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炖马靴
迟子建
故事发生在一九三八还是一九三九年,父亲记得并不很清楚,他说年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时令,寒冬腊月,祭灶的日子,西北风呜呜叫,他们抗联部队的一个支队(父亲至死对他部队的番号保密),二十多号人,清晨从四道岭小黑山的密营出发,踏雪而行,晚饭时分,袭击了位于中苏边界的一个日军守备队。
父亲说他们事先侦察了,这个守备队在山脚下,距离一个小镇四五里路,驻扎着三十来人,有一栋长方形板房,两个矩形仓库,还有一对大狼狗。板房是营房;两座仓库呢,为弹药库和粮库。这两座库,是他们的主攻目标。
那时关东军在中国东北,一方面针对苏联,在边境一带秘密修筑防御工事;另一方面针对抗日武装,进行围剿。为切断老百姓与抗日队伍的联系,他们大规模实施归屯并户,建立“集团部落”,大片农田荒芜,无数村落夷为废墟。父亲说自此之后,队伍的给养成了问题,缺粮少衣,陷入被动。
四道岭在哪里?我在地图上找不到。父亲说除了四道岭,还有头道岭、二道岭、三道岭和五道岭。这些岭呈刀锋状,山上林木茂盛,山下溪流纵横,地形复杂,易守难攻,适宜做密营。父亲说他们最初的营地在头道岭的大黑山,那里狼多,当地人也叫它野狼岭。深夜时群狼齐嗥,狼眼鬼火似的在树丛闪烁,地窨子的女战士恐惧这“夜歌夜火”,就往男战士住的这一侧跑。父亲也不避讳,说他们因此喜欢狼嗥。
狼通常群居,但也有离群索居的。父亲说头道岭就有这样一条母狼,它双眼瞎。不知是天生瞎眼,还是后天瞎的——比如被猎人打瞎、疾病或是同类相残所致。大家分析,它在狼群里受排斥,才被驱逐出来。一条瞎眼的狼,就是一把卷刃的剑,锋芒不再。虽说它的嗅觉依然灵敏,但它朝着掠食目标飞奔的时候,由于深陷永无尽头的黑暗,往往会撞到树上,或是跌入谷底。猎物到不了嘴,反受皮肉之苦。但狼是聪明的,父亲说这条瞎眼狼自打发现支队的行踪后,就一直凭声音和嗅觉尾随他们,求得生存。
父亲是火头军,他可怜瞎眼狼,做了几个鼠夹子,将拍死的老鼠扔给它。战友们都说,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喂不熟的,可父亲还是不忍看它挨饿,尤其到了漫漫长冬,白雪像巨大的裹尸布一样覆盖了山林,它几乎找不到吃的,连哀叫的力气都没了,像一团飘浮的阴云,蔫巴巴地尾随着队伍,父亲总会想方设法给它口吃的。它得了食物后会叫几声,像小孩子没吃饱奶时的吭叽声,带着些许的满足,又些许的抗议。
大地回春了,瞎眼狼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春夏秋三季,它可以用鼻子觅到果腹之物,而那些东西其他狼基本是不碰的,譬如浆果、蘑菇、青苔或是昆虫。它食肉的机会有没有呢?那得看它的运气了。病死的鹰,半腐烂的兔子,对它来说就是美味。一旦发现,它就迅疾赶去。可这样的食物,也是乌鸦的珍馐。常常是它大快朵颐时,乌鸦纷纷落下,与其争食。瞎眼狼反正看不见,奋勇吃它的。父亲说他们不止一次撞见它与乌鸦同食腐肉的情景。看着它被漆黑的乌鸦给挤在一角,像条瘪了的布袋,实在是心疼。
有时不是瞎眼狼先发现的腐肉,而是乌鸦,它也能跟着蹭点荤腥。乌鸦一鼓噪,它就循声而去。所以瞎眼狼最爱的声音,该是乌鸦的叫声吧。乌鸦啃不动的骨头,对它来说就是心仪的阳光,它会把它们拖进山洞,作为存粮,以备不时之需。它瘦弱不堪,但牙齿锋利,骨头于它,恰如糖果。
瞎眼狼像个讨债鬼,跟着支队,渐渐地成了编外一员。
这条狼有年正月,突然消失了!看不见它了,大家还担心,它是不是被老虎或狗熊给吃了?父亲说瞎眼狼失踪三个月后,他和战友为前方的大部队运粮,在二道岭遇见它。它居然大了肚子,怀了崽了!它拖着沉重的身子,穿越新绿点点的灌木丛,往头道岭走。它的爪子在林地上,留下的印痕明显比过去深了,而它的毛色,也比过去光鲜了!闻到它熟知的队伍的气味,它还停下来,转过头,低低叫了几声,有点羞怯,又有点骄傲似的。
