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明金两军蓟门对峙与至京时间
(一)袁崇焕“遣散援军”原委
崇焕十月二十九日闻知金军破关,即传檄宁锦大军集结。十一月“初三日,而祖大寿、何可纲始相继入关。臣召镇协诸将共计之,有谓径赴援遵者,有谓往捣中坚者。乃祖大寿则谓:‘蓟门兵脆,不足尚此。恐(金军)羸师缀蓟,而以劲兵西趋,则宗社之安危也。此时只以京师为重,须领精骑先从南取道,倍程以进,步兵陆续分附各府县,以联血脉,而屯扎蓟州,藩屏京师。京师巩固而后东向,此为万全。’臣深是其议,遂于初四日早发山海,初十日抵蓟州,计程五百里,而六日驰到”。崇焕随军幕府程本直亦云:“于十一月初十日驰至蓟州。”故十一月十三日皇太极大军进至蓟州时,袁崇焕已整军以待。
据巡关御史方大任疏报,袁军方至即小挫金军:“蓟兵无一可恃,惟有关宁可用。今督师果至,用火器已获小捷。”《国榷》卷90,十一月十二日癸巳:“建虏晨陷石门驿。袁崇焕移营城外,建虏以二百骑尝我,闻炮而退,竟日不再见一骑。”《读史方舆纪要》卷11《北直二·顺天府》:“石门镇,蓟州东六十里。今为石门镇驿。”故袁军与金军相遭遇,尚未抵进蓟州城。然《国榷》所载石门驿遭遇战误晚二日,实则当在初十日。谈迁之有此一误,是将石门驿之战与十二日马升桥之战混为一谈,见后文。此一战乃与金军前锋之遭遇,皇太极大军随后方至。
崇焕大军既先至蓟州,必抢据城而守,“蓟州山不甚险,然城郭依岩,又当孔道,设重兵守之,贼不能过”。蓟州城易守难攻,然明驻军单薄,疏于设备,“无奈兵仅千,势未壮也”。崇焕之未立即对金军发动攻击,乃因两军兵力相差悬殊。《圣武记》云皇太极大军“十余万”。金国全部牛录丁额充其量亦只六万,且不可能全部征调,当是包括随行的蒙古各部。《明史·袁崇焕传》云“我大清兵数十万”,更是夸大其词。袁部所属不过两万余人,且长途疲惫,自当持重。更主要的是,崇焕要在此阻击皇太极大军西犯。崇焕方至蓟州,即拟“入蓟城歇息士马,细侦形势,严备拨哨,力为奋截,必不令越蓟西一步。初臣虞拦截,我军未必及蓟;今及之,则宗社之灵,而我皇上如天之洪福也”。这相当于立下军令状,与朝廷的设想不谋而合。既然如此,袁崇焕何以会遣散入蓟诸路援军呢?
以下先述袁军与金军在蓟门对歭的情况,再就崇焕遣散诸军进行辨析。
据《满文老档》《清实录》,皇太极大军十一日从遵化出发,当日只行二十五里。十三日大军抵蓟州,当夜“过蓟州五里驻营”。是知初十日石门驿一战,乃金军先行部队。按程本直《白冤疏》,皇太极大军抵达蓟州次日,双方即交战:“十二日,即发前拨堵截于马升桥。十三日,敌乃尽撤遵营,横扎于蓟之东南角。林木茂密,山谷崎岖,两兵对垒,相持半日,不意宵遁而西。”马升桥一战当是皇太极对袁军实力的尝试,受挫之后,金军即撤离蓟州。皇太极不向遵化退走,反而西向,表现其高度灵活性,但无疑因石门驿、马升桥两战而慑于袁军威力,不敢犯险强攻;或担忧明援军将至,不欲与袁军于蓟门长久相持。祖大寿谓“初十日统兵入蓟,三日之内,连战皆捷”,殆以石门驿、马升桥及十三日金军撤退并言之。虽不为大捷,但金军不利则无可讳言。崇焕之未能阻截十数万金军西奔,显然是单凭所部二万余人力有不及,不全为崇焕之失。故《白冤疏》云:“安得谓崇焕驻扎蓟州,纵其入京乎?”
