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光弃儿
The Twilight Pariah
作者/[美]杰弗里·福特
翻译/虞北冥
1
日落时分,那辆老旧的黄绿色福特Galaxie总算来了。车子是她两年前的暑假搞来的,到手以后还重装上漆过一回。我看着车子从街角冒出,就像从哪部老电影里钻出来的一样。她坐在驾驶室里,胳膊肘搭在门框上,叼了支烟。她穿着一件男士T恤,头发松松垮垮地束在一起。自打离开中学后,每次见面,她眼镜的颜色都会变,这一回是粉红色的镜片和红色的镜框。
“上车,你这瘪三。”她说。
“咋了,玛吉?”
我滑进副驾驶座,她倚过来亲了亲我,而我给了她一个拥抱。转身时,我瞥见后座上扔着两提十二罐装的啤酒。
“咱们要参加聚会?”
“错。猜猜咱们要去见谁。”
“阿本维尔的巨像?拉塞尔·弗莱博·科克,巴布科克?”
她微笑着发动引擎,摁摁喇叭,上了出镇的路。我有些好奇我们到底要去哪儿,但没开口问,只是享受着夜晚的凉风。寒假过去后,我一直没见过她跟拉塞尔。中学那会儿我们关系很好,上了不同的大学以后,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就碰不着面了。我跟玛吉差不多还会一个月通一次skype,拉塞尔就更可怜了。
到这个初夏,我们都上了大三,彼此交流越来越少。这学期学业繁重,我偶尔会在上课时想起洪堡的树林、小溪上的木桥,还有叼着大麻烟消磨的午后光阴。
“书读得咋样?”我问她。
“换专业了。”
“这好像是你第三次换了吧。”
“我对别的东西有兴趣了嘛。”
“什么东西?”
“考古学。”
我笑出了声,“贫不失志啊这学科。”
“咋了?文学就不是?”
“贱人。”
“能这样高高兴兴地过下去,穷点也无所谓吧。”
“穷这块我可不想要。”
“所以你开始写小说了?”
“说句老实话,还在构思。”
“你得订个计划。”
“那不是我办事的风格。对你倒是不错。你做起计划来一套一套的,我贼佩服,哪像我,比较……”
“废?”她说着轻点刹车,驶离主道。车速降了下来,我透过窗户去看到了哪儿。车子正沿着弯弯曲曲、道旁尽是树木和繁花的小径前进,前方是国家公园。直到这时,我才在微凉的夜风中嗅到了这里积攒了一整个春天的芬芳。周围一片漆黑,虽说抬起头,就能透过土路上方的枝丫,瞅见点点的繁星。
“你要把我带进林子?”
“嗯哼,我要把你锁在一栋木屋里,枪顶住脑袋,逼你写书。”
“真的?”
“当然不是。谁他妈会管你写出了什么玩意儿。”
“真不中听。”
车停了下来,她拍拍我的膝盖。
“这他妈是哪儿?我什么也看不到。”
“普鲁伊特公馆。”她指着挡风玻璃前方。黑暗之中出现了一个橙色的光球,等眼睛适应了片刻,我看出那是某人提着一个灯笼。接着,整栋房子的轮廓都在这微光中浮现了出来。不管那带着提灯的人是谁,他把它举过头顶,摇了三下,而玛吉拿出她的塑料打火机,打燃了三次作为回应。“把酒带上。”她说。
我照做了。她点开手机的电筒App,照亮了前方的道路。我们远远地跟着灯笼,绕过巨大的宅邸废墟。尽管不够清楚,可我还是看出这里遭到了遗弃:破碎的窗玻璃反射着提灯的光,三个屋顶都坑坑洼洼的像患了麻风病,烟囱短了一半,好像被哥斯拉啃过。
“这里咋回事?”我问道。
“破败了呗。”她说。
我们追上了灯笼,那人果然是拉塞尔·詹姆斯·巴布科克,阿本维尔中学球队曾经的全能后卫。他放下灯笼,走过来给了我狠狠一个熊抱。“好久不见啊。”他的气力真是大,我肋骨都快折了。我把一提啤酒放了下来。拉塞尔像头精力充沛的猛兽,或者剃了平头的庞大固埃,上次跟他聊天的时候,他说自己三百二十磅重,是玩橄榄球的黄金身材。如果我没记错,他也换了专业,从商科换到了某个更加无聊的学科,可能是经济学。
玛吉指了指院子,挥挥手要我们过去。我看到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几个翻倒的塑料牛奶箱。
拉塞尔一条胳膊搭上我的肩膀,“她有没跟你说过为什么把咱们带来这儿?”
“没。”
“那我得等着,看看你听到那堆狗屎解释时候什么表情。”
我学着他们,拖过一个箱子,递给两人每人一罐酒,在给自己也取来一罐以后,我在箱子上坐了下来。玛吉从身旁拿起一个小玻璃瓶,一边打开手机照明。我看到我们围坐着一堆树枝和腐烂的木头。玛吉把玻璃瓶扔向木头堆,一股汽油味随即飘来。她划着一根火柴,丢了过去。只听低低的爆炸声夹着热风传来,火焰如同爆炸般腾地窜起。拉塞尔啪啪地鼓起掌。
我们沉默地观赏了一会儿火焰,终于,我开口问道:“你俩回家多久了?”
拉塞尔正要作答,玛吉打断了他。“闲话过会儿再聊,”她说,“还有正事儿要干。”
“话题转换得不错。”我评论道。
“咱们去检查一下。”球队后卫对她点点头。
“成,”玛吉说,“你先,我就来。”她又对我说,“那边有个旧粪坑,没被人挖过。粪坑就在表层浮土下面,这礼拜我来这儿取了点土样,确认了化验结果。那边还有排残余的砖头,也能证明我的看法。”
“你确定是土样?”拉塞尔问。
“我们要挖开这个旧厕所,找出宝藏。”
“你说‘我们’的意思是?”我问。
“这坑指不定要挖十到十五英尺,我一个人搞不定。”
“所以你认定我们会帮你?”
她点点头。
“在一个茅厕下面挖坑,跟我心目中的夏天好像有点儿不一样。”拉塞尔说。
我举起啤酒表示同意,“当代的屎逼玩意我已经读得够多啦,不需要过去的屎做补充了。”
“管你们乐不乐意,反正这忙是帮定了。讲真,亨利,你成天坐在洪堡大宅里,领着最低工资,照看几十张满是灰尘、几十年没人关心的破画。而你呢,榆木脑瓜,天天一大早去奶牛场里铲屎,下午就耗在橄榄球上,要我说这日程表也垃圾得很。”
“照你的意思,那不算工作咯?”
“我是说,你们俩除了假期那点闲散的事情外,得干点别的。更有文化的那种。”
“就是说我跟拉塞尔得省出时间来挖你的坑咯。”
“这可能是我跟你们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夏天啦,”她说,“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在巴塔哥尼亚参加学校实习,去基尔梅斯附近搞挖掘了。毕业以后我去哪里谁又说得准呢?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们啦,或者等见到的时候,咱们都变成了老头老太,在街上擦肩而过,但是谁也认不出谁。”
“天啦,”拉塞尔说,“你说得那么动情,我十分感动……但还是要拒绝。”
“我爸妈这个夏天不在家,泳池没人用。你们可以每天下班以后过来游个泳。这样呢?成交了?”
“成交。”他说,“不过有时候晚上也让我用用。卢瑟每隔几周都会来镇子上休息一两天。”
“行吧。”她勉强地说,“我总不能挡着人谈恋爱吧;我真有点羡慕你。那么你呢?布莱特·伊斯顿·埃利斯,你干还是不干?”
“你想挖点什么出来?”
“那些值钱货。像什么旧瓶子、手表、硬币、洋娃娃、假牙、木制假眼之类的,反正有人喜欢。”
“挖出的东西平分?”我问。
“当然。我只是想体验体验考古的感觉,顺便熟悉一下挖掘工具。在正儿八经的考古学家眼里,我这纯属瞎胡闹,但这地方反正废弃了上百年也没人关心。我估摸着吧,阿本维尔没一点名气,而这栋藏在林子里的破房子呢,又是在阿本维尔的犄角旮旯里,所以别指望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啦。”
“我最近就只想写写小说。”
“换句话说,”玛吉说,“你闲得没其他事做。”
她和拉塞尔哈哈大笑,可我没法生他们的气。不知道为什么,玛吉描述的那个老去以后彼此相见不相识的画面在我心中徘徊不去。
我点着一根大麻烟,听她扯了会儿埋藏在地下的古物什么的。这姑娘讨人喜欢,就是有些疯疯癫癫。她脑袋瓜子聪明绝顶,可是兴趣三天两变,而且一旦认定了新的目标,就会一根筋地去猛追,劝都劝不进。至于拉塞尔嘛,别看玩起球来跟野兽似的,他在家里可是养了一对粉蓝色的长尾小鹦鹉,叫查尔斯和苏珊。这俩鸟成天围着他,在拉塞尔陷在沙发里看他最喜欢的“囤积癖”电视秀的时候,老拿他的脑袋跟肩膀当栖架。
又是一阵安静,火焰逐渐变得平稳。我问玛吉:“你把这地方叫作普鲁伊特公馆?”
“我也就只知道这么个名字,”她说,“连这儿多少年历史了也不清楚。不过我白天来看过,可以肯定房子不是十九世纪晚期就是二十世纪早期造的。等咱们挖出点东西以后,我再继续研究。”
“看来是个漂亮的破败地儿,”拉塞尔接过了话茬,“这么说,小的时候我妈和我奶奶好像提到过关于这里的什么事来着。”
“我打赌这房子里多的是故事。”玛吉说,“亨利,你得写篇文章,把咱们的寻宝活动记录下来。”
“第一章,”我说,“他们挖出了一堆狗屎。第二章:他们挖出了更多的狗屎。”
“写就是了。”她说。
又一个钟头过去,火焰终于熄灭,而我们一直在聊以前的事。拉塞尔提到了在中学的最后一年里,玛吉对什么技术奇点痴迷了整一个月。
“你记得不?”他对我说,“我他妈根本不懂她说的是啥。”
“全是滔滔不绝的屁话。”
“AI起义。”她纠正道。
拉塞尔跟我爆发出一阵大笑。玛吉对我们竖起中指。“白痴,总有一天你们会见到的。”
夜风吹过,我打了个激灵。黑暗之中,玛吉点着的卷烟发着樱桃色的光。我记不清刚才思绪飘去了哪儿,不过时间已经流逝了许多,火里一点余烬也没有了。拉塞尔低低地说了句“你得戒烟,玛吉。”
“闭嘴。”她说,“希望你们家有铲子。”
2
第二天早上,我晕晕乎乎地醒来,赶去看护洪堡家的大宅。洪堡大宅被登记进了国家历史文化遗迹目录,我实际上算是国家雇员。这栋旧宅无人打理,一团团灰尘滚过客厅的抛光木地板,书斋里墙纸也脱落了一半,我还在三楼的浴室和一大群瓢虫不期而遇。我尽心尽力地清理了根本没人会看的画,午饭过后在卡里克·洪堡的四柱床上睡了一个钟头——正是那个吝啬的老骗子说他撞着鬼的地方。没错,据说这地方闹鬼,然而在枯等本就稀少的游客前来参观的几个钟头里,我什么都没见着。那天傍晚离开时,我想,这地方与其说闹鬼,不如说闹我。
“工作得咋样?”每天回家,我爹都会从书后面抬起眼问那么一句,今天也不例外。他总是坐在屋角的老人椅里,边上开盏立式台灯,抱本七八十年代的科幻、奇幻或者恐怖小说慢慢读。香烟的烟雾飘荡在他脑袋上边,像是漫画里的思想云,只是里头没字。
“‘工作’在这种语境下,属于被动语态。”
“那我的税金还真是用到了好地方。”
“晚饭吃什么?”
“男人要学会自力更生。”他说完又读起了文章。我妈去世后,他辞掉了在米尔顿的机工工作,闷不吭声地钻进了文字构建出的异世界。随着年纪增长,他跟现实的接触越来越少。玛吉有次问我,我打算当作家的理由之一,是不是想用文字之类的方式跟他沟通。
我夹了一片火腿到奶酪三明治里,又喝了点啤酒当晚餐。然后,我爬上楼梯返回自己房间,对着窗外抽起了大麻烟。眼下尚未真正入夏,不过我还是穿上短裤、T恤和靴子,几分钟后下了楼,去工具棚拿铲子。平头铲还是尖头铲?既然做不了决定,干脆两把都带上。那之后,我绕到家门前,坐在路坎上,一边想着仲夏夜之梦。学期结束前,课上正好讲到了莎士比亚的这出戏。
没过几分钟,拉塞尔开着SUV过来了。我把铲子丢进后备厢,和他带来的那把搁在一起。我刚钻进车子,他就说:“我们是玛吉的棋子。如果你能诱出她的热情,就能带来技术奇点。”
“我们只是简陋的工业机器人。”我说。
他跟我聊起了早上在奶牛场的见闻,我跟他讲了我在洪堡床上打盹时做的梦。车子在残阳余晖中驶离小城。看样子,又会是一个晴朗凉爽的夜晚。我想记下拉塞尔开过的路,好哪天自己过来。他告诉我,最麻烦的部分在于天黑下来的时候找到进入树林的路。他一边说着,一边踩下刹车,往后倒了点开下主路。很快,车子的大灯就照亮了公馆。
“这地方甚至比洪堡家的房子还要大。它们修建的时间似乎差不多。”我说。
“嗯。玛吉说普鲁伊特是当时一个政客还是啥的。你知道那种人多得是钱。”
我们从后备厢里拿出铲子去见玛吉。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挂着两盏提灯,在老粪坑的边上开挖了。她穿着红色的运动文胸跟宽松的蓝色短裤,裤子上印着几只大象。除了红色的眼镜外,她还顶着底特律老虎队的棒球帽。我们跟底特律隔着五百英里,我也不认为她这辈子看过棒球赛。我注意到她戴了副工作手套。这倒是个好主意。
她看到了我们。“时间宝贵。”她停下挖掘,倚在铲柄上。
“你看起来挺开心的,”拉塞尔说,“我跟亨利非得掺和进这烂事里不可吗?”
“我要你,”玛吉指着他,“去把我刨出来的废土运到更远点儿的地方。我不想在坑边筑起一个大烂泥堆,万一它塌下来,会浇在下面挖掘的人头顶。”
“我可不希望那种事发生。”我说,“还有,你在这挖坑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嘛,你知道的,算不上合法,要不然干嘛晚上动工。讲道理,我们得有挖掘许可证才行。安全性问题倒是不用考虑,塌不掉的。造房子的是些有钱人,坑壁用的也是好砖,真真的质量上乘。”
“你有没挖到屎什么的?”拉塞尔问道。
“就碰到了你们这两坨。快去干活,亨利。你去新丢出来的土堆哪里,留神看里头有些碎片,包括碎玻璃跟鸡骨头。挖到一定的土层,铲子就得丢到一边,换上泥刀和其他更精细的工具。”
我们默默地工作着,除了拉塞尔吹着的口哨“彩虹之上”[1]外,一片安静。玛吉铲起土来简直是个人肉挖掘机。大个子看来也蛮轻松。而我呢,懒洋洋地寻找着历史的碎片。过了半钟头,玛吉打招呼要我们休息一会儿。她已经挖出了一个两英尺深,六英尺长、五英尺宽的坑。
“最顶上那层垃圾去哪了?先前不是有看着像木头椅子的玩意儿吗?”
“那就是几块破木板。”她从坑里爬上来,“我用锤子把它们敲开,丢一边的林子里去了。”
“要换班么?”拉塞尔问。
“嗯。”玛吉用手背抹抹额头。
“我下坑。”他说。
“亨利,那你来运走烂泥,像刚刚拉塞尔做的那样,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一瞧。”
“好。”
“拉塞尔,挖的时候仔细点儿,不要错过任何边边角角。我们得让坑底一直保持水平。”玛吉说。
“明白。”他说,“嘿,今晚的啤酒呢?”没人搭理他。
一分钟以后,我们重新干起了活。我跟拉塞尔都不是头一回被玛吉骗去当苦力了,三人分工协作得十分默契。一旦开工,就没人继续废话了。如果说玛吉是台人肉挖掘机,现在站在坑里的拉塞尔就是台专业的反铲挖土机,真正的铲子之神。我的思绪飘了开去,开始构思故事,背景就设置在正笼罩着我们的、影影绰绰的普鲁伊特旧公馆。就在这时,传来铲头碰到玻璃的响声。
“停!”玛吉喊道,拉塞尔停下了动作。她和我走到坑边,看到咱们的这位朋友——他身高六点五英尺——的脑袋与我们肩膀齐平。玛吉跳到他身旁,招呼我拎一盏灯笼过去。我照做的时候,拉塞尔从坑里爬了出来。我们看着玛吉蹲下身,在落铲的位置拨开泥土。
“有东西?”我问她。
“嗯。”她用手拂去污泥,举起一个棕色的啤酒瓶。酒瓶的一部分标签依然清晰可见。“施利茨牌。六十年代末,或者七十年代初的玩意,我刚刚还在想差不多该挖到这个土层了。估计当时的小青年跑来附近喝酒,空瓶子就丢在坑里。看来到那个年代,厕所已经废弃很久了。拉塞尔,你跟我换个位置,我来往外抛泥。亨利,你来挖。别在意那些瓶子,好东西还埋在至少一英尺下边嘞。”
“好东西?”我问她。
“挂盏灯笼在坑边上,这样你能看得更清楚。留点神,这里以前是厕所,等我们挖到那个土层,你会碰上夜肥的。”
“那是什么?”拉塞尔问。
“就是真正的,化作了泥土的,人们晚上的,排泄物。”
“闻起来还会像屎吗?”
“回去干活。”说完,她点着了一根烟。
我们挖出来的破酒瓶子里,至少有三打能跟爱之夏[2]挂上钩。施利茨、皮尔斯、米勒,所有我爹年轻时候喝的廉价酒牌子都能在这里找到。现在已经很晚了,温度越来越低,我的肌肉发僵,眼皮打架。拉塞尔也放弃挣扎,坐在一个牛奶箱上喝起了啤酒。那些挖上来的空瓶子被他排在身边,像是一支私人军队。只有玛吉还在用她那双手套扒泥。看到一晚上居然挖出了那么多东西,我多少有些惊讶。
“这些啤酒瓶子能卖几千?”拉塞尔问道。
“一毛没有。”她回答。
我的下一铲同样疲弱无力,但它发出了奇怪的响声。金属质地的铲头又撞上了玻璃,然而它发出的声音和刚刚的空酒瓶不太一样。玛吉立刻抬头挥手让我停下。我非常乐于听命。
“出去。”她说。
爬出坑不太容易。“我们很快就得准备一把梯子了。”我说。
她点点头,抓起一个灯笼跳了进去,单膝跪下,注视着地面,看样子,那东西就在泥土之下。
拉塞尔凑了过来。“啥玩意?”他问。
玛吉起身转向我们。她一手提着灯笼,照亮了另一只手上的东西。那是个异常漂亮的海蓝玻璃瓶,容量大概一品脱,顶上有个软木塞。
“包着瓶子的黑布一碰就烂。残片还在坑里,我们一会儿得采个样。”
“瓶子上有凸起的字。”我说。
玛吉转动瓶子,慢慢读道:“安奇尔博士的……忘忧药。”
见最后那个词她读得有些犹疑,我解释道:“那是神话传说中的药水,通过抹除记忆来让人忘记伤心往事。坡[3]在《乌鸦》里就是这么写的。”
“有点儿厉害呀,亨利。”
“亨利像维基百科,就是没啥个性。”拉塞尔说。
“比只有个性的人要好。”玛吉说,“瓶底还有些忘忧药。”
我一直没注意到,不过瓶子被她一晃,很明显有半英寸高的黑色液体在里头翻腾。“我明早上网去查查这东西。”她往边上一站,把灯笼降到膝盖的高度,“咱们挖到夜肥了。”
就算提灯灯光恍人,她脚下泥土的黑色也显而易见。那些污泥不太干燥,纹理也更加丰富。光是想一想,我就干呕了两回。玛吉说咱们是时候撤了。她在坑顶搭了几根2×4的木料,又拉来一张胶合板盖在上面。“这样就不会有倒霉蛋栽进去了。”完事后,我们拿上铲子和其他工具,返回了停车点。拉塞尔跟我想多看那瓶子两眼。
我问玛吉她觉得这瓶子历史多久了。
“可能上世纪初就丢在那儿了。”
拉塞尔把瓶子颠倒过来,那些黑色的炼金药水在里头流动。
我们熄灭提灯,爬进车子(我准备搭玛吉的Galaxie回家)时,公馆那儿突然传来了响亮的碰撞声。听声音是从楼上发出的,能看到我们挖坑的那一侧。
“咋回事?”拉塞尔离开了SUV,“你们听到没?”