它是在哪里俘获了一条公狼的心呢?父亲说他们猜测,公狼与它发过情后,恐怕也是后悔的,否则不会在它怀着孕的时候,让它孤独地在山岭间穿行。
那次运粮,父亲他们中途遭到日伪军伏击,死伤过半。原来是队伍里一个姓梁的通讯员做了叛徒。他们不得不放弃头道岭的密营,重整旗鼓,在四道岭的小黑山再建营地。这样,头道岭的瞎狼,就在他们视野消失了。两三年不见它,大家还念叨,它生了几仔?养活得了小狼吗?因为一直没见它来找他们,父亲认定,瞎眼狼生的小狼,个个都是好眼睛,它的生活有了灯,不需要他们了。但父亲还会在队伍偶尔开荤时,将吃剩的骨头,扔在附近的山洞。瞎眼狼喜欢山洞,也能对付骨头,万一他们转移了,而它走投无路,寻到那儿的话,总不会饿着。
为了那次行动,父亲说他们做了周密计划。选择过小年的日子,是因为侦察员带来消息说,日本兵到了冬天的晚上,为打发长夜,喜欢三五结对,去镇上喝酒。小镇有家烧锅,酒好,下酒菜地道,且店主人的老婆俊俏,待人周全,烧锅便成了这个守备队士兵的温柔乡。每逢中国的传统节日,端午、中秋和小年,烧锅一派花园气象,菜品多姿多彩,香气勃勃,撩人胃肠。每逢此时,守备队的人有一半会开小差,防卫空虚,易于突袭。
小年那天飘着雪花,从四道岭到目标点,大约八十里路,要穿越几道山谷和数条冰河。父亲他们驾着滑雪板,清晨就出发了。呼呼叫的北风,让雪花成了薄命人,未等落下,在半空就被风撕裂了。雪粉飞扬,常迷了人的眼睛。父亲说他们不讨厌这样的迷眼,因为雪花纤尘不染,就像老天送来的润眼膏,无比清凉。
他们在午后三点接近了日军守备队,埋伏在山后,把滑雪板卸下,藏在一条沟塘里,预备着突袭成功后,再穿上撤离。父亲说每个战士都是滑雪高手,在冬季,滑雪板就是他们的战马。
腊月的太阳冻得够呛,午后四点不到,就缩着脖子退出天朝了,想必急着烤火去了。太阳落山后,遗下一片滴血的晚霞,好像西边天负了伤。父亲说天黑透了,侦察员带来消息,三辆摩托车驶离守备队,带走了十一个日本兵,看来他们是去镇上的烧锅了。父亲说支队长没有犹豫,下达了进攻令。
趁着夜色,队伍匍匐向前,靠近目标。守备队四周是铁丝电网,两扇宽大的铁门紧闭,门侧的岗楼是空的,没有岗哨。营房灯火通明,照亮了院子。那生硬的铁丝电网,因为有了光的照拂,在院子投下无数爪形的印痕,像一幅工笔的松枝图。两条大狼狗嗅到异常,汪汪叫起来。身手敏捷的神枪手小张,握着手枪,埋伏在岗楼,单等日本兵开门察看时击毙他,打开进攻的通道。岗楼对面,隔着一条雪道,是一摞半人高的柴垛,一个机枪手和五个持步枪的战士,作为冲锋的主力,以此为掩体,准备突击。其他人员,分布在左右两翼,对守备队形成三面夹击。
两条狼狗越叫越凶,营房的门终于“嘎吱”一声响,有人出来了。狗迎了主子,引至铁门,更凄厉地叫起来,用爪子“嚓嚓”挠门报警。那个日本兵没有想到外面重兵埋伏,打开铁门,他刚一露头,小张便举起手枪。子弹飞过,他应声倒地!两条狼狗狂吠着,像两朵暴风雨中滚动的浓云,一前一后冲出,一个奔向岗楼,一个奔向柴垛。奔向岗楼的,被小张击毙了;奔向柴垛的,被步枪手撂倒了。不同的是前一条狼狗吃了一颗枪子,后一条吞了两颗。守备队的日本兵听到枪声,携枪而出反击。院子的光亮,让他们成为鲜明的靶子,在交战中处于劣势。支队伤亡极小地冲进守备队,可以说是旗开得胜。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那三辆刚离开不久的摩托车回来了!
十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回来了!
父亲说抗战胜利后,他路过那个小镇,才知道那天日本兵为什么突然回返。原来镇上的几个农民,看不惯开烧锅的夫妇做日本人的生意,知道小年的这天他们又要来喝酒,自制了燃烧弹,投向烧锅,让烈火吞噬了它!
