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贲作品专辑:镜(2)
5.
这层楼的结构好像是对称的。走廊的尽头是另一个纯蓝色的房间,与刚刚走出的那间一模一样,除了房间的正中放着一张老旧的书桌。书桌上放着几张泛黄的纸,我拿起一看,居然是乐谱手稿。粗通乐理的我看了几行,发现是首赋格曲。再往下看了看,我愣住了,居然是巴赫的《螃蟹卡农》。我能认出来,是因为老组长的爱好除了喝酒,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听这首卡农。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这首卡农听起来莫名诡异,不知道有什么好听的,更何况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听,导致在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我只是看着音符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篇乐谱?我疑惑地反复看了几遍,发现乐谱是完全对称的。我这才忽然想起,这首卡农之所以著名,就是因为它正放和倒放都是一样的,两个声部互为镜像,被称为“可以写在莫比乌斯带上的乐曲”。身处这个诡异的城中,看着这首完全对称的乐章,再想到组长日复一日地循环着这首曲子,而我甚至不能辨别他是正放还是倒放!我又感到一阵恶寒。
我放下这叠看不出什么头绪的乐谱,又翻了翻书桌的抽屉,最后在最下一级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人皮面具。我很欣喜,隐藏身份是杀手的本能,戴上这副面具,刺杀会变得更容易。面具摸起来很真实,不知道是不是用极度仿真的凝胶制成,完全是人皮的质感。摸起来这么真实,难道是……
兴许是在这个让人抓狂地方待久了,我也变得疯癫起来,我竟然产生了一个非常疯狂的猜想:我的触觉,只是思维定势产生的惯性,其实我是因为看到,所以才能感觉到!想到这里,我闭上仅存的左眼,很快,手中的触感也淡化消失了。我甚至不确定手上是不是真的拿着东西。
我被自己的证实惊出了一身冷汗。其实我早就没有触觉了,我能摸到东西,只是因我看到了它,然后大脑皮层替我补全了它们的触感。我再次睁开眼,因为这张面具做得实在太逼真了,那种人皮一样的熟悉触感再次渐渐回到我手中。
我又想到之前的争斗和所受的伤,因为我看到自己受伤了,而身为杀手的我又对这种疼痛再熟悉不过,所以经验使我剧痛无比。想到这里,我看向手臂上的枪伤,原本已经被我忘记的伤口上,迟来的疼痛像蠕虫一样爬了上来,又向周围爬去。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想法,我又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把匕首扔在书桌上,然后闭上眼睛在桌上胡乱摸索和用力抓捏。果然我无法通过触觉感知桌子的形状边际,也无法找到匕首究竟在哪儿。乱摸了好一会儿,我终于睁开眼,发现左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匕首划伤,鲜血淋漓。睁开眼后,左手终于疼了起来。
真他娘的太诡异了,更诡异的是,我他娘的居然在追杀我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离开这里要紧,而离开这里最好的方法,就是搭上那艘被我自己叫来的飞行器。我狠狠吞了几口酒,戴上人皮面具,又把外套脱下反过来穿上,这样可以让那个老年的我认不出自己。
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既然是年老的我,恐怕已经经历了我现在面临的一切,又怎么会被自己的把戏骗到,但那都是后话了。
我再一次回到走廊里,走廊的两端都是封闭的房间,走廊里也没有通向楼顶的梯级,那家伙到底是怎么上去的?我又看向走廊正中那台锈迹斑斑的电梯,可毫无疑问,这里就是电梯能达到的最高层。脑中电光一闪,我想起电梯轿厢里挂着的那幅埃舍尔的《画手》。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又联想到了埃舍尔另外两幅同样著名的画作——《上升与下降》和《瀑布》。在他的画作中,扭曲的空间里瀑布坠回了原点、楼梯不分上下。原本埃舍尔画中的反常都是只能停留在视觉层面的惊奇,但这里可是“所见及所得”的世界啊!