此时明廷所遣诸路援军何在?是否为崇焕事先遣散?事后程更生于此多有辩说:
若夫诸路援兵,岂不多多益善?然兵不练习,器不坚利,望敌即逃,徒寒军心。故分之则可以壮声援,合之未必可以作敌忾也。况夫回尤世威于昌平,陵寝巩固;退侯世禄于三河,蓟有后应。京营素不习练,易为摇撼,以满桂边兵据护京城,万一可保无虞。此崇焕千回万转之苦心也!以之罪崇焕,曰散遣援兵,不令堵截,冤哉!
谓敌越蓟入京,崇焕罪也,诚然也。谓散遣援兵而崇焕罪也,非然也。何也?蓟州三里之城也,其民素不兵也。有辽之马步万余也,又有总兵曹鸣雷之马步三千也。蓟民虽逃,犹强半于其城也。集兵而处,业嚣然也,复益之兵,则不必战敌而先自乱也。且蓟孤悬也,四外无援者也。退侯世禄于三河,去蓟六十里也,欲其驻三河以为蓟声援也;而不虞三河之不入世禄兵也。三河不入世禄兵,而世禄之兵于是乎颓然西溃也。
若夫满桂之遣也,桂,善逃者也,非善战者也,曩者锦宁之役其左券也。然桂兵差胜于诸路,令其踞都城而阵,惧京营之兵易摇撼也,所以壮根本,安人心也。此崇焕之苦心也,周虑也。而谓其罪也,非吾所能知也。
据此,崇焕似确实遣派诸路援军回守要地,侯世禄守三河,尤世威回昌平,满桂护卫京城,各有其理由,而仅保留曹鸣雷三千马步兵。但未能明确崇焕遣散诸军的时间。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侯、尤、满三镇诸援军不可能在十二、十三日之内驻扎蓟州,否则,就会与金军发生战斗,但明清双方均无任何记载。既然如此,何以会构成崇焕“罪名”,而烦程本直有此一辩?
《崇祯长编》卷28,十一月初七日戊子,巡按直隶方大任疏言:“西协副将翟从文等并昌镇总兵尤世威等见驻蓟州,兵马只5194员名。而世威等臣已檄令前进,不能专留蓟也。保定总兵曹鸣雷报到起程赴援,兵马才1500余员名耳,其途尚远。而东协原无游兵,中协自顾不暇。其余除天津外,再有何兵可调?皇上试计之,足乎?不足乎?督师兵马虽已内援,各兵亦须首尾援应。胜负俄顷,兵机难测,万一有失,应援者何兵乎?”是知翟从文、尤世威五千兵早袁崇焕三日抵蓟,然为方大任所遣回。其时保定总兵曹鸣雷尚未到达,其余援军更杳无音讯。大任身任其事,当为可信。《国榷》卷90,十一月初九日庚寅:“袁崇焕入蓟州。以故总兵朱梅、副总兵徐敷奏等守山海关;参将杨春守永平;游击满库守迁安;都司刘振华守建昌;参将邹宗武守丰润;游击蔡裕守玉田;昌平总兵尤世威仍还镇护诸陵;宣府总兵侯世禄守三河,扼其西下;保定总兵曹鸣雷、辽东总兵祖大寿驻蓟遏敌;保定总督刘策兵亦至,令还守密云。”此以崇焕入蓟州在初九日,误早一日。但将崇焕入蓟与遣散援军并系于一日则具有合理性。盖崇焕于石门驿击退金军前锋、入蓟城之后,如上引程本直所述,发现蓟州不利于大军集结,或又自信单凭关宁兵足以阻击金军,方有遣散诸援军分守后方要地的设想。即是说,若果有崇焕遣散援军,最有可能是在初十日入蓟之后和皇太极大军抵蓟之前,而必无双方大军对峙之际遣散援军之理。《国榷》于尤世威、翟从文、曹鸣雷之外,又有宣府总兵侯世禄、保定总督刘策均在遣散之列。侯世禄于上引程本直所言中可以印证,而刘策是否为崇焕遣散,尚有可疑。《崇祯长编》卷28,十一月初九日庚寅,“方大任以总兵杨国栋已驻通州,各路援兵只有袁崇焕一旅可恃,请间道亲往速催崇焕兵至。从之。”故可确定者,只有尤、翟、侯诸军是在崇焕抵蓟之前或方至之时,先后为大任和崇焕遣回,均在皇太极大军至蓟之前。至于其他援军,在皇太极大军撤离蓟州之后尚未抵达,则无所谓遣回,即崇焕有檄令调遣,亦无关乎守蓟之事。下面通过朝廷征调援军的情况加以说明。
