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郝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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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命运的升C小调急板

他们进门时我正在卫生间刷尿桶,心里无名火是噌噌乱蹿,听见大门被甩得咣咣响,冲出去打算借机也吼几声泄泄火,却看见铁军面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老铁和李淑香一前一后站在铁军旁边搓着手赔笑,我便闭嘴也站在了一旁。

铁军开口了:“你俩坐,小美你也坐,咱们一家四口今天好好聊一聊。”铁军的口气自带一股不容违抗的严肃,我们三人赶紧各就各位,围着他地上地下错落有致地坐了一圈。

铁军不开口,两眼盯着老铁和李淑香,耐心等着。李淑香看看儿子,再看看老头子,心里还想蒙混过去:“哎呀,没啥大事。我跟你爸是闲得难受,刚好那天溜达到菜市场,跟卖鱼的黄老板叨咕了几句,稍带手给他帮帮忙的。你别想太多没用的。”

铁军仍是闭紧了嘴巴,目光坚定瞅着老铁俩。

老铁性子急,哪受得了儿子这般模样:“你小子也别这么瞅,事情是我老铁一人做下的,如今还连累你妈跟我一起受苦……”

李淑香狠狠踢了老铁一脚,接了一句:“受什么苦,卖卖鱼有啥苦的?每天跟玩儿似的,还能弄俩零花钱。”李淑香边嚷嚷边赶紧藏好自己两只红肿皴裂的手。

铁军瞟见了她妈的动作,问了一句:“你们俩缺钱?”

“缺啥钱,不缺!不过能多挣几个干吗不挣,谁还能嫌钱烫手。”

“你们这样挣来的钱我嫌烫手,也不准你们再挣。一定要挣,就回老家挣去,我眼不见为净。”

“铁军你这是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我爸妈这段时间一直在西苑早市卖鱼打工。”

铁军这话一出口着实得惊得我下巴快砸到脚面了,我转过脸看着老铁老两口,半问半埋怨道:“叔叔、阿姨,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你俩收拾下东西,我给你们买票,明天就给我回铁岭!”

听铁军这么说,我们三人全急了,异口同声叫道:“回什么回?还得买房子呢。”喊完,我们三人对视一眼,因为喊得过于整齐,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

“不想回去就跟我说实话。”

老铁跟李淑香对视一眼,知道今天是瞒不过去了。老铁咳嗽出一口痰,再咽回去,然后开口了:“怪我,太贪,该出手时不出手,想出手时出不了手,结果眼瞅着这房价跟驾着筋斗云似的,咱之前看好的三室一厅,现在连厕所都买不到了。我这一着急就犯了糊涂。”

“这也不能怪你爸,当时的股市不也跟架了筋斗云似的涨疯了。咱隔壁的那个老王头,一天就能挣一万。我们想他都能挣,我们还不能挣?谁知道,唉,进去没几天就跌了,一路跌到现在。”

“这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股市跌了,黄金可巧不巧得又涨了上去。以前看林子的小李子,就那话都说不利索的,也是一天挣一千,一天挣一千的……”

“结果你爸一进去又开始一路跌……”

“手里剩下的钱要是不翻一番,那真是啥事儿也不顶。我就托人四处打听,托到我以前老领导那儿,人家也是好心,介绍我去集资造林。按说这是既挣钱又挣功德的好事儿,没人介绍你拿着钱去人都不要。谁知道又没成。”

李淑香开始抹眼泪了:“说好给你们三十万的……”

这一席话听完,我浑身的力气刹那有如洪水被导入泄洪渠,奔腾而去不再复返。

诡秘的安静溢满了我们这间小小的屋子。

李淑香见气氛如此沉重,赶紧抹掉眼泪:“小美、军儿,没事儿,活人哪能被尿憋死。爸妈有钱,你们看……”她奔向躺在客厅一角的大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小花布包摊在茶几上,一一展示逐个介绍,“这是个二十万的存折,这是个六万的存折,这是我俩退休工资的存折,这是这几个月攒的钱,一共二十九万四千六百六十八块两毛二,下个月咱就有三十万还多点呢!我跟你爸身体都硬朗着呢,没病没痛的,你俩还年轻又有文化,咱们一起挣。先把西边那个大开间的首付交了,咱可不能再耽误了。”

