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客天涯·野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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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霸王城

安徽·垓下

一路上,出租车司机不断摇下车窗向人打听,“垓下”该怎么走。我注意到,他一直把“垓下”读成“骇下”。

在陈旧的灵璧车站,我一度迷了路。把我引导到这座皖北小城的,是一条从古籍中抽捋出来的细线,但接近终点时,线头却断在了一张张茫然的面孔上。

一连问了五六个司机,居然没人知道自己的故乡有座“霸王城”。没奈何,买了一张印刷粗劣的灵璧地图,自己细细寻找起来。幸好,地图的最下方,远远离着县城,有几个小小的红字,标着“垓下古战场”。

那就出发吧。“我也是第一次去那里呢。”司机赧然一笑,但憨厚中明显透着几分纳闷。

他也许不会明白,长线的那一端,遥遥牵着一段最令我迷醉的历史——确切地说,是一段令无数人心跳紊乱、气血逆流的历史。两千多年来,这条若隐若现的线始终飘摇在这片土地上空,就像一根古老的琴弦,每当有南来北往的风吹过,便会发出三两声铿锵的厉响。

音,早已不成音;调,也已不成调。前方,还有人能为我重新抚动这根残弦,再次吟唱一阕楚歌,像公元前202年那个阴霾的冬天一样吗?

那个冬天,以垓下为中心,方圆不过一百来公里的区域内,至少聚集了六十多万名战士,他们被分为两大阵营殊死搏杀。据估算,当时全国人口总共只有两千来万,也就是说,算上老弱妇孺,每三十人中就有一人手执兵刃出现在了这里。

出城半个小时后,垓下,这个被《中国战争史》注解为“丘陵河川密布,不便骑兵运动作战”的地方到了。

只剩了一块篆着“垓下遗址”的石碑。碑不过半人高,夹杂在一片萧条的杨树林中。泥地上枯叶零乱,满目灰黄。

不甘心,四处徘徊,又发现不远处有匹石马,忙上前去看,马背上却晾着一条花被单。石马做扭头回顾状,顺着凝固的视线,是几间土屋,一块晒场;晒场上有位老农原本正在摊晒玉米,此刻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我。

将近饭点,土屋的灰瓦顶上升起了淡淡的炊烟;几只母鸡围着晒场欢快地刨着土,不时偷啄几粒玉米;一条黑狗趴在边上无精打采地打盹。

我也如那位老农一般,怔怔地注视着这一切。不知不觉,一种慵懒而哀伤的情绪淹没了我。我感觉浑身的力气似乎都随着炊烟,一点点散发出去。如果此时手中握有一柄剑,我想,不用多久,它应该就会铿然坠地。

剑戟早已腐朽成泥,遍地的白骨更已是风化成灰,毕竟两千多年了。但对着这幅虽然有些荒凉却静谧祥和的画面,在这曾经的战场上,曾经的楚歌又像潮水一样慢慢向我浸漫过来。何止四面,铺天盖地都是凌乱的音符,滑腻、柔软、媚惑、诡异,如同亿万条蜿蜒曼舞的黑蛇,一点点吞噬了血色的夕阳……

乌云深处,我看到了刘邦那张因狂喜而抽搐不已的脸。只是不知为何,在我想象中,此时他的眼角竟也是湿润的——

他细长的手指,有没有和着歌声不自觉地在剑把上轻轻敲击节拍呢?

石马大张着嘴,似乎仍在竭声长嘶。

“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

一日就能驰骋千里,可跑了几十个世纪,你至今还被困在这小小的垓下吗?

在中国历史上,垓下大战具有某种象征性的意义。交战双方,无论刘邦,还是项羽,或许都不会意识到,垓下一役,终结了一个最漫长的战争时代。远的不说,仅从周平王东迁开始,先春秋后战国,中国始终处在此起彼伏的厮杀中,从全局来看,几乎没有一年不起战火;秦始皇的暴政,使得放马南山的梦想只能是昙花一现;然而,此役之后,在中国历史上,再也没有出现如此长久的大规模战乱,即使是日后的“五胡乱华”、南北朝对峙。

可垓下于我,还有另外的意义。

我自然不是英雄,但我相信,在中国,所有的英雄都有一个共同的伤口,平日里掩饰在重重铠甲之下,旁人无法得知;只有他自己清楚,身体的某处其实一直在隐隐作痛,尤其是酒醒人散之后,这种痛楚更是深入骨髓。

