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社会的图像: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欧洲绘画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疾病的多重隐喻

人类所患的疾病多种多样。随着生存环境的恶化,人类社会不断衍生出各种各样新型的疾病,这些疾病来势凶猛且多是造成人类大规模死亡的传染性疾病,由此,疾病的隐喻范围及内涵也在不断地演变和深化。癌症、结核病、梅毒、流感、艾滋病、瘟疫等病种是以往疾病隐喻中常常涉及的病症。人们利用病症的患病原因、患病人群、发病症状、病情的严重程度等,将疾病逐渐演化成各种隐喻的类型,对应着不同时期人类心理的、审美的、政治的、文化的多重方面。

图1-1

沉默

吕克·图伊曼斯

1991

图1-2

身体

吕克·图伊曼斯

1990

对于疾病的隐喻,图伊曼斯有着深刻的洞察。1991年他创作了一幅名为《沉默》(图1-1)的画,是他最早关涉疾病主题创作的作品。《沉默》画面中仅有一个小孩儿的头部,图伊曼斯利用简约的笔触和去人格化的手法,使人们不清楚画面中的头是一个真实的孩子还是一个洋娃娃。如果是洋娃娃,那么它是不是前一年作品《身体》(图1-2)的延续。《沉默》扁平的头沉入画面中,它没有身体,而不是脱离了身体,整幅画面是它唯一的身体。其五官突出,橙色和黄绿色刻画了紧闭的双眼,那些涂色暗示着身患的病症,隐藏着更大的内部痛苦。《沉默》是图伊曼斯将病理运用于绘画中的早期作品,在后期的《诊断试图》中我们看到了他更深入的探索。《沉默》是画家的宣言:“图片,如果它们有效果,必须有巨大的沉默的力度,填满的或是空虚的沉默。”(4)图伊曼斯对于沉默含义的强调,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画面应有的色调。然而绘画只能逐渐接近沉默,只有死亡才可能达到绝对的沉默。

图伊曼斯在1992年的系列作品《诊断视图》中,将疾病的隐喻集中呈现,这一系列作品共十幅,其参照的图片资料来源是医疗诊断手册中的诊断照片。这一系列作品的前半部分主要描绘的是被剪切后的患者头部的特写,后半部分描绘的是身体病变的部位,最后逐渐转向了抽象的呈现。这一系列作品刻画的都是在医学照明灯下的强烈视觉效果,面对身体的病症,使观者不由得考问自身病症由何而来,我们是否也患有疾病。《诊断视图》的画面具有很强的冲击力,其力量源自图伊曼斯选择性地将医学照片当作绘画媒介加以再现,医学照片在拍摄时并没有顾及患者的心理状态,而图伊曼斯却洞察到了图像中潜在的隐喻,并将艺术家个人情感融入画面,使《诊断视图》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紧张。

《诊断试图Ⅱ》(图1-6)中,作品参照的原图像是一个患有癌症的中年男子的头部照片,强烈的光照和头部后的深黑色投影,增强了画面的紧张感。患者的目光呈现出全神贯注的内部状态,这与冷漠而无知觉的外部特征形成强烈对照,破坏了任何疾病的直接呈现。图伊曼斯运用水平的笔触,回避了形成肉体和解剖的真实形体,增强了画面中麻木与冷漠的情感。《诊断视图Ⅴ》(图1-9)中,医用照明灯的光依然刺眼,女青年的脸部苍白而无血色,图伊曼斯同样采用了极度压制的横向笔触,整幅画面都是冰冷惨淡的色调,唯独连通眼睛、耳朵和嘴唇的流体通道运用了似有体温的粉红色。

