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修身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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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一、梁启超与修身之学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他不仅是近现代政坛上的风云人物,而且是百科全书式的学术大师。其人早慧,12岁中秀才,17岁中举人。24岁主办《时务报》,名噪一时,以至上自通都大邑,下至穷乡僻壤,几乎“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1898年与康有为等人发动戊戌变法,史称“康梁”。变法失败后,他流亡日本,先后创办、主编《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等报刊,虽身居海外,仍执国内言论界之牛耳。民国初期,梁氏先是活跃于政界,出任司法总长、财政总长,并与蔡锷一起策划起兵反对袁世凯。后退出政坛,耕耘于教育界、学术界,为清华四大导师之一,留下了大量的学术著作。他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活力和影响,持续了近半个世纪之久。

在梁启超这些成就的背后,有他的人格力量在作支撑,而其人格的形成主要得益于中国古代一门根本性的学问——修身之学。尽管这门生命的学问在近现代因不被重视而逐渐湮没,但梁氏却浸润其中,生命得以涵养,人格得以陶铸。不仅如此,他还着力挖掘、整理这种学问,将其发扬光大,惠及后人。其中编纂成书的就是我们称之为“梁启超修身三书”的《德育鉴》(1905年)、《节本明儒学案》(1905年)、《曾文正公嘉言钞》(1916年)。这三种书是梁启超对古代儒家修身之学的总结和融会:《德育鉴》按修身的步骤和方法分类摘录先秦、两宋、明清儒家的修身言论,并加按语以阐发其精蕴,提示用功的要领,这可视作一部儒家修身概要之作;《节本明儒学案》是将黄宗羲《明儒学案》中的修身言论节选出来,单独成书,这是一部断代的修身言论集;《曾文正公嘉言钞》是将《曾文正全集》中的修身言论选录出来,编辑成书,这是一部儒家个人的修身言论集。这三种书,成了当时知识分子的道德读本,曾风行一时。

其实,中国古代修身之学构成了传统文化的内核;传统中国人以此安身立命,成就了士君子乃至圣贤之人格境界,构筑了中国传统社会的根基。这正是中华文化之所以能够代代相传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因此梁启超说:“天下最大之学问,殆无以过此!”(《曾文正公嘉言钞序》)这也正是我们今天重新整理、出版这三种晚清民国时的修身书的原因。

二、“修身三书”编纂的思想背景

《德育鉴》《节本明儒学案》《曾文正公嘉言钞》的编纂出版,既与梁启超的教育、修身实践有着内在的联系,又与20世纪初其思想的转变密切相关。

梁启超的故乡广东新会偏居一隅,历史上曾属文化落后地区,但在明代出了一位心学大家陈白沙。白沙心学,开明代学术之端绪;其学以修身为主,偏重内圣,注重人格涵养。一代大家在这一民风彪悍之地向导士风,化民成俗,功显当时,且泽及后世。故直至清后期,新会人仍延续着陈白沙的思想脉络,乾嘉考据时风熏染不到。梁启超的祖父、父母乃至自己无疑受到了这一传统潜移默化的影响。

梁启超的祖父梁维清是一名秀才,禀承白沙心学传统,在日用酬酢间践行儒学,砥砺人格。他以宋明义理、名节教导后辈,日与后辈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时先贤志士之事津津乐道。父亲梁宝瑛是一位乡绅,也持守着儒家内圣外王之道:“先君子常以为所贵乎学者,淑身与济物而已。淑身之道,在严其格以自绳;济物之道,在随所遇以为施。”(梁启超:《哀启》)母亲赵夫人,知书达理,相夫教子,谨守家风,以贤淑名闻乡里。祖父、父母的善言懿行、精神人格如时雨之化,渐渐滋养着梁启超的德性生命,并培植了其修身之学的根基。