两个两分的钢镚儿趁着李淑香拿钱的当儿滚落下来,一枚滚到我脚下,一枚滚到铁军脚下,叮铃铛啷声煞是刺耳。

“铁军,听你爸一句话,钱没了咱们可以再挣。但是志气没了人就废了。我也知道,人活着没个爱好没意思,可这爱好不能占了正道。就说你这打游戏吧,适当打打也就罢了,一味沉迷进去那就是玩物丧志,一事无成,这辈子就毁了。”

铁军坐在沙发上,打从他爸开口以后,入定了似的再没动一下。这时,他叹出口气:“爸,一事有成的一辈子是什么样子的?”

老铁冷不防儿子这么一问,张口结舌了半天:“一事有成,你当年不迷游戏,不就能上清华的线?那就叫有成。你要是不打游戏,安心工作,你看跟你一起进公司的销售小王,人家……”

“买得来房子车子就叫有成,房子越大车越好就越有成,对吗?”

老铁沉默了,我们都沉默了——觉得人生有成好像不该这么简单,又好像就该这么简单——否则又能拿什么证明有成?

“这些钱哪儿来的?”铁军问道。

“你管这些干吗?总之就是有钱,赶紧买房子。”李淑香插了一句。

“到底哪儿来的?”屋顶都被吆喝得抖了几抖。

“唉!我们把老家的房子押了二十万,亲戚朋友凑了六万。这不离说好的三十万还差四万,我们心说过来再想办法。你看,还是北京好,一来就找到了营生,没几个月就攒了快四万。嘿嘿。”李淑香眼睛都笑成月牙儿了,老铁也跟着直咧嘴。两人的高兴还真不是装出来的——我们还要给儿子挣八十四万呢!老铁和李淑香自信地对视着。

“明天你们就给我回铁岭,房本赎回来,亲戚的钱还了,自己挣的钱自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一分都不要。”

“你这个讨债的玩意儿,房子你不买了?婚你不结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们?”

“房子我自己买,婚该结就得结。”

“你拿什么买房子?”我瞪了铁军一眼。自己爸妈的钱,虽说来得不易,但谁家钱来得容易,先把房子定了,心也就定了。钱大家一起慢慢还嘛。

“我拿什么买?”铁军笑了,牙齿咯吱咯吱响得怪吓人,“我拿我的玩物丧志买。”说完他便蹿进里屋,乒呤乓啷砸掉电脑,掰折了所有的游戏光盘,又从厨房拿来和面用的铁盆,烧掉了自己写的游戏稿和攻略。烧最后也是最厚的那一沓时,他明显放缓了速度,但也只犹豫了一下,便狠心扔进了火盆——那是他为高中生设计的专门学习历史和地理的一沓益智类游戏稿,历史和地理是铁军最喜欢的两门课,但为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最后都放弃了。

人啊,越年少,越容易被烙上印记;而那些纠缠在记忆深处的烙印,越艰辛便越难以磨灭。否则,追溯起来为什么每一个可怕的连环杀手九成九都有一个悲惨的童年?人的性格基本定型在童年结束的那一刻——渴望而不可得,不可得又舍不得。有了这种明晰的纠结感后,你便无法阻挡地走向了成熟。

与才砸了电脑、掰了游戏碟、烧了游戏稿走向成熟的铁军比起来,郝运香都快熟透了。

郝运香每天惶惶然,瘸着一只脚赶来上班时嘴里都不自觉地哼着歌,一开始她也没注意,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哼哼的竟然是《唱支山歌给党听》,尤其那一句“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涟涟”,反反复复,原本哀婉缓慢的曲调在“鞭子抽我身”这一句突转为铿锵有力。这么多年的流行歌曲全白听了,真正到了火口刀尖需要全副精力拿出来拼搏时,给自己加油鼓劲的号子,还是只记得几十年前的那一首。