想到这里,我蹲下身子向前挪去,将视线高度放到了原先的一半。接着诡异的一幕便发生了:眼前那间房的门一点儿一点儿地不见,仿佛什么东西正自下而上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它遮住,当房门完全消失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道向下的楼梯!果然,当我放低视线的时候,就走上了一条与刚刚完全不同的路。
走廊的秘密在于,借位。其实这条走廊由两块有轻微坡度的断面组成,正常高度的视角下,这两块断面就连成了一体。在只有视觉的世界里,其他感官都是由经验勉强补全的。但这里的建筑构造实在太诡异了,经验起不了作用。更何况这条走廊的墙面、顶面、地面都是同一种接近纯黑的深灰色,光线又暗,只靠肉眼根本无法察觉轻微斜度的存在。如果一直以寻常视角行走,这条廊道永远是一条死胡同。但蹲下之后,在降低了的视角里,我所在的断面就与下方的另一个断面连了起来,我走到了房间下方的空间里。
我顺着楼梯往前走,昏暗的光线里我根本无法分辨到底是在往上走、还是往下走。当然,身处这个世界中,我也无法用常识中对建筑结构的理解进行判断。硬着头皮往前一直走,终于看到了光亮,我走出楼梯,来到了一个室外的平台。顺着水手梯上爬,我终于一个翻身上了屋顶。飞行器的振动越来越剧烈,我知道它快要起飞了,急忙矮着身子飞奔上前,在舱门关起的前一秒一个跟头滚了进去。紧接着,飞行器喷出一股灼热的气体,随后升上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越接近那个“他”,我的恐惧就越深。这艘飞行器的内部构造我再熟悉不过了,很快就找到了一节逃生舱躲了起来。在这种寻求躲避的时候,失去听觉触觉就让人更为不安。但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透过舷窗看到了持枪的“我”匆匆追来——那是第一次进入介质后的我。他循着狙击对象的踪迹追击至此,也拉开了所有故事的序幕。
6.
我看着下方那个慌张的自己,正为无法完成任务而懊恼。但我没有一丝震惊,有的只是麻木。我由衷想,要是当初没有进入这座城市该多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突然,从“我”身后的小巷里又走出一个人影,我定睛一看,居然是组长!仔细看去,那人要苍老了许多,身材也比较消瘦,不像组长的大腹便便。但毫无疑问他就是组长,结合之前在镜廊看到的组长留下的倒影,我终于确定下来:组长确实来过这里,我看着的这个人,就是组长留下的镜像。
组长缓缓走向“我”,他走得尤其缓慢,身体也逐渐“白化”起来。走出小巷的时候,他已经完全“白化”。“白化”后他的身体线条、面部轮廓是我非常熟悉的,我发出了无声的惊呼,他就是指引我下到城市底部的白体!白体的脚步愈发慢了下来,接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他渐渐变得透明,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这是不可能的,全反射只有在纯色的房间中反射了周围的颜色才不易被发觉,决计做不到隐形,更何况还是在行进之中。从光学上讲,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负折射材料,光线的传播路径会绕开负折射的物体,从而达到隐形的效果。但负折射材料只是理论中的技术,难道他的身体表面居然达到了负折射的效果?