关于皇太极大军破关为明廷得知的时间,《崇祯长编》卷27,二年十月二十七日戊寅:“大清兵至大安口。兵部尚书王洽疏言:臣先以书约督师袁崇焕,令祖大寿、赵率教伏兵邀击。今两路分入,如入无人之境,请旨严饬。”然此疏与同卷次日己卯礼部侍郎周延儒疏,从文气上看皆似事后追记。遵化距京城三百二十里,不可能当日报至京城。据戎政尚书李邦华疏:“臣等(十月)二十八日得塘报,知寇逼遵化,我师小挫。二十九日据蓟镇塘报,则又云寇开营,直奔蓟州。蓟州原无兵,复来告急。”则可信二十八日明廷已得知金军入关。《国榷》卷90,二十九日庚辰“京师闻警”,晚一日。
其后几天,明廷一面加紧联络袁崇焕在蓟州堵截,一面檄调宣府、大同、昌平、保定各路总兵、巡抚入援,保护陵京,驻扎要道。据毕自严《度支奏议》卷8《酌给京军行粮疏》:“本月(十一月)初二日准总督京营戎政李守锜、协理戎政兵部尚书李邦华手本‘为羽书猝至等事’,奉圣旨:‘京营照常操练,行粮查例量给。’手本到臣,内称‘顷有赴通、蓟防守’。”《崇祯长编》卷28,二年十一月初三日甲申:“谕刘策专责道臣许如兰严督将领分守各口,据险堵拒,以匹马不入为功。若纵入内地,以失机论。”而待十一月初七日获悉袁崇焕从山海关赴遵化途中奏疏,当即批准:“督师袁崇焕疏报入援机宜。得旨:卿部署兵将精骑五枝联络并进,蓟兵总属节制,分合剿击,一禀胜算。宁镇守御当有调度,相机进止,惟卿便宜。卿前在关忧蓟,遣兵戍防,闻警驰援,忠猷具见,朕用嘉慰。官兵已发犒赏,还鼓励立功,以膺懋赏。”崇焕奏请部署“精骑五枝联络并进”,非必谓援军齐集蓟州,而令诸路援军入蓟,很可能是兵部尚书王洽说动崇祯的决定。此即谈迁所谓:“时命崇焕不得过蓟门一步,盖先有言崇焕勾建虏,而崇焕不知也。”
《国榷》卷90,十一月初十日辛卯:“上闻援蓟各兵入城,命阁臣令兵部议营城外,联络犄角,勋戚、科道监守城门。”并见《崇祯实录》卷2同日。既谓勋戚、科道配合城外诸军防御,则指京师,即各路援兵曾一度抵达京师,但不可能俱入京城,亦不必包括全部赴蓟援军。《崇祯实录》继云:“令总兵满桂、王威、黑云龙御□,宣大总督魏云中,宣府巡抚梁廷栋、保定巡抚刘策、河南巡抚范景文、山东巡抚王建义、山西巡抚耿如杞皆入援。诏应天、凤阳、陕西、郧阳、浙江各省直巡抚俱勤王入卫。”又知满桂等九路援兵初十日尚在调遣中,其中包括刘策,其职为保定巡抚。而当日袁崇焕已至蓟州。另据《度支奏议》卷8,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具题《蓟镇援兵本色甚急疏》:“奉圣旨:‘援兵行粮已有旨,着南居益发运,随真定援兵赴蓟,依奏。还着户部即专差司官赴通,协同督发给军。’移揭到臣。案查,先准兵部咨‘为紧急夷情事’,奉圣旨:‘关宁大兵、续集镇协各兵分营,督师袁崇焕当指授方略。’”朝廷敕令虽急,无奈粮草供给难于措手,以上诸路援军十二日尚在途中,绝无可能在十三日金军撤离蓟州之前抵达。这可从现存档案中得到部分证明。十一月初七日,兵部呈稿云“所调援兵并未驰集,势急燃眉,合行再催”。初十日,宣、大、山西三镇援军“已将到蓟”。实则迟至十二日,宣、大两总兵侯世禄、满桂方从本镇启程。是知十三日金军撤离蓟州时,侯、满二镇尚在赴蓟途中,与袁崇焕渺不相及,崇焕正与皇太极相持,何至于遣返援军?