垓下,就是天下英雄所共同承受的伤口。无论尘埋多久,只要稍微一碰,鲜血仍会汩汩流出。在这里,高贵败给了卑俗;勇猛败给了权谋;狂怒的雄狮,败给了一群嬉笑的豺狼。

从此,“西楚”二字被抹上了夕阳的色彩,而舞台上的霸王,眼角描黑沉沉下坠,永远带着哭相。

一代又一代,总有人不甘心啊,所以,一副残局被反反复复拆解了几千年。

卒子已过河,将帅已相接,摊开棋盘,垓下重又燃起烽火。拈一颗棋子在手,你选的是楚河,还是汉界?

假如真能选,假如真能回到那个冬天,我想,我必定会从血泊中拾起一支缺口的长戟,呵斥刘邦的十面埋伏分开一条小路,让我能走到项羽的大营外,向他报到。

谁说垓下就是绝境?谁说项羽麾下的十万男儿必定敌不过刘邦的五十万大军?有谁能忘记,就在短短三年前,彭城大战中,项羽仅用三万骑兵,千里奔袭,狠狠一击,便将刘邦五十六万人消灭殆尽!那一仗,连刘邦本人都险被生擒了,逃命路上,亲生儿女的死活都顾不得,接连三次将其推下车去。不正是在这垓下附近的濉河上吗,楚军一口气斩杀了十万汉军,溺亡者更是不计其数,使得河水都被阻塞断了流。

即使如今形势发生了根本的逆转,楚军补给断绝、士气低迷,但你看,项羽不是仍然可怕吗?纵然被重重包围,但他仍然如同一道势不可挡的红色闪电,马蹄到处血肉翻飞;可怜汉军不敢正面堵截,只能顺着他的冲击,前仆后继地用人墙遥遥裹着,随他一道翻滚腾挪,连三十万之众的韩信部队都一度被打得节节后退。

就算是一张哭丧脸谱,但古往今来,可有第二人配用?鼓点声里暴雷似的叫一声板,昂然一亮相,舞台也得晃上三晃:那是一张专属霸王的“无双脸”啊!

但天终究还是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时,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突然曼声唱起了楚歌,唱起了来自项羽故乡的歌谣。

如果当时我在场,我也会明白,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终于出现了。楚军,还有项羽本人,命运已经注定。这一曲楚歌,即将为持续五百多年的战争画上句号。

但我还是愿意跟随项羽战斗,直到最后那一刻。

应该说,我喜欢项羽,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个人的魅力;或者说,我欣赏的不只是项羽本人,而是更为广泛的群体。

楚人,一群眸子里写满高傲和不服的人。

自从登上历史舞台的第一天起,号称火神祝融苗裔的楚人便显示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就像燎原的野火那样肆无忌惮。起初,这种野性只是暗暗在南方的丛林草泽中蓄积着力量,很快,带着草木腥气的炽热锋芒便再也按捺不住,瞄准当时世界的中心——庄严肃穆的中原诸国——箭一般射了过去。

“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瞧瞧你们这些家伙,搞得天下乱七八糟——公元前8世纪末,楚部落首领熊通面向北方,黝黑的脸上,嗤笑丝毫不加掩饰。“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我这里倒也有几副旧盔甲,换我们上场试试看如何?最起码,凭实力,你周王也得给我一个合适的封号吧。

居然不答应?无妨,“王不加我,我自尊耳!”你不就是个破王吗?我也给自己封一个,你我本该分庭抗礼!“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熊通血气上涌,他又想到了先祖多年前的壮语,手按剑把霍然起立。这一刻起,天地间多了一位愤怒的“楚武王”——三言两语,楚人便开了诸侯称王的先河。

一个王爵并不能满足楚人的远大抱负。勉强忍了几十年,他们干脆把军队开到周都洛邑附近,在周王眼皮底下搞起了阅兵;吓得周人屁滚尿流,忙不迭地派了人去慰劳楚师。

“听说你们那里有几尊从前大禹铸的鼎。”楚庄王乜斜周王的使臣,把玩着酒爵,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知道它们的斤两吗?”