他们在返回途中,已经听到了守备队传来的枪声。
父亲说他们受到了前后夹击,优势立刻转为劣势。
当队伍冲向弹药库和粮库的时候,没想到这两座库,居然还有碉堡的功能,这是他们事先没有侦察到的。虽说守备队门前的岗哨形同虚设,但粮库和弹药库,哨兵一直在岗。这两座仓库架设的机枪,让暴露在空场的战士陷入绝境,父亲说大部分战友牺牲在那里,包括支队长,以及两名救护伤员的女战士。
最终从虎口脱险的,只有五个人,一个副支队长,三名战士(两男一女),加上父亲这个火头军。当然,父亲说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逃出的五个人,分了三个方向。
他们事先也制定了撤退计划,一般来说,为牵制敌人,保存实力,撤退时会分两个方向。火光中父亲不辨东西,所以他开辟了一个撤退的第三方向。
他们没有全军覆没,得益于绰号磨牙王的战士。这个人爱磨牙到什么程度呢?不仅睡觉磨,行军磨,吃饭也磨。挨着他睡的战士,梦中被他扰醒,常将臭袜子塞他嘴里。他咬着袜子,吭吭哧哧的,磨不出声了,但醒来后塞袜子的战士就惨了,袜子湿漉漉的不说,对着太阳一照,还亮光点点(到处是窟窿眼),好像他用牙齿,在袜子上播撒了繁星。
父亲说交战处于被动时,靠近粮库的副支队长下达了撤退令,父亲眼见着身负重伤的磨牙王,咬着牙,趁乱爬向弹药库,在冻土上爬出一条墨似的血痕,用自制的手雷引爆了弹药库。剧烈的爆炸令大地震颤,冲天的火光像一条条金红的鲤鱼,跃向夜空,守备队周围的铁丝网被撕裂了,日本兵赶紧转向粮库防御。
父亲就从弹药库北侧逃了出来。从此以后,与磨牙相似的声音,比如吱扭的扁担声、喑哑的拉锯声,甚至是老鼠啃东西的声音,都被他视为美音。
父亲逃得并不顺利,一个日本兵不屈不挠地追捕他,两个人之间的周旋和战斗,也就进行了大半夜。
初始父亲并未察觉身后有人,他戴着狗皮护耳,呼哧带喘的,加上踏雪发出的咯吱声,根本听不到背后的动静。由于撤离方向有误,预先藏在守备队山后沟塘的滑雪板,对父亲来说是梦里的彩虹,遥不可及,他在雪中跋涉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七八里路。但父亲觉得这距离足够安全了,他停下来,打算歇歇脚,给身体补充点能量。
父亲说作为火头军,无论行军还是打仗,他总是背着一口铁锅。那铁锅跟菜墩那般大,与他的背一样宽,所以他背着它的时候,一点也不突兀,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当然这使他看上去像个罗锅。除了铁锅,他棉袄外还斜挎着干粮袋,里面装着二斤左右的炒米。此外他棉军服的里子,靠近胸口的地方,还缝了两个布袋,一个装盐,一个盛火柴。火柴和盐,是部队陷入被动时的救生索。
父亲停下的一刻头晕眼花,也许是先前战友的死刺激着他,他忽然恶心起来。当他垂头呕吐的时候,后背的锅猛地一震,冲击力让他险些栽倒,接着右前方树丛闪出一团白炽的火花,好像彗星划过,父亲马上意识到这是子弹擦着锅的右角飞过,后有敌手追击!父亲本能地卧倒,拔出枪来,匍匐到一处雪坎,以此为掩体。
父亲讲起这个人时,总以“敌手”相称,那么我也随他这么叫吧。
雪已停了,父亲说借着雪地的反光,依稀看见一团黑影在树丛飘动,距他不过四五十米。敌手对父亲的突然消失满怀警觉,因为他知道子弹打飞了,父亲不是中弹消失的,对方已进入防御,他的最佳进攻机会葬送了。敌手开始隐蔽自己,父亲说那团黑影下沉了,鬼影似的不见了,证明他也就势趴在雪地上了。那年雪大,积雪足有两尺,正好隐蔽。
父亲说他所在的支队的武器装备,在当时算精良的,有七八条老套筒步枪,还有两把毛瑟枪。手枪中好的是缴获来的王八盒子,其余的是自制的转轮手枪。而有的队伍武器装备紧张,像火头军和救护兵,只配备大刀,而父亲所在的支队人人有枪。父亲所持的是一支自制的转轮手枪,有些笨重,但很好使。父亲自诩枪法不错,用它打过野猪和狍子,为支队改善伙食。不过对他的枪法,我一直怀疑他有吹嘘的成分,因为在我童年时,看他参加武装部的运动会,父亲投掷的铁饼和铅球,都是不听话的孩子,落脚点不在规定范围内,没一次成绩有效的。还有他每每教训我时,无论是飞向我的砖头还是空酒瓶,也无一砸中。当然,也许他只是为了吓唬我,没让它们走正确路线。
在与日军守备队的交战中,父亲所带的子弹基本用光,只剩三发。每一发对他来讲,都贵如黄金。父亲说一个人在野外作战,子弹的用途多着去了。既可抵御敌手,又可预防野兽袭击,还可以猎取动物、获得食物,以及向搜寻自己的人发出求救信号。除了这些,父亲说子弹还有一项顶要紧的功能,万一奄奄一息,有落入敌手的危险,不如给自己个痛快,所以他说要给自己留颗子弹,就当是藏着一块人生最后的糖。