《崇祯长编》卷28,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丁酉,兵部尚书王洽疏言更能说明问题:
本月十二日晚,内阁传出上传:“连日不见动静,恐别有深谋。崇焕既屯蓟门,倘西绕密西潮河、古北等处,东袭永平、关宁及他空虚,间道捷要隘口,俱宜周防。卿等即传与崇焕,远行侦探,预为筹度,若得的确情形,速行具奏。”……昨接袁崇焕塘报:“(蓟州以东)凡要害地方,俱已拨兵防守。……南惟西协石、古、曹、墙一带,尚恐疏虞,平谷、密云,更须控制。诚如圣虑,早宜周防。”今宣大劲兵渐次俱到,可听督师调遣。臣昨有疏留满桂兵驻防顺义,正虑彼或西绕,以此一旅扼之,遂为万全。
是则崇焕确有塘报,到京时间在十五日。蓟州距北京二百里,快报一昼夜可至。则崇焕拜疏之日可能在十四日,即闻知皇太极于前一日乘夜撤离蓟州,立即奏报朝廷。毋庸讳言,皇太极从蓟门西走,颇出乎崇焕意外。而崇焕塘报中所虑者乃在西协诸路以及平谷、密云,说明袁崇焕尚不清楚朝廷调集诸援军作何布置,已抵何处。亦未提及尤、侯、满三镇分守昌平、三河、京城,若有此建议,必在之后一疏,赴蓟已无必要,或顺从朝廷调遣。更可注意的是王洽疏中“今宣大劲兵渐次俱到,可听督师调遣”云云,则诸援军十五日尚未到蓟,已再清楚不过了。而调满桂守顺义,则是王洽之意。另据《孙承宗行状》:十五日夜崇祯召见,得知调遣尤世威、满桂、侯世禄三镇分驻密云、顺义、三河,以为是崇焕之意,或是承宗误解,或是牧斋误书。
《崇祯长编》卷28,十一月十八日己亥:
督师袁崇焕疏陈分守方略。得旨:“览奏,卿统大兵驻蓟,相机图更置兵将,分布厚防,至念陵京根本,具见周计忠谋。刘策着还镇,调度诸将,分信防御。卿仍联络指授。着各遵方略,殚力奏功。满桂领兵来京及防守事宜,该部确议速奏。”
此当是朝廷对崇焕调遣西协翟从文及尤、侯、满三总兵的批旨,时间晚至十八日,崇焕拜疏当在十四日塘报之后。而“卿统大兵驻蓟”,则崇焕尚未撤离蓟州,即是说,崇焕此疏是紧接着塘报发出的。批旨中以刘策还镇,令崇焕“联络指授”,可见刘策尚未抵蓟,不可能与崇焕面晤。而否定王洽满桂守顺义的建议,令其与侯世禄一并入卫京师,则是朝廷决策。而按崇焕之意,乃檄调侯世禄驻扎通州。事实上,侯、满两军十五日行至顺义时,与从蓟门南下的皇太极大军遭遇,即已败溃西奔,明清双方均有记载。毕自严《度支奏议》卷8,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具题《酌议解发援兵行粮疏》:“本月十六日准兵部咨,内称调到宣大等处援兵,俱于本日午时到京,令臣部给发行粮。”满桂、侯世禄军“比过通州以东,而饥渴载路矣。方到蓟门,即刻撤回”。据此,侯、满两军从顺义退至通州已难以成军。所谓“方到蓟门”,乃毕自严揣度之词,实则满、侯两军未曾抵达蓟门,亦未见到袁崇焕。