梁启超对儒家修身之学有一个认识、感悟、体证的过程。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了《曾文正公家训》,稍大一点,读全祖望写的黄宗羲、顾炎武两篇墓志铭,内心受到激励。古代儒家哲人的修身智慧如电光石火,开始在幼年梁启超的心灵中闪耀。而梁启超真正关注修身之学是在万木草堂受教于康有为时期。康氏的修身之学主要禀自其师朱九江;朱氏之教,德性和学问并重,授学者以“四行五学”。其中,“四行”即是德性之学,包括敦行孝悌、崇尚名节、变化气质、检摄威仪。此外,康有为隐居南海县西樵山达四年之久,独力为学,以陆王心学和佛学自修自证。康氏的教学重德育,居其教学内容十之七,尤喜以孔学、佛学和陆王心学施教。受此影响,梁启超开始着力读修身之书,如《明儒学案》就是常读的。尽管梁启超也常研究西学、史学等知识性学问,但从未丢弃过这门生命的学问——修身之学,1897年在湖南时务学堂任教习时,修身之学即成为其教学的重要内容之一。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的梁启超流亡日本,继续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在此期间,梁启超通过对前期经历的自省和反思,行动和主张都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首先是自我修养工夫更加落实和深入。1900年因读《曾文正公家书》,“猛然自省”。这在梁启超的人生修养中,应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他开始深刻反省自己,觉得“养心立身之道断断不可不讲”。此年,梁启超设日记自修,以曾文正之法,凡身过、口过、意过皆记之,而每日记意过者,乃至十分之上。此后通过自己的探索、实践,并借鉴古代儒者的修身经验,梁启超最终形成了自己常用的修身法门:一曰克己,二曰诚意,三曰主敬,四曰习劳,五曰有恒。

另一方面,通过对变法失败的反思,他认为,要有新国家,必须先“新民”,于是在1902年创办了《新民丛报》,并开始连载系列文章《新民说》,阐述其新的理论探索。所谓“新民”,意在培养新式现代国民,塑造平民人格。按照梁氏的设想,新民必须兼具中西道德文化素养。所谓“新”有二义:一是“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一是“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前者是指发扬光大中国旧有的道德、文化,后者是指吸收、融入西方新的道德、文化。但在实际的思想建构中,《新民说》的前期文章主要是用西方的道德、法律观念来塑造国民,并希望全体国民以此自新。然而,到了《新民说》写作的后期,梁启超认识到了“新民”本身的艰难。这一认识的产生,当然有他平时对现实的观察和思考方面的因素,而其“新大陆之游”,则是一个重要的触媒。

1903年正月,梁启超应美洲保皇会的邀请,开始游历美洲。美洲新大陆之游为梁氏打开了一个新鲜而广阔的西方世界。他既目睹了它的文明和繁荣,也洞察到了它存在的种种问题和弊端。这使他对原先理想中的西方世界不得不重新审视。其中在旧金山华人区的考察,对他触动尤为强烈。如旧金山华人区报馆之多,令他吃惊;各会馆的运作也仿照西人党会之例,似乎非常文明和缜密。然而他发现,华人只学到了西方文明的形式,其本质依旧未改变,华人区仍是旧时的中国社会。旧金山之行,使梁氏亲身体会到了国民改造之不易,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新民”问题。因此旅行结束后,他写了《论私德》一文。这是《新民说》后期的一篇重要文章,作者意欲修补其前期过于西化的主张。该文的出现标志着梁启超“新民”思想乃至整个德育思想的转变。

梁启超将道德分为私德和公德,认为中国的传统道德学问主要属于私德领域。在《新民说》前期,他将公德与私德并列,且着重于引入公德。而在《论私德》中他认识到二者应该是根本与枝叶的关系,“新民”应以私德为本,如果没有私德的培养,“欲以新道德易国民,是所谓磨砖为镜,炊沙求饭也”。公德乃私德在公领域的推广,“公德者,私德之推也,知私德而不知公德,所缺者只在一推”,“是故欲铸造国民,必以培养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因此,梁启超转而求助于中国传统的道德学问,即儒家修身之学。此时他实际上回到了儒家“修齐治平”的思路,即以修身为本,然后推己及人乃至家国天下。其国民改造或德育思路可以说是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由重国民的改造转为重士人的培养。因他看到改造普通民众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成功的,于是将目光转向了社会精英,认为应先塑造精英,再影响民众。写于1903年的《论私德》,是梁启超的德育思想由“新民说”回归儒家修身之学的前奏。之后,他于1905年又编纂了《德育鉴》和《节本明儒学案》。而1916年编纂的《曾文正公嘉言钞》则是这一思路的延续。

其实《新民说》中对西方道德、文化的提倡,是梁启超在20世纪初向西方寻找国民改造资源的一次尝试,只是他思想的一个侧面,梁启超德育思想的根基主要还在中国传统的修身之学中。然而吊诡的是,梁启超的引进西学的“新民说”在“五四”启蒙思潮和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大众化运动中,得到了继承和发展,其影响一直延续到当代,而他德育思想的“晚年定论”虽然在当时也发生过很大影响(详见本文第四节),之后却被我们长期忽视了,他极力弘扬的士人修身传统——中国德育的优秀传统——在其身后的岁月里则逐渐丢失了。“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论语·颜渊》)一个国家道德的培养和改造,应主要是自上而下的。因此梁启超的这一思路,对当代中国的道德建设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现将这三种修身书重新整理、结集出版,意在让梁氏的修身思想在当代焕发出新的生机。

