块上攀登,已经接近低凹的山口了。岩石上斑斑驳驳地覆盖着地衣,山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汗水,让他感到很凉爽。周围一片寂静,万物纹丝不动,如此静谧,如此死寂……
“醒醒!”
是温斯顿。阿伯内西把自己填在小房间的角落里(远处是绵延的高山,山下是灰绿色的山林)。他站起身,走到装饼干的橱柜前,把之前从地上(满是积雪和地衣)捡的几枝针管里的苯丙胺全都注射进自己体内。
他进入主实验室拉响了火警报警器,警铃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他又花几分钟关了报警器。警报停后,他的耳朵嗡嗡直响。
“设备可以开始试用了。”他对人群宣布。面前大约二十人,其中有人衣冠楚楚,仿佛正要出发去教堂,还有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吉尔则站在一边。
温斯顿粗暴地挤到人群前面,喊道:“试用什么?”
“让我们不再做梦的设备,”阿伯内西虚弱地说,“可以试用了。”
温斯顿慢慢地说:“唉,那我们就试试吧,好吗,弗雷德?”
阿伯内西把头盔和设备搬出他的小屋,放进实验室。他安装好信号发射器,给磁铁和磁场生成器通上电。一切就绪后,他站起来,擦擦额头。
“这就是了?”温斯顿问。阿伯内西点点头,温斯顿拿起一个有线头盔。
“那我不喜欢它!”说着,他把头盔砸向墙面。
阿伯内西大吃一惊。一个研究员推了一把他的电磁铁,阿伯内西突然火冒三丈,抄起一块木板朝那人抡去。一些助手跳着脚来帮忙,其他人也压过来撕扯他的设备,把它扯了下来。一场激烈的混战随即爆发。阿伯内西肆意挥舞着手里的木板,每次重击都让他觉得无比满足。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他的设备正在被摧毁。吉尔捡起一个头盔冲他扔过来,歇斯底里地尖叫:“都是你的错,是你的错!”他打晕了一个靠近他的磁铁的男人,又抡了一板让他死透。这时,他突然瞥见温斯顿手中握着一件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把手术刀。只见他纵身一跃,像投手侧投球一样冲他袭来。温斯顿的刀插进了阿伯内西的胸腔隔膜,深深没入其中。阿伯内西踉跄着后退几步,发现自己还能呼吸。他安然无恙,没有被捅伤。他转身就跑。
他冲上露台,温斯顿、吉尔和其他人紧随其后。他绊倒了,其他人也依样绊倒了。那露台比以往高出许多,远远地悬在燃烧着冒出滚滚浓烟的城市上空,一段长而宽阔的阶梯向下伸入城市心脏。阿伯内西耳中充斥着尖叫声。正值夜间,晚风习习,天空中看不见一粒星子,他已经退到了露台边缘。他转过身,正对着身后的人群,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不!”他大喊。他们冲他袭来。他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板,挥啊,挥啊,随即转身奔下阶梯。不知为何,他又绊了一跤,一个倒栽葱跌下了岩石阶梯,往下掉啊,掉啊,掉啊。
然后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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