小时候,每到节庆日献礼演出的时候,郝运香从不敢奢望自己能成为舞台上那个调皮而快乐的挑水小红军,或者是站在众人腿上两手高举成托日状代表“奇迹般崛起的座座金山”的坚定的小改革家。但是那一年排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郝运香的机会来了。

排舞的男老师叫小丁,他双手在髋骨两边翘翘地张开,风摆柳般绕着学生们一圈又一圈地兜,嘴里不间断地喊着:“同学们,同学们,重点在表现力度,力度,绝对不能软弱!双眼要先喷出仇恨的火,再射出无边的爱。”郝运香别的没有,力度可不差。她劈空怒甩出去的两鞭子仿佛能将人能抽得魂飞魄散。小丁老师冲着她大叫一声:“好!太好了!就是这个感觉,郝运香,你站到中间去。”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又是这样随心顺意,郝运香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练,不间断地练!她给自己表了决心。每天只要一有空,便站在高脚凳上,冲着家里高高挂起又小得可怜的一面镜子练——高举、猛转、怒瞪、狠抽、喷火、射爱……

临演出前一天,郝运香转得太猛,一跤从凳子上摔下来,胳膊断了。郝运香哭得一脸的鼻涕眼泪,去找小丁老师,表示自己还能跳!小丁老师叹了一口气,说:“郝运香,你力道用过头哩!”说完想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结果手都伸出去了,看见郝运香一脸鼻涕眼泪,又缩了回来,告诉她下次还有机会。

郝运香在家哭得直跳脚,哀号下回哪还有什么机会呢?哪里还有《唱支山歌给党听》这样简直为她郝运香量体裁衣出来的歌曲和舞蹈设计呢?她妈白了郝运香一眼,清醒地来了句——人轻没好事,狗轻一泡热稀屎。

怎么会哼这首歌呢?真不是个好兆头。这从天而降如馅饼般的好工作简直就像当年担任《唱支山歌给党听》里的主角一样那么突然,随心顺意地掉进了郝运香的嘴里,她太轻狂了,太轻狂了……这会儿可不是从凳子上摔到地下那么幸运了,这简直是从凳子上一跟头折进了万丈深渊,都不用等掉到底儿就灰飞烟灭了。

我怎么这么轻狂呢?吃什么方便面,怎么就那么馋呢?光吃烙饼的话哪会去打开水呢?我让你吃,这下馅饼儿没了,就等着热稀屎吧!

郝运香恨不得跪在林晓萸面前,任她随便几个耳光或者多少鞭子抽翻自己,再踏上几脚,只要解气了就好。郝运香又恨不得刨出心肝给林晓萸看一看,上面要明明白白用宋体刻上这样一行大字:我绝不会说出去!如果你还不放心,我立马就当你面把嘴缝起来。

可郝运香一丁点儿表达忠心的机会都没捞到。

林晓萸消失了一个下午后,第二天便照常上班,该干吗干吗,像是从来没有跟郝运香在走廊里意外相遇过,也从来没有深深地盯过郝运香那一眼似的。

林晓萸本就不爱笑,话也不是很多。但这会儿在郝运香眼里,不爱笑和话不多全都有了别样的意味。比如她低着头琢磨什么事情的时候,郝运香就觉得她是在琢磨该怎么处置自己;比如她面色略严肃地吩咐郝运香去干点什么的时候,郝运香就觉得完了,这一脸怒色恨不能化成刀剑刺过来,可见林晓萸有多恨自己;比如她面色略和缓地吩咐郝运香去干点什么的时候,郝运香就觉得那淡淡的笑脸上刻着“治你还不是小菜一碟”这么几个大字……

郝运香简直比热锅上的蚂蚁、风箱里的耗子还痛苦难受。林晓萸这个样子叫她怎么张嘴去赔小心表忠心?人家从贾总专用通道里拐出来算得了啥?人家面色潮红喜笑颜开又算得了啥?你把人没穿裤子直接堵在床上了?即便你把人没穿裤子堵床上了,你又能怎样?轮得到你堵吗?给你几个胆子你敢堵?不能再想下去了,越想越黑暗,越黑暗越多魑魅魍魉聚拢起来打算活撕了她郝运香。