正准备上车的我俩点点头。
“你们要去看看吗?”他问。
“一点儿也不他妈的想。”我说。
“可能是什么动物吧,”玛吉说,“我头一回来的时候看到附近有些浣熊,它们大概在公馆里安了家。”
“我敢说它们还叼着雪茄,穿着西装。”拉塞尔说。
等玛吉把我送到家,午夜将至。我问她要不要进来喝点啤酒,她同意了。我们从后门进了屋子。厨房灯亮着,我知道我爸还没睡。果然,客厅虽然没开灯,但电视洒下的光在不断变化。我和玛吉拿着啤酒去见了老头子。他依旧陷在他的椅子里,我们坐到了沙发上。
“看啥呢。”我问他。
他对玛吉打招呼。“看木偶片里的大螃蟹呢。”
“有意思。”玛吉说。
我们在沙发上陪坐着看了几分钟。一只巨蟹在使用它超自然力量的时候,我爸问我们:“你俩今晚去哪儿了?”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屏幕上。
“她让我跟拉塞尔去挖坑。”
“户外活动有益身心健康。”我爸说着点起一支烟。烟雾在电视机的光里打着旋缓缓上升。
“我们在挖普鲁伊特公馆的旧厕所。”她说。
老头子的注意力这下子转移了过来。他看着我们,笑道:“你们知道,我小时候那地方就没人住了,我跟几个哥们去那边野营了好几次,在后院生火、喝酒。有天晚上,我们进了房子,在里头搞破坏,砸瓶子。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反正有东西追着我们出了房子。我还记得我当时一阵狂奔,而那东西就在我们屁股后面咆哮。跑过火堆的时候,我一个叫诺斯的哥们,捡起了着火的棍子对着后面挥打。那东西尖叫起来,声音高得能刺破耳膜,然后它就不见了,只留下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这么说,你们闻到过那种味道没?”
“那东西长什么样?”玛吉问。
“我那会儿吓得半死,早忘记有没见过它了。”
“听上去跟你看的电影差不多嘛。”我说。
他眼睛睁大了一些,微笑道:“还真是这么回事。你们在坑里找到什么没?”
“一瓶有年头的药水。偏方偏得够疯。可能是廉价酒精跟鞋油的混合物。”
“有名字吗?”他问。
我刚要开口发表对忘忧药的高论,玛吉突然掐了下我的大腿。“我不记得了。”她说,然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过了一小会儿,她说自己非回家不可,于是我把她送回了车子。到门廊时,我问她为什么要掐我。
“我就知道提到那个词时你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为什么不能说?”
“看看你爸现在的模样,我实在没法听你在那边提什么能抹掉悲伤的药水。”
“为什么?”
她耸耸肩,“他待我一直很好。”
3
第二天下午下班,外边大雨倾盆。幸好我向老头子借了他的车,不用落汤鸡似的走回家。开车还有个好处:前一夜挖了那么久的坑,我的胳膊和腿还火辣辣地疼着呢。我想,既然不能在大雨里挖坑,那么今天能休息一下。但在离家还有四个街区的时候,玛吉打了我手机,说八点钟去拉塞尔的公寓房碰头。挂掉电话后,我意识到我完全可以中途退出,甩手不干。找到那个旧药水瓶确实还蛮有趣的,但也就这样。有什么理由非得让我继续下去么?心里虽然这么想,到了八点,我还是敲响了拉塞尔家的门。
阿本维尔的巨像有自己的住处,那是个宽敞的两室公寓,地处街口一家乳制品便利店的楼上。店主荣恩·科布是拉塞尔的雇主,一个退役的橄榄球球员。职业的还是大学校队的,我也不清楚,不过算小镇里的名人。就因为都是橄榄球同道中人,他帮拉塞尔申请到了奖学金,给了他暑期工作,还有一个住处。他清楚拉塞尔毕业以后就不会继续比赛,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公寓有不少让我羡慕的地方,其中最主要的,在于他的房间角落里没有一个灰白、自闭的生命一边不断制造毒云,一边大嚼各种奇谈怪事的盛宴。
拉塞尔开了门。我们走进他的起居室,靠着能俯瞰阿本维尔大街的前窗坐下。房间里的音箱开着,迪安·马丁在不断地低吟浅唱。今晚他没买啤酒,倒是搞了瓶便宜的波旁酒。我们往里头加了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破玩意味道像毒药,我每喝一口都得皱一下眉。两只小鹦鹉在我们边上飞来飞去,时不时落到拉塞尔的平头上,好像把那里当作了一个着陆垫。
“你怎么分得清哪只查尔斯,哪只苏珊?”
“苏珊更懒散。”他说。
他花了近半钟头才终于逮到了一只鹦鹉——我估摸着是苏珊——逼着它“跟我的小伙伴打声招呼”,结果鹦鹉还真说了这句话。我听得很清楚。就在这个时候,门嘎吱着打开,玛吉走了进来。她没打伞,就带了个手提包,身上湿漉漉的。
“你的车呢?”拉塞尔问她。
“我想淋淋雨。天气热起来以后,在外面淋着雨走个把钟头,感觉就像住在水底。”
拉塞尔给了她一杯恶心的波旁酒,她灌了一大口,开始进入正题。“是这样。我搜过本地和本州的财政纪录,上过另外几家房产调查网站,又去了阿本维尔图书馆找历史存档。我还想直接问一问市政,不过我担心有人因为好奇跑去公馆,结果发现咱们挖的坑。”
“你发现了什么?”
她清了清喉咙。“那地方修建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一九二三年之前,一直属于普鲁伊特和他妻子。一九二三年十二月,阿布纳·普鲁伊特,前坦布林郡地区检察官,死于头部遭枪击。子弹是从他的手枪里射出的,扣下扳机的人就是他自己。公馆如今属于银行,没人想接手。那地方离城镇太远,名声也不好。想要开发那块地方,你得把一切都推倒重来。”
“你的语气跟做口头报告的小屁孩没两样。”
“我这叫专业精神。”她说着拎起放在地上的包,摆到咖啡桌上,打开。
“昨晚上你对我们的工作一顿狂喷,”我说,“那你假期在干什么活?”
“我干的就是这个。”她说。
“你妈跟你爸给的钱?”
“他们现在跑欧洲去了,不过钱还是打过来了。”她笑了起来。
“别人的家。”拉塞尔咕哝。
“好了,不提这个,咱们言归正传。地区检察官死后,他妻子又在那里住了几年,后来就失踪了。她名叫玛尔贝——这名字真够奇怪的。”
“是吗?”拉塞尔问道,“那安奇尔博士的忘忧药呢?有资料吗?”
“哦,是的。”她说,“我还真在Google图书提供的免费老文档里找到了,那PDF读起来别提有多费劲啦。另外,eBay上也有同个款式的瓶子出售,要价七十五刀。Google页面说它是用来治疗忧郁症的偏方。我看没错。至于这个安奇尔,确有其人。他曾经住在比亚尔城广场,离这里不算太远。”
“我去过那儿。”我说。
“我也是。”拉塞尔说。
“作为一个知名心理学家,安奇尔在化学方面也有所建树。制药业刚出现不久,他就从事了这一行,干的主要是提炼草药。网上说,那个时代他也算是有头有脸。但我压根没找到能把他跟忘忧药联系起来的资料。可能那药水不过他余兴的副产品吧。”玛吉从包里掏出一打纸,一张一张地摊在桌上给拉塞尔跟我看。其中有些是网上找到的,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照片。
“安奇尔长得像圣诞老人。”拉塞尔说。
“普鲁伊特的眉毛修得真老派。”
“他们说他在法庭上就是个畜生,总是一门心思想把人往死刑上推,哪怕别人犯的罪根本没重到那份上。简直丧尽天良。”玛吉说。
“可是搞来这么多资料,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手一挥,意指所有的老照片和土地产权复印件。
“目前来看,用处不大。反正我们继续挖就是,坑里挖烂泥,坑外挖资料。”
是啊,我们一直在挖,但用着泥刀、刷子和过滤盘,速度自然慢,而且每平方英尺的烂泥都得仔细检查。玛吉带来了手锄和她称为小鹤嘴锄的工具,外加一个裹满了金属稿、刮刀和毛刷的帆布卷。没完没了地掏别人攒了好多年的大粪,这工作想想就乏味恶心。好在一周过后,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在那个炎热的夜晚,新一年的蚊子终于登台亮相。玛吉早就准备了避蚊胺,但屁用不抵。发现那个东西的人是拉塞尔。当时他在坑底一点点刨开土层,边上放着照明用的提灯。我和玛吉满头大汗地坐在牛奶箱上喝着啤酒休息。我已经打起了赤膊。
“现在就这么热了,八月不知道会是什么鬼样子。”我说。
这时坑里传来了嚷嚷声。“哎呀,哎呀,妈的。”过了一会儿,拉塞尔爬上了木梯。
“你发现什么东西了?”玛吉站起身。
我跟上她走到坑沿,拉塞尔正在那儿侧过身,就着另一盏灯的灯光研究什么东西。“看看这个。”他剥掉了沾在那东西上的一些碎土,然后摊开手。掌心上,一把精巧的大口径短口手枪赫然在目。
“一记高分,拉塞尔。”我说。
玛吉拿过手枪,凑近细看。“哇奥,这可有点值钱。”拇指拭去污泥,枪上的文字现出。“是柯尔特。”她说,“枪柄上好大一颗珍珠,加上漂亮的漩涡型雕刻。好像还是镀银的。这东西可能值个一两百。”
“所以咱们找到了一瓶忘忧药和一把枪,”我说,“剧情一目了然。”
那天晚上,轮到我第二次坑内作业时,我找到了一个没有斗柄的海泡石烟斗,它的斗钵部分雕成了一个戴着皇冠的猴头。又过了一阵,玛吉在土里发现了断裂的斗柄。她和拉塞尔决定,两个部分都归我。所以,我完全可以把烟斗清理干净修复好,拿来自己用。我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礼物。但把烟柄递给我以后,玛吉摇了摇头,“亨利,抽烟斗的尽是些废人。”
“跟抽香烟一样。”拉塞尔跟了一句。
那一夜,有更多的东西从黑土里现身。一对盘子,一个碎了,另一个只是有点缺口;一个杯子和配套的茶托,它们完好无损;生了锈收不回去的折叠式剃刀;更多的、各色各样的瓶子,有些只剩碎片,有些依旧完整;烂了一半的棕黑色假发。玛吉找到最后那件东西时,我们听到她说了声“啊,我操。”她还以为自己挖到了具尸体。
拉塞尔说那玩意其实是马鬃做的。
挖出假发后不到一个钟头,我下到坑里,机械地刷起了泥土。玛吉说我们进入了“旧日之心”。我喜欢这个词,很美。要是带着笔记本,我肯定要把它记在上头。不过她还说:“亨利,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我才不相信你能玩好铲子,老实点慢慢刷吧。”
“那多出来的泥巴怎么办?”
她返回自己的车子,带来了一个连着绳索的铁桶。“你把泥土扫进盘子,再倒进桶里。巴布科克负责把它拎上来,我来进行筛选。”
我反反复复地扫着泥土,手上拿的烂刷子跟你给房子刷漆时用的差不多。在这无聊的过程中,我做起了白日梦,想象自己正在给一个垂死的女人上腮红。随着生命终点越来越近,她变得愈发苍白,而我不得不抹上更多的红色。我的动作就这样不断重复、重复,再重复。终于回过神来时,我意识到自己放空了很久,始终在反复刷着同一个地方。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就在这个地方,柔软的表层泥土之下,隐约出现了什么东西。它给人的第一感觉,像是朝着泥土表面生长的白色杂草。我不清楚找到了什么,于是凑近了仔细瞧。那三根杂草,其实是细细的指骨。我被吓了一跳,然后才想到这可能只是浣熊的遗骸。
但发疯似的清理过后,我看到了五根完好无损的手指,然后是肱骨。那是一只小小的人手。它的其余部分依旧埋藏在夜肥层的土壤中。“是个婴儿。”我喃喃自语。
有人曾经把一个婴儿扔进厕所。我把提灯留在身后,快步爬上梯子,走到暗处,一屁股坐在一个牛奶箱上。
“亨利,你这是打算甩手不干了?”正在泥里翻翻拣拣的玛吉抬起头来。
“你们得到坑底去看看。”我说。
“看啥?”拉塞尔问道。
“得了,亨利,你就甭想搞得有多少戏剧性了,直接说吧。”她说。
“你们自己去看。但是动作得千万、千万小心。提灯还在坑下,它就在提灯暗的那一边。拿走你的帆布卷,带上所有的稿子跟刷子。”
拉塞尔和她走向挖掘坑,他在顶上扶住梯子,让玛吉爬下九英尺半的深坑。她在下边待了至少五分钟,然后发出一声鬼叫。“这他妈是什么?”这句话她重复了整整五遍,音量一次比一次轻。要是我自己有车,肯定逃走了。我宁可回到家跟老头一起看什么女巨人复仇记[4]。玛吉在下头忙活了一个钟头,而我找到她的连帽衫,从里面掏出了几支烟。
我坐在夜晚的凉风中,不断地驱赶蚊虫。嘬到第三根烟时,事情终于有了进一步发展。因为玛吉喊了拉塞尔。拉塞尔当时蹲在坑沿,伸着脖子看下面,姿势僵硬。他伸手稳住扶梯,然后侧过了身。我坐在箱子上的这个角度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于是起身向那里走去。很快,玛吉出现在了提灯灯光下,她正一点点顺着梯子往上爬,左手抱着什么东西。膝盖才到坑沿的高度,她就迫不及待把那东西放了下来。
拉塞尔接过那东西,转身走到了距离坑口和灯光一定距离的地方。尽管光线黯淡,我还是看到了他俯视着一具婴儿完整的骸骨。随后,他皱着眉瞅了我一眼:“真他妈受不了。”他说,“从我汽车后备厢里拿条毯子来。”
“你要干嘛?”我问他。
“当然是把这瘆人玩意放下。”
我照做了。与此同时,玛吉返回坑里,拿来了提灯。我们把两盏提灯放在我抱来的亮蓝色毯子左右,然后拉塞尔小心翼翼地把骸骨放在毯子中央。这具骸骨躺在那里,看起来却像在天上飞。玛吉问我:“这他妈是什么?”
“我们得报告警察。如果不那么做,麻烦就他妈大了。”
“都是一个世纪以前的死人了。”
“这不是重点。”我说。
“等等,如果告诉了警方,那我们就得另行解释怎么会跑到别人的土地上挖人厕所。这就要扯出一大堆问题了。考古学书籍里是怎么定义这种行为的,玛吉?”拉塞尔说。
玛吉没有睬他。她单膝跪下,指着骷髅的脑袋。“你们俩看到这个了没?”她左手两根手指所指之处,颅骨前额有两个角状突起。骸骨平躺在毯子上,不过玛吉轻轻扶起它的肩膀,另一只手摸了摸它的脊骨。“有凸起。”她说。
“像头小龙。”拉塞尔评论道。
“还有,”玛吉指着脊骨的末端。骨骼在那里收拢,变得短而尖,显然是一截尾巴。“那又是什么?”
4
我第一个开了口。“这也许是某个品种的猴子。”
“你听见过长角的猴子?”拉塞尔说。
“那么是某种见了鬼的超级基因突变让这家伙长得像个恶魔?”
“我对原因不感兴趣,”玛吉说,“不过我想知道它被丢进坑里的时候,究竟是死,还是活?”
“咱们把它放回去,重新埋起来,然后把这里恢复成开挖前的模样。这样能省掉所有麻烦事。”我说。
“我喜欢这个主意,”拉塞尔说,“三把铲子一起开工,几个钟头坑就填上了。”
“我倒是想先研究一番,然后再把它放回去。”玛吉说,“要是我被逮到了,绝对不会牵连出你俩的。我就是想弄个明白。”
“你准备带它回去?”我问。
“我要把它放进我的后车厢。你的毯子就借我一用了,拉斯?”
他点点头。“你真打算带着一个小恶魔的尸体满城兜风?”
“没错。”
“那你打算怎么搞清这东西的来历?”我问。
“你知道的,就是查查找找,再问问人。”
拉塞尔抱起了胳膊。“你车里塞着这么个玩意的时候,我可不会来这边挖坑。那是自找麻烦。”
“当然。”玛吉说。
“我也这么想。”我说。
“我保证,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们绝对不会受牵连的。”
我们走到她的车旁。她抱着骸骨,拉塞尔在后车厢铺开毯子。
“过火车轨道的时候慢着点,不然你就得处理一堆碎骨头了。”我说。
“好,好。”玛吉说着,把那东西放进了Galaxie。我们最后看了眼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家伙。“你俩帮忙把坑盖上,把工具带回去?”玛吉关上了后车厢。
我们说行,跟她挥手作别。她沿着土路开了出去。我跟拉塞尔正把胶合板挪到坑上,林子里突然传来了翅膀拍打的沙沙响。紧接着,提灯猛地熄灭。
“我操。”拉斯拿出手机,点开电筒app,“跟我来。”
“两盏灯笼同时他妈的灭掉。发生这种事的概率是多少?”
这些话刚刚从我嘴里冒出,头顶就传来了一阵怪响,像是有人把落叶扫过木地板。我们警觉地望着上面,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搁铲子的地方。我拿起一把平头铲,把另一把长柄尖头的给了拉塞尔。他正半蹲着,手机对着天空。不知什么东西飞过,投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阴影,然后那东西撞上了他的肩膀。我只看到拉斯栽了个跟头,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攻击了他。听那东西划过空气和撞上身体的声音,似乎挺结实,但我只看到了黑色背景里一个墨色斑点。我把拉塞尔拉了起来。
“那是什么——猫头鹰?”他和我朝前奔跑时问了我一句。
我们经过放着提灯的地方,发现它们不是熄灭了,而是不见了。明明一分钟之前,它们还在这里,现在却在手机的灯光里无迹可寻。我没心思骂“这他妈怎么搞的?”只是弯腰低头,向着SUV直冲。我们把铲子丢进了后车厢,然后钻进汽车。拉塞尔立刻发动马达,点亮头灯。
“猫头鹰,”他说,“我听说过,猫头鹰偶尔会攻击人。”
“感觉比猫头鹰要大。”
“有些猫头鹰能长很大。”
汽车头灯灯光边缘处,有东西在树梢上移动。树枝晃动着沙沙响,然后那东西就遁入了黑暗。“你看到没?”我问道。
“嗯。”
“你看到什么了?”
“不清楚。”
“我也一样。”
SUV转了个弯,开下土路。我花了几分钟时间来思考今晚发生的事。车载广播放起了某个老音乐电台,是纳京高的旧曲儿。拉塞尔静静地听着音乐,直到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看玛吉把死婴塞车里带走这事?”
“很奇怪。”
“假如她被抓了,我们能逃得脱么?”拉塞尔开着车,没答话。
“怎么了?”