使臣顿时浑身冷汗淋漓,那九鼎可是天子政权的象征,这些蛮夷竟然问鼎中原来了。好在他还算机智,临时凑了一段天命在周的大道理搪塞。

你们留着那堆烂铜继续当宝贝供着吧!“我楚国随便折一点戈矛的尖头,就足以铸出九鼎来了!”楚庄王呵呵大笑。

“不服周”,不只是楚国君主的禀性,它从来就是楚人最根本的基因,直到今天两湖地区很多人还将此语挂在嘴边,标榜不畏权威、不受管束。楚人的很多习俗与中原迥异,甚至截然相反。比如最基本的方向尊卑,当时中原诸国基本都尚右,以右为贵;而独有楚人偏偏尚左,把右压在底下。左右一颠倒,等于扭转身躯,针锋相对地抗衡中原。

甚至在文化上,楚人也自有主见,不肯轻易低头。孔子周游列国,虽然常常困顿,有时还被调侃为丧家之犬,但一部《论语》翻下来,他还是在楚地时最感惆怅。一路上接连遇到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隐士的冷嘲热讽,末了还被一个佯狂的楚人凑到车前放声高歌,火辣辣地教训了一番。

中国文化两大源头之一的道家,其创始人老子据司马迁说便是楚人。

倔强的高傲,有楚国强大的国力在支撑。它在春秋战国都属第一等强国,最盛时几乎占了当时全中国的一半。秦始皇吞并六国,头号劲敌就是楚,首次出师二十万,竟被打得落花流水,之后不得不倾全国之力,押上压箱底的六十万雄师,相持一年多才攻入了楚都。

但即使被灭了国,楚人还是不服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楚国故地开始悄悄流传一句预言,或者说,是一句咬牙切齿的诅咒: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如果真有神秘的宿命,无疑,项羽就是背负着这句诅咒降临人世的。

那次巡游会稽,不知秦始皇坐在车内,是否会感到有股刻骨的寒意穿透重重帘幔向自己袭来。他会为之莫名地惊悸吗?因为就在车轮扬起的滚滚尘土中,有位楚国少年,刚发完一句誓言,正朝着他那庞大的帝国悄悄捏紧了拳头。

也许,几年前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那也是一次出巡,有位叫刘邦的亭长,在瞻仰了始皇帝车驾的恢宏气派后,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大话:“大丈夫当如此也!”

不过,仔细分辨,这两股寒意却不尽相同:“大丈夫当如此也”,只是一种来自脚底的艳羡;而来自那位叫项羽的楚人的,却是一盘兜头浇下的冰水:

“彼可取而代也!”

语气中分明透着不屑——在项羽眼中,竟连秦始皇这位千古一帝也不过如此。

偌大人间,可有哪一位,当得起与项羽平平对视一眼呢?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是啊,天下本无一人架得住我随手一剑,还是万人并肩齐上试试看吧。

“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够了,够了,世间有谁,值得我殚精竭虑施展全力呢,学得再多也是屠龙之术,白白糟蹋一番功夫。

的确够了。巨鹿之围,面对三四十万耀武扬威的虎狼秦军,十多路诸侯援军无一敢挺身出战。坐以待毙之际,突然听到东南方向响起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地平线上飞沙走石,一寸一寸浮起一支烈焰似的军队。

这是一支只有五万多人的军队,每个战士红盔红甲,身边仅带着三天的粮饷。他们已经不能回头:营房已被焚毁,锅灶已被砸碎,乘坐的船只也已被凿穿,沉入了江底。而做出这全部决定的,就是他们的新统帅——项羽。此刻,他正远远地冲在队伍的最前方。

项羽以破釜沉舟宣告天下,他的楚军根本不需要退路——太阳底下绝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即使前方是座森森的刀山,他们也能凭血肉之躯把它踏成齑粉。

亡国十五年后,楚国末代名将项燕的孙子,项羽,终于羽翼丰满。他狂啸一声,以典型的楚人形式,向大秦帝国发起了凌厉的复仇之战;同时,在酣畅淋漓的复仇过程中,他也将楚人的性格展现到了极致,将一个“楚”字推上了历史的巅峰。

“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短短一年后,这团火焰就烧到了秦都咸阳:“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火光熊熊,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站在猎猎飘扬的“楚”字大纛下,项羽抬起头,冷冷地对着天空。