但那个晚上,他的糖果没能保住。
父亲说腊月天本来就冷,加上夜间气温骤然降至零下三十多摄氏度,人趴在雪坎上,一刻钟就冻木了。如果双方僵持下去,都将被活活冻死。为了让敌手主动出击,父亲想了个办法。他穿了两层衣服,里层是棉绒秋衣,外层是棉袄。他不顾严寒,卸下锅和干粮袋,脱下棉袄,将里层的秋衣脱下,再把棉袄穿回,锅背上,顺手捡了一根被暴风雪刮断的柞木树杈,故意大声咳嗽几声,引起敌手注意,然后用树杈将秋衣挑起来,轻轻舞动,制造他在运动的假象,敌手果然上当,连着两发子弹打过来,父亲说那家伙的枪法真不错,子弹都是穿过秋衣呼啸而过。两发子弹过后,父亲丢下树杈,让秋衣垂落,使对方以为他中弹了。果然,敌手认为父亲凶多吉少,慢慢露出头来,缓缓朝前移动,准备察看战果。当敌手走了十多米时,父亲扣动扳机,想在最有利的时机下,一枪撂倒他。可是也不知是手冻得麻木了,还是移动状态的黑影有点飘忽,总之第一颗子弹打飞了。枪声让他暴露,敌手自知上当,卧倒瞬间,父亲又开了第二枪,这一枪中弹的是一棵树,树发出嘶嘶叫声,火花绽放。父亲说他剩下最后一发子弹后,反倒镇定了。双方都知未伤对方皮毛,也就是说,他们的生命,处于同一地平线上,谁有日出,就看命运了。
父亲说他占据的雪坎驼峰一样凸起,是天然堑壕,毕竟有利,不想转移。但他知道卧在雪地撑不了多久,所以紧盯着那个方向,等待敌手的意志先崩溃。他们对峙了近半小时,父亲说他感觉周身的血液要凝固的时刻,敌手背后传来凄厉的狼嚎。这声音对一直萦绕着支队的父亲来说,习以为常,权当是老朋友来打招呼,可敌手却感到危机,躁动不安,听得见他潜伏之处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想着避开狼吧,终于起身了,一直全神贯注盯着他的父亲,就在他露头的一瞬,打了最后一枪。
父亲很镇定,撤退时没忘了将中弹的秋衣拿上,顺手系在腰间,将两只袖子打结。他说现在很多人在运动时喜欢把外套脱下来这样装扮,自以为时髦呢,其实那时他就这么干了。那天西北风从背后吹得厉害,秋衣像棉帘子护住腰臀,让他暖和不少。
父亲说自己太走运了,等后来终于瞅清他时,才知道最后一枪,击中了敌手的左肩,而这家伙是个左撇子,右手虽也能持枪,但枪法比起左手差远了,所以尽管父亲消耗了所有子弹后被迫撤退,而为避免中枪采取蛇形方式,忽左忽右,但暴露在敌手有利射程范围的他,没有倒下。那人开的最后两枪,都成了献给夜的森林的小礼花。
父亲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敌手也没子弹了呢?他说为了便于听动静,他解开了护耳,在雪地跋涉约两里路后,他不再听到背后传来枪声,只是越来越清晰的狼嚎,觉得奇怪,回身一望,隐约见尾随他的敌手所挎的枪,似乎枪头朝上,说明它也无用武之地了。父亲说那一刻他轻松了一下,赶紧放慢脚步,撒了泡尿。他说战事紧急时,只要不是冬天,尿就撒在裤子里,尤其是雨天的时候。可是北风呼号时节,一泡尿下去,不出一刻钟,裤裆就会冻成硬坨,男人的家伙挨着冰坨,再强旺的人也会废了!父亲说如果那样,就不会有我和姐姐的出生了。
父亲撒完尿,再回身看了一眼,敌手追得近了些,但离他还有二三十米的样子。他走得踉踉跄跄的,看得出很吃力。父亲也没多想,心想你有耐力就追吧。武器都成了哑巴后,双方拼的就是毅力、体力和运气了。
雪又下了起来。父亲说不下雪的话,他不会迷失方向,他本来是向着四道岭新建的密营方向撤退的,他渴望在那儿与离散的战友汇合,渴望着在地窨子笼起火,喝上一缸热水,吃顿饭,踏实睡一觉。
然而雪越下越大,父亲说雪夜的森林,就是打了数不清的烟幕弹,你不走上歧路都不可能。他分辨不出东西南北,觉得哪儿都是前方,可走了一个小时后,会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先前经过的地方。敌手无路可走,紧追父亲。父亲怎样走,他就怎样追随,父亲想除了斗志在起作用,这家伙一直跟着可能与背后狼的追逐以及他无法辨认来时的路有关,也就是说,他也无力撤退了。