“我更想知道,”他说,“提灯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洪堡大宅向南的阳台上,叼着大麻烟,怀疑昨晚挖到的到底是不是婴儿。它长得太荒唐了。也许是某种道具?但是会用在什么地方呢?我给玛吉打了个电话,想看看半天过去,她有没有发现点什么。电话没人接。我又试着想象如果这婴儿有血有肉,还穿着衣服会是什么样。从头骨的结构来看,如果它真的曾是个孩子,那么他,或者她的鼻子会很长,有点儿像狗。
晚些时候,我在角楼上重新拨了遍她的号码,依旧没人接听。于是我给她留了条短信:“小骨头有什么新消息吗?”当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她始终没有回应。眼看快要下班,我给拉塞尔挂了个电话,原来他试着联系玛吉的次数比我还多,不过结果一样。他对我说,他锻炼结束后要去玛吉那儿游泳,到时候会打电话告诉我有没见着她。
下了班我没回家,而是给老头子打了电话,告诉他得自己准备点晚饭了。他的回答有些漫不经心。只要烟够书够,他就事事不上心。镇子上的晚餐倒是不错,那家餐馆有个女服务生我挺喜欢。她在波茨坦上大学。去年圣诞节那会儿下暴雪,整个餐厅都空了,她还高高兴兴地陪着我聊了一个钟头的天。
吃饭前,我去了趟图书馆借书。借什么书其实无关紧要,只要它读起来够难,了解点皮毛以后能跟人侃个十分钟就成。那个女服务生也喜欢读书,越是深奥的越喜欢。我猜她主修哲学,对此我并不确定。但我能确定她的秀发是赤色的,前臂上还有很酷的猫头鹰纹身。就在暴雪那天,她对我展示了那些纹身。猫头鹰下面还有些小字,它们组成了羽毛的形状——“唯有黄昏将至,智慧的夜枭才会伸展其双翼。”
我一在餐馆里自己最喜欢的位置上坐下——这里能看到阿本维尔清冷的主路——桑德拉,那个服务生,便微笑着向我走来,一边从兜里掏出点菜单。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把手机贴到耳朵上,竖起一根手指,示意稍等。于是她在我正对的座位坐下。
是拉塞尔。“我到玛吉家了。”他说。
“哦?”
“侧门开着,我看了眼。里面就跟,呃,你知道的,被人翻了个底朝天,东西丢得乱七八糟。”
“遭洗劫了一样?”
“对。”
“那她人呢?”
“不知道。我朝房子里大喊,但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大,她好像听不见。”
“你不干脆进门找?”
“这么做合适吗?”
“你希望我也一道来,是吧?”
“你多久能到这里?”他问。
我对桑德拉说道歉让她久等,自己必须去帮朋友一个忙。这个时候她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书,转个向看了眼书籍。“西方的没落?”她说。
“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你知道的,那个超级悲观主义者。”
我站起身,她把书递了过来,在我接过书时笑了笑。快步穿越六个街区去玛吉家的路上,我琢磨出那笑容的意思不是“快回来,我想再见见你”,而是“你就是泡屎”。她把我当成了一个人生无望的窝囊废。
我找到了拉塞尔,他站在玛吉家大开的侧门门口。
“你咋这么慢?”他问道。
“我忙着当饭桶呢。”
他点点头,一副明白的样子。“你先进?”他朝门内指了指。
我跨入门槛,他跟了进来。屋子里散落着各种东西,看样子不像有人找东西时随手丢的,更像是遭到了蓄意破坏,或者有谁曾在里头打了一架。桌子翻倒,书籍和小装饰从书架上掉下,一盏立式台灯也横陈于地。室内一片凌乱。
“有点过分了吧?”拉塞尔说。
“你是说那狗日的音乐?没错。”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儿,麦卡特尼[5]正重复引吭高歌,喇叭声震天。我走过去关掉了音箱,然后和拉塞尔在突然降临的寂静中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少了那只老甲壳虫,周遭静得瘆人。拉塞尔在厨房里找到了玛吉的手机。他知道她的密码,查看了通话记录。我们的呼入记录都在上面,但从昨晚十二点半以后,她再未使用过手机。最后的记录显示她给城外打了个电话。
“车呢?不在车库里?”我问拉塞尔。
“恩,我去看过了。”他说。
玛吉的爸妈是有钱人,她的家很大。我们在房间里穿行,留心着反常的事物。来到客厅后,我发现这里依然井井有条,看来无论谁在搞破坏,那人终于平静了下来。然而我的紧张感越来越强,总觉得随时会有鬼魂从橱柜里蹦出来。终于,我们到了位于房子后面的玛吉卧室。
天呐,真是一团糟。怎么说呢,这里的混乱倒不是因为遭到了洗劫:书跟杂志丢得东一处西一处,衣服和其他杂物——鞋子、内裤、啤酒瓶、晚餐后留下来的泡沫塑料咖啡杯、速达菲(那是她加夜班时候最常嗑的提神药)的空包装——堆成了座座小岛。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熏人的烟味,桌面被纸张淹没。她的电脑开着,屏保程序是格兰特·伍德的《完美主义者》。
拉塞尔左右看了看,“难怪她想当个考古学家。”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遥远的砰砰声,仿佛房子有了颗跳动的心脏。我们对视一眼,浑身发僵。那噪声持续了几秒钟后消失不见,但接着又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响声,似乎有东西在叫。
“你听到没?”我问。
“她那条傻狗跑哪去了?叫‘小鸡’还是啥的那条狗?我听着像它在叫。”
“那狗名字叫闹闹。”
我们认定声音的来源在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门在房子另一端。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门口,我对拉塞尔说:“你先进。”
“凭什么是我?”
“你比我高比我大,如果有什么麻烦玩意儿,就靠你来对付了。”
“算了。不跟你计较。”他说。
我打开门,和拉塞尔朝着黑漆漆的下面瞅了一阵。“这要是在恐怖片里,我绝对不下去。”我说。
话音未落,那声音又来了。毫无疑问,的确是狗叫,但其中还夹杂着哭声。
“玛吉?”拉塞尔掏出手机,切换到手电筒模式。
我们步入黑暗。“玛吉?”我喊道。
“亨利!”我听到了她的回答。我们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前进,走进一间比我卧室还大的洗手间。洗手间后面有个带门的小凹室,她就在门后。
“玛吉,开门。是我们。”我喊道。
“我出不来,”她说,“这门反锁上了。你们得找把螺丝刀来把门撬开。”
拉塞尔把手放在我胸口,轻轻推开,然后站到我的位置上。他伸出还戴着橄榄球手套的手,抓住门把使劲一拧。锁芯发出了嘎吱的断裂声,然后门开了。
“你他妈不会在吃类固醇吧?”我问。
“当然。”他说。
门内的明亮的光线让我眼花。适应过来后,我看到玛吉坐倒在一把折叠椅上,左手拿着把九毫米口径的贝雷塔,右手抱到屁股高度的那个白色毛团,自然是闹闹。见到我们,她放下枪,松了口气。“我没想过你俩真会找来这里。”
“见鬼,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我们去搞点喝的,慢慢说。”
到了泳池边上的露天吧台,玛吉跟我坐了下来,拉塞尔则当起了调酒师。玛吉这样不安的表情我只见过一次,那时还是中学二年级,她亲眼看到了在辅导室上吊自杀的拉里·德茨。拉里是个安静、瘦弱的男孩,正在辅助她完成一个项目。而我们因为科学课老师安排的另一个小组项目,恰好路过那里。现在的玛吉和那时一样,面色苍白,控制不住地颤抖。拉斯端来几杯马提尼,每个杯子里都放了两粒用牙签串起来的橄榄。我等着玛吉,可她一直不说话。最后,我不得不先开了口。“好啦,玛吉,怎么回事?”
“昨晚从普鲁伊特那儿回来,我泡了杯咖啡,放着歌,想上网查查那些不正常的骨头是怎么回事。要是运气好,那古怪婴儿的出生登上了当时的报纸,兴许能被我查到。通过大学网络,我最早能翻阅到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地方报纸记录。可我没机会碰电脑。我去厨房倒了热水,放下手机,从冰箱里拿出奶油,这时外面传来了诡异的声音,就像在撕金属。我跑进客厅想听得更清楚些,却意识到有人就在屋顶。房子的后半段是两层的,但是你们知道,客厅只有一层。”
“我操。”拉塞尔说。
“我跑进我爸妈的卧室,拿到我妈的枪,回到客厅。闹闹在叫——她耳朵不好,可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我想,很好,不管来的是谁,都会被狗吓走。但接下来就有东西挠起了侧门,门把嘎吱响不说,那东西还使劲撞。于是我抱起闹闹开始跑。”
“跑进了地下室。”我说。
“嗯,进了里屋,关上又反锁死了门。窃贼后来从楼上进了屋子,慢慢找到了地下室。我是说,他,或者她撞着外面的门,发出让人汗毛直竖的哀鸣。我真想开枪帮他解脱。整个事情怪得不行,我快被吓尿了。”
“你说对方是窃贼。你觉得他偷走了什么东西,或者打算来偷什么东西?”我问。
“不知道。我们刚刚上楼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东西乱七八糟地散在那边,我得盘点一遍。”
5
第一轮马提尼下肚,我记起来我们应该通知警方,然而玛吉对这个主意不是很热心。
“有人擅闯了你家。”我说。
“亨利是对的,”拉斯说,“要是那个混蛋回来,你该怎么办?”
“我担心警察会发现我车子后面的骷髅。”
“我们先把它丢回普鲁伊特公馆,你再给他们打电话。”我说。
她摇摇头。“我还没研究好。”
“你这人真是倔得要死。”
“你睡觉时候最好带着枪。”拉塞尔说。
“我会让闹闹保护我的。”
“侧门坏了,谁都能进来。”
“我明早给阿尔伯特电话让他过来装个新的。”阿尔伯特和我们一个中学,他大学退学当了个木匠。
“你今晚有什么打算?”
“让你俩来保护我。”玛吉把贝雷塔从裤袋里拿出,“不行还有这个。”
“我想我们会留下来。”拉塞尔说。
第二杯马提尼还没下肚,玛吉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焦急地对我们说,昨晚那个闯进她家的贼,可能看到了我们挖出的骷髅,或者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被你提醒了,”拉塞尔说着走了过来,我往边上挪了点,给他在吧台后面留出足够的空间,“昨晚我们去把坑盖上的时候,有谁,或者有什么东西,偷走了那俩狗日的提灯。”
“你说什么?偷走提灯?”
“对。灯光突然消失了,回车子的路上我们发现灯不见了。拉斯觉得是猫头鹰干的好事。”
“还能是什么呢。”拉塞尔说。
“干他妈的猫头鹰。”玛吉说着抬起枪。闹闹在泳池边上一边绕圈,一边吠叫。
“你让我紧张。”我说。
“还有我。”拉塞尔跟了一句。玛吉把枪放在吧台上。
第三杯马提尼的作用下,玛吉说她最后打的那个电话是给她大学里一个人类学讲师的。他只是个副教授,但拥有该专业的硕士学位。另一个加分项是他对传说动物学[6]感兴趣。玛吉想把骷髅带过去让他看看。
“我感觉不是好主意。问题就出在‘传说动物学’上。”拉塞尔说。
“一个大脚怪狂热者?”我问。
“包括所有那些怪玩意儿,”她说,“尼斯湖水怪、西伯利亚猛犸、塔斯马尼亚袋狼,诸如此类。但他是个聪明人,非常聪明。”
我不知道那之后咱们又喝了多少,总之拉斯在泳池的充气筏子上睡着了,我跟玛吉则倚着两张并在一起的躺椅聊天聊入梦。我跟她说起了去吃晚饭时和桑德拉的对话。跟想象的不一样,她没有对我大加嘲笑,只是说:“我总去那家餐厅点咖啡熬夜干活,而桑德拉常常上夜班。我们是朋友。”
我想她话里有话,可我昏昏沉沉的,没有作答。过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她说:“我会跟她说,你是个好人。”那就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接下来,就是第二天早上拉斯醒来,不慎滑落水中,险些淹死时候的挣扎声。
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打电话说自己生了病暂时没法工作。换言之,既然没有游客预约,洪堡大宅闭馆一天。我怀疑没人会在乎这事,至少我不在乎。拉塞尔也请了假,科本对他说的是:“反正那些傻牛也不会去什么别的地方,明天见就是了。”我们中午出发,开车三小时到了玛吉的大学——车上有我、玛吉、拉塞尔和婴儿的骸骨。天气好极了,天空蓝得就跟车里的某张毯子一样。
车停在了城里某个肮脏街区的停车场内。打开车门就能看到差不多两英里外的大学塔楼。我们沿着林荫水泥道朝那里走去。在普鲁伊特的时代,大学建筑算得上庄严,可它们如今遭遇不佳,成了一波又一波学生,还有那些穷得响叮当的教师的住所。我们要去的那栋楼三层高,从维多利亚时代留存至今,刷得跟水槽清洁剂一个绿,墙面上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蓝色补丁。看那些残存的色块,不难推断出这楼以前的颜色。至于门廊木,它们灰不拉几的,从未被漆刷过。
我们绕到车后,在玛吉打开后车厢前四顾了一番。随着后厢盖升起,里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玛吉小心翼翼地收拢毯子四角,把它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个真的婴儿。
“希望没人看到。”拉塞尔“砰”地关上后厢盖,走上步道。
“注意,”玛吉在敲门前说,“他年纪不小了,气味像干花。除了上课,他不怎么说话。另外,他喜欢穿吊带裤。”
“我迫不及待想见见他了。”拉塞尔说。于是玛吉敲了敲门,很快,她介绍的那个老头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老人瘦得像芦柴杆,披着巨大的西装外套,胸前是带银色饰扣的领带;他的脑袋神似外星人:没有眉毛,嘴巴不过是一道直线。至于那股体味,像是鸡汤里混进了鸡屎。他嘀咕着什么,然后点了几下头,好像在决定要不要放这几人进去。我们干等了一会儿,最终他选择了放行。
玛吉在门厅对我们做了番介绍。这老头给我的第一印象其实还不错。我是说,他年纪很大了——头发像蜘蛛网一样稀稀拉拉,嘴唇也有些开裂。跟着他穿过大厅,走进房子后边的卧室时,他告诉我们这栋房子的产权属于他。“很可惜,这儿不闹鬼。”他说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几面墙上,贴满了从不同杂志、报纸上裁下来的文章。我往屋里头走了两步,看出它们写的不是大脚怪、腔棘鱼,就是蒙古死亡蠕虫。
“真是好地方。”拉塞尔说。
梅德利把我们带到了这个“神秘动物中心”的后边,展示了,呃,大概是他最得意的一些藏品。他走到一张乱糟糟的桌子前,从数不清的垃圾下面抽出一大块脏兮兮的石膏。由于重量原因,他把石膏递给我们看的时候动作有些吃力。“新鲜足迹的铸模,就在奥格登斯堡外发现的,加拿大边境。”他说。
“真厉害。”我点点头,虽然根本没看出足迹在哪里。
“好东西。”拉塞尔说。
玛吉指着一个天蛾人的塑料模型。“我看过那部电影[7]。”她说,“召唤基尔的不是天蛾人——而是他的代言人,他想帮基尔脱困。”
接下来,我们看了梅德利亲自拍摄的北美巨人骨骼照片、用过邮购订购的,据说能孵化出渡渡鸟的蛋,以及装着发黄精液(或者按他的说法,‘真正的幽灵外质’)的婴儿食品罐。终于,这堂漫长的神秘生物课结束了,我们来到了一张周围摆着几把椅子的空桌子旁。
“你显然有些相关的问题想了解,玛格丽特。”他朝玛吉抱着的毯子点点头。
玛吉倾过身,把胸前的东西轻轻放下。她揭开毯子的四角,露出我们的宝贝。“这是什么?”她坐了下来。
梅德利从夹克的内袋掏出一副眼镜,眯起眼凑近骨架时,座椅被他的腿往后推了一些。“玛格丽特,你说过要带点药草来。”
玛吉望着我。“亨利,你带着大麻烟,对吧?”
“扯这个干吗?”
“我跟教授说过要给他带点。”
“那怎么不早跟我说?”
“忘了嘛。”她尴尬地笑了笑。
我的衬衫口袋里还真有一根,我本来打算把它留到这一天结束时自己抽的。到下周发工资以前,我怕是没余钱再去搞新的来了。我点着烟,递给梅德利。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很快,桌子上升腾起一股大麻燃烧的烟雾。老头从各个角度研究起了那个婴儿,他似乎变得比刚才更有活力(其实不是很明显),更年轻(也不是很明显)了些。
“有意思。”他说。我伸出手,以为他会把烟递到我手里,但他无视了我。“你们明白,我们在做的事情实际上是违法的。如果警察找到了我,我会跟他们说,我已经要你们去自首了,样本我也会呈交上去。现在嘛,我得承认这东西很有趣。看这些角、脊椎、尾巴,还有猪鼻子,这应该是某种人类。不过让咱们从最有趣的一点开始吧。就是这具骨骼的完整性。可以说,它很完美。在那样的环境下能完美保存近百年,这种事我闻所未闻。”
“你说它是人类?”玛吉问。
“让我们先检查一下,”他说,“确定它是人骨,而不是塑料和象牙。这东西保存得太好,让我心生怀疑。”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根长长的帽针和一个廉价的打火机。他点着火,把针尖烤得红通通的,然后戳在左胫骨上的一个地方,等了几秒。放下针和打火机后,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钟表匠用的小型放大镜,贴上右眼调整了一番。他趴在桌子上,尽可能地凑近那块腿骨。
“没融化,”他说,“所以,我们可以排除大多数人造材料、树脂和蜡之类的了。在那个时代,它们已经得到了广泛使用。”他举起打火机,照亮测试区域,“骨头上有纹路和小孔,颜色也不如象牙统一。看起来是骨头。”
“所以它货真价实。”玛吉说。
“我是这么认为的。就算有人从面部结构来判断,认为它应当是某种猿猴,它的肋骨构造也否定了这一点,盆骨和手臂同样如此。当然,骨骼上尖锐的突起除外。还有,尽管它死得太早,不容易判断,但我相信他是个小男孩。估计是基因缺陷导致了他的畸形,要是他能带着这些变异活下来,那才令人称奇。”
“我听说过有些人头上长角,”玛吉说,“但那其实是病变的皮肤,不像这具骷髅,直接长在头骨上的。”
“的确很古怪,”梅德利说,“有种观点认为历史上曾经存在一种长角的人类,他们被称为闪光者[8]或者拿非利人[9]。他们从天堂降下,与女性人类发生关系。他们是巨人,后代常常头上长角。”
“你认为这个婴儿属于这种情况?”拉塞尔说。
“不。我相信他只是天生的畸形。如果他在那个时代活了下来,那很可能会加入一些畸形秀马戏团,号称是魔鬼的孩子或者其他某些差不多令人讨厌的东西。”
“你能看出他的死因吗?”玛吉问。
“看不出。除非有明显的外伤,像颅骨上的裂口或者折断的脊柱。我的专长不是分析这个。”
“那你专长什么?”她问。
“恐怕你永远不会明白的。”他说,“好了,你开价多少?”