满天是猩红的赤霞,似乎连苍穹也给点燃了。

垓下的血腥散去,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刘邦君臣有过一次著名的对话,内容是分析项羽失败的原因。大臣高起、王陵认为主要原因是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而刘邦则认为项羽关键在于不能用人,自己能驾驭张良、萧何、韩信三杰,项羽则“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假使项羽地下有知,该会冷笑,笑尔等庸人岂能懂得男儿胸怀,居然发出这等谬论。说什么妒贤嫉能,有谁够分量能让我项羽嫉妒呢?所谓“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大局全在我自家掌控之中,众人不过跟在后面跑得一身臭汗,难道果真受得起霸王的犒赏吗?还有什么不能用人,打个江山我项羽一人就已绰绰有余,何劳什么范增范减指手画脚!倒是那位司马迁有句话说到了点上,说我项羽是“奋其私智”,说得痛快!我项羽原本就要以一己“私智”与天下人好好较量一番,手中霸王戟,胯下乌骓马,足矣!

抚着冰凉的垓下遗碑,胸中气息狂乱;良久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轻轻拍拍石马的脖子,我重新坐上了车。

出了古战场,我要去凭吊一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离别,一场令项羽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的离别。

“哎呀——”重重一跺脚,檀板轻敲,一座冰山悄然开裂,虎目渐渐泛起晶莹,“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期了——”

音调低沉苍凉,一刹那间,楚歌戛然而止;沙场上空,悠悠飘起了雪花。

虞姬墓。

今天大门专为我而开;请原谅我冒昧前来,打扰了墓园的宁静。

果真是霸王的虞姬,守墓的石狮鬃毛高耸,体形修长,在妩媚中透着威武。虽然时节已入深秋,坟茔仍碧草萋萋,从灰蒙蒙的垓下过来,尤感清润非常。

有风吹过,满园草木微微摇摆,其中,可有一株名为“虞美人”的香草?——“姬葬处,生草能舞,人呼为虞美人。”(冯梦龙《情史》)

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到,只要奏起《虞美人曲》,虞美人草便枝叶摇动,但除了此曲,对其他任何曲子都无动于衷;有人大惑不解悉心研究,最终发现,此草只对吴音有感应。

吴地早就并入了楚国,吴音本是楚音,纵然化身为草,虞姬依旧只为楚舞。

如果有人在墓前擂响大鼓,用楚音再高唱一阕《垓下歌》,会不会茔草起伏、落叶纷飞呢: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楚汉春秋》中收录了一首虞姬的《和项王歌》: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听到项羽的悲歌,虞姬立即有了“大王意气尽”的结论。的确,《垓下歌》充分暴露了项羽的绝望。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曾评论过这首诗,他说项羽唱出了“把人类看作是无常天意支配下的不安定的存在”,我认为他已经触摸到了项羽——甚至所有楚人——心灵的最深处。

楚人强悍的外表下,其实藏有一种无可比拟的自卑,从一开始,这种自卑就已经深深扎根:

为何“不与中国之号谥”?

只因“我蛮夷也”!

没错,中原诸族都是受到上天眷顾的宠儿,而我们却是被放逐于荒野的蛮族,天生就被排斥在正统之外。如此心态,奋发、叛逆和不服自是本分,而所谓的高傲,本质也不过是对自己逆向的保护,一种掩盖自卑的伪装。

因为这种被放逐的自卑,楚人在潜意识中对上天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怨恨和莫名的恐惧。楚人巫风极盛,可是在竭力奉承神灵的同时,他们总是怀疑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上天都不会真正平等地接受自己,因此对上天总是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敌意。屈原的楚辞中,天帝总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连天门的看守对他也总是爱理不理。

假如处在顺境之中,这种对天命缺少信心的自卑还能够暂时压制,可一旦事态恶化,那么所有对上天的怨惧就会如洪水决堤一般不可收拾。

尤其是从来所向无敌、登上过人间顶点,“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近古以来未尝有也”的项羽,任何失败都可能致命,因为那都将被理解为自己终于遭到了上天的遗弃。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当纤弱的身躯缓缓后仰,当一双大手颤抖着托住柔软的腰肢,当热血在铁甲上溅出凄艳的红菊,虞姬凝视着项羽,苦苦一笑。

琴弦急促沙哑,泪水滚滚而下,浓重的油彩一点一点被冲刷洗去;最终,出现在虞姬眼前的,是一张苍白、年青的脸,悲愤,惶恐,孤独,甚至还有些稚气。

今年他才只有三十岁,还是大孩子呢,虞姬忽然感到一阵怜惜,不禁想去替他拭去眼泪,但她已经再也无法抬起手来。

或许是不忍,司马迁没有叙述虞姬的殉情,在“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之后,便跳到“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令无数后人扼腕的是,这次突围原本可以取得成功,乌江边上,唯一的渡船迎到了项羽的身前。但是项羽笑笑,不走了。