他们就这样在飞雪中又行进了两个多小时,午夜时分,父亲实在走不动了,在靠近河岸的灌木丛停下。飞雪中林木模糊,可狼的叫声一点也不模糊,愈发清晰。对付狼,火光就是子弹,父亲打算与敌手,徒手决一死战,如果幸存的话,就卸下锅,燃起一堆火,化点雪水,就着热水吃炒米。想起炒米,他一摸斜跨的干粮袋,却是瘪的,他立时就腿软了。父亲仔细摸索,发现干粮袋靠近后脊梁的部位,有道寸长的口子,看来这一通急走,穿山时被树枝给刮破的,炒米白白流失了。所幸吊在干粮袋上的茶缸还在,行军中它既能喝水,还能当食物的容器。父亲说鸟儿要是寻到遗落的炒米,一定会张开翅膀欢呼。他说脱险以后,干粮袋就不在衣服最外面斜挎着了,而是像护卫盐和火柴似的,将其当银元捆在腰间,这样就不会有闪失了。
老实说复述到此,我觉得父亲无数次唠叨的这个故事,没啥新奇,无非是他们行动失败,他单枪匹马撤退,被一个敌手,不懈追击而已。
但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尽管父亲每次讲述时,语气是平静的,但总能在我心底搅起波澜。我对后半程的故事永不厌倦,就像对一首喜欢的乐曲,不管循环播放多少次,依然爱听。
雪没停,父亲选择了靠近河谷的一片灌木丛停了下来。除了手枪,他还携带一把三寸长的钢刀。作为火头军,这把刀的主要用途是炊事,剜个野菜,剥点引火的桦树皮,打到野兽开荤时用于肢解动物等。当然危急时刻,它还可以作为武器。
父亲说他卸下锅,把枪也卸下,看着敌手一步步逼近。他的喘息传来了,如此沉重,好像喘不动的样子。父亲手握钢刀,身体绷紧,做好了决战准备。可是敌手踩着父亲趟出的脚印,趔趔趄趄靠近他时,既没做出战斗的姿态,也没举手投降,而是一头栽倒在雪地上。父亲怕他佯装倒下,持刀慢慢凑近,才发现他左臂中弹了,他的军服残破不堪。原来情急之下,他撕扯军服当绷带,包扎伤口了。可是他伤得厉害,军服的面料又不适宜做敷料,所以包扎处渗血严重,一团墨色。父亲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会在夜的飞雪中发出那样强的光,锐利、绝望,又不甘。敌手打着寒战,牙齿磨得咯咯响,不知他是被疼痛折磨的,还是因为憎恨父亲。
父亲先缴了他的枪。是一支轻便灵活的三八式步骑枪,俗称小马盖子枪,父亲说那是女战士最喜欢的一款枪。他最终靠着这支枪,俘获了母亲的芳心,那时她在后方营房的被服厂做军服,当然这是后话了。
小马盖子枪到手后,父亲继续搜他身,没发现手枪和刀具,说明他们仓促应战中,装备不足。父亲说本来可以一刀子扎在他心口上,让失去反抗能力的敌手立即毙命,但见他气息奄奄,挺不了多久了,再说狼嚎声越来越近,父亲准备赶紧点火。敌手受伤后,伤口没包扎好,血滴在雪地上,父亲想,是血腥气让嗅觉灵敏的狼一路跟着吧。狼的叫声越来越近时,父亲听出至少两条狼在叫,一种声音富有攻击性,凄厉而有穿透力;一种比较婉转、犹疑,像婴儿的啼哭,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父亲在灌木丛划拉了一抱干枯的树枝,又找了棵桦树,剥了块桦树皮,生起火来。这堆火距离敌手倒地之处,有四五米远。父亲把锅支上,想融化点雪水来喝。没有食物,吃几粒盐,喝一缸热水,也能补充能量。
他烧雪水的时候,想着该怎样处置敌手。他失血过多,倒地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父亲知道这样下去,不出几个小时,他就会死在那片灌木丛。他似乎不惧怕父亲,但对狼的叫声表现出异常的惊恐,狼一叫唤,他就呻吟。
父亲又找来一些柴火,打算在篝火旁多休息两个小时,等雪停了再行动。他抱着柴火回到篝火旁时,雪水烧沸了,狼也来到近前。躲避在灌木丛后的狼,交替发出叫声,一种是带着威慑和焦急情绪的大叫,一种是呼唤故人似的低沉呼唤。敌手哼唷得更厉害了,他身体扭曲着,似乎想努力爬到篝火这来,可他终归没能离开跌倒之地半步。
父亲是怎么判断出徘徊在附近的狼,有一只就是他熟悉的瞎眼狼的呢?他喝过一缸热水后,发现篝火的斜对面,狼发声之处的灌木丛,有两个黄绿色的光点在闪烁,那是狼眼发出的光。两条狼应该有四个发光点,可父亲说他望了多次,总是两个光点,这说明另一条狼的眼睛是不发光的,它不是瞎眼狼又会是谁呢!父亲说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啥有一条狼发出的叫声,令他有熟悉的感觉。
一缸热水落肚,父亲觉得已快凝固的血液,开始苏醒,一波一波地缓缓流动了。他摸出几粒盐,当点心一样品咂。直到和平时期,父亲都有囤积食盐的习惯,这与他战争年代的经历有关吧,他常说盐粒是尘世的珍珠!