“我们没打算卖掉它。”玛吉说。
他的表情变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最后发出的,是又慢又轻的笑。我总有种感觉,他的假牙下一秒就要掉到地上。他低下头,中指轻轻抚过小小的颅骨。“想一想,”他说,“一个赫尔之家的恶魔婴儿就摆在我们面前,这证明了那段历史。”他坐了下来,把剩下的大麻烟一口气抽完,丢掉烟屁股。依旧燃烧着的烟蒂落在地毯上,与他的脚尖一寸之隔。
“赫尔之家位于芝加哥,旨在让贫民和新移民获得教育以及其他一些重要的帮助。这个项目于1892年由两个女人,简·亚当斯和爱伦·盖茨·斯塔尔发起。顺带说一句,亚当斯后来拿到了诺贝尔和平奖。赫尔之家非常成功,几年内就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建立了分部,极大地帮助了新移民,还有无数的女性。”
“一天,三个当地妇女出现在了主馆门口,要求看一眼他们收养的恶魔婴儿。”“简·亚当斯后来在大西洋月刊的论文里说,赫尔之家里根本没有什么恶魔婴儿或者类似的东西。”但馆内暗藏畸形儿的流言还是闹得满城风雨。真相到底如何姑且不论,有差不多一个月,想看看撒旦之子的人在赫尔之家前排起了长龙。因为这事,世上多了个关于恶魔婴儿的都市传说。当然也可能本来就有类似的传说,不过被安到了赫尔之家头上。
“那个传说讲的是有个穷人的老婆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她第四次怀上以后,这个穷人骂了她,说宁可生个恶魔出来也不想再见到一个女儿。结果他的愿望成了真。也不知道记载靠不靠谱,总之人们说这个新生儿皮肤发红,长着角,能从教堂一排长椅跳到另一排,怎么抓也住不住。他满肚子坏水,想出的许多恶作剧能害死人。据说,他至今还会趴在赫尔之家二楼的窗户上向外张望。”
“可你说的这些,和眼下的情况没关系啊,乔伊。”玛吉说。
“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恶魔婴儿的存在是有先例的。除了芝加哥,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传说,一般是在穷乡僻壤,或者跟新移民有关系。不过就拿简·亚当斯这事为例,人们一般认为那不过是美国人对穷人和外国人的恐惧心理在作祟。”
“你有类似事件的记录吗?”玛吉问。
乔·梅德利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枕着头。看他半眯眼的样子,无疑在回味我的那支烟。“可能有。我得查一下。”他说,“这会花上几天时间。”
“只要查一下本州的记录就行了。”我对玛吉说,“这样可以缩小搜索范围。”
“好点子。”她说。拉塞尔表示附议,还建议说可以把范围进一步缩小到本州北部。
“如果你们决定把它卖了,请一定要告诉我。”教授说道。
“你觉得这东西能卖钱?”拉塞尔问。
“有这可能。”老人咕哝道。
“我们不会卖的。”玛吉说,“这可是一个婴儿的遗体。”她生气地站起来,开始叠拢毯子。
“对不起,”拉斯说,“因为你一直把这东西放在车里走东逛西,我都忘记它是什么了。”
我嘿嘿直乐,甚至连乔伊·梅德利也露出了虚弱的笑。他随后便完全闭上眼睛,下巴坠到胸口,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们把他留在那里,悄悄离开了房间。
藏好了婴儿骸骨,我们驱车开上了去阿本维尔的路。在这样清冷的黄昏,你似乎能嗅出夏日的变化来。
“这教授浑身的迷。”我说。
“他并不是特别想把它弄到手,是吧?”玛吉说,“他只是个有点儿酷的怪老头。”
“他看起来是个聪明人,”拉斯说,“真不敢相信他这么多年都在搞‘我希望世上存在’的狗屎玩意儿。”
“那些东西就算实际不存在,至少也挺有趣的。”她说。
“你们怎么看那个大脚怪足印?”我问。
“我感觉是一段挖下来的路而已,”拉塞尔说,“你们觉得像脚印?”
“不清楚。反正我最大的想法是,别让我知道那些幽灵外质是打哪搞来的就行。”玛吉说。
6
到了晚饭时间,车子返回了阿本维尔,我让玛吉在家门口把我放下。我爹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连瞅都没瞅我一眼。我为昨晚通宵未归一事向他道歉。
“真的?”他说,“我听到声音,还以为你回来了。”
“什么时候?”
“很晚了。我在特纳经典电影频道看禁忌星球[10]到了三点。”
“你听到什么了?”
“我在打瞌睡,感觉到了一阵冷风,然后听到你走上了楼梯。”
“你听到我进门没?”
他摇摇头。“我打算起来去卧室睡觉的,但后来肯定睡着了,因为今天醒来我还躺在这张椅子上。”
“你得从这把椅子上爬起来,”我对他说,“傻坐就是另一种烟瘾,这样下去你身上都要长蘑菇了。”
“好吧。我这周试着改变一下。”
“你想怎么改变?”
“你知道的,就是起来去周围走走。”
“呼吸点新鲜空气多好。”我说。但我几分钟后离开房间时,听到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第二天上班,我待在访客中心里漫不经心地望着华丽的天花板,心里构思着那个古怪婴儿被丢进茅坑的场景。嗯,那一定是个黑夜,还有大雨。抓着婴儿的手必须强健,符合二十年代给人的印象。至少是二十年代给我的印象。那人举着婴儿走到外屋,小东西在他手里不停地挣扎。尽管一片漆黑,我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我想知道他丢下婴儿时有没有过瞬间的犹豫。要是知道实情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做出很多推导。婴儿发出尖叫。男人把婴儿举到坑沿。就在这时候,桌子角落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在洪堡大宅工作了三个夏天,但有人打电话进来的情况还是第二次发生。我拿起听筒,听到一个女人说:“去图书馆,找到那本雏菊之书。”
“什么?”我问道,然而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我有些蒙圈,心里想的是“这他妈搞毛?”一边试着回忆对方的声音。说句老实话,我妈要我去做菜准备晚餐的时候,声音和她有点像。都有点急吼吼的,一副我不听命就会出大麻烦的架势。不过呢,电话里的人更冷静一些,说的话也更清楚。
我想起了我的前任,一个当时在阿本维尔高中读书,年纪比我大三岁的姑娘。她带着我熟悉工作时,说过偶尔会有历史爱好者或者老师打来电话,咨询与这栋房子,或者洪堡家族相关的问题。她给了我一本《洪堡传奇》,好像我真会费心读一样。可能刚刚的电话就是这么回事。那人想找出什么问题的答案,过会儿还会再打个电话过来,问问我有没有查到。只是说的话有点没头没脑。
我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圈,走进位于洪堡大宅深处的图书馆。这个地方还维持着当年大概的面貌。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斜洒进大厅。图书馆里有个已经积起了一层灰的玻璃箱,大小与棺材相当,那就是档案柜了。它的底座红木质地,箱腿雕成了狮爪的形状。我认为这东西一定上了锁,然而并没有。我从来没对这柜子产生过一丁点儿的兴趣,不过其他偶尔造访大宅的学者告诉我,洪堡家族的大部分记录都在里头——照片、书信、日记、绘画——应有尽有。
铰链的嘎吱抗议声中,我尽可能地掀开玻璃盖。柜子里的东西摆放得挺整齐,不过还是有几个文件堆塌倒在地。所见的一切都蒙上了薄薄的灰,说明想保护文档,这柜子实际上屁用不顶。我望着发黄的纸张和书籍,担心它们一碰就碎,就像包着那瓶忘忧水的黑布。好在纸张其实没脆弱到那个份上,后来我总算犯不着那么小心翼翼了。
在旧货堆里翻找花了我十分钟。我东看看儿童的涂鸦,西看看花园聚会的照片,再翻翻一些乡间马车旅行的相片,终于找到了一本书。它八乘十大小,封面上雕着几朵雏菊。我翻开书,发现它是本相册,每隔三页都贴有一张大照片,这些照片能占去书页的四分之三。我认出其中一张是在洪堡大宅正门口的台阶上拍的。当然,图像是黑白的,但很清晰。卡里克·洪堡家的一个年轻人站在画面中央。看他叼烟戴草帽的样子,就知道是那种所谓的纨绔子弟。他的身边还伴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洪堡家的小孩子们也有各自的照片,凯利、贝蒂和桑兹与自家的狗一起,在白雪覆盖的草地上摆出了拍照留念的姿势。在另一张结婚照里,玫瑰花园后面有一个熟悉的喷泉和一辆轿车,那个喷泉直到今天还在汩汩往外出水。
接下来是一张年轻女子的相片。她坐在草地中的一把椅子上,草地与外界用木栅栏相隔。尽管略有距离,依然能看清她的面容。她身穿黑裙、裹着白围巾,手端一杯饮品。她长得挺标致,只是左脸上有个小小的胎记。我大略地扫过画面,准备翻到下一张,突然瞥到了页面的下方。那行铅笔字落落大方:“玛尔贝·普鲁伊特,1919年六月”。
这么个漂亮姑娘居然是恶魔婴儿的母亲?真是难以置信。我把相册带到办公室,拷贝了照片。就在我把它放回玻璃棺材的时候,图书馆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了动静。“你好!”我喊道。没有回应。我凝神细听,依旧一片寂静。刚把玛尔贝·普鲁伊特照片的复印件对折塞进后袋,我又听见了声音——有人正在逃离大厅。希望只是游客,我惴惴不安地离开图书馆,想看个究竟。
然而搜遍了整栋楼,我谁都没发现。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坐在二楼北面卧室窗户旁的椅子上。雨水冲刷着宅邸,我则翻来覆去地研究着照片。
我认识到的第一件事情,是不该对折复印件。深深的折痕破坏了画面的完整性。至于吸引住我第二件事情,也不是她的长相,而是放在草地上她白色鞋子旁边,挨着椅子腿的梨状玻璃瓶。它和忘忧水药瓶长得很像。可能就是忘忧水,不过照片看不出颜色,所以下不了定论。整个下午,这个可能性都在我心中徘徊不去。终于,夜色降临,我离开宅邸回了家。
我给玛吉打了电话,但她不等我丢下重磅炸弹,就急吼吼地打断了我。按照她的说法,普鲁伊特公馆里有“线索”,我们要过去一趟。
“那地方都快塌了。”我说。
“还是能走进去瞅瞅的。”
“你确定要去那个两层的破楼?”
“对。”
“在那边找不到什么东西的。荒废了几十年,值钱货早没了。”
“是不是有价值,这个见仁见智。在一些人眼里一文不值的垃圾,在另一些人看来也许千金难求。”
我被她逗乐了。
“明晚天黑我来带上你。”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不给我机会告诉她照片的事。
我把照片从裤袋里摸出来展开,它褶得有些厉害,于是我把它放在桌面,又压了几本书在上头。
做完这些,我决定下楼填点肚子。出乎意料,我爸没赖在椅子上。我喊了他两嗓子,他也没答应。过道一头的浴室开着门亮着灯,但里头没人。卧室同样如此。我找遍了屋子,刚从地下室爬上来,前门突然被推开了,他拖着脚走了进来。
“你去哪儿了?”
他喘着气,眉间有汗水。“照你说的去外边逛了逛。今天走了一个街区。”
“真的?”
“我发誓。”他“砰”地一声坐倒在椅子上,伸手拿过遥控器。
第二天晚上,玛吉如约把我捎上了车。我问她拉塞尔在哪里。
“他开自己车过来。他朋友也在。”
“卢瑟?”
她点点头。“你带手电了没?”
“得充电。”我说着打开电筒。一道黯淡的光芒勉强穿过黑暗,落在车身上。
“可怜。”
因为先前的提灯失踪,拉斯带来了一个新的。我们在灯光中挤着一个牛奶箱坐下。卢瑟和拉塞尔提来了六罐装的啤酒。拉斯说如果没有喝的下肚,他就不进公馆。
“我也是。”我对他说。他递了一罐给我。
玛吉在跟卢瑟聊天,想搞清他的近况。我们上次碰到他还是在寒假。他跟拉塞尔认识有两年,俩人根本就是两个极端。卢瑟个子矮,又薄又长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了马尾。这人对体育运动没什么兴趣,连他朋友的一半都及不上。他主修数学,成绩怎么样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他Dota玩得很凶。有次我问拉塞尔他觉得卢瑟哪里好,他说:“你知道的,他很甜。”
既然啤酒咕嘟咕嘟全都下了肚,告诉卢瑟我们的小秘密也不再是什么难事了。玛吉打开Galaxie后车厢,让卢瑟也来看看那个婴儿。显然他花了一小会儿才镇定下来。我们当时也是一个样。然后他露出了微笑。“去他妈的。这肯定是假的。”
我们终于说服了他这东西是真的,接下来,又劝他跟我们一道进公馆。就在我们把队伍分成两支前——我跟卢瑟,玛吉跟拉塞尔——拉塞尔开了口:“顺便问一句,我们他妈的到底要去找什么?”
“线索。直接的,或者间接的。”玛吉说。
“证明什么的?”
我帮她解释:“玛吉认为她能找到一封信,写信人是阿布纳·普鲁伊特,信中说的是‘今早真是难熬,我把恶魔的婴儿丢进了厕所’。”
“亨利,你真是贱。”她说,“反正咱们找就是。不管发现什么都行。别忘了敲敲墙,看看有没有机关密室。”
“只怕有些机关在等着人上当。”我说。
“还有文森特·普莱斯[11]在秘道里拎着撬棍等着你们呢。”卢瑟说。
“你们仨真他妈让人心烦,”玛吉说,“亨利,你这个混蛋负责地窖。”
“操他妈的地窖。行吧,我去。”我说。我们踏上门廊,到了黑洞洞的公馆入口。我打开手电,等了一会儿。虚弱的光芒刺入屋内,勉强照亮了对面墙上的涂鸦。那是几个橙色的大字,写着“去死!!!”。门廊地板在脚下吱吱作响,霉菌气味浓得像云。我开路,拉塞尔举着提灯殿后,我们进入了公馆。怎么说呢,更像走进了浸在海底的楼房。
那个晚上,宅子里连只浣熊都没有。整个地方又空旷又安静,如同坟墓。拉塞尔举起提灯,往黑暗中投去柔和的蓝绿色光芒。客厅里没有家具,地板是实木的,壁炉中尽是碎玻璃。那是被摔碎在里面的瓶瓶罐罐。碎片数以万计,反射着点点灯光。
“如果看到有趣的涂鸦也记下来。”玛吉说,“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间留下来的。”
“那边就有一副。”我指着入口旁边,“提到了莱斯先生。你还记得他吗?”
“莱斯剪又贴[12]。”拉塞尔模仿着那个老师的语气,“我有点记不清他教我们语文还是基础办公的了。上面写了什么?”
“上面写着让他去吃屎。”
“他们说得对。”玛吉说。
卢瑟和我决定直接下地窖——越是糟糕的地方,越可能有收获。说实话,黑暗中的公馆像是腐烂了一半的利维坦,钻进它尸体的感觉烂透了,我敢打赌没人喜欢。幸运的是,卢瑟的电筒比我那支好用多了。踏着楼梯蜿蜒往下时,他问我:“我们到底该找什么?”
“线索。直接的或者间接的。”
“比方说?”
“这个得自己体会。”我们下到楼梯底,站在石地板上。彻底的黑暗和可能藏身其中的东西让我汗毛直竖,比得了幽闭恐惧症还难受。卢瑟看起来倒是无所谓,他点燃一支大麻烟给了我。他的电筒灯光缓缓移动,如同灯塔,照亮了石墙和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
“这里有些垃圾。”他走向一大团阴影,电筒照出那是一把旧椅子,椅面材料原本是粉色的,木质扶手做成了天鹅的形状。“这做工。”他说。
我们继续走向下一堆东西,初看上去,那是一具趴着的尸体。仔细一瞧,原来是堆积的干枯树叶。接着是几摊啤酒瓶碎片,漂亮的旧鸟笼——竹制、高大、内分三层,可惜正面是瘪了进去。我们经过了几座旧衣服堆成的小岛,谁都不想离它们太近。大衣的胳膊、裤子的裤管、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仿佛有幽灵附着。所有的东西都在腐烂,地窖里的黑暗又是如此浓密。我们找到了撑起公馆的许多立柱,但不管走了多远,卢瑟那支电筒始终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又往前走了十英尺,一个高耸的木质衣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它斜斜地倚着南墙,如同一个醉汉。衣橱华丽地让人难以置信:木刻的柳条和树叶栩栩如生,紧闭的橱门之上,几面橱镜依旧完整,而它们的正中间,一张小天使的圆脸正在往下瞅。即使蒙上了灰尘和霉菌,这个衣橱依然令人惊艳。脏兮兮的镜子倒映着我们的身影,看起来倒像是有人被困在了冰块中。
“我猜你敢打开它?”卢瑟说。
天使脸上有些东西,我们凑近看了看,发现他的太阳穴上长着小小的角。“我猜你敢打开它。”我说。
“说敢就敢。”卢瑟前踏一步,握住两个玻璃门把。这时候,我听到背后远远地传来了声音。是拉塞尔。我回过头大喊,叫他们在楼梯上等着,我们这就回来。我不确定他有没听到。玛吉也喊了些什么,她好像在阁楼里有了发现。我回过头时,卢瑟已拉开橱门,快步走到一旁举起了手电。灯光晃过,衣橱里有东西在动,我们被吓了一跳。我猜那其实是种披着黑毛皮的动物——比方说黑猫或者巨型臭鼬。然而等眼睛稍微适应了点光线,我看到一个不是女人,又形似女人的东西。她坐在橱柜中,膝盖并拢于胸前。我甚至觉得我听到了她的啜泣。然而,我的心脏刚刚跳动了一下,她便变成了一团黑色的烟。烟雾打着旋,模糊了她本来的轮廓,又飞快地重新聚合在一起。
接着,雾气弥漫开来,她离开了衣橱,伸出道道蜷曲复又舒展的触须,犹如地下出现了一个缓慢移动的尘暴。我震惊得不知所措。她漂浮在半空,面容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像是雷雨天收看的电视节目。几秒后,这团烟雾消失在了虚无中。“那是什么?”卢瑟话音未落,烟雾便在他身前浮现、凝结成实体,并且对着他的胸口挥出利爪。这次,那东西不再是女人的样貌,而是某种长着角和尾巴的怪物。
卢瑟发出尖叫,我扭头就跑。没跑出多远,那东西便给了我后脑勺一记重击。我朝前倒下,掀起一阵尘埃。听着怪物像美洲豹一样在我头顶咆哮,我想自己这回是死定了。然而一秒过后,传来了一声枪响。是玛吉和拉塞尔。谢天谢地,他们没在楼梯上等。
玛吉冲过来拉我站起,我们赶到卢瑟身边,看到他仰面躺着,正痛苦地挣扎。电筒光照出了他身上的爪痕、撕开的T恤和鲜血。拉塞尔将他扶起,玛吉说她在车里有急救包。“快离开这他妈的鬼地方。”我说。
我们匆匆赶回螺旋梯,拉塞尔扶着卢瑟爬在前头,玛吉举枪殿后。即使处在这样疯狂的环境下,我还是留心到了一点:朝那怪物射击时,玛吉显然有所准备。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赶到出口,穿过了门廊。
拉塞尔在阿本维尔当过几年志愿消防员,对急救有些了解。他帮卢瑟脱下衣服,坐进Galaxie的后车厢,随后把提灯放在边上照明。待到清理完伤口,抹上了抗生素,他又从急救包里取出了绷带。包扎完毕后,他轻轻吻了吻伤员的额头。
“那个东西,”卢瑟惊魂未定,“在那里,又不在那里,然后,砰,在那里了。”看样子,在玛吉开枪之前,怪物把他揍得够呛。
“它一会儿是女鬼,一会儿是怪物,”卢瑟继续说,“它是两种东西,但混合在了一起。”
“我想我听到了它的叫声。”玛吉说。
“你确实听到了。”我说。
“在你们来之前,”卢瑟说,“它藏在衣橱里,还会哭。”
“我不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玛吉说。
“这算不算正儿八经的‘闹鬼’?”我问。
“我可不打算这么叫,”拉塞尔说,“那他妈不可能是真的。下面大概有些奇特的孢子,能让人产生幻觉。我们以为自己看到的东西,实际上不存在。”
“那卢瑟的破T恤跟伤口是怎么来的?”玛吉问。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7
回到拉塞尔的公寓,我们干了该干的事情,包括灌光那些廉价波旁酒。现在,卢瑟穿着他朋友完全不合身的大号球衣,烤起了吐司。“致热情好客的阿本维尔。”他说,“你们真是懂得怎么才能让人留下美好回忆。”
“希望你还能愿意回来帮我们。”玛吉说。
“我好像听到你说在阁楼找到了什么东西?”我问。
“没错,”拉塞尔说,“六个箱子,藏在屋檐下的暗处,里面装满了空的忘忧水药瓶。因为天花板上破了洞,地上又有水坑反光,所以才能借着月光找到。”
卢瑟想看看忘忧水药瓶长什么模样,但玛吉说她把瓶子塞汽车仪表盘边上的小柜子里了,并不想去拿。其他人也不想。
“我可以告诉你长什么样,”我说,“拉斯,你有放大镜没?”
