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 1860年(咸丰十年)九月初四日
与孝威
孝威览之:
启行后,廿六日抵章门。途间接涤帅信,宁国府于十二日失守。涤帅方遣李次青观察率所部平江勇三千赴徽郡防守,正值张副宪芾内召,因欠饷军溃,贼遂渐窥岭防。次青抵徽甫数日,分所部两营防丛山,贼至败走。涤所派援之兵亦败。廿五日徽郡遂失,次青未知存亡。徽城大而陋,储粮既乏,百务均未备。次青所部仅二千五百人入城同守;涤翁派援之鲍军门一军又未到。兵单地险,贼多援缓,此城之失,固在意中。惟自此江西兵事日棘,涤翁在祁门,崎岖险阻,地逼势孤,亦殊可危。安庆获贼伪文,知逆首陈玉成有分两路上行之说:一扰皖北,一扰江西。我当率所部五千馀人由安仁、乐平扼婺源,以固江西门户,而通祁门之气,特虑贼踪速至,婺源不可得到耳。
楚军自省至江西,沿途整肃。言者谓为向来未有,众而能整,或可一战。然贼势浩大,时局至艰,未知攸济。燕都夷患逼近,征调川楚勇丁赴援,尤时事之大可忧者。我既挺身任事,亦不敢有所推诿,竭吾心力所能到者为之而已。
尔身体尚未复元,凡百宜知保爱,毋贻我忧。尔母前有携尔往外家之说,未知果否。读书亦可养身,只要有恒无间,不在功课之多。万方多难,吾不能为一身一家之计。尔年幼弱,诸弟更小,须一切禀母命行之。所有读书做人为终身之计者,吾曾为尔言之。时记我言,免我忧虑为要。
九月初四日章门营次父谕
出山之初:做事求务实,做人重名节
写上封信期间,胡林翼曾密告“季公之事,天心大转”,消息是准确的。朝廷的风向准得像天气预报,经他的口提前吹过来:1860年6月9日,左宗棠接到朝廷任命书,以四品京堂候补身份,襄办曾国藩军务。
命运由此发生戏剧性的逆转。这是左宗棠生平第一次接受朝廷的职务,虽然仍是个过渡性的虚职。
一、乱极立定,自信与务实
左宗棠青年时代起以“今亮”自称,与诸葛亮出山时“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时隔1600余年,情形竟如此相似:1860年(咸丰十年)八月,曾国藩派幕僚李元度领三千兵守徽州城,谁料李元度正醉心于写一部清朝开国以来的历史人物大传记,身在军营,人却陶醉在历史写作里。加之他对军事既无兴趣,也乏能力,固守三天即弃城逃跑,也不知人是死是活,与三国时马谡失守街亭如出一辙。徽州失守,祁门地逼势孤,设在这里的前敌总指挥部岌岌可危。
左氏及时率楚军赶赴前线,此时已经抵达江西章门。
楚军成军于1860年6月26日。这天,左宗棠邀集崔大光、李世颜、罗近秋、黄有功、戴国泰、黄少春、张志超、朱明亮、张声恒等9人做将,各自负责招募士兵,编为四营、四哨。又收编王錱“老湘营”旧部1400人,由王开琳统领。另挑精兵200人,组成亲兵,由左宗棠亲自指挥。
全军共计5803人,作战士兵5000人。
1860年7月11日,楚军集结在长沙金盆岭,按“首练胆,次练心,末练技术”的要求严格训练。9月22日,左宗棠整师从长沙出发,经湖南醴陵进入江西境内。
从练兵到上战场,前后不过两月。如此军队,若禁得打,还有得打;若不禁打,一仗就烟消云散。
左宗棠认为楚军禁得住打了。但一出山就遭遇了啃硬骨头的局面。徽州失守的后遗症开始大爆发,曾国藩所部湘勇大面积崩溃。鲍超受命增军援助徽州,也被打得落荒而逃。湘勇内部失败情绪弥漫。左氏只要稍有灰心,便成覆巢之卵。
左氏也不去管湘勇在战场上的胜败如何,他依然对楚军信心满满。之前,他在湖南巡抚衙门已有8年指挥作战经验,这是本钱。但论独立带兵,还是第一次。这支队伍水平到底怎样?他其实没底。
队伍浩浩荡荡挺进江西时,他向曾国藩这样汇报:“王毅卿办老湘营务,杨石泉、刘克庵诸公均入幕府,各营、哨皆百战之才,似亦不甚草草。然终能不负公以负朝廷,则为敢知也。”即是说:王开化(即王毅卿)负责抓军队管理,杨昌浚(即杨石泉)、刘典(即刘克庵)做军事参谋,这些人以前个个身经百战,楚军自然不是乌合之众。但我带领他们能不能先打赢几场胜仗?这个我现在可不敢打包票。
口气看起来很大,但又务实,不随便拍胸脯保证。口气大出自左宗棠的本性,与其说他是战略上藐视敌人,不如说是他从小“喜为壮语惊众”的风格延续。务实则是他的办事策略。能不能打赢,虽然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仍要有自信。左氏清楚,只有自己先有信心,曾国藩才有信心,否则曾国藩怎敢派他到风口浪尖的主战场?但自信过头,容易自满,则会沦为放大炮。没有取得战场胜利之前,说什么都是空口白牙。鼓劲的话既然不能不说,又不能说得过满,毕竟万一失利,不但会丧失信誉,而且也会自毁名节。
楚军后来取得一系列巨大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统帅左宗棠的做事务实,做人重名节。
二、立己重名节,立军重军纪