图1-3

《诊断视图Ⅴ》参考照片

图1-4

《诊断视图Ⅷ》参考照片

图1-5

诊断视图Ⅰ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图1-6

诊断视图Ⅱ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图1-7

诊断视图Ⅲ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图1-8

诊断视图Ⅳ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图1-9

诊断视图Ⅴ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图1-10

诊断视图Ⅵ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图1-11

诊断视图Ⅶ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图1-12

诊断视图Ⅷ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诊断视图Ⅶ》(图1-11)是患有乳腺癌的单个乳房的局部特写,我们可以看到乳房上病变且溃烂的部位清晰可辨。而局部的特写立刻会让我们联想到恶性肿瘤被切割的结局,似乎这个乳房已经脱离了身体,那巨大而肿胀的形态充满整个画面,沉重与潜在的伤痛深触观者的内心。《诊断视图Ⅷ》(图1-12)参照的是身体腿部长满湿疹的照片,横向的笔触仍然是表现症状皮肤的手段,感染的皮肤与健康的皮肤之间模糊难辨,观者无法辨别具体的感染部位,灰紫色的调子由内而外与肢体诡异的外轮廓曲线并置,诊断的结果似乎已不再是湿疹那么简单。《诊断视图Ⅹ》(图1-14)是皮肤癌的肿瘤特写,深棕色的肿瘤四周沾满黏稠的黄色液体,肉粉色背景使我们无法确定肿瘤是否从人体内切除。画面右上角清晰可辨一个小小的数字“10”,使数字与肿瘤发生了直接的关联,这是第10颗肿瘤吗?还是代表病变的严重程度,或是肿瘤的种类代码?似乎这些都已不重要,肿瘤的任何信息最终都将指向死亡。

图1-13

诊断视图Ⅸ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图1-14

诊断视图Ⅹ

吕克·图伊曼斯

1992

在图伊曼斯的上述绘画中,我们看到很多幅作品都关涉癌症疾病,为何要将癌症的指涉引入作品?我们可以从癌症的病理及隐喻意义上加以考察。癌症是一种内在的野蛮状态,是一种未发泄出来的、能量不断积聚导致的疾病。在这个创造性好似无所限制的时代,人们担心自己缺乏足够的能量。在这个因经济发展而导致破坏性的过度生产,以及官僚体制日益强化对个体的控制的时代,既存在着一种对巨大能量的恐惧,又存在着一种能量受抑制,不允许被发泄的焦虑。作为隐喻,癌症与死亡紧密相连。(5)图伊曼斯抓住了癌症的隐喻特征,运用暗淡的色调和局部的特写,表达艺术家对人类身体及现代社会现实境遇的深切关怀。

图1-15

血迹

吕克·图伊曼斯

1993

图1-16

吕克·图伊曼斯

1998

没有比赋予疾病以道德方面的意义更具惩罚性的了。任何一种医治无效且病因不明的重疾都充斥着意义。艾滋病的隐喻与癌症有别,艾滋病被认为是反常的性行为的放纵。艾滋病无药可治,只能用缓和药物来苟延残喘。艾滋病给人带来早于身体性死亡的社会性死亡。面对这些无法治愈的疾病,人们对邪恶的恐惧影射到疾病上。而疾病被赋予如此多的指涉意义并影射到世界上。(6)

图伊曼斯的作品同样关涉了艾滋病与肺病,《血迹》(图1-15)展现了显微镜下放大的血液细胞,浮动的抽象画面为观者带来不寒而栗的指示对象。这幅画是图伊曼斯《诊断视图》作品的延续,画面呈现了自相矛盾的特征:亲密与疏离并存。他利用变焦的镜头,把具象的对象转化成抽象的事物,血液变成渗透的图案。这血迹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患病的血液,这就解释了它为什么被显微镜检查。当有人问图伊曼斯,这血液是否暗指艾滋病时,他予以否认,却默许了“有可能是一些潜意识的关系”(7)。 《肺》(图1-16)画面描绘的是人类左肺的纵隔表面,肺的内壁包含心脏,这样的解剖视角经常是病理学的审视方式。作品中心的椭圆形代表着切片的支气管,它的上方是肺动脉,下方是静脉。这幅作品依然突破了西方传统意义上的透视理论,作品参照的原图像是两张相同的图像稍有偏差的叠加。图伊曼斯采用了对比强烈的红色与绿色进行描绘,造成了画面的三维立体假象,似乎观者必须佩戴红绿色眼镜才能将其解码。画家描绘的似乎并非一个真实的肺,《肺》仅作为图像存在,这正是图伊曼斯改变绘画与真实指向关系的惯用手法。图伊曼斯公开承认自己是一个吸烟成瘾者,吸烟对人体的伤害直接指向肺部,而画面中的黑色与灰色成为肺部病症的潜在隐喻。