“有啊。”他起身离开沙发,去了小厨房。
等放大镜到手,我从裤袋里摸出了那张折过的照片。我本来把它轧平了,但是那样硌得我屁股疼,就又折了起来。总之,我把照片展开放在了桌上。“你们找到的忘忧水空瓶,这张照片里也有。看,这人是玛尔贝·普鲁伊特,大约拍摄于1919年。”所有人都向着咖啡桌靠了过来,玛吉那高兴得,简直跟在圣诞树下发现了小马的小孩子一样。
“你今晚找到的?”她问。
我告诉了他们我是从那个玻璃棺材里翻出来的。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拉塞尔说,“有人给你打了电话要你找一本书,而书里恰好夹着这张照片。”
“怪透了。”我答道,“特别是那个女人下命令一样的口气。”我实话实说对方听起来有些像我妈。讲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心潮一阵起伏。玛吉绕过桌子坐到我身旁,不过她不是来安慰我的。“亨利,你他妈折了多少次,才能让照片皱成这样子?还有,你这白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是这么打算的,可你昨天电话挂太快了。”
“你对照片有什么看法么?”
“她长得有些特别。”我说。
“如果只用一个词,你们会怎么形容她?”卢瑟问道。
“她看起来很聪明。”玛吉说。
“是个有秘密的人。”拉塞尔说。
我把放大镜交给卢瑟,指指那个挨着椅子腿的玻璃瓶。他接过放大镜,凑近照片仔细瞧。然后他点点头,目光移回玛尔贝·普鲁伊特身上。“确实是那种有秘密的人。”
我们提出了几个关于玛尔贝·普鲁伊特、那个鬼一样的东西还有空药水瓶的蹩脚理论,没一个站得住脚。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之所以进行这些没营养的对话,是因为没人想认真思考我们今晚在地下室见到的东西。到了凌晨两点多,玛吉说她得送我回去,于是我们跟剩下的人说了再见。卢瑟明天也得回家,接下来几周都不会过来。
我很高兴有玛吉相伴,我可不想一个人走回家。她一定也这么认为,因为到了我家后,她问能不能在沙发上凑合一晚。我回答说当然可以。运气不错,电视是关上的,老头子也没待在他的王座里。
“我爸睡得比往常早,看来你能独占这间毒气室了。要毯子吗?”
“不用。”她说,“我已经顶不住了,沾着沙发就能睡着。”
我离开房间,准备上楼时,她在我身后说道:“你上班时候再查一下吧。显然普鲁伊特和洪堡两家人有关系。”
“成。”虽然这么回答了,我第二天并没去找。想想公馆地窖的事,我就虚得发慌。洪堡大宅的安静和清冷也无助于调整心态。我打开办公室的收音机放歌,又找了个干净、阳光充足的地方看书,时不时眺望窗外的蓝天。大约中午十二点,玛吉来了电话。
“亨利,”她说,“我现在在图书馆。今天我离开你家没多久,来了个电话。梅德利教授打的。他在翻阿本维尔上世纪二十年代记录的时候,找到了一些有趣的旧闻。你听说过暮光弃儿没有?”她问。
“没。那是什么?”
“二十年代后半段,本地发生过几起命案。全是在黄昏时候下的手。凶手始终没被找出来,警方甚至无法断定受害者是被人所杀,还是被某种动物攻击致死——比方说狼、美洲虎或者疯狗。全是无头悬案。不过,把所有案件联系起来,可以看出受害者都来自普鲁伊特家族为中心的富裕阶层。洪堡、雷顿、韦伯斯特,所有这些家族都有人死在‘暮光弃儿’手上。1927年一年,就有七个受害者。”
“它们和那具骷髅有什么联系吗?”
“我不知道。这不重要。我只是在收集资料。不过你既然这么问了,我最好顺带说一句,有些大家族的成员说,他们在黄昏时候见到了鬼,然后就发现了被撕烂的尸体。”
“我有点迷糊,”我说,“所以你的意思不是那个恶魔婴儿袭击了别人。”
“不是。”她说,“我都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我只是联想到了昨天晚上的那个东西。不过讲真的,把一个路都不会走的婴儿跟杀人犯联系起来,这有点太可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裹着尿布,从洪堡大宅门口飞也似地爬过,嘴里还滴着血的婴儿。”
“说见过鬼的人里头,包括你亲爱的贝蒂·洪堡。她的小弟弟桑兹被暮光弃儿宰了——脑袋就剩点了皮连着身体。你在档案馆找找看,也许有相关资料。”
“一下子我就多了件麻烦事出来。”
“别逼逼,”她说,“我们就要搞清楚一些事了。”
“现在可是暑假,我更愿意宅着打电动。被你使唤就跟又多打了份工一样。”
“谁叫你喜欢我的嘛,亨利。”
我违背自己的理智,离开更有安全感的办公室,去了图书馆。到时候,我得直视玛吉的眼睛,告诉她我检查了箱子里的东西。如果我说谎,她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我在玻璃棺材里翻起了这份洪堡大杂烩。箱子里乱七八糟的照片很多,大多没标明姓名和时间。除了洪堡夫妇、阿布纳和玛尔贝,我分不出谁是谁。这四个人的照片我看了不少,能确定他们熟悉彼此,不过那些照片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后来,我把相簿丢到一边,翻起了小孩子们的画。其中有一张戴着黄帽子的章鱼,是可怜的桑兹画的。
觉得折腾够了,能问心无愧地面对玛吉以后,我开始整理翻过的相簿。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本布质封面的小书,它被压在一堆纸书下面。我把它抽了出来,看到封面上印着几朵非洲紫罗兰。翻开漂亮的封面,第一页就写着贝蒂·洪堡的名字。名字下面是年份——1925。这本书是她的通信簿。
我把这本书塞进后袋,慢慢环视房间。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说,世上没人会对一个死人的,里面也全是死人的地址的通讯簿感兴趣。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对自己说。而且等我把它放还回来,那就等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回到办公室,在下班前的最后半个小时里一页页翻过通讯簿。那么多名字,我只认得其中一个。
锁上洪堡宅邸大门四十五分钟后,我坐上了拉塞尔SUV的后座。他驾驶车辆,玛吉则待在副驾驶位置。车子开到了城市一角,在骑士公园边上停下。路对面的那栋老房子,也就比梅德利教授的住所稍微好那么一点。太阳正在西下,但房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
“所以这就是她老公给了自己一枪以后,她住的地方咯?”拉塞尔说,“虽然那是1925年的事了。”
“等你们来接的时候,我上了一家地产网站,掏出19.99美元的查询费,然后查出了这房子目前仍属于玛尔贝·普鲁伊特。”玛吉说。
“她不可能还活着啊。你觉得她拍照片时候几岁?差不多三十?照片是1919年拍的,她根本连九十年代都见不着。”
“没错。”玛吉翻着那本通讯簿,“但她的女儿或者亲戚可能继承了房子。我们还是有希望跟那些人说上话的。”
“这个可能性倒是不低。”拉斯说。
“我们到底去不去敲门?”我问,“我从午饭开始就没吃过任何东西了。”
“耐心点,亨利。我们先看看谁在进出这房子,了解下谁住在这里。”
“我快饿死了。”
我们枯坐在车里,望着黑下来的房子。拉塞尔说起了他的计划:他和卢瑟计划离开校园后一起找个地方住,最好是去布鲁克林。他讲完以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下车窗。新鲜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我看到前边的人行道上,连翘树正在开花。黑夜几分钟后就要降临了。就在我打算告诉两人我现在有多饥肠辘辘的当儿,房子里传来了声音。我不太确定那是铰链还是门锁发出的嘎吱声,不过我立刻转过头望向了那里。显然,玛吉和拉塞尔也听到了。
残阳下,我似乎看到了一阵雾,沿人行道泛着涟漪离去。然后,它跳上了一棵橡树较低的树杈,接着窜上树梢,跃向另一棵树,就这样消失不见了。那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但我敢发誓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你们看到没?”我问道。
“我只听到有人开门,”拉塞说,“什么也没看见。”
“我也没。”玛吉说,“你看到了什么?”
“好像是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它爬上了树。”
他俩哈哈地嘲笑我起来。
“不怪你们,”我说,“但我觉得自己真看到了。现在你们打算去敲门了么?”
“今晚算了。”玛吉说。
“你在开玩笑?”拉塞尔说,“我们在这里傻坐半天,结果什么都不干?”
他这话说完不到一分钟,房子二楼朝向大街的房间灯亮了。我甚至怀疑自己看到了房间里有影子晃动。
“好吧,那咱们走。”玛吉说。
踏上沥青路面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轻轻地关上车门,和其他人在人行道上汇合。“你带枪了没?”我问玛吉。她温柔地拍了拍斜挎的布包,仿佛那是婴儿的面颊。
“老天保佑。”我说。
“你干嘛怂恿她?”拉塞尔说。
我们排成一线,穿过街道,走上门廊。见没有门铃,玛吉重重地敲了敲门,音量大到足以让二楼的人听见。但是屋里人没有反应。拉塞尔也敲了敲,依旧没人来开门。我走下门廊台阶,往草地上走了几步抬头看,发现楼上的灯光消失了。我把这事悄悄地告诉两人,于是玛吉走到门廊上的大窗边向内张望。
“看到什么了?”拉塞尔问她。
“没看到什么。”她说。我站在玛吉身后,越过她的肩头朝里看。似乎有一抹白色从黑暗中闪过,不过我没说话。我可不想再被他们嘲笑一顿。结果仅仅一秒过后,一张老太婆的脸突然从窗的另一边冒了出来。好像不是从边上或者哪儿走过来的,而是就这么凭空出现。玛吉被吓得尖叫起来,我险些拉了一裤裆,拉塞尔一把抓住胸口,重重地喘着气。那张脸几乎纯粹由皱纹组成:数不清的皱纹彼此交错,反复叠加。很难看出她究竟什么表情,但那眼神异常锐利。
我们像一帮小屁孩,连滚带爬地逃上SUV。回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开始嘲笑自己。“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拉塞尔说。
“那张脸不如说是个干水果。”玛吉说。
“她突然出现,跟挂在钩子上的抹布似的,”我说,“我他妈屎都吓出来了。”
“让人浑身难受。”拉塞尔说。
“这都什么鬼?”玛吉说,“一个谜接着另一个谜。”
我们怀着不安的心情吃了晚饭。运气不错,桑德拉今晚不上班。玛吉和我饭后点了咖啡,拉塞尔又叫了两个汉堡。
“要是那老太太没看到咱们就好了。”玛吉说,“这样吧,我明天白天再回去一趟,看看老太太知道些什么。”
“我可是要上班的人。”我说。
“我也是。”拉塞尔说。
“比狗屎程度的话,你俩可以称王。”说完,她丢些钱在桌上,然后离开了餐厅。
“她发火了?”
拉塞尔点点头,微笑起来:“别担心。到了明天,她肯定会打电话差我们干这干那,就跟平常一样。”
但这回拉塞尔错了。尤其对他来说,错得离谱。
第二天早上,办公室的收音机播报了那则新闻。它原本在放平克·弗洛伊德的老歌,突然开始插播“重大新闻”。新闻的前奏听着就像莫尔斯电码,我也只是半心半意地听着,注意力依旧集中在手上。我正在试着画出昨晚上见到的那个老太太的脸。就在我陷入沉思,不知道该怎么勾勒她脸上的那些皱纹时,我听到广播里说昨晚阿本维尔发生了一起命案。
我抬起头,听到广播里说受害者名叫荣恩·科布和阿丽莎·科布,是科布奶牛场的主人。今天凌晨四点,早起的监工发现科布家大门敞开着,而他们饲养的德牧伍迪在门廊被开膛剖腹。工人走进房子一个个房间查看,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厨房找到了科布太太的尸体,科布先生则丧命于饭厅。科布先生到死还握着一把尚未装完弹的霰弹枪。截至广播时为止,警方尚未确认出行凶者是人类还是野兽。
我惊呆了。我从桌上拿起手机,给拉塞尔打电话,他没接。我又给打给玛吉。她接了。
“你听到了?”她说。
“是啊,可怜的拉斯。”
“我知道。我去过他住处,但他不在。他肯定心碎了。”
对拉塞尔来说,科布夫妇比亲生父母还要亲。到中学毕业,他的父母已经或多或少地跟他断绝了来往,但科布家喜欢这个工作努力又自觉的小伙子,根本不在乎他是个同性恋。他们的死,肯定重创了拉塞尔。
“我在想要不要通知卢瑟,叫他尽快过来一趟。”玛吉说。
“别,我相信拉塞尔会告诉他的。”
“没错。我们不如等着,看他要不要帮忙。”
“我不想提到这个,”我说,“但这会不会是暮光弃儿?”
“我还没考虑过呢,你先别胡思乱想。”
接下来的几天,拉塞尔要守夜和参加葬礼,还要接受警方调查。农场的所有员工,以及和科布夫妇相熟的人都被警察询问过,拉塞尔自然也不例外。科布夫妇是本地名人,阿本维尔将为他们举行正式的悼念仪式。玛吉和我一直没法联系上拉塞尔。他从来不接电话。我们有次去找他,公寓里亮着灯,但是我们敲门等了好久,他始终没来见我们。
直到科布夫妇的葬礼,我们才终于和他搭上话。人群在葬礼之后缓缓散去,我们陪着他沿公墓道路往回走。拉塞尔跟我们道歉,说他一直没来联系咱们。玛吉拥抱了他,然后他开始哭。一个体壮如熊的男子汉居然能憔悴崩溃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伤心。卢瑟拍了拍拉塞尔的背,我则站在一旁,努力控制自己不要也流泪。
走出一小段路,拉塞尔问道:“是那狗日的东西,对吧?”
“我不想这么说,但看起来确实如此。”玛吉说。
“就是我被你们拽着去冒险时候碰上的那个怪物?”
玛吉告诉了他梅德利教授的发现。那些暮光弃儿案件。
“但那是一九二几年的事情了。”我说。
“不,”玛吉说,“这些年来,一直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乔伊·梅德利后来跟我说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在同一片地区,类似的凶杀案还有多起。警察从没把它们联系起来分析,是因为年月相隔甚远。差不多每三十年才会死上点人,而且死得也不算多,每次就两三个,不像之前一下出了七条人命。”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拉塞尔说,“但我忍不了,非得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噢,算我一个。”玛吉说,“我很害怕。科布夫妻已经因为我们死了。”
“你不能把他们的死归罪于自己,”卢瑟说,“不过,拉斯朋友的死,到底是因为你们受到了黄昏弃儿的跟踪,还是说他们只是时运不佳,恰好被它撞上,得好好考虑一下。”
“如果它跟踪了我们,为什么不把我们直接放倒?”玛吉点起了一支烟。我们沿着一座座墓碑,走到了一处喷泉。中学那会儿,我们几个人老晃到这儿来。如今,喷泉白色的油漆早已磨损,池水也污浊不堪。就像以前那样,我们坐在了喷泉的池沿上。
“你跟警察提到过弃儿什么的没?”我问拉塞尔。
“你当我傻?”他说,“就算我这么说了,他们也只会把我当笑话。想想,我怎么可能让条子相信,我们在普鲁伊特的地下室里见到了那种东西?”
8
那天晚上,我待在家里陪老头子看了食脑人。在播放又一个插入广告时,我对他说:“你懂的,这段时间少去外面散步。”
“你在说啥?我现在能绕着街区跑一圈,胸口都不带疼。我得继续锻炼。今晚,我打算试试两个街区。”
“休息一下吧,”我说,“你没听说最近发生的谋杀案?”
“牛奶场那个?”
“对。你不想在天黑以后碰上那些人吧?”
“亨利,”他说,“如果要改变生活,现在就是关键时刻。再说,就算开膛手杰克蹦出来了,也指不定谁搞死谁。”他对着空气半心半意地挥出一拳。
“你是阿本维尔的查克·维普纳[13]嘛。”
“等我拿下他,你就知道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了。”
“他们甚至不清楚杀人的是什么。也许不是人,是狼、疯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管他是什么呢。”他说着点起根烟。这时候电视又播起了吃脑子的画面,他转移了注意力,不再跟我说话。
过了一小会儿,我起身去厨房做起了肉丸意面。这是他的最爱,也是我烹饪能力的上限。肉丸是速冻的,剩下的部分嘛,就是煮开水跟加热酱料而已了,做起这些事情来我驾轻就熟。过了三十分钟,我返回客厅,发现老头子不在椅子里。我把食物放进他椅子边上的托盘,朝大厅喊了一嗓子,想知道他在不在厕所。没回答。然后,我注意到纱门开着,前门也没锁。
我走进夜色,左右张望。这条路每隔五十英尺左右就立有一盏路灯,所以两边都很清楚,但是我没看到他的身影。“该死。”我嘀咕着往西边跑去。我不知道他到底朝那里走了,也不清楚他先前说的两个街区到底是哪两个,所以随便选了个方向。我跑到一个街角,喘着气往前看。没有人。于是我又往前跑了一段,发现连着好几条街都空空荡荡。当我赶到这个街区的尽头时,不得不做出新的决定。我在路口右转,笔直向前。在前方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
朝那里冲出二十码后,我意识到自己最好改为快步走,也这么做了。我的速度比对方快,距离缩短差不多一半时,我大喊了一声“爸!”那人在一盏路灯下停住脚,转过身。原来不是我爸,是个女人。但我想,也许她碰到过我爸,能给我一点消息。于是我继续朝那里慢跑。到了更近的距离,我突然看清那个人是桑德拉。餐厅的侍应生。
看我到了跟前,她问道:“是你啊。你叫我爸?”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在找我爸。
“他长得像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
我摇摇头,笑容一定像个白痴。
“你后来怎么不来吃饭,不来跟我聊天了?”她问。
“前几天晚上去吃过一顿。”
“我现在得去上班了,不过只是个短班,半夜就结束。来喝点咖啡呗。每周的这个时候都不忙。”她朝我笑了笑,不是“你就是泡屎”的那张脸。“祝你早点找到你爸。”
“谢了。”说完,我扭头朝回走去。跟桑德拉说过几句话,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一口气跑到家里,连气都没喘一下。当然啦,老头子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大口吃着意面。“肉丸好极了!”他说。
我有些生他的气,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不出门,我也不会碰到桑德拉。我对他说,我很担心他,趁着他心软,又顺道问他要来了汽车钥匙。然后,我随便吃了些东西当晚饭,上楼洗澡剃须,接着找出些除了运动裤和破T恤之外的衣服穿戴整齐。然而,就在我打扮得衣冠楚楚准备出门时,来了个电话。玛吉打的。
“他妈的没门。”我对自己说。手机继续响了会儿,转为了语音邮件。我跳上车,点着火,但在踩下油门前还是认了怂。我打回电话给玛吉,问她到底怎么了。
“马上去餐厅。乔伊·梅德利就在我边上。他给咱们带了些武器。”
“我这就去。”该死,这事情想逃都逃不掉。我不可能偷偷在一旁跟桑德拉聊天,还不被他们看见。真是没得选。几分钟后,我在餐厅找到了一张方桌。桌的一边是玛吉,另一边是梅德利。我坐到了玛吉边上。她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们靠近。
乔伊朝前倾过身,手伸进夹克内袋,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支红纸包的大麻烟。“首先,”他把烟递给了我,“谢谢。”我惊喜地大笑起来,把它藏进衬衫口袋。
“这东西也算武器的一种,只不过攻击的目标是自己。”他说。
服务生走了过来,然而不是我想见的那一位。乔伊和玛吉开始点单,我环视四周,想找到桑德拉。大厅里客人不多,我们面前的服务生一个人就能应付过来,所以她大概在别的地方。大厅后边还有个小房间,里头有两三张桌子,但从我坐的位置看不清。当然,我只要站起身,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可我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我依旧安静地坐着,听乔伊讲话。
“好了……好了……我给你们准备了三样武器,它们都被证明过有效。”
“谁证明的?”我问。
教授眯起眼看着我。“你真想知道那些你听都没听说过的,更别提有所了解的人的名字?何况他们的事迹再怎么证明,依然难以置信,让人起疑。”
我哑口无言,看着梅德利教授从外套不同的口袋里一件一件掏出所谓的“武器”。他把它们放成一排。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糖或者盐;一袋是剪下来的草?还有一袋晒干的白米饭。玛吉和我对视一眼,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袋米,“准备着哪天碰上鬼魂婚礼时候用的?[14]”
玛吉自制力不错,她推了我一把,端正坐姿。“继续说,乔伊,我听着呢。”
乔伊不为我的嘲笑所动,从那袋草开始了介绍。袋子里装的草叶其实有四种。“这里头有五指草、牛眼菊叶、毛蕊草和款冬。你拿一些出来,抛向你的前面或者鬼魂出现的地方。它们的气味和药效会立刻混合起来,迷惑住鬼魂。逃跑时候的完美选择。”
“你要我们带着一袋子砍冬去对付差点没弄死卢瑟的怪物?”
