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 1856 年(咸丰六年)正月廿七日
与癸叟侄
癸叟侄览之:
郭意翁来,询悉二十四日嘉礼告成,凡百顺吉,我为欣然。
尔今已冠,且授室矣,当立志学作好人,苦心读书,以荷世业。吾与尔父渐老矣,尔于诸子中年稍长,姿性近于善良,故我之望尔成立尤切,为家门计,亦所以为尔计也,尔其敬听之。
读书非为科名计,然非科名不能自养,则其为科名而读书,亦人情也。但既读圣贤书,必先求识字。所谓识字者,非仅如近世汉学云云也。识得一字即行一字,方是善学。终日读书,而所行不逮一村农野夫,乃能言之鹦鹉耳。纵能掇巍科、跻通显,于世何益?于家何益?非惟无益,且有害也。冯钝吟云:“子弟得一文人,不如得一长者;得一贵仕,不如得一良农。”文人得一时之浮名,长者培数世之元气;贵仕不及三世,良农可及百年。务实学之君子必敦实行,此等字识得数个足矣。科名亦有定数,能文章者得之,不能文章者亦得之;有道德者得之,无行谊者亦得之。均可得也,则盍期蓄道德而能文章乎?此志当立。
尔气质颇近于温良,此可爱也。然丈夫事业非刚莫济。所谓刚者,非气矜之谓、色厉之谓,任人所不能任,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志向一定,并力赴之,无少夹杂,无稍游移,必有所就。以柔德而成者,吾见罕矣,盍勉诸!
家世寒素,科名不过乡举,生产不及一顷,故子弟多朴拙之风,少华靡佻达之习,世泽之赖以稍存者此也。近颇连姻官族,数年以后,所往来者恐多贵游气习。子弟脚跟不定,往往欣厌失所,外诱乘之矣。唯能真读书则趋向正、识力定,可无忧耳,盍慎诸!
一国有一国之习气,一乡有一乡之习气,一家有一家之习气。有可法者,有足为戒者。心识其是非,而去其疵以成其醇,则为一国一乡之善士,一家不可少之人矣。
家庭之间,以和顺为贵。严急烦细者,肃杀之气,非长养气也。和而有节,顺而不失其贞,其庶乎?
用财有道,自奉宁过于俭,待人宁过于厚,寻常酬应则酌于施报可也。济人之道,先其亲者,后其疏者;先其急者,次其缓者。待工作力役之人,宜从厚偿其劳,悯其微也。广惠之道,亦远怨之道也。
人生读书得力只有数年。十六以前知识未开,二十五六以后人事渐杂,此数年中放过,则无成矣,勉之!
新妇名家子,性行之淑可知。妃匹之际,爱之如兄弟,而敬之如宾,联之以情,接之以礼,长久之道也。始之以狎昵者其末必暌,待之以傲慢者其交不固。知义与顺之理,得肃与雍之意,室家之福永矣。妇女之志向习气皆随其夫为转移,所谓“一床无两人”也。身出于正而后能教之以正,此正可自验其得失,毋遽以相责也。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
胡云阁先生乃吾父执友,曾共麓山研席者数年。咏芝与吾齐年生,相好者二十馀年,吾之立身行事,咏老知之最详,其重我非他人比也。尔今婿其妹,仍不可当钧敌之礼,无论年长以倍,且两世朋旧之分重于姻娅也,尊之曰先生可矣。
尔婚时,吾未在家。日间文书纷至,不及作字,暇间为此寄尔。自附于古人醮子之义,不知尔亦谓然否;如以为然,或所见各别,可一一疏陈之,以觇所诣也。
正月二十七夜四鼓季父字
读书贵在“实行”,夫妇贵在“同心”
左宗植像
上封家信,缘于左宗棠初到长沙府,家人还暂住在湘阴柳庄,两地相距七十公里,传音问讯靠纸笔。但这年年底,骆秉章、胡林翼各赞助五百两白银,替他买下长沙司马桥住宅,供他安家,老婆孩子已生活在一起,不再需要写信。
左癸叟是左宗棠二哥左宗植的次子,天资不错。左宗植正值盛年,自己满腹学问,教导儿子自然不用烦劳季弟。写此信的由头是,左癸叟的“冠礼”与“婚礼”均在湘阴举办,左宗棠其时在长沙整治官场,抽不出时间参加,根据古人“醮子”规矩,他得有所表示。
一、比读书更重要的,是“用书”
“冠礼”是中国古代汉族男性的成人礼,受礼者年龄在二十岁。男性必须举办这一仪式后才算成人,社会承认成人之后,他才有资格参加社会活动,否则只能算“大小孩”,所以“冠礼”十分重要。