在马琳·杜马斯的大量作品中,对于疾病的关注与刻画屡见不鲜,这些作品蕴含着艺术家对于人类所处困境的深刻体察。《白化病》(图1-17)、《白化病》(图1-19)、《黄化病》(图1-21)、《画家》(图1-22)等作品中,杜马斯通过不同视角及表现方法,力图呈现作为疾病隐喻的视觉表达。

图1-17

白化病

马琳·杜马斯

1985

图1-18

《白化病》参考的明信片

图1-19

白化病

马琳·杜马斯

1986

图1-20

伤心的罗密

马琳·杜马斯

2008

《白化病》(图1-17)参考的原始照片是一张病人病情演变照片的明信片(图1-18)。生病的老年人,惨白色的面部渗出橘红的斑驳痕迹,黑红色的嘴唇像干枯的血液,稀疏而发黄的头发更显示了病情的严重程度,似乎这个人已经病入膏肓,不久将离开人世。《白化病》(图1-19)是1986年的作品,明明是黑人,却得了白化病。面对这种矛盾和冲突,杜马斯显然不是在单纯地表现疾病本身。作为一个生于南非的白人,种族问题是她无法回避且深感痛苦的现实。通过疾病的隐喻,使白人与黑人的矛盾冲突触目惊心。(8) 《伤心的罗密》(图1-20)中的女人并非仅仅是伤心,她那黄褐色的面部和黄绿色的上额,污迹般流淌的浑浊颜料,似乎显现着肌肤的溃烂。青黑而模糊的眼睛,面无表情且呆若木鸡的神情,是某种重病的症状表现。人物的侧面肖像几乎达到了构图的极限,头顶已冲出画面,头发大部分被切割,下颌抵住画面下方边缘,五官被挤压在右下角的部位,独特的构图使伤心与绝望的情感溢出画面。

《黄化病》(图1-21)是一种缺铁性贫血病,人体内制造血红蛋白的铁缺失导致红细胞无法生成,从而引起贫血。这是一种常见病,普遍发生于世界各地、各民族和年龄段。患有缺铁性贫血的人,面部会显现为一种特殊的绿色苍白。杜马斯利用水彩的流淌及飞白等特殊效果,刻画了24张并列的头部特写拼贴组画。每个人物的表情细致入微,似乎汇集了整个人类的痛苦与忧伤。近乎单色的画面微微透出浅黄、浅绿与浅紫色,人物内心中渴望与失落的复杂情绪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图1-21