“款冬。”教授纠正道,“第二袋东西是盐。盐可能是人类最早了解的魔法材料之一。盐在现实世界中能长存,但进入灵界就会毁坏。最后这样东西是米。长久以来,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使用它对付鬼怪。假如不慎遭遇恶鬼,你就把整袋大米撒在地上。米饭、橡实,或者其他体积小,数量却庞大的东西散落开来,鬼魂必须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完事之后才会继续作祟。就是这样。”
“鬼魂还有责任心?”我说。
“对付鬼魂的这些方法,”教授说,“出现时间远早于现代社会。经过了上千年,它们依然得以流传。”
“所以?”我说。
“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霍雷肖……[15]”
“亨利,闭嘴。”玛吉说,“那么,乔,有没有能杀死鬼怪的枪或者类似的东西?你看,我朝那东西开枪后,它就消失了。”
“更可能是被枪声吓跑,而不是子弹的功劳。你没法杀死已经死掉的东西。但你能比它更聪明。”教授说。
“行吧,”我说,“那我带着米。”我抓过那个袋子塞进口袋。
“盐我来。”玛吉说着摸过袋子。
“拉塞尔就只能拿着碎草叶了?”我问。
玛吉笑着帮我们的朋友收好了袋子。“那可怜的卢瑟就只能在边上看啦。”
“你他妈的有枪呢,”我说,“让他拿盐好了。”
她同意了。我们和乔伊又聊了一会儿,他补充了暮光弃儿谋杀案里许多令人反胃的细节——深深的切口、断裂的筋健、粉碎的骨头、被撕下的脸,诸如此类。但是,他依然不清楚是谁杀死了受害者。历史上每次出现类似的案件,警方都会最终定性为野兽袭击,毕竟他们既找不出嫌疑人,也没谁有犯罪动机。凶手总是被推定为东部美洲狮,只因为这种野兽能长到两百多磅。
后来,乔伊跟我们道别回家。他说他才参加完奥尔巴尼的神秘动物学大会,需要休息。他希望我们一获得更多的线索就与他联系。我和玛吉留了下来,给咖啡续了杯。
“天呐,我真后悔。如果不是我们,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她说。
“这个嘛,我感觉必须有人去通知警察,告诉他们怎么回事。”
“怎么开口?我们连杀死科布夫妻的是不是上次碰到的那东西都不确定。”
“我烦心透了,现在心里尽是些毛骨悚然的想法。”我说。
她站起来,问我要不要搭车同行。我告诉她我本来打算晚饭时间和桑德拉聊聊天的。
“我没见着她。”玛吉说。
“你现在要去干嘛?”
“阿尔伯特今晚过来,我要和他出去逛逛,喝点东西。”
“那个木匠?”我说。
“他可帅了。我需要分分神。”
第二天早上下楼吃饭时,老头子对我说:“我昨晚应该听你的劝。就在两街区外,他们发现有个姑娘被杀了。凶手挖走了她的眼睛和舌头。”他把报纸转了个向给我看。大标题上写着:波茨坦学生在百灵街遭谋杀。我呆住了,无法呼吸。
“你认识她?”老头子的手指敲着标题下面,报纸的折缝处。那是一张照片。桑德拉的照片。
我在早餐桌旁坐下。“不认识。”
“感觉散步不比抽烟危害小。”他说。
我洗了澡,剃了须,然而上班时候还是浑浑噩噩。昨天听乔伊说过暮光弃儿系列案件里受害者的惨状,我就不由自主地把桑德拉和那些残忍的画面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桑德拉的死完全归罪于我。整个早上,我都坐在大宅三楼起居室的窗户旁愣神,想着该怎么去警局坦白。最后楼下有个声音把我从恍惚中唤醒,亨利,有人喊道。听到这名字,我四肢发冷,动也不能动。直到他重复第四遍以后,我才听出那人是拉塞尔。
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他、玛吉和卢瑟。
走进大门时,玛吉说:“你听说桑德拉的事情了?”
我只能点点头。如果说话,我担心自己会崩溃,然后哭出声。
“别想这个了,我们去会会那个老女人吧。”拉塞尔说。
“我去锁门。”我说。
拉塞尔把车停在那栋老房子五十码外的马路对面时,现在将近下午一点。我们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
“有一点我想不通,”卢瑟说,“那东西为什么只杀害你们认识的人,却不来攻击你们。很显然你们阻止不了它。”
“我也不知道。”玛吉说,“谁跟我一起去?”
“算我一个。”拉塞尔说。自从科布夫妇死后,他一直目露凶光,一副要把什么东西往死里打的架势。也许我们得感谢卢瑟,正是因为他,拉塞尔才能一直克制住自己……至少暂时克制住了。
“操他妈的,我们应该全去。”卢瑟说。
“我们要不要留个人在车里?我是说,以防万一。”我说。
他们仨都转过来瞪着我。
“行行,我去。”
9
我们离开SUV,向老房子出发。“你懂的,如果你带着枪,我是不会介意的。”我说。
“我带了。”玛吉撩起衬衫背后,露出插在裤腰的手枪。
“你会把自己屁股打开花的。”拉塞尔说。
“我也可以把它放回车里。”
“没必要,”卢瑟说,“就这样吧。”
这栋房子孤零零地立在街角,与其他人家道路相隔。这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尤其适合小憩。轻柔的微风拂过,橡树的叶子微微颤动,但我总觉得,那是我狂跳的心脏所震动的。整栋房子死气沉沉:既看不见哪扇窗子有反光,也不见哪条窗帘泛着涟漪。我想到了古舟子咏里的一句诗:“就像一幅画中的航船,停在一幅画中的海面。”
我们排成一列,沿着石板路踏上木质门廊。每迈出一步,开裂的木头就在我们脚下嘎吱作响。玛吉敲了敲门,退开一步等待。我注意到她望着地板,双手放在背后。我喉咙发干,等着什么东西突然撕开大门冲出来,但什么也没发生。玛吉又敲了一次门,然后再一次。
“开门看看。”拉塞尔说。
她照做了。门没锁。我的心沉了下去。卢瑟看了我一眼,在玛吉和拉塞尔打开门溜进去时摇了摇头。我扭头往回望,附近的人家都看不到这里,就算能看到,大概也不会在意。我撑着门,在卢瑟身后进入屋子。
屋子里又暗又静,像是走进了古董店,那股气味则让我想到临终的祖母。门廊直通前厅,我们走到半道,玛吉突然示意拉塞尔停下,喊道:“有人吗?”我被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你他妈干嘛呢?”我低声说道。
“有人吗?”拉斯也喊了一嗓子。
我想告诉他们,我们这是私闯民宅,要被抓起来的,这个时候卢瑟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看那个。”他指着墙上的一张旧照片。相片中是个乡绅,穿着长大衣,戴了顶帽子。他的眉毛粗重,有些驼背,像亨利·詹姆斯笔下的穴居人。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普鲁伊特。
“你知道这人是谁么?”我问卢瑟。
他摇摇头。
“我认为,他就是把婴儿丢进粪坑的那个人。”
“不是吧。”他凑近照片细看。
我们还傻站在门廊里,玛吉和拉塞尔又各自喊了三四声,好像在等房子自己回应。我有种感觉,我左右两侧陈列着许多照片的墙壁,正在一点点合拢。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的神经越绷越紧。终于,拉塞尔朝前迈出脚步。
“你们觉得有人住在这里么?”玛吉说。
“有啊。那个你和亨利看到的老太太。”
“那可能是个鬼魂。”她说。
“找到厨房,”卢瑟说,“如果那里有冰箱,看一眼有没有吃的。”
他说得很有道理,然而我真不想继续深入这栋旧房子了。我们走过的地方灰尘飘扬,墙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看不清花纹。我们穿过餐厅,注意到餐桌旁放着六把椅子,一口老爷钟立在墙角,天花板上挂下肮脏不堪的枝形吊灯,地板在我们脚下呻吟。这时我闻到了一股烟味。原来是玛吉。如果我带着大麻烟,一定也会这么做。
很快,我们走进了厨房。这里就像一张国际象棋棋盘,不过棋格白绿相间,一旁立着的是旧电器——冰箱、烤炉、水槽,另一边是一张桌子,搁在敞开的窗户旁。透过窗户,我能隐约看到停在街旁的SUV。卢瑟离开我们,走向冰箱。他打开贴着银色“飞歌”标签的冰箱门,内置灯光立刻亮起,照亮了半个莴笋,一盒牛奶,数个鸡蛋和其他杂七杂八的食物。他拿起牛奶,拧开盖子闻了闻。
“新鲜的。”他说。
“我别提有多失望了。”我说。
玛吉猛嘬最后几口烟,在水槽里摁灭烟蒂。“上楼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人。”她低声说。要上楼,我们就得穿过餐厅往回走。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周围的动静,连耳朵都抽痛了起来。说不上为什么,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经过了起居室,我怀疑在早在二十年代中期,这里曾是客厅。拉塞尔手机的电筒App照出了壁炉架,架子上摆着的一口旧钟,仍在静静地滴答作响。同样在架子上的,还有一个旧忘忧水药瓶,插着一朵早已干瘪的花。
通往二层的楼梯就架设在起居室里。我注意到拉塞尔让开一步,让玛吉打头。我不怪他,毕竟玛吉不但带着枪,还抽了出来。我们鱼贯上楼。在一个队伍里,只有队末的位置比带头的更差劲,而卢瑟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我前面。周围的寂静放大了脚步声,如果楼上有人,只要不是聋子,肯定听到了我们。我越是踮起脚尖,陈旧的木楼梯就嘎吱得越厉害,我们发出的声音简直能赶上百兽奔逃。
二楼光线昏暗,像是到了傍晚。长长的走廊两端有窗户,然而它们覆盖着一直拖到地上的厚实帘布。拉塞尔和玛吉点开电筒app,带路走向离楼梯最近的一扇门。她一手举枪,一手推门。我们仨越过她肩头往里看。房间里有四柱床、柜子、梳妆台和一张凳子。所有东西都井井有条,看上去至少几年没被用过。
见玛吉准备撤回来,我压低了声问她:“你不想看看柜子里面?”
“你想你上。”她回答。不用说,我怂了。我们沿着朝向屋子正门方向的走廊,进入了右手边的第二个房间。紧闭的门后面,是一个比刚才那卧室更大的书房。手机灯光照出了满是书籍的架子,摆放着地球仪的桌子,还有皮革靠背的椅子。我有点儿好奇书架上有多少绝版书。如果有时间,我愿意拉开窗帘在这儿好好待上一阵子。这个时候,玛吉的手机突然熄灭了。“操,”她说,“没电了。”
拉塞尔的手机还有电,但他走到了房间另一头,正在检查更黑暗的角落。如果不算身后半开的门外透进的微光,那是房间里仅剩的光源,所以我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然而就在此时,房门突然大开,我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一个苍白的身影便走进了黑暗的室内。拉塞尔惊叫一声,转过身来。是那个老女人。她稀薄、干枯的头发披在肩头,脸上的皱纹不断颤动,仿佛皮肤之下是烧开的水。她双眼圆睁,我勉强读出了那个表情:恐惧。拉斯往后退去,而她跌跌撞撞地扑向他胸口。玛吉举枪瞄准。
楼下远处,门被猛地撞开,又砰地关上。老人急切地低声说:“拿上,快跑!它来了!快!”我们愣在原地,只有卢瑟举起手机咔嚓拍了张照。然后,我听到有东西开始爬楼梯,踩踏的声音一下接一下,越来越重。它好像抵达二楼,离我们不到一半路了。我记得玛吉的手机在断电以前,扫到过柜子的门,于是向那里冲过去,半路险些被一摞丢在地上的书绊倒,但还是平衡住身体,花了两秒钟到柜子跟前,拉开柜门,藏了进去。
运气还行,柜子不但够我容身,空间还有一些富余,估计原先设计用来挂大衣的。我站在黑暗中,双臂紧紧搂着自己,但我并不冷。相反,虚汗正止不住往下流。我尽量控制着呼吸,可柜子门被拉开的瞬间还是险些拉了裤子。我以为自己要命丧弃儿之手,然而那人是拉塞尔,他也在找地方藏身。“快进来!”我的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他钻进来后,我关上柜门,凝神细听。过了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房门砸在墙上咣当一声重响。
拉塞尔的手机还开着电筒模式。我朝它指了指,接着举起自己的手机,示意发短信对话。发短信前,我没忘记先把手机静音。我问他玛吉和卢瑟怎么样了,然后看着他发给我说:“玛吉在桌下。卢瑟可能离开了房间。”既然没传来惨叫,他们大概还安全。
“老太太呢?”
“不知道。她给了我一件东西。”
这时弃儿突然咆哮起来,拉斯和我立刻放下了手机。那个鬼魂,或者某种动物在书房里走过来走过去。老妇人的呻吟声中,弃儿发出另一声咆哮,紧接着书籍纷纷落地。弃儿听上去怒火中烧,它知道猎物就在附近,重重地嗅着空气。更多的东西被推翻在地,而老妇人抽泣了起来。
终于,外面的声音消失了。我怀疑暮光弃儿和老妇人都已经离开,于是把手搭在拉塞尔胳膊上,引起他的注意,随后点亮手机,示意我要开个门缝看看情况。他点点头。然而等掌心贴上柜门,我又犹豫了起来。拉塞尔倾过身,在我耳边轻轻说:“开吧。”
柜门打开了,然而不是我开的。拉塞尔举起手机,我们看到柜子前有一团打旋的烟雾。转眼之间,它就凝结起来,像是水瞬间化作冰块。也说不出那张脸更像猫还是更像狗,总之神情恶毒,嘴角还挂着涎水。它望着我们,鼻翼翕动。这时,拉塞尔像防守橄榄球那样冲了出去,他空着的手用尽全力,一拳轰在怪物鼻子上。紧跟在他身后,我也跳出了柜子。手机照明有限,接下来的事情我也没能全部看清。
借着晃动的灯光,我找到了门口。玛吉正站在那儿,举着手枪。经过身边时,她扣下了扳机。子弹出膛的巨响震得人后背发麻,耳朵失聪。我跟着拉斯一路下到楼梯底,这才扭过头。只见那黑云跟在我们仨身后,也飘了下来。我无暇他顾,直接冲出前门,跃下台阶,奔向SUV。
让人倍感欣慰的是卢瑟已经在那儿等了。他为我打开了后车门,拉塞尔跳进驾驶座,玛吉则爬上了副驾驶座。我们狂飙而去,离开街旁的速度简直像上了戴托纳[16]的赛道。开出整整三个街区后,玛吉用肩膀顶了顶拉塞尔,说了句“慢点”,他这才降下速。车子继续向前行驶,我们依旧惴惴不安。
卢瑟第一个开口:“操他妈那是什么鬼玩意儿?”他说。
“有点太疯狂了。”我的嗓音打着颤。
拉塞尔转身看着玛吉。“你开了一枪,然后呢?”
玛吉点起一根烟,打开她那侧的车窗。“子弹穿过了它,然后不知怎么着,它被吸进了对面墙上的弹孔,暂时消失了一阵。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拉塞尔摇着头。“完全不明白。”
“我理解,”她说,“这种画面你只有在动画片里才见得到。还有那个可怜的老太太,天呐。她到底怎么回事?”
“我觉得她被困在那儿了。”卢瑟说。
“我一开始还觉得她是个鬼魂。”
“她给了我一些东西。”拉塞尔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在口袋里摸索,“可能是张便签。”他要看前面的路,于是把那张撕下来的黄色破纸给了玛吉,“上面写了些啥?”