失去这份工作比失去任重还不可接受,真真是能要了人的命。失去了任重,总能找到个李重、王重,即便比任重差得天高地远,不过郝运香自觉也不是什么九天的凤凰。她妈常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她个西葫芦非去攀金花,活该攀个两手空空。失去了这份工作,如果失去了这份工作……该怎么形容呢?郝运香木着脑子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个恰当的比喻——要是失去了这份工作,那就跟失去子宫一样,再没有可能得到另外一个了。

对林晓萸的忠心一定、必须、绝对要表出来,郝运香下定了决心。公司没机会,外面不方便,只好堵在家里表了。堵在家里有个好处,左右都表不出林晓萸原谅的话,那就声泪俱下地跪下!郝运香笃定只要自己眼泪鼻涕一把地跪下,怎么可能拿不下林晓萸!

可林晓萸住哪里,郝运香不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跟着她就知道了。结果发现林大小姐下了班后从没坐过公交,只是往马路牙子边一站一扬手,坐进出租车便绝尘而去。鬼鬼祟祟跟在后面的郝运香实在没这个气魄——谁知道她这一扬手回去的到底是家还是哪儿?才五点来钟买菜逛街泡吧会贾总都有可能。再加上这五点来钟的公共交通,堵死你没商量。那得多少钱,没一两百甚至三四百能下来?就算这么多钱下来了,还没跟到她家,忠心没掏出来不说又搭上打车的冤枉钱……

郝运香回到家后反应过来,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节骨眼儿上还心疼一百两百三四百呢!不让林晓萸吃上定心丸,子宫都要没了!甭管明天林晓萸是打车还是打飞机,哪怕打宇宙飞船,你也得照样子打了跟上去。

第二天,郝运香跟在林晓萸后面打了车,两辆车绝尘而去。二十五分钟后,一前一后拐进北四环边一个高档小区。郝运香鬼鬼祟祟地躲在各种她能利用的遮挡物后面,盯着林晓萸的背影运气,随时准备着冲出去。

可这口气怎么都运不顺,直憋到林晓萸在其中一栋楼下站定,掏出磁卡,嘀地一刷闪身进入了一扇堂皇的大门。糟了,郝运香无声地呐喊着,这大门是带锁的!她一个箭步从垃圾桶后面扑出来,只来得及闻一闻空气中行将消散的林晓萸的香水味。

郝运香抬头看着直插入乌云中的三十几层高的建筑欲哭无泪,她站在门边紧张地思索着。怎么办?回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进去?倒也不难。等下一个业主回家一块儿蹭进去就行。可进去了怎么才能找到林晓萸?这三十几层高的楼,少说也住了一百来户。一家一家敲门?对,那就一家一家敲。

郝运香下定决心后,人反而轻松起来,得空欣赏一下高档小区里的小桥流水假山亭榭,还有那婀娜的大叶铁线莲,看够了转头便开始研究起那扇挡在她赎罪大道上的门。好一道生铁铸就无坚能摧的深绿色屏障,黄铜浇铸出的狮子状门把手鬃毛虬结,张开的大嘴里叼着一个明光铮亮的大铁环。郝运香一下一下拨拉着铁环,嘴巴里念念有词:“人家叼一个是用来提醒主人开门见客的,你叼一个算怎么回事?我把你拍烂了,也没人能出来给我开个门。”

正胡乱琢磨呢,身后有人礼貌地拍了拍她的肩,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同时响起:“同志,您忘带钥匙了吗?”