三、“修身三书”的主要内容

(一)《德育鉴》的主要内容

《德育鉴》是梁启超对古代儒家修身之学的一次较为全面而系统的编纂、整理和总结。他先将古人修身之法依照践履的顺序分为辨术、立志、知本、存养、省克、应用六类,然后将先秦、两宋、明清儒家(尤其是陆王心学家)的修身言论摘录、归类其下,并加按语以引申、指点,以便实际指导人做工夫。下面对其主要内容作一简要介绍:

一曰辨术。所谓辨术,就是辨别个人行为的动机,这是儒家修身的第一步。儒家修身是为了转化、完善自我,这一过程乃是不断去掉“私心”、“私我”,回归“本心”、“本我”的过程。在儒家看来,这个“本心”、“本我”就是道德主体,在本质上乃为他人服务、为社会尽义务而又同时成就自身。辨术包括人己、公私、义利、诚伪之辨,主要是辨别个人行为的动机是自私自利,还是利人利他,目的是去私而为公,消除“小我”而成就“大我”,最后达到人我一体、天人合一的完满状态。此部分所录之言说以及按语,先论辨术之重要性,然后再讲下手功夫和对治方法。

二曰立志。梁启超认为,辨术之后,便须立志。他摘录《论语》《孟子》和宋明理学家有关立志方面的各种见解,内容非常丰富,涉及立志的意义、如何立志、立志的作用等。又在按语中,特别指出立志的三大作用:一曰必立志,然后能自拔于流俗;二曰必立志,然后他事不足以相夺;三曰必立志,然后进学无间断。

三曰知本。术已辨,志已立,接着便是从何处着手用功的问题。首先,梁启超节录古代儒家的相关言论,以说明为学要“一以贯之”、要“立乎其大”、要有一个“着力处”、要有“头脑”和“主宰”、要有“把柄入手”。这些言论,无非是说为学先要知“本”之所在,知本即知从何处着手用功。其次,是关于如何用功问题。梁氏认为宋明理学家主要有两种用功的路向,一是朱子之路,一是陆王之路;朱熹从外在的格物致知入手,而陆王则回归本心、返诸良知。他认为朱熹之法用于科学研究则可,用于道德修养则不可,陆王之法才是可行、易行的。梁氏所主张的知本,就是要回到王阳明发明的“良知”;其具体工夫,即“致良知”、“知行合一”、“慎独”等。梁启超特别指明,“王学为今日学界独一无二之良药”。在他看来,王阳明良知之教,简易直接,一提便醒,乃是不二法门;不过必须勤加修证,即用存养和省克的工夫,故接着便论存养、省克。

四曰存养。梁启超先节录《大学》、孟子、荀子和宋明理学家关于存养的言论,并将其作用概括为五:一曰有存养之功则常莹明,无之则昏暗;二曰有存养之功则常强立,无之则软倒;三曰有存养之功则常宁静、安闲,无之则纷扰;四曰有存养之功则能虚受,无之则闭塞;五曰有存养之功则常坚定,无之则动摇。至于存养的方法,梁氏将其概括为主敬、主静、主观三大法门,并分别摘录古代儒家的相关言论,且加按语以说明。

五曰省克。省克包括省察和克治。梁启超认为,存养是积极的学问,克治是消极的学问;其工夫进路是先存养以立其大,然后随时加以省察、克治。梁氏认为,省察总体上可分为两种:一是普通的省察法,二是特别的省察法。普通的省察法又可分为两种:一是根本的省察法,二是枝叶的省察法。枝叶的省察法再分为两种:一是随时省察法,二是定期省察法。关于克治,梁氏摘录宋、明、清理学家的相关言论后,然后加以总结,认为其根本之法乃是“致良知”,因为良知一提便醒,必能生出决心和勇气去对治己病。

六曰应用。按照儒家的观点,内在的修养和外在的事功是密不可分的,所谓修齐治平,实为一体。其实,前面的用功方法有的已涉及应用,如存养、省克部分所录内容就有讲如何在事上用功的,此即道学之应用。梁启超在此部分乃就前所未及者再节录一些材料,并略加申说,内容主要有二:一是谈任事成功的条件主要在于德行、操守、定力等,一是论士人如何带头转移习俗、陶铸人才。关于后者,梁氏尤其认同曾国藩的“精英主义”路线,认为道学的应用,全在于有志之士以身为教,以养成一世之风尚,造出时代之精神。