玛吉打开那张对折起来的纸。“恶魔之心。”她说。
卢瑟和我都笑了。玛吉收好纸条,转身看着后座。“你俩咋回事?那东西可是在杀人呐。”
“我知道,”我说,“只是……”
“只是太荒谬了。”拉塞尔说。
我要他们把我送回家。此时黄昏将至,而我已经玩不动了。我担心我们在老太太家里闹出的这番事,会引来那东西的报复,它可能会对我爹不利。走进家门,我给老头子做了晚饭,又跟他一起连着看了两部恐怖片。我劝他别出门锻炼,他竟然同意了,真是出人意料。除了去洗澡之外,我一直没离开过那个烟熏火燎的房间。直到他在椅子里睡着,我才走到门廊点了一支烟。但就算是大麻也没法让我高兴起来,我心里想的全是弃儿会不会趁着我不在,溜进家来把老头子给撕了。
最后,我返回室内,关上电视,安静地坐了下来。我知道手机里有封邮件,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前玛吉发过来的,可我没敢点开看。我枕着沙发扶手,蹭掉鞋,蜷起腿。我不想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我握着手机,眼皮往下直坠。转瞬之间,汹涌的睡意就要把我带进梦境的长河。
但在陷入沉眠的最后那一秒,我做出了另一个决定。我睁开眼,点开了那封该死的邮件。
10
玛吉至少嗑了三粒速达菲,灌了一大杯咖啡才写完的邮件,因为那些文字语病成堆,拼写错误不断。看得出来,这封信她也发给了拉塞尔、卢瑟跟乔伊,不知道那几人有没有咬饵。她说她刚回到家,就上网搜了“恶魔之心”。如果换个语序“恶魔的心”[17],搜索结果有上百万之多,但“恶魔之心”只能搜出七千来条。“我试着缩小搜索范围。”她在邮件里说。
她把那四个字跟其他一些相关的词语一道搜索,比如“恶魔之心”加上“普鲁伊特”。“垃圾还是成堆,”她说,“尽是三流恐怖小说、儿童奇幻游戏之类的。”后来,她换了其他能想得到的词:“玛尔贝”、“1923”、“阿本维尔”、“暮光弃儿”和“洪堡。”她开着查找功能翻了上百个搜索结果页面,始终一无所获。搞到差不多精疲力竭,她突然记起了“忘忧水”,连忙试着搜了一下。还是无用功。
最后她选择了放弃,来到泳池边上的吧台给自己倒朗姆酒。就在这时,她又记起了忘忧水,不过这一次是发明药水的人。回到电脑前,她键入“安奇尔”。砰,正中靶心。理查德·安奇尔博士1933年出过一本书,名字就叫《恶魔之心》。“因为古登堡项目,有人把它传到了网上,”她说,“我他妈简直不敢相信。第一次知道这么个人的时候,我真该多查点他的资料。”
“我打包票,老太太给拉斯的便签,说的就是这书。书里有一章讲了安奇尔亲身实践的药物治疗,我把它添加在邮件里了。去读一下。早上给我电话。”尽管困得不行,我还是读了起来。玛吉没给我古登堡的网页链接,她直接复制粘贴了那些文字。
亲爱的读者,我现在提到的,无疑是我漫长行医生涯中遇到过的最奇怪的病例。与我的许多同事一样,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获得了心理科学的学位。到了1915年,由于约翰·B.沃森开创性的工作,我们终于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那套理论推到一旁,转而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对病人行为模式的分析之中。对我们这种常常受人嘲笑和怀疑,被看作皇帝的又一件新衣的职业来说,可以不再拿梦和人们的奇思妙想当理论基础,而是采用那些看得见摸得着,常人也能理解的科学方法,是一桩大好事。我一度认为新理论完美无缺——直到我遇到了本章所提及的那个女人。从她在我这里就医以来,科学这个概念本身也变得岌岌可危。
为保护个人隐私,下文中我会用M来指代她。我们第一次相见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当时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她出身于富裕家庭,能承担起高昂的医疗费用,但鉴于病情有趣,我决定进行无偿医疗。她在母亲的陪伴下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正不住地颤抖。我以为那是一月的严寒造成的,于是嘱咐我的妻子准备热茶,把椅子摆放在壁炉前。然而,她的症状似乎无法被温暖缓解。我问她的母亲出了什么问题,她说,她的女儿被鬼缠上了。
“明白了。”我说着在病例本上记下了这点。这是个漂亮姑娘,身材娇小,棕色的短发,绿色的双眸,左颊上的一点小胎记非但没减损,反而还凸显出了她的美丽。除了精神不安定外,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十分健康。我问她们,问题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的母亲回答“一两个月以前”。但小姑娘用力地摇摇头,说:“不对。三年前的七月四日。”
“详细点。”我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那时候,爸爸、妈妈和我在市中心参加了差不多一整夜的庆祝活动。我离开他们,去找学校里的几个朋友。我喝了两杯柠檬水,半道上想小便。附近又没有厕所,于是钻进了邮局附近的灌木丛。”听到钻进灌木丛和“小便”两字,小姑娘的母亲惊呆了,她大声告诫女儿要保持淑女风范。
“夫人,”我说,“没关系的。你女儿的用词非常妥切,无需苛责。”M看着我,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似乎把我视为了朋友,“请继续,亲爱的。”
“我藏在灌木丛里,附近没有人。但我刚刚完事,正打算离开,看到有人朝这里走来。那是个男人,他用皮带牵着一条难看的狗。我不想被人看到钻出灌木丛的糗样,就停了下来想等他们离开。这时候皮带缠上了狗的后腿,于是那人对着狗叫骂。狗畏缩着,露出了可怜的表情。它的一双大眼睛像是哭泣的小孩。那狗看到了我,它眼巴巴地望着这里,好像在恳求我帮忙。那男人不停地揍它、骂它,他还……太恐怖了。它……”小女孩望着壁炉中噼啪作响的火焰,不再说话。
为了了解症结所在,我换了个角度。“那条狗长什么样?”
M陷入了沉默,眼里的泪花反射着火光,看得出她在回忆当时所见。她的母亲一直在旁边念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像是教堂里拨着念珠的忏悔者。终于,那姑娘摇着头,如梦初醒一般地说:“很丑。内瘪的鼻子,满是皱纹的前额,棕黑相间的毛。谁都会说它难看,但它真的很可怜。那男人不停地打它、打它……狗呜咽着,看得出来,它不明白它到底犯了什么错。”
“有些人就是这么残忍。”我说,“不过,它怎么导致了你现在的问题?”
“是这样,”M说,“那条可怜的狗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一开始,它就像大脑里的一个小肿块,或者埋藏在记忆里种子。后来它开始生长。我能感受到它变得越来越强。我控制不住自己,老是回忆那条狗。如果你有一颗牙齿松了,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去舔,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我怎么也忘不掉它。我一遍又一遍地看到那张又丑又可怜的狗脸往后缩,露出困惑又痛苦的表情。”
“明白了。这段回忆让你难以入眠,勉强睡着了也噩梦不断?”
“她被困扰了整个夏天。”她妈妈说。
我点点头。
“但它现在更强了。”M说,“而且变成了别的东西。”
“有意思,”我在病例本上记下,“它变成什么了?”
“一个长着角和爪子,还有尖尾的婴儿。它的后背和龙一样骨刺丛生,眼睛像猫。它看上去很吓人,但我知道,它实际上很害怕。我在脑海里安慰它,唱歌给它听。”她的母亲站在她身后,扬起眉毛,微微摇头。“它活在我的思想里,活在我的心里。”女孩说。
“有趣极了。”我说,“我猜,你希望我能帮你摆脱它?”
小姑娘盯着我。“你做不到的。”
我一直和M保持着联系,研究她的病情。即使在受聘于赫斯珀拉——它是默克公司当时主要的竞争对手——忙于制药,不再照顾其他病人之后,依然如此。M的病情不但始终存在,而且越发古怪。随着不断的成长,她对这种病症的描述和讨论也日渐理智。我应用了行为分析理论,劝她改变往常的生活方式,希望外部环境的变化能助她摆脱往日阴影。然而,即使变化真的存在,也是在往糟糕的情况发展。她心中那副残酷的景象,比以往更难摆脱,更栩栩如生。
M十七岁那年,有一天早上,我正打算离开家去办公室参加一个会议,她突然找上了门来。M只身一人,没有家长的陪同。我对她说,我们的会面可以安排到晚上,但她告诉我,为了摆脱家长,她骑着自行车过了两个镇子才到了这里。她看起来很激动,面色绯红,气喘吁吁。那可能是长途骑行导致的,但我妻子把她迎进家门,招呼她坐下了一个小时以后,她还是这副样子。
等我打理完毕,我们一起去了办公室。在点燃的炉火边上坐下没多久,她突然对我说:“看,医生。”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头顶升起了蒙蒙的烟,我连忙去拿办公室桌上的水壶。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想,她的头发一定被火给点着了。可是她拉住了我的手,于是,我惊恐万分地看着那烟雾越来越浓,在她头顶化作了五英尺高的烟柱。
“继续看。”M说。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烟柱离开她,缓缓落地,变幻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不过它并不真切,就像雾天时候提灯照出的剪影。烟雾时而凝结时而散佚,我始终看不清长相。它在房间里缓缓移动,烟雾的须卷绕转身旁,像是厚重的积雨云。然后,它转向了我们。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对科学的信仰在几乎几秒钟内就一扫而光。为了保持住理智,我不断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个魔术,骗人的伎俩。
当它回到M身边时,突然化作一个头生双角,满口尖牙,眼神邪恶、看起来实实在在的生物。它咆哮着,吠叫着向我扑来。我跌进座椅里,禁不住高声尖叫。然而待我定睛再看时,它已经消失了,只剩一缕灰烟尚未彻底消散。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那个年轻的姑娘,对我露出了微笑。
“你是第一个见到它的外人。”她说。
我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下,随后起身在房间里甩着手踱步,一边深深呼吸。等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我重新坐了下来。“那到底是什么?”我问。
“是我的一部分。”她说,“我养大了它。”
“它是纠缠你的鬼怪?”
“不,它是我的一部分。”
“你能控制它吗?”
“不能。但我看着它长大,所以了解它。它算不上聪明,但情感非常深沉强烈。”
“恕我直言,它似乎有两种形态。第一种,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长得像你,虽然是由烟雾凝成的。另一种像是动物。”
M点点头。“它由我所生,与我永远联结在一起。如果我愿意,我能看到它看到的东西。它常常离开我,以无法察觉的形态进入外界。有时候像烟雾,有时候像艳阳天下的阴影。它的实体化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会消耗我的大量体力。”
“它有意识吗?它会不会想攻击你?或者占据你?”
“正相反,它在保护我。你瞧,它对你有所怀疑,所以刚刚才会出来吓唬你。”
“好吧。那它干得可真够漂亮的。”
“它住在我的心里,把那里当作了巢穴。我想,它是我的幻想变化而成的。拜托,不要告诉我妈,我不会让她发现这个秘密的。不然她见到我得吓死。”
我点点头。“我现在会替你保密。周六咱们再见,不过你要一个人骑车来。”
她起身向我致谢。“太谢谢你了。安奇尔医生。”
“不用。”我露出微笑让她安心,虽然我实际上比她更需要别人的安慰。“再告诉我一件事。你睡着以后,它还和你保持着连接吗?我是说,它会在你做梦的时候外出游荡吗?”
“它那个时候最克制。它会给我看许多东西,包括那些漂亮的地方和漂亮的花草、动物。在我的梦里,它长着一双翅膀,能飞上树梢,甚至山巅。”
是的,亲爱的读者,你让我怎么想?我没法让自己彻底相信这不过是一个魔术,一点江湖人的小伎俩。我毕竟也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什么通灵师、心灵感应者、算命师、福克斯姐妹[18]的神奇装置,我哪个没见过?连霍迪尼[19]都站出来澄清一切魔术都不过是骗局。当然了,真正厉害的通灵术骗子(也就是狂赚傻瓜们钞票的那批人)必须连我这样的专业人士都得蒙得过去,所以我对自己的所见始终保持怀疑。但是呢,M又是如此天真无邪。最后,我对自己说,不要急于下定论,必须保持理智,采取合理的措施一步步探明真相。
M的事情,我一直没敢告诉同僚。主要是怕他们对我大加嘲笑,还有个相对次要的原因,在于只要不泄密,我就可以包揽这项研究。哪怕最后发现这是M设下的骗局,也能够为我的研究提供一些有趣的心理学观点。我设法说服了M的母亲,让她相信M和我在家庭办公室里碰面并无大碍。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得一直在父母面前保守住秘密。她干得很漂亮,简直算个奇迹。
接下来的几年,她逐渐成人,而我,一个科学的信徒,不得不承认她告诉我的一切都是真的。对于她的“病症”,我展开了缓慢而细致的研究,但佩特拉——她给那团实体烟雾起的名字——到底是什么,相比初见的那一天,我的进展依然无多。之所以用实体烟雾这个词,也是因为用来描述超自然事物的人类语言非常有限。唉,人怎么可能给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冠以合适的名字啊。那东西的存在,超越了人类的理智。我想,不是这个世界出了错,就是造物主在创造它时醉心于艺术,没费心去解释它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存在。实际上,我对它的所有了解,全是建立在她告诉我的内容之上的。
1906年的一个夏日,我和M在我家后面的花园里碰了面。那天不但风和日丽,也正是鲜花怒放的时节。M对我说,她要结婚,希望我能想个办法让她和佩特拉分离。“她知道吗?”我问。
“她现在出去了,不过无所谓,她不明白什么是背叛。”
“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问她。说来惭愧,我的第一反应有些自私,竟然担心这会对我的研究造成影响。但在深吸一口气后,我的人性又回来了。我答应帮助她。我没有立刻告诉她,我已经有了些奇怪的点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忙于制药。我想,也许有什么化学制剂能够帮上忙。
我没指望搞出什么神奇的药水,喝下去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按照设想,我给她的药一开始效果有限,离体的佩特拉只有在药效过去后,才能返回。至少这段时间里,M是属于她自己的。那之后,我也许可以把时间逐步拉长。我必须拿出一些强有力的东西来让她夺回思绪。我得承认,考虑到制药的前提是相信M告诉我的一字一句,这么做的风险很大。在开始阶段,我的目标只是她的知觉。
我选择的武器,是一种我在制药时一直考虑加入的植物种子。这种植物俗名恶魔的喇叭,只在薄暮时分开花。它还有许多名字——比如吉姆森草、地狱钟、荆棘果和恶魔草,但它最耳熟能详的叫法,是玛雅人取的“曼陀罗”。据说,食用它的种子会让人丧失方向感、精神错乱、无法辨别现实与幻想。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能让人神志不清,却没有催眠效果。
我通过蒸煮,从曼陀罗种子里提炼出了药物成分,把它和咖啡、波旁酒,以及甜味剂(其实是一大把粗糖,它们有让药水变得粘稠的功效)混在一起,调了一剂药。然后,我联系了M,要她在婚礼前的那个周六来我的办公室饮用。
那时,她已经坚定了摆脱实体烟雾的念头,非常乐意尝试这味药。等到佩特拉终于离开,她就举起那杯四盎司的深色糖浆喝了个干净。曼陀罗的效果立刻展现了出来,她瞳孔放大,心跳呼吸加速,还出了些汗。随着药物进一步吸收,这些特征也越发明显。有差不多一刻钟,我不得不站在她身旁,把她的胳膊放在椅子扶手上,免得她滑落在地。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什么,不停地颤抖,仿佛冷得不行。我开始担心这剂药的效果是不是太过强烈了。
最后,她总算靠着椅子平静了下来。有差不多两个钟头,M愣愣地望着办公室窗户,表情半梦半醒。我觉得她在发育出实体后,第一次重获安宁。这时,佩特拉回来了。那东西像是一阵尘卷,从办公室大开的门口闯入,径直接近M。但它在成长过程中,从未碰到过这样混乱的思绪,找不到归家的路。我听到它咆哮着在办公室里横冲直撞,掀飞了许多文件。后来,它数次短暂地化为实体,不但把书扫落在地,打翻窗前的椅子,还突然在我面前现形,把我撞倒在椅子里。
我起身抱头鼠窜,躲到了房间的一角。谢天谢地,M的药效逐渐过去了。她呻吟着摇了摇头。这就像一道强光,为佩特拉指明了回去的路。等M彻底清醒,我问她感想如何,她回答说,能独身一人实在妙不可言。她非常感激我,并问我能否在她下次造访时重复这样的治疗。我告诉她疗程最好每天都进行,所以她不如在家自己服药。临别时,我给了她四瓶“忘忧水”。
她继续接受治疗,并告诉我摆脱佩特拉的那几个小时,使得她的生命总算有了些意义。M的丈夫是一个富有的当地人,她向他解释了自己的病症,以及所需的治疗。他毫无怨言,只希望M能尽早好起来。但我有些担心长期饮用忘忧水所导致的副作用。因为每次见面,她都显得更憔悴疲惫。我要她暂缓治疗,直到恢复健康。到那时她才向我坦诚,她怀孕了。怀孕本身倒没什么,然而佩特拉正在改造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它钻进那孩子皮肤下、骨骼里、血液中,准备把它当作将来行走于世的载体。她承认自己增加了忘忧水(从那以后,它就变成了这种药的正式名称)的饮用量,从一天一次,变成了一天两次。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我的孩子在一起,”她说,“我和佩特拉正在争夺我的宝宝。”
编者注:可惜的是,安奇尔博士写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虽然未完成,但这个病例非常引人注目,所以我还是把它囊括在了书里。在本书所提及的二十多个病例里,这无疑是最耸人听闻的。
11
第二天是周六,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是大清早玛吉给我打来的电话,她说桑德拉将于早上十一点半安葬在市政公墓。想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难受得想吐。我们曾走得很近,但这并不是我难受的真正原因。一想到这样漂亮伶俐的可人儿,因为我们挖开了普鲁伊特公馆的往事而惨死,我就感到崩溃。我不愿承担这样的罪孽。玛吉说我们必须面对事实,我同意了。她十一点会开着Galaxie来接我,在那之前,我得做好心理准备。
葬礼悲伤而压抑,可怜姑娘的双亲悲痛欲绝,警长面露愧色,对于这桩凶杀案,警方毫无头绪。我真想把整个疯狂的故事告诉他,但那肯定无济于事。葬礼结束时,我的眼眶里满是泪水,胸膛里尽是怒火。想必玛吉也是如此。因为我们坐车离开时,她转过身对我说:“亨利,我们必须了结这事。”
我搂住她,把她拉得近了一些。“我知道。”我说,“我准备好了。”
“我们需要制定计划。”她说。
往家开的半道上,她联系了拉塞尔,问他和卢瑟能不能来碰个头。随后,她问我怎么看安奇尔那未写完的病例。“你怎么想?”她问。
“很……疯狂。”
“我知道。从一段看狗挨揍的记忆变成怪物开始,到安奇尔发明恶心的药水,再到佩特拉改造婴儿。确实疯得可以。”
“很显然,佩特拉赢了。”我说。
“对这份材料,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亨利。那些文字我看了不下五遍,外加做了笔记。”
“你打算怎么办?把它塞进瓶子里?就像阿拉丁神灯那样?”
“你带着玛尔贝·普鲁伊特的照片么?”
“实际上,这条裤子我两周没洗了。照片还在兜里。”
“真是人靠衣妆。”
我们在泳池边上汇合。拉塞尔和卢瑟告诉我们,他们没在今早的葬礼上露面,是为了避免引起警方的怀疑。拉斯已经因为科布夫妻的惨死被盘问过一遭了,他可不想再在这种场合露面,被当作潜在的犯罪嫌疑人。
我调了些威士忌酸酒,往每个斟满的杯子里放进三颗黑樱桃,然后端到了他们身边。那玩意儿酸得要死,但没人弃它们于不顾。两轮酒下肚,紧张感终于舒缓了一点,这时玛吉说:“在那东西杀死更多人之前,我们得先把干掉它。”
卢瑟说了句“是啊”,拉塞尔跟我点了点头。
随后,玛吉问卢瑟要了那天潜入旧房子时,他拍下的老太太照片。卢瑟从T恤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着相册。“你知道,我还一直没看过那照片,”他说,“没这兴致。”
玛吉问我要玛尔贝的复印照,我从裤袋里摸出来递给她,她摇着头接了过去。她把那张纸展开,在吧台上放平,旁边摆上卢瑟的手机,这样一来,她就能同时对比两张图片。“瞧,”她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注意胎记。一模一样。加上安奇尔病例史里的描述,我敢说那个女人就是玛尔贝·普鲁伊特。有人有异议吗?”
她看了眼拉塞尔。拉塞尔对任何与暮光弃儿相关的事都疑心重重,但他没有说话,显然接受了这唯一合理的结论,即玛尔贝·普鲁伊特还活着。随后玛吉更进一步,说她认为那个被安奇尔称为实体的东西,不知怎地让老太太的寿命超越了常人。“一百多年里,她和那东西一直被捆绑在一起。”
“一说这个,我就寒毛直竖。”卢瑟说。
“好吧。那我们该做些什么呢?”拉塞尔问。
“我们先等几分钟。”玛吉抬手看了看表。
“等什么?”
“等我们队伍的最后一名成员。制定计划的时候,所有人都得在场。”
“那个疯教授?”拉塞尔问。
“对。乔伊·梅德利。”她说。
“那包碎草叶和那袋子盐呢?你给拉斯和卢瑟了没?”我问。
“还没。”
“什么玩意儿?”卢瑟问。
我描述了一番我们和梅德利教授上次见面时的晚餐,玛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甚至在乔伊·梅德利本人抵达,我们从侧门迎他进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淡。老教授问我们在笑些什么,我直言不讳,说我正在告诉拉塞尔那天晚餐时他提供“武器”的事。
他捋了捋皱巴巴的领带,说了句“天地间有许多事情”,便微笑了起来。我递给了他一杯威士忌酸酒。这时候,卢瑟问我们之中有没人阅读过《恶魔之心》的序言。
“如果你读过,就会知道那本书是遗著。安奇尔遭到了杀害,究竟是谋杀,还是野生动物袭击,始终没有定论。”
“他玩火自焚了。”我说。
“佩特拉肯定察觉到它返回M体内受阻,背后有这个医生作梗。”卢瑟说,“我有一种感觉,烟雾实体的愤怒源于它遭到的背叛。它成长这么多年所蓄积的力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结果就是一场屠杀。”
“研究书上的章节,”玛吉说,“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安奇尔在《恶魔之心》里说,忘忧水可以暂时切断M和佩特拉之间的心灵链接,给玛尔贝·普鲁伊特近两小时的精神自由。那段时间里发生点什么的话,佩特拉是没办法逃回M大脑里的。换言之,那是它最脆弱的时候,是杀死它的最佳时机。”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拉塞尔说:“这计划里假设的成分太多。我的意思是,为了实施计划,我们得让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喝下四盎司的忘忧水。问题是我们上哪儿搞那么多药水,还有怎么才能让她喝下去。”
“即使真做到了这点,想干掉那东西,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鬼玩意儿连枪子都不怕,它无非是消失一下,再重新出现。”我说。
“它转化成实体后得维持几秒钟,那段时间里能遭到攻击。”
“可我们没法杀掉它啊。”
“亨利,还记得你爸跟我们说的吗?在普鲁伊特公馆喝酒,被鬼魂追那事?你还记得那东西是怎么尖叫着消失的吗?”