综上所述,确有几支援军曾先于袁崇焕抵达蓟门,方大任认为无济于事,业已遣回。而宣、大、山西三镇赴蓟援军,既不能于十三日抵达蓟门,则非为崇焕所遣回。崇焕之前“精骑五枝联络并进”的意图已无法实现,故随后只能悬度,分布诸军。至于程本直在辩言中之所以不便明言各军行进和遣回的时间,一并算到崇焕身上,或不欲于朝廷调遣诸军加以责难,更因某些具体安排或出崇祯本人的意思。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崇焕何以“遣散诸军”,而在于诸路援军抵蓟时间上的差异。皇太极撤离蓟州时间及明诸路援军行止既明,则崇焕所谓“纵敌入京”之说自无能成立。明乎此,即可理解更生“谓散遣援兵而崇焕罪也,非然也”。余大成时以太仆寺少卿署兵部职方郎中,凡兵部调遣疏稿皆出其手,其《剖肝录》为崇焕辩诬,于此事不置一词,实以其不待辩而自明也。而后来以此归咎崇焕,实乃欲加之罪。
(二)自通州入卫京师
由是引起的另一问题,即崇焕建议诸路援军的分布是否得当。钱谦益《孙承宗行状》有两段值得注意。
1.崇祯召孙承宗面议军事。承宗奏曰:“臣闻督师尚书袁崇焕帅所部驻蓟州,昌平总兵尤世威驻密云,大同总兵满桂驻顺义,宣镇总兵侯世禄驻三河。三边将守三要地,势若排墙,地密而层层接应,此为得策。”对崇焕和大任分遣诸军予以肯定。然“闻尤世威回昌平,侯世禄驻通州,且闻各援兵回本镇,似未合机宜”,不知侯世禄之驻通州非崇焕本意。承宗特强调三河:“盖三河为东来西南必经之路,守三河则可以阻贼西奔,兼可以遏贼南下。”此即十五日平台召对时承宗所奏。另据王在晋所述,“三河县东十里有河通宝坻,冬夏水不涸。挑淤浚之使阔阻,上则沙可囊涧,下则水可安毒。河之东有山,可伏兵,距河多筑土堡,藏火器,山中伏发,首尾击之,敌势必摧”。三河虽可阻击金军,但侯世禄却遭城守拒绝而无法入城,实与满桂同奔顺义。
2.迨承宗十六日暮奉命至通州料理,得知金军已抵通州郊外,又闻袁崇焕军抵达京城之南永定门。承宗上奏看详兵事:“虏薄都城,止有二路。如臣前议,袁崇焕之兵移驻于通近郊,当其东南;满、侯、尤三帅当其西北,则战于通之外,正所以遏逼京之路。今驻兵永定门外,则是崇焕之来路,而非奴之来路。驻通则可顾京城,而驻永定则不可顾通,通危而京城亦危。”故“当责总督刘策守密云,令尤世威率五千兵与满桂、侯世禄联络于顺义之南,袁崇焕列阵于通州左右,不宜逼驻京城。四镇声势相接,贼分攻则分应,合攻则合应,或夹攻,或追摄,或出奇斫营,或设伏邀击,有机便可一创,否则勿迫其战。今天下安危在四镇,四镇不一力战,则贼终无已时;一浪战而失,则畿辅将惊溃而天下危”。此当为十七日戊戌事。奏上,而金军已薄都城矣。承宗叹曰:“四镇兵早从我调度,岂令奴骑至此!”时崇焕为督师,此语显为崇焕而发,大约承宗至通以后,对崇焕已渐致不满。《行状》又云:“当是时中外畏奴甚,喧传袁崇焕挟奴讲款,咸欲倚崇焕以媾奴,而独难公一人。有私于公者曰:‘以靖国也,虽城下之盟何害?’公曰:‘我受命防御,不受命为抚。存亡与公共之。’乃合文武将吏誓以死守。”由是可以理解,何以后来崇焕逮系被磔时未见承宗救疏。