(二)《节本明儒学案》的主要内容

《节本明儒学案》是梁启超由黄宗羲的《明儒学案》节钞而成。在万木草堂受教康有为时期,梁氏开始接触《明儒学案》,此后十馀年间,常读此书,并随读随将修身之精要语圈出。后因其思想的转向而专力编此一书。

《明儒学案》原书62卷,共有19个学案;节本保留了这19个学案,但卷数大为压缩,内容约为原书的四分之一。其中,原书每个学案的案序和人物传记几乎全部照录;语录则有选择性地钞录,原书211人中共79人有语录节选,所钞语录800多条。此外,节本有眉批100馀条,约3000字,这也是节本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节本与原书的最大区别在于:后者一般被视为一部学术史著作(修身之言散布其中),而前者则完全是一本修身指导书。如何将一部学术史著作改造成一本修身指导书,梁启超作了一番精心的取舍工作。这种取舍体现了其良苦用心,既处处彰显节本在修身指导上的价值取向,也因之反映出了梁氏的编纂意图及其修身思想。

一是舍科学之语而取道学之言。在梁启超看来,科学和道学有明确的分界:“道学者,受用之学也,自得而无待于外者也,通古今中外而无二者也;科学者,应用之学也,藉辨论积累而始成者也,随社会文明程度而进化者也。”(《节本明儒学案·例言》)所以,科学尚新;而道学有时即使是千百年前之成言,当世哲人也无以过之。科学尚博;而道学一言半句,可终身受用。梁氏认为科学有二,一是物的科学,一是心的科学;而心的科学又包括哲学、伦理学、心理学等,他特别指出,这些皆属科学而不属道学的范围。梁启超所作的这一区分关键在于,指出道学或修身之学主要在修在行,而不仅仅在于知识理论。他又认为近世智育日进,而德育日敝,其主要原因是人们崇拜科学而蔑视道学,甚至误认科学为道学。节本的编纂,正是为倡导德育,而不是为增进智育。因此,对于原书大部分内容如关于理气、性命、太极、心体等哲学内容,因属“心的科学”的范围,一概不钞,而专钞“治心治身之要”(《例言》)。

二是舍辨论之语而取工夫之言。《明儒学案》有许多辨论之语,首先是辨佛。梁启超认为,宋明诸儒以辨佛为一大事,成为一种习气,即黄宗羲也在所难免,故该书中有大量的辨佛之语。梁启超有较高的佛学修养,首先他认为佛不可谤,谤佛固无伤于日月;再者辨佛流于习气,与实际修养工夫反而无涉。因此,节本于辨佛之说一概不钞,而取明儒工夫之言。其次,明儒言修身工夫,多互相针砭救正,所以言说日多,特别是阳明后学各学派之间尤其如此。在梁氏看来,皆是因病施药,如王阳明针对当时病源,施以药方,而后世服药过度,渐生他病,于是弟子加减药方以医之,故阳明后学之方实乃“药药之药”(即针对药方之药方)。梁氏认为,当今世界“药药之药”并不适用,只要服阳明的“公共独步单方”,就能受用不尽。因此对阳明后学的彼此辩论之言,一概不钞。惟因江右王学,多矫正当时放任之弊,而此弊至今学者多犯之,故稍加存录。

三是舍学术史精妙之论而取平易切实之言及诸儒传记。黄宗羲著《明儒学案》的目的,一为创制学术史,二为示学者以入道之门。作为学术史,“诸儒之真面目必须备见,乃为盛水不漏”,必“其人一生之精神透露编中,乃能见其学术”(《例言》)。黄宗羲于此用功甚多,内容极为丰富,成就也较高,此书因之成为中国学术史的千古名作。但是,梁氏节钞此书乃为修身践履之用,即集中体现黄氏的第二个目的。因此,他往往将其所谓精妙之言删去,而留其切于实用、易得真正受用者。此外,明儒讲知行合一,尤重行,身教重于言教。而《明儒学案》中的诸儒传记,最能传达明儒人格、精神,故全部钞录,“以资高山景行之志”(《例言》)。

四是详王阳明及其后学重要传人而略其他人。梁启超学问的根底是陆王心学,尤其是王学。他最为服膺王阳明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认为这是现代学者修身入德的最良法门。故其平日发挥王学之处甚多,节本也主要在传播王学及其后学。因此,节本在材料的选择上详于王学及其后学,其他则略之。如“姚江学案”(即王阳明学案)全部钞录,其次“江右王门学案”和“蕺山学案”所录也较多;而“止修学案”、“甘泉学案”、“诸儒学案”由于非王门,所录特少。

节本的眉批是梁启超平时读《明儒学案》的心得,眉批的增加进一步强化了节本的修身指导作用,“或可以促读者注意而助其向上之心”(《例言》)。具体而言,其作用主要有三:

其一,指出学者弊病或反省自身弊病,以期正视之。梁启超观察到,当时社会道德沦丧,关键在于不讲修身之学:“近世智育日进,德育日敝,皆坐此也。”因此,他希望学者正本清源,“本源不清,则学识不为益而反为害,可不惧哉?”而所谓正本清源,是先要认识到自身的病根之所在,故其批语多言及此,如:“我辈宜常常自审病根。”有时指出具体的病根,如:“此(按:即好名)是小子一生大病根。”“懒散精神,暮气也。暮气者,鬼气也。”有时针砭时人不肯去病,如:“当时学者以去病为第二义,其弊既若彼,今之学者以病为不必去,且明目张胆以保任拥护之,又将何如?”

其二,指明受用之方,望学者依此而用功。梁启超认为王阳明“致良知”和“知行合一”之教,简易直接,最能医时人之病。故其批语多及此,如:“拔去病根,阳明之药最良也。”“我以良知为君,彼自能保护我。”此外,他对王门重要传人的工夫之言,也非常重视。如对罗念庵言“收敛翕聚”涵养工夫一段,加批语云:“此段最是用力不二法门,天下无代价之物,岂吾辈学圣可以顷刻之悟而遂得耶?心至易动,不可不警惕。”再如对刘蕺山“慎独”工夫,加批语云:“此篇为蕺山勘道最精微处,亦示学者用力最吃紧处,我辈宜日三复也。”

其三,简要评价明儒工夫,提醒读者注意。这些评价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使读者或因此而警醒,或从此处而用功。如评王阳明关于“致良知”的自得之谈,曰:“先生之事,其自得之艰也若此,岂得曰‘顿’而已哉!”又如比较阳明与朱熹之论,曰:“以此(按:即王阳明致良知)与朱子即物穷理相校,真令人有挈领振裘之乐。”再如评刘蕺山的修养工夫,曰:“如此讲已发未发,方是鞭辟近里。”“欲觉晨钟,发人深省。”“最能发明阳明法门。”

(三)《曾文正公嘉言钞》的主要内容

《曾文正公嘉言钞》的编纂,是梁启超对曾国藩修身之学进行的一次简要而精到的整理。该书从《曾文正全集》的书札、家书、家训、日记和文集中,将有关修身的精要之言摘钞出来、编纂成书。其摘钞比较简略,只在于“自便省览”,“但求受用”(《曾文正公嘉言钞·钞例》)。因此,该书可视为一部曾国藩修身格言集。

梁启超在个人的修养上,除受家庭和康有为的影响外,主要得力于两个历史人物,一是王阳明,一是曾国藩。如果说《德育鉴》和《节本明儒学案》主要是致力于阳明及其后学修身之学的推行的话,那么《曾文正公嘉言钞》则是着意于曾国藩修身之学的弘扬。

在梁启超看来,曾国藩是中国乃至世界的不世出之大人物,但他“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而于同代诸贤中“称最钝拙”,且“终身在拂逆之中”。曾氏之所以取得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成就,关键在于他不断地努力做修养工夫:“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艰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因此梁启超认为,曾国藩的修身之学是人人都可以学的,他正可以做我们的人生楷模;如此,《曾文正公嘉言钞》“真全国人之布帛菽粟,而斯须不可去身者也”。(《曾文正公嘉言钞序》)

总体而言,《曾文正公嘉言钞》的主要内容是关于立身、处事两个方面。其实这两者是密不可分的,下面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对其略加分疏:

1.关于立身之道,大致有如下方面的内容,并略加例举:

(1)立志。曾国藩首重立志,如曰:“人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学贵初有决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进之心,末有坚贞永固之力。”其作用在于,如:“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欲求变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

(2)知本,以方寸为师。曾国藩认为立身之本在我:“我辈办事,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惟在己之规模气象,则我有可以自主者,亦曰不随众人之喜惧为喜惧耳。”而我之本在于方寸之良知,当以方寸为师:“吾辈位高望重,他人不敢指摘。惟当奉方寸如严师,畏天理如刑罚,庶几刻刻敬惮。”其实,梁启超本人也极为推重知本工夫,在《德育鉴》中将其当作修身的重要方法。

(3)主敬。曾国藩重主敬工夫,认为:“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则千言万语不离此旨。”其释“敬”字曰:“敬以持恭,恕以待人。敬则小心翼翼,事无巨细,皆不敢忽视。”曾氏认为主敬的作用在于:“主敬则身强……吾谓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梁启超受曾氏此点的影响,其修身法门亦有“主敬”一条。

