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社会的图像: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欧洲绘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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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疾病与死亡

身体到底是一种生物有机体还是文化的产物?诚然,诸多身体特征本质上是物质性的:人的老化、残障和疾病等,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身体状态。除此之外,身体的其他方面还受到社会和文化因素的影响。当代欧洲艺术家将人类身体呈现为一种物质的、有形的实体,由肌肉和体液构成的组织。同时他们还考察身体如何像身份那样以诸多方式成为文化的产物。艺术家运用各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处理身体,将身体分裂、复制、截肢或展示身体内部的器官,并用毛发、血、细胞来代替身体。此外,他们还常描绘日常生活中的衣物、床、家具陈设等物品,这些物品由于与身体亲密接触而成为身体的隐喻,通过对这些物品的刻画,唤起观众对身体的联想。

在当代消费社会中,人体文化成为电视、电影、广告中不断标榜和流行的素材。这种由媒体塑造的共识性文化理想,支配着身体的艺术表征,无论不同文化对人体的审美范式是什么,人们目之所及之处,无不是备受青睐的人体图像,以至于人们开始相信,这种体型普遍存在且自然而然地高高在上。而其他类型的身体则是不那么重要的瑕疵品。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这种人体美的典范很容易被摧毁。当代欧洲艺术家用形形色色的身体,揭示由消费文化确立的狭义的人体美的标准。这些大小不等、身材各异的形体才是真实的身体。他们坚信要充分理解人类的状况,就必须从完全自然原始的肉体中认识身体。特别是那些提醒我们终将一死、饱受磨难、伤痕累累的各种身体状态:松弛、下垂、流血、渗出、老化、残疾、疼痛、疾病和死亡。这些真实的身体状况不应该被遮遮掩掩。除此之外,当人们面对那些不再属于完整身体的一部分——断肢残臂、鲜血、毛发、呕吐物——等形态时,会强烈感受到高度的恐惧感或脆弱感。这迫使人们重新专注于自身的物质有形性,并警醒地意识到自身在这个纷繁多变的尘世中的脆弱存在,从而面对自我身体与原始的关系。此刻,图像近乎失效。

众多欧洲艺术家关注疾病与死亡的主题,他们力图通过身体对抗景观社会中的异质图像。与色情化的图像相对照的是,艺术家们公开对抗女体文化和古典意象中那些亘古不变的完美无缺的人体,将暴力的“性”表现为痛苦的经验。他们通过揭示图像中的伪文化景观,呈现人类在消费文化中生理和心理的创伤。为何今日的“身体”获得了如此重要的地位?考察西方思想史中关于身体概念的演变,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当代绘画观念的内涵。

“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不同”通俗地概括了尼采哲学的思想。尼采给予了“身体”从未有过的地位,身体成为个人决定性的基础。在漫长的西方哲学史中,意识和身体始终纠缠在一起。意识总是决定身体,身体只不过是意识的障碍。早在柏拉图那里,灵魂和身体就被确立为对立的关系。死亡在苏格拉底看来,可以使意识在摆脱肉体的欲望后自由自在地通往真理与知识。纵览教会和修道院的历史,信仰和上帝的拯救同样压制身体的价值。经过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后,哲学和科学战胜了神学,理性逐渐战胜了信仰,国家逐渐战胜了教会,身体获得了短暂的赞美,但并未得到自我的解放。(1)哲学是为了推翻神学,强调知识的价值,但并非是解放身体。笛卡儿将“我”定义为“我思”,在这个“我思”这里,就不存在身体的成分,在西方人对世界的认知中,身体基本上找不到什么位置。直到20世纪,西方哲学中出现了三大系统,使身体彻底摆脱意识的控制:梅洛·庞蒂追溯身体与知识起源的关系;涂尔干、莫斯、布尔迪厄重视个人的身体实践;尼采和福柯强调身体与历史、身体与权力、身体与社会的复杂纠葛。从此,身体获得了全面的解放。

20世纪70年代,福柯从身体出发,构造了自己的谱系学,从而根除了意识和意识形态在历史中的主宰地位。尼采认为身体是一切事物的起点,福柯同样看到,社会的一切运转机制都围绕着身体展开角逐。身体成为各种权力角逐的目标,权力在对身体做各种规划的过程中,它与社会和历史的秘密被逐渐揭示。福柯将身体作为一个醒目的中心焦点突显出来。正如汪民安所言,福柯关注历史,是身体受惩罚的历史,是身体被纳入生产计划和生产目的的历史,是权力将身体作为一个驯服的生产工具进行改造的历史;那个生产主义的历史。而今天的历史,是身体处在消费主义中的历史,是身体被纳入到消费计划和消费目标中的历史,是权力让身体成为消费对象的历史,是身体受到赞美、欣赏和把玩的历史。身体从它的生产主义牢笼中解放出来,但是,今天,它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消费主义的陷阱。一成不变地贯穿着这两个时刻的,就是权力(它隐藏在政治、经济、文化的实践中)对身体精心而巧妙的改造。(2)在福柯这里,今天的社会惩罚,最终涉及的总是身体,即身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这样的身体因此备受蹂躏,被宰割、改造和规范的身体,是被一遍遍训练的身体。

基于上述思想和哲学史中对“身体”认识的转变,“身体”获得了从未有过的价值。欧洲当代艺术家关注和重新审视自我和他者的身体,力图通过身体对抗社会和权力的规训。众多艺术家对人物面部、背影、疾病以及死亡的关注和描绘,展现了他们对人类身体和生存境遇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