《初学集》卷30《少师高阳公奏议序》:“今天子赫然震怒,誓灭奴以朝食。使公之书得进于广厦细旃,备乙夜之览。”钱氏当阅过承宗《奏议》。《序》作于崇祯十二年,《行状》作于三年之后,所述当据《奏议》。然上引《行状》第一段,似是而非。若皇太极在蓟州与崇焕相持,崇焕二万精兵足以阻击,亦无劳诸军。但皇太极已从蓟州撤军西犯,崇焕仍留蓟州则毫无意义。若尤、满、侯三军能按时抵达密云、顺义、三河阻截金军,皇太极也未必能顺利抵达北京;金军在北郊修整两日,然后进逼德胜门满、侯两军,若回守昌平的尤世威能挥兵南进,则可对金军形成南北夹击。然诸军中途撤回,已成溃散之势,非独不能驻守于三河、顺义,亦不见驻守通州。
关于皇太极从蓟州抵通,《国榷》卷90,十一月十三日甲午,“袁崇焕侦敌将潜越蓟州而西,即西追之。犯蓟州、经玉田、三河、香河、顺义等县,皆陷”。《崇祯实录》卷2同日同。按:这条线路忽南忽北,不可尽信,或将金军分遣探路之军混入其中。《读史方舆纪要》卷11《北直二·顺天府·通州》:“东至蓟州一百二十里。”直线急行军一日可至通州。皇太极大军十三日从蓟州起行,十五日至通州,花费两日,纵使要甩掉袁崇焕,亦不至于如此曲折。况袁军绕行另一路线,并未紧紧追随,不可能不为金军哨探所侦知。按《清实录》《老档》,金军十四日抵达三河。而崇焕所遣尤世威不得入城,故已扬去,已见上引《漩声》。《清实录》次日,以左翼诸贝勒率兵至通州视察渡口。同日,闻知明宣府、大同总兵满桂、侯世禄驻扎顺义,随遣左翼阿巴泰、右翼岳托两贝勒率军赴顺义,击溃满、侯两总兵。解除通州北面的威胁之后,皇太极大军遂进驻通州。十六日遣济尔哈朗等赴北京侦察,十七日皇太极抵达京北二十里牧马厂。《国榷》所载金军行军线路,于三河与顺义之间,多添香河一地,金军此刻全力向西,似无南折之必要;尤不必于蓟州与三河之间插入玉田,三河在蓟州西七十里,玉田在蓟州东南八十里。金军若十三日离蓟州之后趋玉田,势难于次日返回三河甚明。
上引《行状》第二段,则幻想集全部精锐在顺义与通州之间构成一道马奇诺防线,以阻击金军逼近北京。以袁军驻扎京师之南永定门,显然误传误书,崇焕实在东南之广渠门。而关键是责难袁军未能在通州坚守。
皇太极大军十五日抵至通州。《国榷》卷90同日:“袁崇焕至河西务,议趋京师。副总兵周文郁曰:‘大兵宜趋敌,不宜入都。且敌在通州,我屯张湾,去通十五里,就食于河西务。如敌易则战,敌坚则守。’崇焕不听。”同卷十二月初一日崇焕被逮,谈迁为崇焕惜:“苟矢志励众,剪其零骑,俾敛寇不敢散掠,遏其锋于通州,决一血战,无鸣镝都门之下,庶免于戾。”似崇焕在通州御敌,即可阻止皇太极大军入京,皆非的论。皇太极驻营通州城北,当在通州城北二十里灞上,方为屯兵之处。袁崇焕军抵运河西岸之河西务,则在武清县,去通州南六十里,两军相隔八十里。张家湾在河西务与通州之间,距京城不下六十里。