(4)慎独。慎独与“诚”密切相关,曾国藩曰:“君子懔其为独而生一念之诚,积诚为慎,而自慊之功密。……幽独之中,情伪斯出,所谓欺也。夫惟君子者,惧一善之不力,则冥冥者堕行,一不善之不去,则涓涓者无已时。”曾氏非常重视慎独之功,其日课首曰慎独。

(5)自立自强。曾国藩认为:“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立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他认为自己大致能做到自立自强:“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忧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

(6)谦虚戒骄。曾国藩重“谦”字工夫:“无形之功不必腾诸口说,此是谦字之真工夫。所谓君子之不可及,在人之所不见也。”因此,必须戒骄戒傲:“用兵最戒骄气惰气,作人之道,亦惟骄惰二字误事最盛。”“骄、惰未有不败者。勤字所以医惰,慎字所以医骄。”

(7)不忮不求。曾国藩自审其德性之病,曰:“仆自审生平愆咎,不出忮求。今已衰耄,旦夕入地,犹自拔除不尽。”故曾氏尤其强调“不忮不求”之功,言之甚详。

(8)借困境、逆境以磨炼人格。曾国藩正视困境、逆境,认为这正是磨炼人格的好机会,他说:“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吾平生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因此,曾氏认为要善于利用困境、逆境以磨炼人格,他说:“处多难之世,若能风霜磨炼,苦心劳神,自足坚筋骨而长见识。”梁启超受曾氏此论的影响,特别教育子女要在困境、逆境中磨炼自己的人格。

2.关于处事之道,大致有如下方面的内容,并略加例举:

(1)从小事做起,从小处入手。曾国藩是个虔诚的朱熹理学信徒,朱熹教人,重在近处、小处着手。曾氏亦是如此,如他说:“总须脚踏实地,克勤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

(2)做大事全在明、强。曾国藩说:“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中庸》学、问、思、辨、行五者,其要归于愚必明,柔必强。”又分别详细阐释“明”、“强”二字。

(3)习劳、习勤。曾国藩特重习劳、习勤,认为:“习劳为办事之本。引用一班能耐劳苦之正人,日久自有大效。”如治军:“治军以勤字为先,实阅历而知其不可易。”又如治家:“吾屡教家人习劳,盖艰苦则筋骨渐强,娇养则精力愈弱也。”曾国藩一生习劳;梁启超亦如此,从小就养成了这一良好习惯。

(4)有恒有常,循序渐进。有恒有常,这是曾国藩极为重视的修身工夫,他说:“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养生与力学,皆从有恒做出,故古人以有恒为做圣之基。”尽管曾氏算得上是一个有恒心的人,但仍警惕自己无恒之病:“言物行恒,诚身之道也,万化基于此矣。余病根在无恒。”于是,他晚年仍在做“恒”字工夫。梁启超认同曾氏此点,其修身方法之一即有恒。

(5)做事贵专,精神贯注。曾国藩认为:“凡事皆贵专。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所谓专,就是曾氏所说:“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体欲其定。”专即能精,曾氏说:“凡人为一事,以专而精,以纷而乱。”

(6)待人、办事以诚。曾国藩认为,诚为立身之本,故待人以诚:“驭将之道,最贵推诚,不贵权术。”故办事以诚:“凡办一事,必有许多艰难波折,吾辈总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心诚则志气专而气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这也是梁启超的立身处世之道,其待人处事极为真诚,为文亦极为真诚,故深受师友、学生的信任。

(7)莫问收获,但问耕耘。曾国藩日记中有云:“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后两句,百馀年来常被人引用,也是梁启超最为服膺的,并以此教育自己的子女,且题写于《德育鉴》初版扉页上。

梁启超从古代儒家浩瀚的修身言论中,精心摘钞出有益于现代人的修身之言,并加专门整理而成此“修身三书”,尤其是《德育鉴》还理出了修身的大纲要,确立了其大节目;这既是对古代儒家修身之学的总结、归纳、提炼,又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和体会。并且他力图结合社会现实,使儒家修身之学融入现代人的生活中,从而塑造社会精英,转移世风。可以说,梁启超对古代儒家修身之学的专门整理,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是一个创举,推动了修身之学在现代的发展。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梁启超对儒家修身之言的随时指点、说明的按语或眉批,现实针对性非常强,发人深省,对于心灵迷惘的当代人仍不失为一付强心剂。

