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兴衰 (清华大学战略研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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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作为与无奈

无论我怎样思维,

满足的情怀已不再从胸中迸射。

潮流为什么这样容易地早消?

我又在这饱尝过的焦渴中烦恼。

——歌德歌德.浮士德[M].郭沫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60.


讲了这么多,大学兴衰似乎都是外因,还没有讲到大学本身。那我们现在就看看大学这个主体与兴衰的干系。

不管时代变化不变化,社会转型不转型,国家干预不干预,其实对所有大学都是一样的,至少对一国之内的大学是相同的。但是,任何时代、任何时候、任何国家,不同大学的发展状况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崛起,有的衰落,有的稳定,有的起伏,其地位、影响总是不断地变化的。

所以,若问谁主沉浮,还是大学自身。

◎ 大学的成功之道

大学成功的方法可以说多种多样。分而析之,统而综之,大致不外四种类型——先发型、特异型、新锐型和累积型。

■ 先发型大学

先发型大学一般占据先发地位或先机,拥有比其他大学更多的优势,成功的概率自然也多很多。先发型大学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先发者,即大学之母,或较早建校者。

这类大学因为建校早、历史久、名气大、积累多,从规模上长期下来培养的人也多,随便出点人才,也够其“消费”和宣传的。从声誉上,真实和想象的传奇也不断敷衍和神话出来。这类大学又极容易与国家的重大事件、社会名人发生关系,这些也可以给先发型大学增添更多的名声。从资源投入来说,无论政府还是私人,往往锦上添花,倾向于为这种大学投资。因此,不管教育资源丰裕还是紧缩,先发型大学总比其他大学先占、多占。

检索各国大学,最有影响和最兴旺的大学大多都是历史最久和较久的。比如,英国的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德国的哥廷根大学、海德堡大学、慕尼黑大学等,法国的巴黎高师、综合理工等,美国的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等,俄罗斯的莫斯科大学、彼得堡大学,日本的东京大学、京都大学。其他各国大学即使在国际上没什么影响,但在其国内仍是顶尖的。先发型大学在历史发展中会遇到后起大学的挑战,但大多能挺过难关,重现活力。

不过,放到世界上,引领风骚的某一国大学在遭遇其他国家新大学的挑战时,则可能是另一种情形。这是因为新的大学常常代表新的时代精神、新的制度模式和大学的未来。这其实就是另一种先发型大学。

这种大学的成功关键在于洞悉时代发展的方向,切中社会需要的动向,感知大学命运的脉搏,并付诸行动,改革和创造新型的大学。这种大学才是真正具有创新精神、革命气质、面向未来的大学。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巴黎教育和学术机构就是这样的,从而一举超越老的大学。哥廷根大学、柏林大学也是这样的,从而引领19世纪中后期和20世纪初的大学。美国的威斯康星大学、康奈尔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芝加哥大学以及后来的麻省理工学院、斯坦福大学等也是这样的,从而代表20世纪大学的典范。

这样的大学天生有过人之处,注定要青史留名的,且只要历史不被外部中断,必定是气质超凡的。因为只要达到过一个前人未及的高度,那种风情和魅力便无法磨灭。

■ 特异型大学

特异型大学说白一点就是独具特色的大学。中国大学大都号称有特色,如果真是这样,就把特色给毁了,故以特异名之。特异型大学是所有大学中特立独行的,能独辟蹊径、秉持个性、不从众、不媚俗、不合流、不同污。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的难上又难。要知道,那不是一时如此,而且长期如此,必须持之以恒。这要抗拒各种诱惑,抵制各种压力,对名利无动于衷,对困难坚贞不屈,真正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种“动心忍性”的功夫在不得志的时候还容易,在得志之时如何坚守,那才是一个难字!这需要多大的意志和毅力呀!中国近代以来还找不到这样的校长和大学。在大学史上,巴黎高师、巴黎综合理工、加州理工(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麻省理工堪称特异型大学的典范。这些大学几乎颠覆本章所论的大学之道,它们往往长盛不衰。

■ 新锐型大学

新锐型大学,是指在常规环境和常规发展下突出冒尖的大学。它们不是那种走在时代前列的大学,在理念上、制度上、办学模式上也没什么创新,也不因特殊机遇而一举成名。

新锐型大学大多是新创建的,有些则已有年头。但它们或建立之初,或因某个校长或某个人物而奋发图强,认真研究当时各种大学,把最好的制度引进来,尽可能把当红一线的学者引进来。它们目标清晰、任务明了、运作规范、工作高效、力量集中、火力凶猛,在某个方面迅速崛起,并有限度地拓展战线,很快就进入国内或国际一流大学的行列。

在某种意义上,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芝加哥大学就是这种类型,洛杉矶大学、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以及近年来的佐治亚理工学院、香港科技大学也是新锐型的典范,中国科技大学则可谓是中国新锐型大学的范例。

■ 累积型大学

累积型大学就是比拼内功的大学。相对新锐型大学靠短距离冲刺取胜,它们则凭长时间的耐力摘冠。累积型大学可以是历史悠久的,也可以是建校时间并不很长的,但发展模式都是厚积薄发,同时需要一点运气或机会。因为先发型大学和特异型大学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大学都不占据先发的地位,划时代的创新不仅要有智慧还要有机遇,大多数大学都不具备,大学要特立独行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大学要崛起,基本上凭的是积蓄力量,寻找机会。