黄化病

马琳·杜马斯

1984

《画家》(图1-22)具有原始经验的寓言性,一个触目惊心的小孩裸体站像,右手沾满红色,左手是深蓝色和红色的混合。她的肚子上涂抹着冰冷的浅蓝色,一条深蓝色的线从肚脐连向耻骨。沾满颜色的双手似乎得了传染性疾病,双手已经溃烂,而浅蓝色的肚子和苍白的脸预示着病症的严重程度。这小女孩是杜马斯的女儿,细致入微的刻画展现了母亲与女儿的亲密联系。孩子的面部表情传递出一种陌生的冷漠,过大的颅骨和黄灰色污迹的头发传递着复杂的信息:明明是一个小孩却好像老了,有些敌意又易受到伤害。画家运用稀薄的颜料和未擦除的铅笔线条,使画面传递出一种轻飘的感觉。通过作品参照的原始照片,我们能看到更多的信息。原照片是杜马斯的女儿在室外草地上玩耍的照片(图1-23),一个欢乐的棕色皮肤的女孩,颜料沾满孩子的身体。孩子身后是一个儿童游泳池,显然这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孩子在室外玩耍手指画时短暂休息时的照片。而在杜马斯的作品中,却回避了这些人们熟悉的形象和环境。杜马斯将孩子脱离了原始的背景,同时置入了更多主观的情绪,将孩子放大到一个可怕的比例,孩子站立的姿势突然具有了挑衅性,她的眼中传递出无法理解的怒目而视。孩子的身份由此发生了改变,这是个孩子还是画家本人,可能两者都是,又可能都不是。作品的题目是《The painter》,既有画家之意又有识破诡计之意。题目隐含了作品中要传递的更多信息。

《玛莎——西格蒙德的妻子》(图1-24)参考的照片是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妻子的照片,照片刊登在《时代》杂志上(图1-25)。杜马斯在她的作品中,将玛莎的嘴唇几乎模糊掉了,并将人物的半个额头和鼻子涂成鲜红色。这样,画面便呈现出一种悲喜剧性效果。在一半黑青、一半血红的面部上进行这样强烈的对比尝试,无疑是内在情绪矛盾冲突的直接呈现。这种压抑的情绪导致人的身体健康出现了外部表现。漆黑的背景和几乎隐没的衣服,使中黄色的眼睛和苍白的面部异常清晰。

图1-22

画家

马琳·杜马斯

1994

图1-23

《画家》原始照片

图1-24

玛莎——西格蒙德的妻子

马琳·杜马斯

1984

图1-25

玛莎的照片

图1-26

自画像3

艾德里安·格尼

2010

图1-27

甜饼战习作

艾德里安·格尼

2012

图1-28

甜饼战的室内

艾德里安·格尼

2012

图1-29

达尔文肖像

艾德里安·格尼

2012

图1-30

无题

艾德里安·格尼

2011

图1-31

甜饼战习作

艾德里安·格尼

2013

在年轻的罗马尼亚画家艾德里安·格尼的作品中,面部病症的形象大量涌现,这些人物无论男女都像得了象皮病一样。面部几乎被毁容,人物像被剥了皮,惨烈的伤痛充溢于画面。《无题》(图1-30)刻画了希特勒的形象。而《甜饼战的室内》(图1-28)中那个女性形象就是希特勒的妻子爱娃·布劳恩。在《达尔文肖像》(图1-29)中,达尔文的面部被诋毁,作为人类进化论的发明者,他的理论被人类运用于种族灭绝和屠杀中。画家的《自画像3》(图1-26)也被血红的颜色刮涂,面对不堪回首的历史,格尼将各种人物面部销毁与重塑,赋予了人类战争及罪恶的隐喻。无疑,格尼必然受到了英国画家培根的影响,培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的图像来源,大多参考的是“二战”后毁容的老兵面部照片。格尼虽然利用的是甜饼战的图像,但作品的隐喻也指向了人类的战争和历史文明演进中的罪恶。

疾病的隐喻在欧洲画家作品中涌现并非巧合。面对历史与现实,艺术家希望通过绘画表达个人对社会的态度,而作为视觉图像的绘画,其需要利用更多的艺术语言来呈现,于是人类各种疾病的外部特征和病变状况,被艺术家发现并利用。通过各种绘画技法将更多的隐喻意义赋予作品中。通过作品,艺术家力图去揭示我们对死亡的回避态度,揭示我们文化中潜藏的缺陷,揭示发达工业社会发展演进中的无力,揭示我们情感中的焦虑,揭示我们对虚假增长问题的无视,更揭示我们对历史进程中与日俱增的暴力倾向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