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希拉里能赢

2008年3月5日，是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最后一次彰显其风头正劲的总统候选人形象。她刚刚在俄亥俄州和得克萨斯州的民主党初选中击败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从表面上看，希拉里似乎终于找到了她的声音，势头正猛。但在内部，她的竞选活动正在分崩离析。高级助手彼此心怀怨恨，已分裂为推行相反战略的敌对阵营。一方希望希拉里攻击那位突然崛起的对手。另一方则催促她展现更加柔和，更富女人味的一面，以争取支持。不过，正如一系列后来被泄漏的电子邮件所示，在大多数时间，她的顾问们都在忙于打压对方，互相拆台。

胜利的光芒并没有闪耀下去。第二天，《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头版刊发了一篇名为“即使获得胜利，希拉里团队依然在窝里斗”的报道，这种内讧和背后捅刀子的做法随之进入公众视野。华盛顿大律师，克林顿夫妇的长期顾问罗伯特·巴尼特(Robert Barnett)再也无法忍受，他极其愤怒地给希拉里的高级助手们发送了一封电子邮件：“赶紧停下来！！！！我已经忍了好几个星期。今天早上看到《华盛顿邮报》的报道后，我不打算继续忍受。这一切让我感到恶心。你们简直就是在自相残杀，这样做很没劲，不专业，也不理智，是不可接受的。必须停止。”

这样的内讧并未停止。希拉里从来没有调整竞选策略，她任由这种动荡持续发酵，最终导致自己入主白宫的雄心成为黄粱一梦。

岁月如梭。从希拉里上一次竞选总统至今，已过去了整整7年。漫长的时间诱发了某种失忆症，让人们无法记起她功败垂成的真正原因。鉴于希拉里再次向总统宝座发起冲击，这个主题又有了新的意义。有几个因素使得我们无法清楚地追忆她的教训：时间的流逝；民主党希望将那场惨烈的党内初选抛在身后；最重要的是，在奥巴马竞选智囊团诠释的神话中，他被描述为真命天子，而希拉里终将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奥巴马确实是一位难得的人才，但仅凭他个人的技能，还不足以赢得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希拉里错失了一场原本可以赢下的竞选，尽管她几乎拥有每一项可以想象的优势。奇怪的是，希拉里真正缺乏的，恰恰是她自诩的赖以竞争总统宝座的主要资质：执行领导力。正如希拉里经常宣称的那样，只有她拥有“一上任就得心应手”的能力，这显然是在嘲讽奥巴马缺乏经验。不过，希拉里或许具有高超的管理才能，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把它用到2008年的民主党初选中。

尽管希拉里本人收到了巴尼特的电子邮件，以及众多类似信息，但她并没有采取行动，竞选班底的争斗依然如火如荼。巴尼特在他的电子邮件中断言，清算之日很快就将来临。“这次竞选结束后，将有充足的时间来评估责任或论功行赏，”他写道。但在希拉里心有不甘地发表冗长乏味的败选演讲之后，民主党的当务之急是呈现一派团结的景象，以避免妨碍奥巴马入主白宫之路。巴尼特所说的评估从未发生。相反，初选结束后，她的许多高级顾问泄露了大量内部电子邮件和策略备忘录——我心怀感激地收到了其中的许多邮件。这些内部信息提供了一个观察希拉里管理失当的绝佳视角。

首先引发争论的，是希拉里该如何展示自己这一问题。在一系列备忘录中，她的首席策略师马克·佩恩(Mark Penn)敦促她成为一位“权力候选人”，因为大多数选民“将总统视为‘国父’，但他们对第一位女性国父持开放态度。”佩恩将玛格丽特·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奉为榜样，并劝告希拉里不要急于展现“幽默和热心的一面”。他写道，“我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撒切尔。我们要令人生畏。”在整个竞选活动期间，佩恩和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始终青睐侵略性攻击。

其他高级顾问，比如哈罗德·伊克斯(Harold Ickes)和曼迪·格伦沃尔德(Mandy Grunwald)，对此并不认同。他们拒绝“铁娘子”策略，并催促希拉里强调她更温和的一面。他们担心，攻击奥巴马只会加深希拉里傲慢且冷漠的公众形象。在整个初选期间，希拉里在强硬（攻击奥巴马）和温和（在新罕布什尔州哭泣）之间摇摆不定，从未选定其中一项策略。

在竞选期间，泄漏消息成为影响决策的理想武器。初选伊始，希拉里的副竞选经理迈克·亨利(Mike Henry)在一份备忘录中指出，在艾奥瓦州竞争需要承受高昂成本和风险，因为一旦失败，它就将动摇人们向来持有的看法：希拉里必将获得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这番努力可能会让整个竞选活动失败，几乎不会带来任何政治优势，”他写道。亨利的备忘录被泄露给了《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进而迫使希拉里承诺要参与该州的初选竞争——奥巴马获得这场关键胜利，令人信服地摧毁了她不可战胜的光辉形象。