我把这理解为,一开始的突围,只是项羽极度悲痛之下被部下簇拥着的无意识行动,直到在马背上疾驰半夜后,才在凛冽的朔风中渐渐清醒。

堂堂西楚霸王,岂能狼狈逃窜?即使面对不可抗拒的天命,项羽一样要维持尊严。

于是他转回身来,背对乌江。

“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说到此处,不觉心如刀绞,顿了一顿。

“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语气低回,仿佛在自言自语。又沉默了片时,项羽猛然厉喝:“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

重瞳的眸子立时精光闪耀,直要喷出火来。他依次扫视着最后的楚军——此刻在他面前还有二十六骑——尽管人人遍体伤痕,可一字排开,依旧渊渟岳峙,依旧能让任何一位名帅宿将都不寒而栗。

“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我的敌人只有一个,但绝不是刘邦,他远远不配!

用力一顿,项羽把长戟深深钉入结着薄冰的红土中,大地仿佛为之微微一晃。飙风突起,干枯的芦荻纷披散乱,尽皆低伏在地。

接着,项羽抛开头盔,扯下早已被鲜血溅湿而又被冻得僵硬的战袍,一个一个解开了甲扣。

项羽决定,以最原始最轻蔑的状态来进行他的最后一战。他想看看,到底是谁,能把冷冰冰的刀刃送入自己身体。如果真有那样的人,他不愿这身金光闪闪的甲片阻碍了他的勇气——能伤了西楚霸王的,必定也是盖世的英雄。

在十二月的乌江边上,项羽坦开了衣襟,披散的发丝在空中飞扬。他抬起头,冷冷地对着天空,握戟的虎口慢慢开始渗血。

彤云密布,重得像要坠了下来,几乎压到了鼻尖。

项羽死后,刘邦以鲁公之礼安葬了他,并在葬礼上表现得很伤感:“为发哀,泣之而去。”

刘邦此举是否出自真心,人们大多表示怀疑。但《史记》还记下了他回乡时的一次哭泣,那次哭泣应该发自肺腑;有意思的是,对此,司马迁同样用了描写过项羽的“泣数行下”四字。

那是在一次宴会上,刘邦酒酣,亲自击筑,并高歌一曲: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项羽已灭,乾坤已定,刘邦为何还是如此慷慨伤怀?莫非,他也感觉到了人类是“无常天意支配下的不安定存在?”

应该是的,因为《大风歌》也是一阕楚歌,汉高祖刘邦,原来同样也是楚人!

刘邦的故乡沛丰,早在他出生前三十年就被楚国吞并了,他在楚地上土生土长,终生保持了对楚服楚歌的嗜好;而他被人称呼了多年的“沛公”,更是典型的楚国官职——列国之中,只有楚国称县宰为“公”。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介布衣,居然提着把三尺剑坐上了至尊的皇位,虽然目前看来天恩眷眷,可谁知道这是不是上帝不怀好意,与他刘邦开一个大玩笑,就像当年对待项羽那样呢?

得了天下的楚人刘邦,痴痴地凝望着卷舒变幻的浮云,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虚弱和无助。

这次回乡,是刘邦在平定英布叛乱后,回程时顺道所为。

平叛的主战场,也在这一带,离垓下和虞姬墓只有几十公里,对刘邦来说,也算是故地重游。

两军一对阵,刘邦就变得脸色铁青,后背全是冷汗。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恍恍惚惚以为项羽六年后又从天而降,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英布原本是楚军悍将,行军布阵一如项羽。

那一仗中,刘邦中了流箭,返京之后,伤势越来越重。

当医生委婉地表达已经无能为力之后,刘邦大骂:“我命在天,纵使扁鹊再世,又有何用!”随即打发走医生,再不尝试医治。

与行至末路的项羽一样,疾入膏肓的刘邦也有一次离别,与他最宠爱的戚夫人。

“你为我楚舞,我为你楚歌!”

还是一曲楚歌,还是一句奈何: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天鹅已经展翅九天,人间的弓箭已经无能为力,一切都已经不在我掌握当中,奈何啊,奈何!

连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难以自抑。

刘邦黯然推开酒杯,挣扎着站起,不发一言,转身踽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