不瞎的狼一定是饥饿到极点了,它的叫声带着极度的不耐烦和愤怒。父亲向篝火填了更多的柴,让它愈发旺盛,篝火噼啪燃烧,就像黑夜的心脏,怦怦跳动。父亲说他歇息的时候,不时瞄一眼敌手,他努力挥起右手,似在召唤他。父亲走过去,发现他浑身颤抖,脸被疼痛和恐惧折磨得扭曲变形,他对着父亲,从牙缝中迸出一个“冷——”字,父亲明白,他这是想离篝火近些。父亲犹豫了一下,想着这可能是他此生的最后愿望了,最终还是又怜又恨的,拽起他双脚,确切说是拽着一双半新的长腰马靴,将他扯到篝火旁。篝火照耀着他,他发出一声怪异的笑声。不知是被篝火激动的,还是因父亲最终屈从了他而得意的。
敌手是个年轻的士兵,懂得一点中国话,说不连贯,单字单字地蹦。他到了篝火旁,先是艰难吐出个“水——”字,父亲没搭理他;他又吐出个“盐——”字,父亲还是没搭理他。父亲说了,水和盐的摄入,也许会让一条毒蛇苏醒。想着自己差点成为他枪下的鬼,想着牺牲的磨牙王,父亲甚至觉得把他拖到篝火旁,让他得到最后的人间温暖,都是对战友的背叛。
父亲说那夜的篝火太美了,将它周围飘舞的雪花,映照得像一群金翅的蝴蝶!他看着飞旋在铁锅上空的雪花,心想它们要是化成小年的饺子,该有多好啊。父亲饿得慌,狼也饿得慌。一条狼始终凶悍地叫,它一定希冀篝火快点熄灭,黎明快些到来。敌手怕自己最终会成为狼的盘中餐吧,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拼尽全力,拍一下自己,然后指指篝火,再吃力地拍一下自己,再指指篝火。父亲明白,他想让他火葬了他。父亲说你要是投降,优待俘虏,我或许可以考虑。敌手听得懂父亲的话,但他没有将手上举,而是牢牢贴在胸口,像守卫最后的堡垒,至死没有做出投降的姿势。
敌手挣扎了最后一程,凌晨两三点钟死了。父亲说这时雪停了,老天爷不撒纸钱似的雪花了。西北风刮了起来,父亲又捡了一抱柴,让篝火始终处于旺盛状态。父亲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可雪水沸腾的铁锅,依然没有可煮食的东西。父亲再次搜敌手的身,希冀有所发现,万一有两块压缩饼干,或是一支香烟,那将是这个小年的好享受了,可他最终失望了。他只在军服的口袋里搜出两样东西,一个是一方蓝格子手帕,另一个是长方形金属外壳的镜盒。打开一看,里面竟夹着一张二寸的黑白相片。父亲凑近篝火一看,那是个穿着印花和服的姑娘,她额头很宽,鼻子小巧,微微垂头,浅浅笑着,满眼都是甜蜜。这掩藏在镜盒里的姑娘的相片,令父亲有看见原野小花的感觉。父亲想这相片中的人,也许是敌手远在家乡的恋人,而她再也见不到心上人了。父亲将镜盒放回敌手的口袋,而将蓝格子手帕揣进自己兜里了。
父亲从敌手的头一直细搜到脚,突然有了救命的发现。敌手穿着的马靴,是长靴,长靴通常是军官和骑兵的装备。从这名士兵的肩章和帽子看出,他不是军官,那么他是守备队中的一名骑兵?军官的靴筒通常为平口的,而骑兵长靴为斜口的。父亲说敌手的马靴就是斜口的,深棕色,里面有黑色绒毛,极其保暖。靴子是上好的牛皮的,靴帮靠近脚腕处,有一圈韭菜叶宽的装饰带,好像给这靴子戴了一个项圈。
父亲将这两只靴子从敌手脚上拔下来,靠近篝火,用钢刀切割靴子。靴筒很温乎,敌手死了,可他身体的余温未散,孤魂似的游荡。父亲说摸到热气时,他心里哆嗦一下,望了一眼敌手,他死时眼睛没闭上,父亲停下手,将敌手的那块蓝格子手帕掏出来,走过去蒙在他脸上。父亲每每讲到这个细节,我总要问,你是怕他看见你吃他的马靴吧?父亲的回答总是,一个死了的人,唉,他就是没闭上眼的话,哪能真瞅见呢。他并不解释给他蒙面的具体原因。
父亲割掉靴底,将要扔掉时,发现靴底烙印着一行字,仔细辨认,原来是“昭和十二年制”的字样。他将靴底撇得远远的,说是感觉是将这罪恶的一年给抛掉了。父亲划开靴帮,燎猪毛似的,将靴筒绒毛在火上处理掉,再用刀子,将它一遍遍地刮着,除掉绒毛烧后留下的灰烬,再尽力刮掉所染的颜色,让牛皮尽量恢复本色。他数了数,一双马靴,经他分解后,得了大大小小的牛皮,一共十块。他将它们放进雪堆,一遍遍揉搓,使它们更为清洁,然后加柴调旺篝火,往铁锅续了雪,使融化的水更多,把马靴皮下到锅里,又折了几簇樟子松苍绿的松枝,作为提香除秽的调料,投进锅里,开始炖马靴了。
父亲说火旺,锅很快就烧开了,咕嘟嘟冒热气。在冬夜的山林,这口锅散发的水蒸气,在升腾的一刻,被篝火映照得像一条腾空的金龙。没有锅盖,水汽蒸发极快,父亲不停地往锅里添雪。马靴的气味渐渐散发出来,初始是糊味,跟着是膻味,半小时后,牛皮仿佛被熬煮得苏醒了,淡淡的香气出来了。父亲说他等不及了,狼也没耐心了,它们闻到肉皮的气味,嗥叫不休。一种是威慑性的想要攫取的叫声,一种是乞求施舍的温和的叫声。