正当我出神的时候,白体已经缓缓走到了“我”的身后,“我”也终于隐隐感觉到他的存在,猛地回头。但他已经完成了全身的负折射覆盖,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我一阵毛骨悚然,当初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转过头却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想来这根本不是错觉,虽然我也已经看不到他了,但从他之前的行走趋势来看,此时他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庆幸这个世界里只有视觉而没有触觉,否则当时的我可能会感到他呼吸时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上!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根据我的记忆来看,他没有伤害我,或许只是在背后观察我,在第二次进入城市的时候领着我下到了城市的底部。可这也说不定!这个世界里没有触觉,即使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也感受不到,而现在他也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谁也看不到他做了什么。或许我的身体也会“白化”,不是因为城市的环境对我造成了影响,而是他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但真相究竟如何,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飞行器渐渐远离地面,我也收束心神、死死盯着逃生舱的门,提防着一切危险的靠近。飞行器飞出了介质层,忽然恢复的听觉让我惊了个趔趄,周围的声音不再是喧闹,而是震耳欲聋,发动机的声音如同雷鸣炸响在耳边。浑身伤口传来的痛楚仿佛要撕裂我的身体,右眼的剧痛更是疼得我神志恍惚。我抑制不住,发出一身凄厉的惨叫。叫声太响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我咽下几大口酒,压下疼痛和惊悸。紧接着,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深一浅——是他来了!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决定主动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咬牙忍下一身的剧痛,凝神追寻着脚步声。在声音来到门前的一刹那,我猛地踹开舱门,挺出匕首便是一个突刺。我的突刺扑了个空,紧接着便感觉到一阵巨大的逆行气流,险些被卷出飞行器。我慌忙撑着舱壁稳住身形,才发现这老王八蛋居然乘着我对面的另一个逃生舱跑了,船舱因此缺出一个破洞。我腰眼发力一个翻身,紧紧趴在破洞一侧的舱壁上,拼命按下了应急开关,一道防风舱门迅速降下,封住了逃生舱脱离产生的缺口。
这一连串动作在数秒间完成,几乎用尽了我浑身的力气。飞行器内的气压终于恢复了正常,我颤颤巍巍地站直,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忽然一记闷棍从我右眼的死角处打来!我下意识就抬手格挡,小臂一痛,匕首瞬间脱手。神经反射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我左手向下一捞就接住了下坠的匕首,顺势向右上挑刺。来人身形一缩,我就势伸展开被逼蜷成一团的身体,大开大阖地劈砍了几下把他逼退,这才看清来人——又是年老的我!这老家伙居然空放了一个逃生舱来诓我,其实他躲在一旁伺机攻击。我忙于对抗虹吸的气流,竟没发现他的存在。好在他在失衡的气压下也无法动弹,只能等到现在才来偷袭我。
这老东西真是跟我一样狡猾!我气不打一处来,挥动匕首就想弄死他。老家伙突然掏出一面镜子,克莱因城给我留下的阴影让我下意识地就躲开。他趁势挥动右手的钝器,我这才看清是一个灭火器。看清的下一秒我就被这玩意儿磕中了下巴,眼冒金星,一时站立不稳。他眼疾手快,又是一记灭火器砸向我的膝盖,我就势向下一坐,躲过了被砸碎膝盖的危险。老家伙这一砸竟然只是虚招,反而飞也似的退入身后的逃生舱内,还顺手把灭火器掷向我。我侧身避过,就见舱门迅速关上,眼睁睁地看着仅剩的逃生舱脱出飞行器而去。我慌忙起身,趁气压差还没达到无法抗衡的程度,眼疾手快按下了应急按钮,这才捡回一命。
经过这两番折腾,我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瘫坐在地上,恨得牙痒痒。可还没等缓过来,我就感到飞行器在剧烈地摇晃。我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发动机声像炸雷一般并不是因为我刚恢复听力没有适应,而是本身就出了故障!我连滚带爬地冲进飞行器的控制室,这才发现所有的仪表都失灵了,指针像疯了一样狂摆——这老家伙是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啊。
飞行器急速下坠,下方是礁石嶙峋的海岸线,黛色的海浪抨击在犬牙一般错综林立的礁石上,像玻璃碴一样碎成点点雪白。尝试修复引擎无果,我只能跌跌撞撞地在船舱内寻找降落伞等救命的东西,结果破的破,损的损。我估计了一下,以这个下落趋势,飞行器将正好坠毁在遍布乱石的海滩。老东西什么都算好了,真的一点儿活路都没打算给我留。