四、“修身三书”的版本、影响,及本次整理情况

《德育鉴》编纂于1905年,同年发表于《新民丛报》的增刊上,随后由新民社以单行本发行。此后还有多种版本,如1915年广智书局版、1916年商务印书馆版、1936年中华书局《饮冰室合集》收录版、2011年北京大学出版社版。本次整理以1916年商务印书馆版为底本,并以其他版本参校。另梁启超在钞录原文时,于文词偶有省钞之处,这是古已有之的成例,在此不作补缀,一仍其旧,字词有明显讹误者则径加改正,不另出校记。

《节本明儒学案》编纂于1905年,并于此年由新民社印行。此后多次再版,如有广智书局1911年版、商务印书馆1916年版和1925年版。此书未收录进《饮冰室合集》。本次整理以商务印书馆1916年版为底本,并以其他版本参校。讹误及少量缺漏处据中华书局2008年版《明儒学案》直接改正,节本李经纶传(第420页)缺一页,也据此补上。

《曾文正公嘉言钞》编纂于1916年,并于此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此后该社连续十年每年再版一次。此书未收录进《饮冰室合集》。本次整理以商务印书馆1916年版为底本。此书原版有《胡文忠公嘉言钞》《左文襄公嘉言钞》《曾文正公国史本传》三个附录,现仍然保留。并新增了《胡林翼传》《左宗棠传》两个附录,分别录自《清史列传》卷四十二和卷五十一。

“梁启超修身三书”嘉惠后学,当时在读书界、学术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德育鉴》在清末民初,与《新民说》一样颇受欢迎,如梁漱溟、徐志摩等提到曾受惠于此书。梁漱溟说:“《德育鉴》一书,以立志、省察、克己、涵养等分门别类,辑录先儒格言(以宋明为多),而任公自加按语跋识。我对于中国古人学问之最初接触,实资于此。”(梁漱溟:《我的自学小史》)又说:“溟十四五以迄十八九间,留心时事,向志事功,读新会梁氏所为《新民说》《德育鉴》,辄日记以自勉励。”(见李渊庭、阎秉华:《梁漱溟》)梁启超的弟子徐志摩说:“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交集。《石头记》宝玉读宝钗之《螃蟹咏》而曰:‘我的也该烧了。’今我读先生文亦曰:‘弟子的也该烧了!’”(陈从周:《徐志摩年谱》)此书在沉寂七八十年之后,再次引起了有识之士的重视,2011年被选为新的清华国学院的德育教材。《曾文正公嘉言钞》,从其初版后连续十年再版的情况看,确对当时读书人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本世纪初,重新进入出版者的视野,如岳麓书社、中国书店等先后出过新版。《节本明儒学案》曾多次再版,在20世纪初期的读书界、学术界也应有一定的影响。到了21世纪,该书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并受到重视,香港理工大学朱鸿林教授有一长文《梁启超与〈节本明儒学案〉》(《中国文化》2012年第1期),拙著《古代人生哲学在晚清民国的生存状态——以梁启超为中心》(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有一节,专论该书,尤其揭示了其修身方面的价值。本次出版的《节本明儒学案》是该书首次标点整理(与另外二书一样,梁氏原书只有断句,并无标点)。

古代儒家修身之学在当代社会依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我们相信,此三书的一起面世,必将重新引起读书界的重视,进而切实推动传统文化的重兴。

五、修身书的价值及其读法

修身之类的书在当代中国,似乎已成古董或明日黄花了。然而,丢失了中国传统的根本学问——修身之学,我们的社会并没有变得更加文明、和谐、诚信、友善,反观当下现实,我们发现世道浇漓,人心不古,连食品甚至空气也不安全了。这不能不引起我们深思。其实,在上个世纪20年代初,面对严峻的社会环境,梁启超就曾呼吁过青年注意人生问题,并点醒修身的重要性:

一、我们生在这种混浊社会中,外界的诱惑和压迫如此其厉害,怎么样才能保持我的人格,不与流俗同化?二、人生总不免有忧患痛苦的时候,这种境遇轮到头上,怎么样才能得精神上的安慰,不致颓丧?三、我们要做成一种事业或学问,中间一定经过许多曲折困难,怎么样才能令神志清明精力继续?这三项我认为修养最要关头,必须通过,做个人才竖得起。(梁启超:《读书法讲义》)

那么,如何进行修养呢?梁启超认为:除了靠实践上遇事磨炼外,平日需有一点预备工夫,否则事到临头,哪里能应用得起?平日工夫不外两种:一是良师益友的提撕督责,二是前言往行的鞭辟浸淫。良师益友,可遇不可求;而前言往行,存在书册,俯拾皆是,这主要是修身之类的书。梁启超当年呼吁青年注意的这些问题,现在依然没有过时,甚至更为严重;以自己的身心修养为本,依然不失为一种个人的自立之道,甚至为一个社会的根本生存之道。因此,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这门古老的学问,而读读“梁启超修身三书”之类的书,则可能是重返修身之道的开始。

