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士君子生多数奇(1),自甘隐退,其精神智虑无所寄泊,(2)攻于艺术(3)。然而仁人用心,不欲销靡无益之地。庶惟辕岐之学,匪徒(4)卫生,兼可及物。虽位处独善,而有众善之理。不佞交年已向迈,生平竟为三截。人壮时,藉鱼山(5)老师延医衲慎柔(6)于松陵,予酷嗜其术,与之共晨夕者阅二年所。自谓终身之业已定于是,乃复牵系浮名,往来燕邸(7)二十年,精力半耗于帖括(8),半耗于尘韁(9)。甲申、乙酉之间,予年望四十矣,时事既乖,买山(10)无力,则前此慎柔所授,已早筮末路,苟全活计。戊戌春,偶再访松陵,逗留良久,凡两易裘葛,刀圭所施,活人数百。而予固不欲久淹(11)此地,乃暂移吴门,僦居(12)李灌溪先生园亭之侧,得奉教于先生无虚日,所闻皆圣人之言,所励皆贤人之行,方窃私心厚幸。客曰:子既怀溥济之术,乃不于通衢之肆,而深栖曲巷,且近来方士,毋论伎(13)之精粗,而唯以工于逢世,巧于炫俗,即翕然响从,如子之守璞抱拙而昧于投时,徒自背耳。予曰:不然。夫医者,圣贤之道也。枉其圣贤之道,以求合于人,本先失矣。且凡事穷达俱由义命,而况医之于人,在彼有生死之关,在我有司命之责,其间遇合,各有定数,安能学卖菜佣沿门求市耶?且医亦匪徒为谋食也,将著书立说以公之天下,传之后贤,为功甚博,为泽甚长。此予有《本草汇笺》之刻,特先出以问世耳。夫医者识脉、辨症、设方,三者不可缺一。庸流喑于症脉、不辨药物者,毋论矣;即有高明之士,稍知脉法,揣度病机,亦多偶中,而三坟之书束之高阁,方剂之投仍然乖舛。每治一方,攻补良毒多品杂陈,辛苦温寒互相拘制,如病自愈则药之功,不愈则以为病中膏肓,非药可疗,可不痛哉!古之至人,尝药别味;后来宗匠,代有发明。甄权、萧炳、苏恭、孟诜之徒,各阐奥义。至蕲阳李东璧先生《纲目》一书,始辑大成。缪仲淳(14)《经疏》继出,而国门纸贵。大抵《纲目》则人畏其浩繁,《经疏》则凭其才臆触类引伸,不无推原附会之说,似一药而百病皆治,一病而百药皆可治,使胸无专主者,莫可适从。毋怪乎无师之辈,视药物为可混施,而漫涉《蒙筌》《歌诀》诸书,遂以为药性在是也。予用是纵稽古之力,揽众书之长,详其本义,略其旁及,权于众理,以要其指归,汇先后贤诸家之旨,行以一人之笔而自成一笺。务使观者悦心,读之爽口,初无开卷之苦,渐登啖蔗之境。举凡轻视本草为不必深求,或披览全书而恶其繁瀚者,则此书不无少裨焉。然而古人之书夥矣,古人之论详矣,予又安用役役焉复为之赘?盖搜罗既广,则理出专家;烟楮(15)一新,则移人视听。第著述之家,讪诽所集。海内之大,百世之远,蒙其藻识者固多,受其讥弹者当亦不少。余愧且惧,用敢自弁本末,亟付枣梨。其立言命意,已悉于总论二十余条,兹不冗列。
顺治庚子秋毗陵顾元交书于能仁古院
【注释】
(1)数奇(shùjī树机):命运不佳。数,命运,命数。奇,不偶,不好。古代占法以偶为吉,奇为凶。
(2)(wǎng网):即“往往”。《玉篇·辵部》:“,古文往。”
(3)艺术:泛指各种技术技能。
(4)匪徒:不仅,不但。匪,同“非”。《诗经·小雅·采菽》“彼交匪舒”陈奂传疏:“匪与非同。非,不也。”
(5)鱼山:即熊鱼山,名开元,嘉鱼(今属湖北)人,曾为吴江令,《明史》有传。
(6)慎柔:即胡慎柔,明末僧人,医家,法名释住想。毗陵(今江苏常州)人。临终前将手札及生平著述授予石震,由石氏订正刊刻,名《慎柔五书》。
(7)燕邸:燕京(今北京)的旅舍。
(8)帖括:通过科举进仕。
(9)尘韁:尘事束缚。韁,同“缰”。《集韵·阳韵》:“韁,同缰。”
(10)买山:据《世说新语·排调》载:“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后以“买山”比喻贤士的归隐。
(11)久淹:久留,久住。
(12)僦(jiù就)居:租房而居。僦,租赁。
(13)伎:同“技”。《说文·人部》“伎”段玉裁注:“伎,俗用为技巧之技。”
(14)缪仲淳:即缪希雍,字仲淳,号慕台。明代医家,著有《神农本草经疏》《先醒斋医学广笔记》等。
(15)烟楮:指墨与纸。墨由松烟、桐烟等制成,故亦用烟代称墨;楮皮白,可造纸,亦用楮代称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