也算是急中生智,转了几个念头之后,我总算找到了活命的路子。我先是打开了飞行器上还能工作的反助推系统,将功率开到最高,最大限度地减缓了它下坠的趋势。接着我把机上的安全绳索整理出来,首尾相连接到了几十米长,把钛钢的锁扣锁在机身的横杠上,另一端在自己的两肩和腰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救生结。一切准备就绪,我穿上救生衣,打开气阀,充气之后我活像一个米其林轮胎人。我戴上飞行头盔,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自己的头部。两个逃生舱都已经离机,但发射逃生舱的弹射系统还在,我把身体当成逃生舱,用最小的弹射功率把自己射了出去。
脱离飞行器的一瞬,我感到强大的气流将自己托举起来。鼓胀的救生衣像球一样包住我,也因而产生了巨大的空气阻力。但重力仍然占据着主导,我不停地下坠,飞行器也不断向前飞行。终于,绳索的长度到达了极限,长绳一绷,我感觉浑身都要被扯散架了。我咬牙忍耐着,水平向的空气阻力跟飞行器的拉力不断抗衡。我透过防风镜观察到飞行器的下坠趋势在减缓,庆幸反助推系统还挺好用。
飞行器渐渐接近了海岸线,我也像个风筝一样越飞越低,接近了海面。我估摸着差不多了,抬手一发火箭筒轰掉了飞行器。飞行器爆炸的冲击波被充气的救生衣承受了大半,也把我抛向更远更深的海域。绳索的另一端不出所料地烧了过来,但还没烧到绳子的一半,我就掉进了海水里。
下坠的趋势直到我沉入几十米的海水里才终于被消除。饶是我长于水性,游到岸边的时候也几乎虚脱了。我遥望着熊熊燃烧的飞行器残骸,庆幸捡回了一条命。
7.
我上岸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继续去追杀年老的自己,以解心头之恨。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另一个想法取代了,我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我一路向基地赶,也渐渐发现自己已经穿越时间回到了好几年前。
乘飞行器穿越介质的时候,我全部注意力都在舱内的状况上,没有关注介质的变化。想来那时候介质的折射率发生了极端变化,离开介质时,折射角大幅增加,我被折射到了许多年前的时间点。
这一次,我已经不再震惊于克莱因城的诡异法则和我的反常遭遇,而是想抓住这个机会。
既然穿越了时间,我就能够改变过去。
我把手中的枪械拆解开来,甩掉里面的海水,一块零件一块零件地擦干,熟练地组装好,更换上飞行器上补给的弹匣和备用火药。我随手开了一枪,还好,能用。
经过了几天的跋涉,清晨的时候,我来到了基地门前。基地比我印象里小了很多,看样子是扩建之前的,这时候我还没有入职。幸好大门的密码是一直延用过来的,我蹑手蹑脚地顺利潜入了进去。进入基地之后,我轻车熟路地攀上走道顶部,顺着复杂的排风管道一路向里爬,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视线。基地是后来在原有建筑基础上扩建的,因此我对现在这个小基地也是非常熟悉。约莫快到了组长的住处,我翻身一跃,轻手轻脚地落到了地上。
突然从前面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再翻身上去已经来不及了,我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只待给他雷霆一击。来人走出廊道,我刚要挺身刺出,就见他立正敬礼,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组长好!”
不好,组长什么时候到我身后了吗!现在他还不认识我,这下完蛋了。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我身后没有人,他这一声“组长”,喊的就是我!
我震惊得手脚冰凉,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寒暄几番,随后遣开了来人。
该死,原来这副人皮面具,在人脸上撑开之后竟然是组长的脸!惊悚之余,一些东西在我脑海中渐渐连在了一起,浮现出模糊的轮廓。
我继续向前走去,推开了组长寝室的房门。房间里依旧循环播放着那首我厌恶至极的《螃蟹卡农》,我循着乐声进了里屋,看到年轻的组长正穿着睡衣,对着镜子刮胡子。我缓缓走到了他的身后,透过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脸,跟已经刮去胡子的组长一模一样。在克莱因城里的时候,出于对镜像的恐惧,我一直尽力躲避着各种可以反射成像的东西,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自己顶着组长的脸一路走到了这里。
诸相非相。
组长手中的刮胡剃刀掉进了水池里,他显然也看到了身后的我,缓缓转过身来,一脸的剃须泡沫都没洗。经过最初的惊讶后,他似乎早就知晓了我会到来,淡淡地对我说:“你来了。”
我的脑中念头瞬间转了几十遍,之前经历过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飞快闪过,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也是从克莱因城出来的吗?”