左宗棠出山之前有句口头禅:“不值为此区区挠吾素节。”意思是说,别因一点小失误毁了我一世英名。其实,刚出山时他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经他这么一说,好像自己那时就很了不起。但正是这种近似迂腐的“洁癖”,让他一出山便严于律己,严格治军。
这封信像来自前线的“现场直播”,也让我们第一次在近距离比较中看出来,治军大约确非曾国藩所长。楚军不过是“沿途整肃”“众而能整”,就被人明显看出来与湘勇士气不同,可以一战。这其实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湘勇统帅曾国藩与楚军统帅左宗棠此时同属性格刚硬之人,而且两人都视个人名节重于生命,差异只是在面向战场的指挥能力方面。曾国藩的宏观判断力有所欠缺,战场指挥能力属有心无力。这为二人后来在“国事、兵略”上日益产生严重的分歧,埋下了伏笔。
后面我们将陆续多次看到。
三、不“打呆仗”,打“计算仗”
曾、左第一次正儿八经合作打仗,各自的斤两,像秤星一样显出来。
1853年,左氏在湖南指挥绿营,其后几年,他见曾国藩在湖北、江西、安徽指挥湘勇,总归还能打赢几场仗,自己便全力以赴为他筹粮筹饷,对这位老兄也还心怀敬意,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打赢胜仗的。如今零距离一合作,才发现真实的情况是,战报很精彩,现实很无奈。
曾国藩“扎硬寨,打死仗”,左宗棠完全不认同。在左氏看来,这说白了就是谋略想不过,战场打不赢,但也要做最牛钉子户,用蛮子办法缠,对手不死也得脱层皮。
左宗棠精力充沛,思维敏捷,智虑过人,属于那种一眼就大致能判断出问题出自哪里从哪里突破的人。左氏长于战前计算,且屡试不爽。现在,他亲自决策,亲手指挥,进退了然于胸。面对这位笨手笨脚且十分认真地领导自己的上司、兄长,内心已经只有礼制上的尊敬,谈不上佩服了。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此信除了开头称“涤帅”,尊称他为最高军事领袖,后面一律自觉或不自觉地写成“涤翁”。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将“曾国藩大统帅”自觉改成“曾国藩老人家”。再往后,则要么称呼官衔、爵位,或者干脆简用一个“涤”字。古人以老为尊,对男性最高的赞称是叫老人家。但“老人家”名誉高而能力弱,古今的观念还是一样的。这里也可以看出来,性格刚直的左宗棠,你若不能凭真本事征服他,他绝对不会对你口服心服。
身为下级的左宗棠将军事统帅曾国藩称呼为老人家,可见在尊重他道德人品的背后,否定的大概正是他的业务能力。
四、为朝廷而战,也是保卫家人
周诒端像
左宗棠的军队刚挺进江西这段时间,正碰上黎明前的黑暗。湘军战斗史上最困难的阶段,就发生在这一时期。
信中战事的背景是:就在左宗棠练楚军前,朝廷安排由满洲贵族将军和春统领、用以钳制太平天国首都的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再一次被太平军打垮。八旗与绿营相继丧师失地,湘军便成了挽救清王朝的最后那根稻草。
眼下,太平军明显处于攻势,官军处于守势。
从信中还可以看出,官军失利带来的连锁反应,让湖南也不太安全了。否则信中不会有妻子周诒端打算将全家老小从长沙司马桥搬到湘潭娘家避祸的想法。江西一旦不保,湖南马上变为前线。丈夫在千里之外指挥战士冲锋陷阵,妻子在大后方携家人躲祸避难,战争年代,千万个家庭成为命运共同体。
湖南一直还是相对安全的,主要得益于左宗棠前面8年打好了基础。自1852年张亮基抵住太平军的攻击,8年来,张亮基、骆秉章、左宗棠苦心经营,长沙城一直没有被攻下。期间,长沙、湘潭、岳阳虽危象丛集,最终仍硬生生被官军守住。
湖南横亘在广东与南京之间,成了太平天国版图的“腰腹之患”。太平军每打下湖北,就想搂草打兔子,从岳阳反攻,试图顺势吞并湖南。但湖南官军抵抗强悍,卡着小蛮腰,让太平军周期性地“肠梗阻”。
左宗棠退出后,湖南原班人马已经大换血。张亮基转去任山东巡抚,骆秉章调任四川总督,黄金搭档全部散伙。新任湖南巡抚翟诰于1860年9月(咸丰十年八月)上任,干了不到半年,被毛鸿宾取代。毛鸿宾干了两年多,到1863年7月(同治二年五月),又被恽世临取代。一年半后,李瀚章继任,他与下任刘昆一样,都没有干满两年。一号首长如此走马灯似的更换,见出湖南沉重的军事压力。
左氏虽在江西打仗,但老婆孩子全在湖南,家人能不能免于战祸,不但要看巡抚翟诰眼下防御战打得如何,关键取决于左宗棠自己在江西打得怎样。
作为左氏家人,通过书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全国战局的台前幕后,相当于拿到已经“剧透”的脚本,看清了开头,但猜不到结局,体验与感受,可能与别家又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