“是啊,是啊。”郝运香惊喜地转过身,穿着铁锈红短袖衬衣的贾总笑容可掬地站在她身后。

郝运香嘴巴渐渐张开,先是塞得进一枚六星的和田枣,接着便塞得进一只小尺寸的沙田柚。贾总伸出右手食指遥点着郝运香的面门:“你,你,你是……”贾总的“是”字还半吞在喉咙里,郝运香一个冲刺便消失在渐渐拉开帷幕的夕阳中。那速度,只有天边蜿蜒的闪电才追得上。

郝运香一口气奔出小区,拐入人行道,跑出了她人生中再也无法超越的速度。

没有经过训练的瞬间喷薄出的爆发力难以持久,且很伤身。郝运香刹住脚步后,立即吐了起来。狭窄的人行道无法给路人提供足够躲避的空间。经过她时,行人纷纷侧目侧身跳上路边的绿化带。郝运香本就不是一个很在乎别人眼光的人,尤其在今天这个倒霉关口。她稀里哗啦吐了个够,才掏出电视台女厕牌卫生纸擦了擦嘴。而她竟然用两张三层厚的卫生纸擦了嘴!可见这次事件的杀伤威力无异于一颗原子弹在她体内自爆。

郝运香双目圆睁、嘴巴微凸、肩膀下耸,大脑一片空白地在人行道上晃悠着,脸部肌肉连带着鼻子眉毛都好像被突然变强大的地心引力拽到了脖子上,嘴里无意识反复哼着“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涟涟”,从人行道爬上天桥,飘过了人声鼎沸的三里屯,像一片早衰的叶子,被夏日的晚风扫进了美梦一般灯火辉煌的世贸天阶。

突然,任重的声音在她耳边柔和地响起,郝运香用两个大力的耳刮子帮助自己清醒过来。一抬头,发现任重巨大微红的脸蛋出现在梦幻天幕的大荧幕里,双目深情地凝视着自己。他说:

“亲爱的,我知道我即将说出的话会很傻,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是最真实的。亲爱的,仿佛从我生下来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第一眼看见,我就莫名地喜欢你,说不出理由。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你。还是说不出理由。爱是什么?我无法用语言准确地表达。我只知道,你笑,我就开心;你哭,我会心疼;你在我身边,苦的也会变甜;你不在我身边,甜的也会变苦。从此,我的怀抱只属于你,我的心里只住着你。无论未来的路途如何高低曲折,我都希望它没有终点。因为,你跟我在一起。我将用我的一生来证明,你会成为我见过的最幸福的女人。亲爱的,嫁给我吧!”

一瞬间,郝运香觉得整个人似乎都变轻变薄了,仿佛背后生出一对白色的翅膀,“唰”的一声飞入八月的星空——什么天蝎座、飞马座、北斗七星座全部擅离职守,围在她身边上下翻飞,扭起了欢乐的大秧歌。

她旋转着,大喊着:“我愿意!我愿意!”

广场上密集的人群迅速在离她四步半远的地方围出来一堵厚厚的人墙。

郝运香啪的一声从星空中直直跌了下来,吧唧一声,面朝大地摔了个结结实实。她死命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拿出吃奶的力气也挤进了人群。

任重左手捧着玫瑰花,右手举着钻戒,单膝跪在傅天爱面前。一个用白玫瑰围起来的大大的心型包围着他们。旁边站着一支弦乐四重奏小乐队,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合奏着来自《费加罗婚礼》中的唱段《你再不要去做情郎》,刚劲、有力、诙谐、明快。

郝运香眼前发黑,你是要造掉多少钱啊,任重!

与此同时,在南五环边上一片正等待拆迁的破烂小区里,铁军将手拖行李打算离开的我围追堵截在了一小片垃圾山前。他从后面紧紧箍住我,他说:“小美,不要离开我!我错了!我去挣钱!房子车子我都挣得来,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挣得来。给我点时间。”

他的呼吸热热地裹着我的脖子,双臂勒得我喘不上气,耳边蝉鸣蛙叫声一片。他喃喃地说道:“小美,嫁给我。相信我,我会让你成为我见过的最幸福的女人。”

夜色阑珊,广场上狂欢的人群、任重、傅天爱全都心满意足地回了家,只留下了郝运香,兜里揣着个顽强地嘀嘀叫个不停的手机。她叹了口气,按下了通话键,她妈的哭声响起:“运娣,出事了!来来,郝运来他借了高利贷,要命的。运娣,运娣啊……”

运娣,郝运香爹妈给她起的原始名字,“运香”是她考上高中后自己给自己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