要比内功,先发型大学常常更强大。因此,累积型大学的关键在于瞅准先发型大学的弱点,伺机下手,再由点及面,全面突破。这就像是赛车,排位在前占优势,后面的铆足劲,在某个弯道时超车。

像斯坦福大学就是典型的累积型大学,其实建校的形势很好,但自由主义的错误观念害得斯坦福低迷半个世纪,然而斯坦福是有实力基础的,也一直想冲顶,终于借“冷战”的机会实现大反超。清华大学可以说是中国的累积型大学,清华大学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崛起为中国最好的大学,但在50年代初被肢解。这时清华大学在蒋南翔校长的领导下,夯实基础,稳扎稳打,并借国家建设的大时代,很快又把清华大学锻造为中国最有影响的大学。

累积型大学的条件是有厚度、有资源、有积累,且不怕一时落后,长怀青云之志,自强不息,励精图治,因此后劲十足,时机一现,即能登顶超越。

上述类型的划分当然不是绝对的,有的大学可以同时归于两三种类型。这里只是为了叙述简明,便于理解,同时也是想为有所作为的大学和校长提示一点门径,以行方便之法。

◎ 大学的无能为与外力的有能为

胜人者力,自胜者强。自身的努力,是大学兴衰的关键。

但万事总有例外,有时候,大学的前途完全不在大学自己的把握中。因为大学的力量是弱小的,特别是相对于强大的宗教力量、政治力量、经济力量,大学是无能为力的。中世纪后期的教会控制欧洲的大学,经院哲学垄断学术,当时代的精神人文主义来临时,遭到教会和经院哲学的坚决排斥,结果欧洲各国的大学都脱离社会,大学因此哀鸿遍野。18世纪、19世纪的教会控制英格兰的大学,大学的保守很大程度上来自占据大学的宗教和国教会势力,英格兰大学的衰败是谁都看得清楚的。

近代以后,国家的力量更加强大,当政府那只看得见的手伸向大学时,大学是无法抗拒的,大学的命运基本上就决定于政府那只手。政府的手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大学的前程都由政府决定。政府的手太积极,大学不能自主办学,学术的秩序极容易被打乱;政府的手太消极,大学得不到有力的支持和刺激,发展乏力,且容易脱离社会。

现代社会的大学大多数是政府的。美国有相当一部分大学是私立的,这类大学虽不直接受制于政府,但受制于董事会。美国的私立大学强烈地受私人创建者、资本家、董事会的影响,间接地听命于政府。克拉克大学、天主教大学曾是美国研究型大学的先驱,是美国大学联合会(AAU)的创始成员,但很快昙花一现,其衰落的原因就在其背后的创建者。

还有一种情况也是大学控制不了的,这就是战争。战争往往打断高等教育历史的正常进程,对一所大学的影响有时是致命的。威廉玛丽学院就是独立战争中被打垮后再也没有恢复过来的大学。最有名的恐怕还是战争对海德堡大学的摧残。海德堡大学是德国最传统和最有魅力的大学之一,其浪漫气质更让人流连忘返,黑格尔在这里沉思,舒曼在此漫步,雨果在这里不能自拔,马克·吐温在这里“浪迹”。但这所建于1368年的大学,在拿破仑战争中被关闭,此后再次崛起,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又中断其发展,更可怕的是因为希特勒的影响,二战后盟军又关闭海德堡大学,1946年后,海德堡再也难以恢复历史的荣光。

当然,大学无法控制的战争对大学发展的影响也不一定都是负面的。现代美国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才崛起为世界霸主的,美国大学也正是通过战争从世界三流走向世界一流的。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MIT、加州理工大学等通过一战和二战成为世界顶尖大学,斯坦福大学等通过“冷战”成为世界一流大学。

大学的兴衰不仅决定大学外部的力量,决定于大学自身,也决定于大学之间的关系和生态。大学是保守的,又是自私的,因此常常是反动的。

一所成功的大学常常要压制其他大学的发展,扼杀其他大学的兴起。英国长期只有2所大学——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它们为了垄断英国高等教育,竭力反对任何其他大学和高等教育机构的建立,硬生生地垄断英国600年。即使到19世纪,非国教的、世俗的、面向中产阶级的、拥抱现代科技的伦敦大学要创立,还遭到牛桥的百般阻挠。巴黎大学也在17世纪反对耶稣会开办大学和中学。其他国家的优势大学其实也都在做同样的事,只是有的阴谋,有的阳谋。

虽然垄断和压制会起到一时的效果,但从根本上来说是没有用的。英国的伦敦大学、红砖大学蓬勃发展,法国耶稣会的“学校门庭若市,而以前的大学和学院则日渐冷落了”涂尔干.教育思想的演进[M].李康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329.。如果大学自身落后于时代,那么单靠垄断和反对是维持不了其发展和兴盛的,甚至连生存都不可能。

但从国家来说,从高等教育的整体利益来说,从人民的利益来说,高等教育必须破除垄断,要建立良好的生态环境、良性竞争的大学环境。大学是在竞争中成长的,一家独大,或由政府过度保护或宠爱,这样的大学是不可能长久兴盛的。

竞争,会促使大学寻求新的生存策略和发展模式,从而开辟大学的新方向、新前途。

竞争,会激发大学的活力和整个系统的生机,使每个大学和整个系统都生机勃勃,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