组长淡然地点了点头。我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惧,这就意味着他也穿越了时间,也经历过与我一样的轮回。我同样也产生了巨大的愤怒,他知晓了一切,却任由我执行这个该死的任务,我的所有遭遇都是因他而起。
我猛地想起城里那个引诱我到城市底部的白体,“克莱因城里那个白色的人影,也是你留下的镜像吗?”
组长摇了摇头,“不,他是本人,我才是镜像。”
我如遭雷击,震惊、愤怒与恐惧驱使着我举枪指着他的头,手指按到了扳机上。那种恐惧是莫名的,的确,在克莱因城里,镜像让我吃够了苦头,但没理由我会对别人的镜像恐惧到如此地步。这恐惧仿佛都不是来源于面前这个镜像本身,而是来源于某种不具名的意味……
组长凝立不动,眼神冷静得让人不安。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的沉默压抑得令人作呕。
那团不具名的恐惧像纸上的水渍一样越浸越大,我握枪的手已经止不住地开始颤抖。我的思绪仍然没有停下,不断地回忆和思考经历的一切。忽然我认出了组长的眼神,那不是单纯的平静,而是观察猎物的审视。我很快意识到这种审视背后的危险,危险的临近刺激着我瞬间冷静下来,持枪的手立刻稳住。我看到他的右手正以非常微小的幅度向背后探去——我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组长身形一晃,右手如闪电般劈到身前,一团夹杂着泡沫的水花甩进了我眼睛里。我紧闭眼睛慌忙后撤,下一秒就感到手背一阵锐痛,手枪脱手。幸好我早有准备,凭记忆的位置掷出了握在左手的匕首,紧接着就听到组长一声闷哼。我飞速蹲下,草草擦了眼上的水,忍痛睁开,捡起地上的枪,抬手扣下了扳机。
随着一声枪响,一切都消散在那团枪膛喷射而出的硝烟之中。组长仰面躺倒,后脑重重地砸在盥洗池边,手中沾血的剃刀也摔在了地上。我站起身,对着他的头部又补了两枪。一阵狂喜随着子弹出膛涌上心头,我如释重负地丢掉枪,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自己的主人。
我走上前,正准备试一试组长这张脸到底是真是假,手刚伸出去,一念头令我毛骨悚然——
不对!再过一段时间,真正的我就会来基地入职,可世界上又怎么能同时出现两个真正的我呢?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间,那团恐惧再次出现了,并且显现出了真正的面貌。
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一切都能说通了!我惊得浑身发抖,冷汗浸湿了衣衫。我想起了在克莱因城底因为开了一枪而与镜像交换身体的经历,但第二次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开枪都无法完成交换。这是我到现在为止唯一的不解。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我甚至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不愿意、也不敢承认。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开枪而交换身体的现象。那一瞬间的交换,只是因为镜像忽然产生了自我意识,本体的记忆也完整地复制到了镜像里,记忆的副本与镜像的自我意识衔接的一刹那,镜像自己产生了身体交换的错觉。
从克莱因城底水面里爬出来的镜像,其实是我。
我当然恐惧,当然不愿意承认。谁愿意承认自己才是假的呢?
继承了副本记忆的同时,我也拥有了自身的意识。之前所有的遭遇,从城外狙击到克莱因城底的枪战,都只是复制过的本体的记忆,我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我所以为的交换身体,事实上只是我被复制出来了。自那以后的一切,才是我真正经历的。
颤抖了许久,我终于冷静下来。既然我活了下来,而且想要继续存在下去,本体就必须死,无论是哪个时间点的本体。
我不再关心死去组长的这张脸到底是真是假,开枪把它打了个稀烂,毁掉了心里最后的恐惧和不安。我决定利用组长的身份全世界范围追杀正在逃逸中的“年老的本体”,而当年轻的本体来到这个基地的时候,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想到这里,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看着镜子中陌生又熟悉的那张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笑容消失的时候,在僵硬的人皮面具上,咧起的嘴角还在上扬。
【责任编辑: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