那么,这类书应如何读呢?拙见以为,就读书的目的而言,书大抵有三种读法:一是功利性读书,二是知识性读书,三是生命性读书。所谓功利性读书,乃是为考试、升学或仅仅为写论文、报课题而读。此种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实际的利益,乃古语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所谓知识性读书,是为纯粹的求知而读。此种读书是出于人的好奇心,目的在获取知识或信息。如果这种好奇心能够持续,得以深入某个领域,则成为科学研究的一部分。这种读书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求知是人类的本性”的体现。所谓生命性读书,乃是为滋润自己的生命、提升自身的人格境界而读。这种读书,是在与经典(即圣贤)的心灵交流中,去体味自己真实的存在,洗涤自己心灵上的污垢,开启自己本来灵慧的心智,从而使身心愉悦,精神境界得以提升。这种读书,因沉潜其中而得至乐,如孔夫子所言“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亦如陶渊明所言“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读“梁启超修身三书”之类的书,既不能用功利性读书法,也不应用知识性读书法,而要用生命性读书法。通过阅读、体悟、践履,在日久月深中,生命得到净化,得到升华。也就是说,读此类书乃在变化气质,修养身心,如未达此目的,则如程子所言:“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朱熹《论语集注·序说》引)

就具体操作而言,应如何着手去读这类书呢?梁启超在《德育鉴·例言》中告诉我们:“本编不可以作教科书,其体裁异也。惟有志之士,欲从事修养以成伟大人格者,日置座右,可以当一良友。”就是说,读古人之书,如其人在旁,将他视为一良友,日日得其督促并付之践履。

此外,梁启超在《读书法讲义》中告诉我们,读修身书的着手工夫有守约和博涉两种,以守约为主,博涉为辅。所谓守约法,是所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关键要饮得透,具体做法是:看见一段话,觉得犁然有当于心,或切中自己的毛病,便将其在心中、口中念到极熟,体验到极真切,务使其在“下意识”中浓熏深印,那么,临起事来,不假勉强,自然会应用。应用过几回,所印所熏,越加浓深牢固,便成为一种人格力。这也是朱熹主张的读书法:熟读深思,反复沉潜,虚心涵泳,久之自然有得。所谓博涉法,是认定几件大节目作修养中坚,凡与这些节目引申发明的话,多记一句,加深印象。最好是备一个随身小册子,将自己欣赏的话钞出,常常浏览,以便熟记。实际上,如《德育鉴》确立了修身的大节目,即辨术、立志、知本、存养、省克、应用等,我们可依此大节目,并多记一些修身之言,加以修行。当然,我们更要用守约法,如熟读、熟记、体悟“梁启超修身三书”中自己最感兴趣之言,并在日常生活中付之于行动。

《读书法讲义》还提到对史书中的传记,不必当作历史故事读,可专当作修身书读:看他们怎样做人,怎样做事,怎样做学问,设想自己身处其境遇该如何,碰到这类事情该怎么办。常用这种工夫,不独可以磨炼德性,也可以开发才智。其实,读《节本明儒学案》的诸儒传记,正可用此种方法,看传主如何立身处世,体会其人格、精神。

对于当代人而言,阅读这类修身书,尤其应当注意者有二:首先,我们必须放下视古人之言为陈旧的道德说教的成见,而要虚心聆听他们的声音,这样才能声入心通,与他们展开心灵的交流。其次,也不要将这些修身之言当作“哲学研究”的材料,依学问的态度去作客观的研究,而应以践履的方式去对待,即讽诵涵泳,默而识之,切己体察,着紧用力。不然,即使建立了一套思辨的哲学体系,也无关乎身心性命,只落得如理学家所讥笑的“说闲话”而已。读这类书,应若己病痛在身,急欲于此中寻找药方,得着药方则赶紧抓药、煎而服之,则病痛自然去身,身心自然日渐康健。

另需说明的是,“梁启超修身三书”多为语录之言,并不古奥难懂,只要是受过高等教育并对传统文化有兴趣者,其实无需以现代语言的翻译为媒介,而通过反复诵读、体味,就能理解古人原汁原味的语言,把握其义理脉络,乃至恍然得其精神面貌。实际上,这种和古人语言的直接照面,比借助现代语言的翻译更能接近古人的生命信息。此外,这些古人修身之言不少本身即是美文,通过反复的诵读,能得到一种美的享受(古文之美远胜白话文,尤其适合诵读),这本身也是一种性情的陶冶、人格的涵养。

2015年1月彭树欣识于江西财经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