父亲用桦树枝条做筷子,捞出最大那块马靴皮,用刀切下一小块,填进嘴里。牛皮虽然膨胀起来了,但炖得时间不长,极其难嚼。父亲努力吃了半块,将余下的一分为二,撇给盘踞在灌木丛的狼。我问他食物如此短缺,为啥还要喂狼?他说可能是习惯吧,毕竟瞎眼狼在那里。再说狼得了吃的,就不会过来吃人。他说的人,是否包括敌手呢?这个话题我始终没敢问他,直到他辞世。
父亲说肚子一旦有了食物,哪怕只是垫了个底儿,心就不慌了。西北风越刮越大,树也开始呜呜叫起来。父亲不担心会有敌兵追来,因为路途艰险不说,他们留在雪地的足迹,早被飞雪和狂风搅起的雪浪给荡平了,任谁也别想找到他们了。
马靴又被炖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嚼得动了,父亲吃了两块,体力恢复了,他将剩下的牛皮捞出来。父亲说几乎就是打个哈欠的工夫,它们就在寒风中凉透了,再打个哈欠的工夫,它们就冻硬了,父亲将它们当点心,分别揣进裤兜,然后取下篝火上的铁锅。热锅落在雪地的一刻,发出“吱吱”的叫声,父亲说锅底下的雪被烫得不轻,破了很大一片,流出汩汩雪水,但热锅烫伤的雪,很快结痂,寒风也让热锅成了冷锅。父亲抬头望了望天,雪停了,但夜空还没晴朗起来,望不见北斗星,父亲不知置身何方。夜晚的山岭,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按照父亲的比喻,它们就像一把把钢刀插在那里,阴森恐怖,让人觉得是在屠宰场。
父亲本不想天亮前出发的,他不知该走向哪里。天明以后,他能从太阳判断方向。可是狼逼得他必须走,因为它们窸窸窣窣地冲出灌木丛,朝向篝火了,显然那点牛皮,不够打牙祭的。父亲说当它们离自己仅有五六米远时,他在它们斜对面,借着残余的篝火,望见了一生难忘的情景,两条狼一前一后,呈一条直线,前面的狼高大威猛,后面的狼矮小瘦削。前狼挣扎着向前,后狼拼死咬住前狼的尾巴,试图阻止它的步伐。父亲认出了后狼就是瞎眼狼。他说从未见过狼眼会泛出红光,前狼试图奔向篝火旁边的人时,眼睛漫溢的就是这种光,也不知是不是篝火映的。父亲“嗨——嗨——”地叫了两声,这是以往瞎眼狼尾随支队时,他抛给它食物时,惯常的招呼声。瞎眼狼显然熟悉父亲的呼唤,它更加用力地往回拽前狼,前狼的尾巴绷得直直的,像一支在弦之箭,就要绷不住了,它的尾巴随时有被扯掉的危险,痛到极点,叫声格外瘆人。最终前狼让步了,瞎眼狼将它生生地拖回灌木丛。父亲长吁一口气,感恩似的分出两块牛皮,投给它们。
父亲说既然前狼连火光都不怕了,久留于他来讲,危险太大了,他准备出发。他本想换上敌手的棉服,它的保暖性更好,可是这件棉服的肩胛处,被父亲发射的子弹打穿后,先前涌出的鲜血已成凝固剂,衣服破损污秽不说,要是强行脱下,等于撕敌手的皮。最终父亲将他的帽子取下,扣在自己头上。然后划拉了一抱柴,将篝火调得旺旺的,拔腿出发了。
常听父亲讲炖马靴故事的母亲和我,一再问过父亲,你都要开拔了,还点篝火做什么?是不是火葬了敌手?父亲给出的答案总是模棱两可的。有时他说:“我缴了他的枪,还吃了他的马靴,不然就得饿死啊。”有时他说:“我战友的尸骨还不知埋在哪里呢。”有时他说:“那晚上没月亮,生火能照亮一段路啊。”最接近答案真相的一次,他说:“唉,让他和那个姑娘的相片一起化成灰,他做鬼也值了吧。”
父亲说他根据西北风吹来的方向判断,他要撤退到队伍的密营,得与风向逆向而行。结果他走了一两里路后,风竟然休克了,没了,他等于丧失了唯一路标,又不知所向了。按照父亲的说法,当时森林整个冻僵了,树枝动也不动,连一声野生动物的叫声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在地狱中。天渐渐亮了,可它亮在阴云里,父亲期待的太阳没有现身。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他听见了背后有走兽的声音,回身一望,距他五米多远,就是那两条狼!冬季的狼皮毛黯淡,它们就像荒草堆一样。瞎眼狼还是在后面,叼着前狼的尾巴。前狼见着父亲,停了下来,它的目光柔和多了。瞎眼狼低低叫着,安慰着陷入绝境的父亲。父亲仔细打量前狼,发现它是条年轻的公狼,它对瞎眼狼不敢违命,原来是瞎眼狼的儿子啊!父亲是怎么看出的呢?