“等等,我爹说了个故事,你就要咱们冒生命危险,去对付一个超自然的怪物?”
她点点头。“对。用火。”她复述了一遍我爸说过的那个故事给众人听。
“我连这故事的真假都说不好。”我说。
“我相信他。”玛吉说。
“火听起来比其他的要靠谱些,”拉塞尔说,“反正已经确认了子弹不顶用。”
“那你打算怎么让它凝结起来?”我问。
“婴儿的骷髅。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它知道那骨头架子在我们手上,估计也是这个原因,才没把我们给宰了。它害怕杀了我们就永远见不到那个婴儿了。我们用骷髅把它引出来,等到他现身,就一把火点着事先洒满整个公馆的汽油。”
“哇奥,”卢瑟惊叹,“整个公馆?”
“这样才能确保它死翘翘。”玛吉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开口道。但我还没说下去,梅德利教授便向前迈了一步,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他打开包装,把里头的东西倒在吧台上。“曼陀罗种子。”他知道我想问上哪儿去搞忘忧水,“我们可以自己做。安奇尔在书里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卢瑟想知道他从哪儿搞来了这些种子。
“我的花园里就有野生的恶魔喇叭。那些玩意我除都除不光。”
“不管你要干什么,千万别用拉塞尔喜欢的波旁酒牌子。”我说。
我们在玛吉的厨房里折腾,梅德利教授则在一旁监督。尽管抽油烟机的功率开到了最大,他那身猪骚味还是很浓。待到锅内的水沸腾,我们便往里头加入了“原料”。去烟酒店买波旁酒时,卢瑟建议教授别按照原计划使用咖啡,五小时能量[20]会是个更好的替代品。
“忘忧水的气味可真是……不友善。”玛吉说。
“别说医好她了,这玩意儿没把她给呛死就算不错。”拉塞尔说。
“嗯,假如那东西真给一把火给烧了,会发生些什么?她会不会一起死掉?就跟爱伦·坡故事里写的那样,岁月终于追了上来,让她变成了一滩发臭的黑汁?”我问
“亨利,你屁话怎么比五岁时候还多?”玛吉说,“赶紧闭嘴,把洗干净的忘忧水瓶子递给我。”我们聚在一起,看她用勺子从锅里舀起汤剂,倒进放在水槽里那个一品脱大的瓶子。药剂染黑了海蓝色的玻璃,瓶口升腾起蒸汽。完成后,玛吉把一个软木塞——下午我们喝了瓶酒——摁进瓶口。“致玛尔贝·普鲁伊特。”她举起忘忧水药瓶,我、拉塞尔和卢瑟啪啪地鼓了几下掌。乔伊·梅德利点起一支红纸卷的大麻烟。这一次,他分了我一支。
那瓶棕色的药水,外加盐和米,就算是对抗暮光弃儿的一切准备了。太阳正在西下,我们坐在泳池边等候。因为今夜不开车,我有更多的时间平复紧张的心情。说实话,我不知道咱们要干的事情究竟能不能成,这计划也实在扯了点,我抽着烟心中暗想。按照计划,玛吉自愿去玛尔贝·普鲁伊特家哄老太太喝药,剩下我们四个乘拉塞尔的SUV去公馆,做准备工作。
“别忘记,”玛吉说,“我打来电话,就是说我要出发去帮你们了,但那也说明佩特拉和玛尔贝已经被分开。”
我们点点头,不过我敢说没一个人仔细想过那意味着什么。终于,时候到了。西边的天空化作一片粉红,过不了二十分钟,日头就要沉下地平线。我们打开玛吉汽车的车厢,铺上那条蓝毯子,把骸骨小心翼翼地一块块放进去裹上,搬进拉塞尔的SUV,边上堆满汽油。我总觉得那具骷髅在对我们微笑,这念头怎么甩也甩不掉。
玛吉忘了带枪,被我提醒后,她从车道跑回泳池边拿上了肩包。在她返回前,我给了她一个拥抱,接着,她拥抱了所有人,包括古怪的老乔伊。看得出来,教授的心脏都停跳了一下。等到我们上车出发,拉塞尔跟卢瑟占了SUV正副驾驶座,把后排留给了我和教授。“我、卢瑟一组,”拉斯说,“乔伊,你和亨利一组。”这个大个子通过后视镜里看着我,得意洋洋地傻笑了一下。乔伊正忙着分发装有米和盐的袋子,没有注意。
车开到去公馆的半道上,卢瑟说了句:“玛吉肯定是我见过的胆子最大的人。她居然敢去见那个一百二十七岁的老女人,还想说服她喝下那些黄水。对了,如果弃儿黄昏时候不出来怎么办?”该死,没人考虑过这问题。看样子,卢瑟也没指望我们能回答出来。车辆驶出城镇,暮色越来越浓。我的心开始猛跳,教授在我边上,放着连珠炮似的屁。
抵达公馆时天已经黑了。拉塞尔从车里拿出提灯,把电筒交到了我手里。乔伊自己带着电筒,卢瑟也是一样。我们提着汽油瓶,去了各自负责的楼层,把燃料倒在地上,还特地省了一玻璃罐下来,准备浇在地下室的衣橱上头。那个笨重的家具是整个作战行动的中心。婴儿的骸骨仍留车内,只有跟玛吉取得联系后才会取出。待到她吩咐的所有准备工作处理完毕,我们两人一组,站到地下室的南北两个出口边等待。
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和教授聊天,但是默默坐在一张缺了腿的矮沙发上,周围又一片阴森,实在过太毛骨悚然,所以我试着开了口。“你见多识广,”我说,“也许知道差不多的例子?人的想法变成实体之类的。”
“西藏有个类似的概念。佛教徒称之为图帕,意为‘思想凝成之物’,它诞生于人们的冥想之中。探险家亚历珊德拉·戴维-内尔声称她在西藏旅行时学习过相关技巧。她说,她构想了一个以福斯塔夫为原型的同伴,那个思想后来获得了一具坚实的肉身。他们同行了一段时间,但后来亚历珊德拉察觉到同伴心怀不轨,就消灭了他。”
“真的假的?”
“抬头看呐,我的朋友。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你闻所未闻。我告诉你吧,医学上有个发现,被叫作‘单边认知’,当大脑的颞叶交界处受损或者受刺激,人们就会觉得有旁人在侧,尽管实际上那里空无一人。所以说,是的,虽然文献中确实有类似的记录,但它们和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这就是麻烦的地方。”乔伊·梅德利在他那件大到不合身的夹克里摸索一番,掏出又一根大麻烟,点着。
“具体来说,什么麻烦?”
“我们要对付的东西,理论上不可能出现,但它偏偏就在那里。那么多死者都是明证。可惜想阻止悲剧继续发生不是件容易的事,没人——打个比方,警察——会听信我们的疯言疯语。有些事不亲身经历,谁都不会相信。”他递给我一根大麻烟,我知道这是个坏主意,可我需要舒缓紧张的神经。结果,我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烟就已经叼在嘴上了。
“整件事里最让我震惊的部分,”我说,“是狗主人的残忍行为居然最终导致了今天的局面。我们所遭遇的一切皆由那恶业引发。”
“很深刻的观点,先生。”乔伊轻轻捋了捋他稀疏的头发,仿佛在做拍人物照的准备。
12
我们在黑暗中胡扯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手机突然响了。突如其来的铃声吓得我屁股都离了那破沙发一寸高。我接通了电话。“你俩咋样了?”是拉塞尔。
“到目前为止,都在战战兢兢地等。”
“我们也是,好在陪着我的是卢瑟。嘿,我看到你们身后什么地方有光。”
我站起、转身。地窖西边的野地里,有一点明亮的光。
“那是什么?”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说。
“你不过去确认一下?”
“你在搞笑?”
“那可能很重要。”拉塞尔说,“你应该过去……”
“行了,行了,我去,我去。”
“记得带上你那袋子米。”
我问他有没有接到玛吉的电话,那时他已经挂断了。
教授说他要和我一起行动,于是我们向着光源步行而去。吸过大麻让我比平时更加多疑,梅德利却似乎没怎么受影响。他在黑暗中拖着脚步走,像个僵尸。公馆的地面散落碎石,路经几根建筑的立柱时,一只老鼠突然从前方窜过。我低低地惊叫了一声,梅德利竖起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噤声。
吸引着我们的光芒非常明亮,照亮了方圆十码的一片土地。当我走得够近,看清了是什么时,一股凉意立刻爬上了我的脊背。我联系了拉塞尔。“你说的光?还记得消失的提灯么?那就是其中一个。”
“操,”拉斯回答,“就是说它在这儿,而且知道我们也在这儿。”
“接下来怎么办?”
“你打过来前,玛吉刚跟我通过话,她已经上路了。她成功说服那老太婆喝下了忘忧水。另外,卢瑟正在去车上拿骷髅。咱们地下室衣橱那里见。干脆把那提灯拿来,多点照明也好。”他挂断了电话。
我愣了一小会儿,有些迷糊。最后我摇摇头,拿上了那盏提灯。“我们得快点儿,跟紧了。”虽然没跑,但我加快了步伐。梅德利教授在我后面,踮着脚一路小跑。
说实在的,这有些滑稽,因为他虽然换了姿势,却没比平时梦游似的步速快多少。不过提灯好用极了。我们现在能看清楚的,不再是电筒照亮的一小点区域,而是前面的一大块地方。在这光芒的指引下,我们走进地窖,发现卢瑟和拉塞尔已经到了衣橱边。
镶嵌玻璃的衣橱大门打开着,卢瑟正小心翼翼地把骨架放进佩特拉最初出现的位置。等到他退后一步离开,我们看到那婴儿被摆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坐姿:背靠内壁,手肘贴着膝盖,连指骨都整整齐齐,好像在对着我们比中指。
看到这一幕,我咧嘴笑了起来。拉塞尔也一样。他走到卢瑟身旁,先是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吻了他。
“你真是疯了。”卢瑟说。
“现在能放松心态,比什么都重要。”教授说。因为小跑,他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拉塞尔从运动衫口袋里掏出那瓶汽油。“所以,只要等那东西找上婴儿,我就丢过去。谁带着打火机?”
乔伊和我都表示自己带着。
“我们得来支烟,”卢瑟说,“光靠打火机,你得凑得贼他妈近,才能点着汽油。”
“我还真没想过。”拉塞尔说,“玛吉人到哪了呢?也许她能比那狗屎快一步到这里。”
说着,他掏出一团从玛吉那里拿来的芊绵线,把线的一头缠在门把上,然后关上橱门。按照他的猜想,如果我们猛地亮出骷髅,烟雾实体的注意力就会立刻转移,失去防备。他刚刚缠完线,背后传来了动静。我们转过身,发现是玛吉。她从黑暗中走出,一边说:“在玛尔贝·普鲁伊特那边的事,我回头再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
“我们还没看到它,但它就在这儿。”拉塞尔说。
“哦,我看到它从客厅升起,就冲在它前面上了楼梯。它恐怕马上到了。”
“它过来了?就现在?”我问。
“赶紧给我烟。”卢瑟说。玛吉给了他,他立刻点着。但飘上头顶的烟雾也太多了些,我们这才明白佩特拉已经到了。我僵立着,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实体,却恐惧得无法动弹。利爪划过我的面颊和胸口,我被打倒在地,感觉伤口突突地跳,然而不知怎的还是爬了起来。只见烟雾在拉塞尔身旁绕转,飞快地化为实体,用爪子横扫过他的脊背,继而给了玛吉脸上一击,接着,它转回头,又一次冲我而来。它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显然不想留什么活路。
我不太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但教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到了我身边。烟雾又一次开始在我们面前凝聚时,他伸手进夹克口袋,拿出了一个小塑料袋。等到佩特拉亮起尖牙利爪,教授已经打开了袋子口,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倒在脚边。我眼看那怪物向这里扑来,却在半途中呻吟着蹲下。它三两下就扫起了所有的米,不过梅德利已经把我拉到了一旁。
提灯早已从我手中落下。我逃到灯光外喘息,看着烟雾在其他人身旁疯狂旋转。转瞬之间,它就凝结出骨骼与血肉,袭向拉塞尔。眼看那爪子就要触到他的脸,拉塞尔猛地一膝盖顶在佩特拉腹部,那怪物顿时砰地化作了烟雾。拉塞尔随即在地上搜寻,几秒钟后找到了芊绵线的线头。他扯了下,发现松垮垮的,原来绑在门把上的另一头不知何时已松脱。“操。”他说着摸出盐袋。这时,佩特拉在暗中重新化作实体,朝他扑去。拉塞尔把袋子里的东西泼向怪物,但真正救了他一命的,不是那些盐,而是卢瑟。原来他偷偷地摸到衣橱边,拉开了橱门。
只见那怪物化作烟雾,又缓缓变为女人的形态,向着衣橱伸出手。她的脸、她的手、她的指尖,不断地溶解又凝结。我知道接下来大家做了什么,但一切发生得太快。
拉塞尔拧开了汽油罐的盖子;玛吉,尽管脸上才挨了一记,香烟依然在手;烟雾实体飘向衣橱,他们绕到了它背后。从我的位置,透过飘渺的烟雾,能看到衣橱里的婴儿骸骨,听到佩特拉发出的瘆人哀鸣。
它长出了双角和尾巴,俯身进入衣橱,双手抱起婴儿的遗骸,接着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个时候,梅德利压着嗓子,用最大的力气在我背后喊:“就是现在!”
拉塞尔泼出汽油,浇湿了那怪物,然而没等玛吉丢出香烟,佩特拉便转过身,用没抱着婴儿的那只手重殴了她。玛吉倒在地上,这一次,香烟脱手而出,滚过地面。我的心沉了下去。但乔伊·梅德利推了我一把,“去点火。”他在我耳旁轻语。
我喘着气跑向前,拾起还在燃烧的烟蒂,丢向了佩特拉。它似乎没碰到那怪物,就在我以为自己失手时,火光却腾地从它背上窜起。不到一下心跳的时间里,火焰便蔓延到了它全身。高大的旧衣橱也溅上了火星,几秒之内变成了燃烧的祭坛。那怪物在火中痛苦地扭动,但它始终没有改变形态。
它宁可死去,也要抱着婴儿的骸骨。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一直担心警方会循着火灾现场的蛛丝马迹最后查到我们。关于公馆大火的新消息不断传来——发现了汽油、也许能提取出DNA的烟屁股、轮胎痕迹,接着,他们找到了一些烧焦的骨头,经过鉴定,是婴儿的。最后这则消息烂透了。我给玛吉打了电话,但她说近期最好不要联系,我们得低调做人。拉塞尔跟卢瑟也跟我断联了两周,直到一天深夜,他们带着瓶便宜的波旁酒敲开了我家大门。我们坐在黑暗的门廊里,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低语,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除了佩特拉的死。
从那一夜算起,又过了一个月,我始终没跟朋友们再见面。一天晚上,我跟我爹在电视上看到了一则消息:某个送货员发现有个老太太死在了她家床上。验尸官说老人去世了两个多礼拜,死的很平静。屏幕上的那栋房子,无疑属于玛尔贝·普鲁伊特。再之后,警方就没了动静。眼看又要开学,我想,我们大概不会被警察逮到了。
靠着新鼓起的一些勇气,有天晚上我去了玛吉家。我敲了她家侧门,但是没有回应。绕了一圈来到泳池,我发现这儿有段时间没打理了,闹闹也不在。我去吧台给自己搞了点喝的,然后坐下来掏出手机,翻了翻新邮件列表。很快,我发现有封信是玛吉写来的。她说她要趁着还有两周开学,先去欧洲见见爸妈。很遗憾,我没能和她见上面。第二天早上,拉塞尔给我发了条短信。原来他和卢瑟也离开阿本维尔,提早一个礼拜回了学校。
直到返回大学,寂寞的感觉一直在我心头萦绕不去。老头子依旧让我担心,但这个夏天他取得了不少进步,至少减了几磅脂肪,戒掉了香烟。等我离开家门,他已经能天天晚上出门一个钟头了。到了下半学期,我赶上了一场大暴雪,就是在那时,我想起了一些事。玛吉一直没有——虽然她是这么答应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她在玛尔贝·普鲁伊特家的遭遇。我控制不住自己,老是会去想那栋旧屋子里,老人,还有她思想所生出的怪物,在他们共生的最后几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第二年五月,离毕业就几个礼拜的当儿,我接到了玛吉的电话。我还记得那是个清冷的早晨,当时我正在学校自助餐厅吃早餐。
“我刚跟拉塞尔还有卢瑟通过话。”玛吉说。
“你在哪儿?”
“在考古现场呢,具体地点就别问了。”
“最近过得咋样?”
“棒极了我跟你说,我喜欢干这事。嘿,你和拉塞尔最近联系过没?”
“差不多半年没说话了吧。”
“他跟卢瑟辍学搬去了布鲁克林。他们结婚了。”
“什么?这俩小兔崽子结婚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也没通知我。”她说,“他们谁都没说。我一会儿把他们的住址发给你,你代表咱们寄点结婚礼物过去,钱我回头打给你。”
“送点什么好?”
“我也不知道。就是别人结婚时送的大路货吧。电动开罐器?滤锅?茶杯垫?你看着办。”
“我打算这个夏天过去看看他们。”我说。
“说点正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们在玛尔贝·普鲁伊特家发生的事情是吧?”
“是啊。我一直很好奇。”
“我在那边好好敲了敲门,让她知道我来了。一拿到那瓶忘忧水,她就不停地哭。玛尔贝很高兴有人愿意去打败佩特拉,让她安享死亡。她已经被关在了自己塑造的监狱里一个多世纪啦。那怪物一直在寻找它的孩子,不放她自由。但阿布纳·普鲁伊特把那孩子丢进坑的时候,玛尔贝正陷在忘忧水带来的迷境中,完全不知道托马斯——那个婴儿——去了哪儿。失去孩子的佩特拉感受到了无尽的沮丧和愤怒,由此开始了不停的杀戮。我恳求玛尔贝喝下我们自制的忘忧水,她答应了,还坦白说,虽然她的丈夫和孩子因此而死,她的大半生也毁了,但她依然对自己的造物感到深深的同情。”
整个事件在我脑中走马灯般闪过,从它的缘起,到埋没于在时间和夜肥之中,再到终结于火焰。世界上了解它真相的人,只有我们几个。“天呐。”我最后吐出两个字。
“好了,该轮到给教授打电话了。”她说,“咱们七月十五去布鲁克林,拉塞尔和卢瑟家见。我有些好东西要给你们看。”说完,电话那头就只剩下了寂静。
“玛吉。”我说。但我知道,电话已经挂了。过了一周,那俩人在布鲁克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通过短信发了过来。我心想,既然已经大学毕业,是时候翻开人生中新的一页了,不如就这样和老朋友们各奔东西吧。可是到了七月十四号的早上,我发现自己还是钻进了老头子的车,一路向南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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