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全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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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的话

这是一个爱的幻灭的故事,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并不重要,换成任何一个时代和国家都无妨,包括当代的中国。因为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会有始终抱着爱的梦想并为之不惜付出一切的人,虽然他们寥若晨星。他们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他们献身的对象,并非所爱之人,而是爱之本身、爱之梦想。

而盖茨比了不起之处在于,幻灭之后他仍然不放弃,并最终以自己的毁灭作为梦想的终结。

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爱的悲剧具有一定的崇高性。过去我们看到的爱情悲剧,往往是由外部力量或者是命运造成的,而盖茨比的悲剧则是由人的天性和他的个性所造成。从这个角度看,较之于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了不起的盖茨比》显得更加深刻,更具有永恒的意义。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诗剧,《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小说,但从诗意的角度看,后者并不逊色。菲氏的文字不但充满活力和张力,才华横溢,而且充满诗意,整篇小说如一部叙事长诗。

菲氏用诗意的语言,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具有永恒之美的悲剧故事。我甚至觉得,这样一部悲剧非但丝毫不逊于莎翁的悲剧,而且更有现代感,更为丰富生动,也更真实。

在翻译过程中,我感受到了菲氏驾驭文字的非凡功力。处处皆是,只能稍举一例:


一阵微风吹动了黛西毛皮衣领上的灰色烟雾。 指毛皮衣领上的灰色软毛。作者的描述非常精准,夜色中,朦朦胧胧的,看上去非常像烟雾。

…………

黛西跟着沙哑的、温声细语般的音乐唱了起来,每个词都被她唱出了前所未有、今后也不会再有的含义。当旋律上扬时,她甜美的嗓音也跟着拔高,像女低音歌手一般婉转动人,每一次转调都会向空气里泼洒一点她温馨的人类魔法气息。


应该说,这样的描述准确、形象、新鲜、神奇;相应的,对翻译的要求也变高了。如果不能准确地译出“灰色烟雾”“旋律上扬”“拔高”“转调”“泼洒”“魔法气息”等,而是用似是而非、平淡陈腐的词语来替代,那菲氏便被糟蹋了。有时候,一篇译文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所谓的硬伤,没有译错,但其实关键的地方(包括原文的行文节奏)没有准确把握,精妙之处没有再现出来,便不能算是正确的翻译,也是错,甚至是一种罪过——把神奇化作了平庸。

特别想提出的是,菲氏在小说中使用的比喻。他当然用了“像”“仿佛”之类的词,但也有太多“直接就是”(美国现代派诗歌的特征之一),譬如文中的“地中海那一潭蔚蓝色的蜜”“一堆堆白色似一块块方糖”“一阵微风吹动了黛西毛皮衣领上的灰色烟雾”等。如果译不出这个特征,也是对不住作者和读者的。

菲氏的长句也极具特色,不给人冗长和不简洁的感觉。我们能感觉到的,只有美。在翻译海明威的作品时,我曾发现他的一些长句写得不太好;而翻译菲茨杰拉德的作品时,我发现菲氏的长句写得特别好,于是产生了不恰当的怀疑——海明威喜欢短句,是不是因为写不好长句?当然,海明威的短句写得特别好,简洁是海明威的风格。

作者各有风格,而译者应该做的,就是尽量不添不减,原本“隐”的地方以“隐”来译,原本“显”的地方以“显”来译,尽力按原本的样子、原本的韵味、原本的神采、原本的气势来翻译。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翻译是二〇一六年底完成的,用了近半年时间。而《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的翻译,早于这个时间十五年。我最初产生重译《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念头,正是因为翻译了菲氏的另外七篇小说。

二〇〇一年中,著名学者、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郑树森先生为台湾一方出版有限公司“世纪文学”丛书组稿,约我翻译菲茨杰拉德(港台译名“费兹杰罗”)的部分小说。我发现所列篇目中没有《了不起的盖茨比》,心中不免有些怅然,但还是接受了邀约,因为那是一套真正高品质的丛书。二〇〇三年那套丛书付梓,我翻译的七篇小说分两册面世:《阔少》和《大如丽池的钻石》(即《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了不起的盖茨比》用的是著名翻译家巫宁坤先生的译本。不久之后,忽然收到上海图书馆来函,希望我各提供一册给他们陈列在精品书展室中。后一位友人去时看到,提议我重译《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当然再次心动了,因为这是我最喜爱的一篇小说。由于种种原因,多年后方遂此愿。

《了不起的盖茨比》如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则像美丽的成人童话。两篇小说一个共同的特点是,语调中含着讥讽或者冷嘲。美和冷嘲并存不悖,这是很难做到的,特别能显示作者的功力。

《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在简体中文版中并不多见,我本人只是早年在一本菲茨杰拉德小说选中见到过。

关于作者菲茨杰拉德和这两篇小说,网上可以查到的资料甚多。一些被普遍引用的评论,在此我不再重复。网上的东西和他人的评论(即使是被普遍引用的),虽然有助于了解有关背景,不一定就全是对的(包括这篇译序)。建议读者先读作品,再看资料,然后重读一遍。这样做的好处是,第一印象由作品生成,不会被他人的观点所左右,同时又不会囿于一己之见。

有一点可能在中国并非广为人知:多年来,在美国文学评论界有个被普遍认可的说法,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和福克纳是美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三位小说家。这三位小说家中,我最喜欢的是菲茨杰拉德。我个人认为,外国文学史上有三个黄金时期:古希腊史诗和悲剧、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文学、二十世纪的美国文学。

了不起的盖茨比,了不起的菲茨杰拉德。

张炽恒
2018年4月8日于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