前狼追上父亲,停下的一瞬,它身后的瞎眼狼,立马松口,放下前狼的尾巴,上前两步,用嘴温柔地触着前狼的脸,似在亲吻,前狼发出撒娇和委屈的叫声。父亲说只有母亲对孩子才能表现出如此的怜惜和爱抚,也只有孝顺的孩子,才会对母亲发出的哪怕它不喜欢的指向,俯首帖耳。直到这时,父亲才明白瞎眼狼当年为什么怀孕,它是为自己的未来生活,寻找一双眼睛啊!不知瞎眼狼一窝生了几仔,存活几只,它的丈夫和它另外的骨肉,也许都因嫌弃而背弃了它,但至少父亲看到了,有一只忠勇的小狼,把自己的尾巴当做母亲的生命线,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不离不弃地牵引着它。父亲说瞎眼狼所叼着的尾巴,是它生命的脐带,也是一道藏在心底的光啊。
后来的故事,我和母亲差不多都能背诵了,天连阴了三天,不见日月,瞎眼狼和它的孩子在前引路,把父亲领出迷途。他们靠着所剩的煮熟的马靴皮,和深埋在雪下的红豆浆果,以及山洞的骨头,渡过难关。而那些骨头,有瞎眼狼备下的,也有父亲当年丢给它的。骨头怎么吃呢?父亲说晚上在山洞口生起火后,会把它们在火上烤酥,这时的骨头就能咬动了。而小狼很卖力地想帮他们解决伙食,其间它发现一只雪兔,可它跳跃着要扑向它的时候,它的母亲松开它的尾巴过慢,它扑了个空。母子狼最终带着他,靠近了一个村庄。父亲说闻到炊烟的气息后,瞎眼狼觉得告别的时刻到了,它松开嘴,用两只前爪激动地刨着地,洗尘似的,快乐地躺倒,在雪地打了几个滚,然后起身抖了抖毛,沾在它身上的雪粉飞溅出来,飞进父亲的眼睛,与他的泪水相逢。瞎眼狼看不见父亲的泪,它无比骄傲地仰天嗷嗷叫了几声,仿佛宣告它的使命完成了。小狼卸下了父亲这个沉重包袱,得到解放,它比母狼还要欢欣鼓舞,父亲说它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像在跳舞,然后站定看着父亲,身体后倾,调皮地做出进攻的姿态,长嗥一声,最后吓唬一下父亲。
母子狼转身走了,依然是小狼在前,瞎眼狼叼着孩子的尾巴在后。父亲说它们转身前,他给两条狼作了个揖,瞎眼狼无法看见,小狼却并不领情,对着他又是一声长嗥,好像在说,少来这套,没吃掉你,算你走运!父亲说他夜晚栖息在山洞的那三天,瞎眼狼守候在洞口外,也不忘了叼着小狼的尾巴,怕它万一不听话,会对父亲下口吧。
父亲得救后,认识了后方被服厂的母亲,那支缴获来的小马盖子枪,经组织同意,配给了后来跟父亲一同上阵的母亲。他们在我之前,生了一个女孩,跟着他们转战,营养匮乏,两岁就死了。我命好,出生在抗战胜利后。父亲待我甚为严格,他像严苛的教官,要求我学习攀岩、游泳、滑雪、测绘、爆破甚至跳伞等本领。据母亲说,这些都是抗联战士当年要学的科目。每到小年的时候,他都要讲一遍炖马靴的故事。所以我落下了一个毛病,父亲去世后,每年腊月二十三,我也给我的儿子,讲炖马靴的故事。而且我退休后,爱泡在图书馆的地方志资料室里,查阅抗联时期的相关历史资料,希冀能找到头道岭二道岭四道岭的位置,希冀能找到那个不依不饶追逐父亲的敌手的资料,希冀能够从民间资料中看到有关瞎眼狼的传说,可是我就像一个蹩脚的渔夫,撒下无数片网,却终无所获。最后我甚至怀疑,父亲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编造的。但有一点肯定的是,父亲中弹的棉绒秋衣,弹孔还在,边缘处的烧灼痕迹清晰可见,不过它没有传到我们下一代手里,而是在抗联博物馆陈列室的橱窗里。
父亲去世的次年,母亲也走了,他们都活过了八十岁。炖马靴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给下一代讲了。儿子是做网站编辑的,他每次听这故事,总要俏皮地说,驴马牛都是大牲口,算是一族的,爷爷当年在山中,吃的可是大补的阿胶啊。之后便骂张学良,说当年他要是带领东北军抵抗侵略军的话,日军不会轻易占领东北。他说当年的东北军是只老虎,空军有两百架战机,地面部队也不错。张作霖当时开办的兵工厂设备优良,还有德国进口的设备呢,所以造的武器也过硬。儿子说要是张作霖不被炸死,妈拉个巴子的,侵略者休想进犯东北半步!儿子经常是发完牢骚,就会打电话叫外卖,外卖的主角是猪皮冻和鱼皮冻,他说动物的皮,是身体的精华。我想他是用他的肠胃,帮助他的精神,记忆这个故事吧。
最后我要补充的是,父亲每回讲完炖马靴的故事,总要仰天慨叹一句:人呐,得想着给自己的后路,留点骨头!
——选自《钟山》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