情势变得如此糟糕，甚至有一位对失去停车位不满的团队成员也泄漏了一封电子邮件。这封邮件要求初级职员开走他们的汽车，给竞选经理帕蒂·索利斯·多伊尔(Patti Solis Doyle)及其助理腾出车位。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多伊尔难堪。

到了2008年4月，多伊尔已经被取代，佩恩也被迫退出，但希拉里竞选班底的动荡仍在继续。顾问泄漏邮件，给媒体投稿等行为，依然没有受到惩罚。“我并不想成为傻瓜，”佩恩的接替者，民意测验专家杰夫·加林(Geoff Garin)在一封旨在巩固竞选活动首席发言人地位的邮件中写到。“但希拉里参议员已经授予了霍华德·沃尔夫森(Howard Wolfson)就竞选活动的讯息发布进行最终决策的责任和权力。”这封电子邮件也被泄露。

与此同时，希拉里团队的财务管理也是异常糟糕，甚至在她以个人名义借入了500万美元之后，其竞选活动依然捉襟见肘，缺乏竞争所需的资源。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基于一个前提来运作其竞选活动的，那就是克林顿这一品牌是不可战胜的。这种潜意识孕育了自满情绪，让她难以招架一位灵活的挑战者。事实上，希拉里的失败与另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美国品牌——通用汽车公司(General Motors)的衰败，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当年夏天，因管理不善，这家美国汽车制造商正在滑向破产的深渊。

奥巴马最终拯救了通用汽车，也将希拉里从政治破产中解救出来。如今，两者都在蒸蒸日上发展。出任国务卿，为希拉里提供了一个东山再起的平台。在竞选舞台上，希拉里一直是一位平庸的候选人，但多年来，她已经将自己打造成一位超高效的政治人物。就像她的参议员任期一样，希拉里利用她在国务院任职的机会，修复了自己的政治形象。她主要是通过艰苦的工作做到这一点的，但希拉里也愿意克制她的自我和野心，至少在一段时间内。

作为国务卿，希拉里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尊重，并获得了精力旺盛，能力出众的声誉，同时还设法避免了任何有可能使她遭遇挫折的重大风险。（不过，共和党人仍然在利用2012年美国驻班加西领事馆遇袭事件大做文章，抨击她处理失当。）希拉里在雾谷(Foggy Bottom，美国国务院所在地)的标志性成就是，她辗转全球各地的累计飞行里程接近160万公里——她的每一本书、每一次演讲，以及她的简历都会提及这个细节——充分彰显了一副精忠报国的形象。在此期间，她的好感度评级持续飙升。2009年进入国务院时，希拉里被各种疑问包围。到2013年2月离开时，她俨然已是即将代表民主党出战的总统候选人。

随着马萨诸塞州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等潜在对手决定不参与竞选，这种印象只会进一步加深。那些看上去有可能挑战她的对手，比如马丁·奥马利(Martin O’Malley)和吉姆·韦伯(Jim Webb)，很难获得强有力的民调数据支持，也几乎没有可能获得构成威胁所需的政治人才和资源。尽管希拉里的核心圈子成员坚称，她并不认为自己将“不可避免地”获得党内提名，但种种迹象表明，她似乎笃定成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这一次，不大可能再出现一位奥巴马式的人物向她发起挑战。

随后，民主党人就将迎来真正的危险：在明年夏天面对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之前，希拉里不会遭遇到任何真正的压力。没有人知道，她是否有能力引领她的竞选活动克服逆境，抑或，她是否将再次成为自己的掘墓人。CEO希拉里果真存在吗？

她已经做出了几个显然正确的决定，比如任命一位强有力的竞选主席，约翰·波德斯塔(John Podesta)，以防止任何更具破坏性的派系争斗，并寻求缓和与媒体相互敌对的关系。正如她于4月12日发布的参选视频所示，她将重点关注中产阶级的经济地位问题，与民主党人在去年国会中期选举期间痴迷于微观主题，造成灾难性后果的竞选策略形成鲜明对比。

但一些事件也敏锐地提醒这位候选人勿忘过去的教训：她从未选定一项战略，试图面面俱到，满足所有人的预期，但最终以失败告终。《政客新闻网》(Politico)报道称，在国务院任职期间使用私人电子邮件服务器一事被曝光后，希拉里迟迟未能解决此事引发的喧嚣，正是她的顾问们在何时及如何应对上意见不一所导致的结果。在随后召开的那场气氛紧张的新闻发布会上，我们看到的更像是昔日（而不是现在）那位希拉里·克林顿。

为了改善这种文化，希拉里特意与许多喜欢争吵的老顾问保持距离，并且招募了几位曾经辅佐奥巴马“毫无悬念的”竞选活动的资深顾问，指导她的全新竞选运营工作。但希拉里的顾问们从来没有真正消失；他们只是暂时蛰伏，等待回归的时机。这或许就是希拉里选择一位新的竞选经理的原因所在。罗比·穆克(Robby Mook)不仅深谙奥巴马的数据驱动型文化，还善于得体地应对那些极其自负的政治顾问，同时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穆克深知他可能遭遇的情势，4月初，他发送了一份备忘录，敦促团队成员采取一种积极的合作态度。这种观点固然令人愉快，但仅凭它，可能是不够的。就连希拉里上次竞选活动的首席策略师佩恩，也早早地表达过善意。比如，在他赠送给一些资深同事的银碗上，蚀刻着霍勒斯·曼(Horace Mann)的名言：“只有当你曾经为人类赢得某种胜利时，你才不会羞愧地离开这个世界。”这并没有阻止那场竞选活动陷于崩溃。希拉里多年的亲密助手呼玛·阿贝丁(Huma Abedin)刚刚被任命为竞选副主席，其地位仅次于波德斯塔。