依周文郁之言,袁崇焕从河西务进屯张湾以逼金军,与金军凭潞河南北相望,北上逆袭,即不能胜,亦能牵制金军于通州,不使西奔京城。然崇焕在蓟州得知皇太极西奔,欲在金军之前护卫京城,故舍其步兵,仅带骑兵九千人,以此突袭皇太极大军,能保稳操胜券?文郁在军中,岂有不知?南北夹击金军的前提,是满桂、侯世禄、尤世威能从北面威胁金军,承宗自可居通州从中调度。但问题是满、侯、尤三军皆无声息,根本不存在夹击以堵截金军的可能。倘皇太极以一旅相牵制,而大军趋京城,岂不隔袁军于外,不得赴京!京城谁为护卫?这正是袁崇焕所担忧的。对此,《漩声》已有辩说:
敌能避崇焕之坚于蓟也,而不能知崇焕乘其瑕于潞也。敌能反客为主,而不能反主为客也。盖敌方乘崇焕之不能,得以潜越蓟西,蟠踞于潞中,断京师与崇焕首尾不相应。崇焕兵虽强,势不能缩地而顾京师。一面结营困潞,一面张势撼京,敌谓潞困而京可不俟攻也。不知崇焕之舍蓟而蹑其后也,不知崇焕且舍潞而绕其外也,不知崇焕业据京而出其前也。
换言之,从南袭击金军,皇太极正好可以阻断袁军进京。“潞”当指潞河驿,在通州旧城东关外潞河西岸,又有废潞县,则通州旧称。“舍潞而绕其外”,即指袁崇焕十六日离开河西务,放弃道经通州而从外线绕道入京,因而避过金军。此举非但令通州城中的孙承宗想必错愕不已,亦必令皇太极措手不及,当日遣济尔哈朗往北京方向侦察,即知已落后手。梁任公《袁督师传》据程本直《漩声》:“敌军初在高密店,遇侦,咸大失色,诧以为袁督师之兵从天而降。”高密店即高碑店,在京城与通州之间。即是说,当皇太极从通州进至高密店时,骤然发现袁军已先往京城,故不得已而率金军北走。可惜尤、满、侯三帅无一至者,故金军未遇阻击,得以从容而抵达京北郊外。牧斋亦好谈兵者,且曾与崇焕面谈兵事,然《行状》多揄扬其师,而非深知崇焕者也。
关于崇焕入卫京师,梁任公《袁督师传》所言皆有据。唯以马升桥为相持欠妥。谓袁军先金军抵京,尤卓见,然以提前三日,则犹有说。十五日皇太极与袁崇焕既同在通州南北相望,通州去京城仅四十里,半日之程,即缓行亦只需一日,何至于两军至京时间相差三日?当是皇太极发现袁军已先赴京城东南方向,不欲于外线与袁崇焕作战,故折向西北,即《行状》载孙承宗奏对语:“虏薄都城,止有二路。是崇焕之来路,而非奴之来路。”由是益见周文郁之说不可取。两日后,皇太极于十七日至京北郊外,足见其相当谨慎,或为迷惑明军而分兵四出,或故意迂回远行,以隐避其意图。皇太极大军在北郊休息两日,静观明军动向。二十日出现在北京东北隅,左右翼分兵攻击满桂、袁崇焕两军。另一方面,袁军既急于护卫京城,即不再紧随金军,于十六日西行抵北京城东南,次日至北京城下,即有明廷补给粮草之事,见下。任公或只见皇太极二十日方兵临北京德胜门,而未细察金军十八、十九两日已在北京郊外息马,故有袁军先于金军三日抵京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