古人举办“婚礼”与今人相近,流程中有个仪式,叫“醮子”:长辈给晚辈冠者(新郎)斟一杯酒,晚辈接过敬酒,一饮而尽,不需回敬;笄者(新娘)行礼后,从正宾手中接过“醴酒”,轻洒地面,表示祭祀天地,然后象征性地抿一口。仪式完毕,长辈再致以“醮辞”,以示祝贺。
左宗棠严格遵守古制,不能当场“醮子”,便选择这样一个时机,以书信作贺礼,适时教育。
此信能给到今人启发,主要是因为两句话:“读书以实行为善,家庭以和顺为贵。”
当时科举考试弊端已十分明显,无法检测出一个人的德与才。长沙府读书人的观念认为,工具书长知识,乐书当消遣,名著当装饰,而且他们中认为读书以应付科考者居多。
左宗棠一反时俗,在这里,他没有从正面规定侄子应该怎么读书,而是从反面说明不能怎么读书:读完后书是书,人是人,气质没有变化,这是“村农野夫”;读完后只记得书上怎么说,自己仍不知道怎么做,这是“能言之鹦鹉”。
本着这一理念,左宗棠明确提出,如果国家考试制度限制学生求真知,则青年不应被考试条框束缚,应立志“蓄道德而能文章”。也就是说,读书可以参加考试,但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读书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完善人格、道德,提高自己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能够在生活中应用。
二、夫妇相处,“一床无两人”
左癸叟娶的是胡林翼的妹妹。益阳胡氏出身官宦世家,乃名门闺阁,左家可以说有点高攀。作为胡林翼的“季丈”、左癸叟的三叔,左氏有点尴尬。所以他说,以后见了胡林翼不要叫哥哥,而应叫先生,毕竟两人年纪相仿,学问也不是你可以比拟。
这里他除了教侄子读书,还专心教侄子如何正确处理夫妻关系。
左氏给侄子列出模范夫妻相处的标准:像爱兄弟一样爱老婆;像待客人一样待妻子;以感情相联结;以礼数待内人。只有这样,夫妻才可以做得久。
夫妻相处会形成一个逐渐固定的心理模式,开始相处的几个月最重要,相处和顺了,以后可以习惯成自然。左氏在信中列出了一个夫妻之道的基本标准:“一床无两人。”丈夫要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妻子,夫妻之间要同心同德。
这种说法对吗?也对,也不对。
说不对,是因为古代女人没人格、没地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听从丈夫;今天讲男女平等,丈夫与妻子各属独立个体,可以相互影响。
说对,是因为从古至今,夫妻之间的最佳状态,只能是“一床无两人”。“一床无两人”的反面,是“同床异梦”。“同床异梦”的夫妻,怎么看都像一对“合同夫妻”,应了张爱玲那句话:“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这里也见出古今的区别。今天的夫妻动辄要离婚,这对古人来说几乎不敢想象。古代只有“休妻”,没有“离婚”。
以现代眼光看,夫妻“平等”的核心含义,是夫妻双方人格平等、社会权利平等。“男权”固然不对,“女权”未尝不是站在男权的对立面犯了同样的错。生物学界,雄性以阳刚为美,雌性以阴柔为美。女汉子、男媚娘,偶尔欣赏则可,完全颠倒不行。
无论放到哪个时代,夫妻双方如果将左宗棠这句“一床无两人”真正理解了、做到了,夫妻关系则不至于走太多弯路。
古人没有“自由恋爱”一说,左宗棠的婚姻,事实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妻双方没什么感情基础。但夫妻俩婚后不但关系融洽,感情也培养得很深厚,胡林翼甚至称左宗棠之妻周诒端是“闺中圣人”。左宗棠事业大成,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周诒端经营好了家庭,使兄弟、邻里关系和睦,免了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