最大的管理挑战也许来自她的另一半。正如奥巴马在2012年于夏洛特市召开的民主党全国大会上所发现的那样，比尔·克林顿可以成为任何一位候选人最有号召力的支持者。但在2008年，他基本上是一个给希拉里减分的累赘。当奥巴马拿下南卡罗来纳州初选时，克林顿的贬低言论得罪了许多民主党选民。他说，奥巴马反对伊拉克战争的立场是“他听过的最大的童话故事。”

今年以来，无论是积极乐观的参选视频，还是在艾奥瓦州的公路之旅，所有这些精心策划和创意影像皆是为了彰显如今的希拉里与2008年那位候选人有多大不同。但如果希拉里没有意识到，自身的缺点才是导致她当年狼狈出局的主因，那么这些努力将变得无关紧要。只有希拉里自己，才拥有足够的权威来指导她自己的竞选活动。于希拉里而言，对这次全新竞选活动施加控制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开发上一次竞选严重缺失的东西——清晰无误地阐述自己参选的首要理由。

希拉里在2016年入主白宫的最佳理由，恰恰蕴含在共和党已经对她展开的攻击中：她是昔日华府政治的产物，现在是时候把机会留给一位新面孔，一位局外人了。希拉里无法回避这种批评。但她可以将其推翻。希拉里完全可以声称，凭借20年来在白宫、参议院和国务院的丰富经验，只有她才有能力实现民调显示美国人最渴望的愿景：让华盛顿更好地运作。

希拉里一直被称为一位充满争议的政治人物（随着选民已经变得更加党派化，这一标签可以应用到每一位拥有全国知名度的政客身上，越来越没有意义）。但她还拥有一项被严重低估，可以在即将到来的竞选中使用的杀手锏：在一种由共和党主宰，极其尖刻的政治氛围（一如我们目前面对的情形）中游刃有余的记录。

2000年，带着要成为“一位团结者，而不是分裂者”的承诺，乔治·W·布什(George W. Bush)当选美国总统。同年，希拉里赢得一个纽约州参议员席位。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特伦特·洛特(Trent Lott)的言论足以代表共和党上下对她深深的恶意。他说，还没等到走马上任希拉里就可能会遭到“雷劈”。

在她参议员任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共和党都至少控制着参众两院中的一院，以及白宫。希拉里不可能对敌对的共和党人视而不见。“对于希拉里，无论你喜欢与否，你都得承认，她想在议题上取得进展，”自由派组织美国进步中心(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主席尼拉·坦登(Neera Tanden)说。他曾经在参议院担任希拉里立法办公室主任。“我为她工作期间，民主党是参议院少数党派，所以没有共和党人参与，你的工作确实无法取得任何进展。当时，美国国会的运转并不是特别良好。但她跟共和党人建立起了真正良好的关系，特别是跟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和林赛·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

当希拉里离开参议院时，事实证明，她才是真正的团结者，而不是小布什。据笔者统计，她与49位不同的共和党议员进行过立法合作，其中包括她广为人知的批评者，比如洛特、格雷厄姆和汤姆·迪莱(Tom DeLay)，这三位可都是当年怂恿国会弹劾她丈夫的关键人物。

随着选民开始考虑谁应该成为下一任总统，希拉里完全可以陈述最强有力的参选理由——她是最适合在日益恶化的华盛顿政治氛围下掌管国是的人选。这项资质或许比近些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在美国人对华盛顿，特别是国会特别强烈的负面情绪之下，隐藏着这样一种认识：让政府有效运转这项工作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让一位新面孔成为椭圆形办公室的主人。《华盛顿邮报》与美国广播公司新闻网(ABC News)上个月的联合调查发现，相较于希望总统候选人引领美国“迈向新方向”的美国人（37%），更多的美国人（55%）渴望候选人拥有丰富的“经验”。希拉里那番“一上任就得心应手”的老口号，这一次或许会更加令人信服。

人数稳定的多数美国人继续告诉民意调查机构，他们希望华盛顿学会妥协。在这个问题上，希拉里可能也拥有一种隐藏的吸引力。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最新调查发现，在5位美国人中，就有4位相信女性比男性更善于找到妥协方案。

如果对党派之争的厌倦像这些数字所显示的那样，成为一股对希拉里·克林顿具有积极意义，而不是消极的力量，那不啻为一个不小的讽刺。当然，声称她可以推动华盛顿更有效运转的先决条件是，希拉里首先必须通过上次失败的测试，运行一场专业的竞选活动。

（原载于《商业周刊/中文版》2015年4月20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