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特殊门诊

2005年1月，因丈夫从部队转业到N市工作，我也从某县教育局随调到N市，被安置在一所医院工作。一开始我在饭堂做洗碗洗菜等杂活。第二年我被安排到收费处做收费员工作。不久我被调到本院的美沙酮门诊，负责给前来参加治疗的海洛因成瘾者收费。在接到去美沙酮门诊工作的通知时，领导让我先考虑再答复。经了解得知，在我之前领导已叫了两个人去那个岗位，但他们都不愿意去。原因是，不想整天看到那些吸毒者，在那个岗位上工作，既不轻松又不安全，更没有什么发展前途。关心我的人悄悄对我说：好的岗位其他人怎么不愿意去？怎么办，我去还是不去？几十年来我一直是一位一切服从领导安排的人，这应该是我工作的最后一站了，我想既然领导安排了就应该服从，再说别人能在那里工作我为什么就不能？

我到那里的第一个月是做收费和电脑录入工作。每人只收10元钱，很简单，无须多动脑。但电脑的录入工作不能忽视，有时因为录错一个数据就得从头认真检查，简直是大海捞针。从第二个月开始，门诊主任把我安排到咨询岗位，可能是她觉得那个岗位更需要也更适合我。就这样，我在那里一干就是六年多。每一天的工作我都非常用心，正因为是这样，我心中留藏着一个个让我终生难以忘怀的故事。

从事教育工作近30年的我，服务的对象是学生，每天接触到的是一张张天真可爱的笑脸，受到学生的尊敬和爱戴。每天我脚下踏的都是一片净土，感觉空气是那样的清新，阳光是那样的明媚，内心充满着朝气和新的希望。而在美沙酮药物维持治疗门诊工作，每天服务的对象是吸毒人员。过去我曾听说社会上的偷、抢、杀人等案，有百分之五六十是吸毒者所为，于是他们在我的脑子里就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群体。那只是听说，但从未见过吸毒的人，更不用说与他们有过接触。现在我却要每天与他们零距离接触，并给他们服务。刚开始时我的心里感到非常不安，甚至是恐惧。可我又在想，有的同事在这坚持了两年，我为什么就不能？这工作对我来说是一种磨炼，也是一种挑战。因为服务对象不同，我必须首先学会转换角色，改变自己。安心工作后我感觉每天都有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感觉这是一种责任。在往后的工作中，我有了一种体会：负担越沉，我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是靠近真切和实在。

在美沙酮门诊，我们把吸毒人员称为病人。从法律角度看，吸毒行为是直接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违反禁毒决定的，并且在客观上还诱发了许多违法犯罪行为，所以吸毒人员是违法者；从医学的角度看，吸毒成瘾的人，大脑神经功能受到严重损伤，脑部有病灶，顽固地反复发作，所以吸毒成瘾者又是脑疾病患者；从社会学角度看，吸毒成瘾对身体、心理都造成了严重损害，每当毒瘾发作时就会痛苦不堪，还会出现行为失控等不少问题。可见，吸毒人员具有违法者、病人和受害者三重身份。我们是医务人员，就应该把他们当成病人来治疗，无论是他们的生理还是心理，都需要治疗。

我每天的工作职责是接待前来咨询的人，包括吸毒者及其亲属、朋友。这些工作虽然只是动动嘴皮，但我深知语言的力量所在，而且每个人都可以是语言的魔法师。在这个特殊的工作岗位上，我当然要发挥语言的特殊功能了。我想门诊主任从收费岗位把我抽调到这个岗位正是这个原因。每天我向咨询者介绍美沙酮的作用、艾滋病的传播途径、远离毒品及预防艾滋病和其他传染病的方法；给病人办理入组，即前来参加美沙酮药物治疗的手续，告诉病人参加治疗后出现的身体、心理变化等状况；当他们参加治疗后，了解他们吸毒的原因、疾苦，告知他们毒品对人类健康的危害，给他们宣传法律、政策，讲述健康的重要及生命的价值。其实病友们咨询的内容大大超出这些范围。这一工作琐碎，需要细心更需要耐心。对前来咨询美沙酮治疗的问题，我通常采用形象的讲解方法，用海洛因与美沙酮作比较来回答。如使用海洛因，每天的费用至少50元，多的要500—1000元不等，开支大；用针具注射每天1—5次不等，易感染其他疾病，严重危害身体健康；购买时心理承受极大的压力，偷偷摸摸，常被拘拿；不能工作，众叛亲离。服用美沙酮：费用低，每天只需10元钱；口服安全，不会感染其他疾病，副作用小；光明正大参加治疗，得到家人和朋友的支持；政府帮助，社会关爱，边服药边工作；在生活上确实有困难者，可向政府申请补贴。通过这样一比较，他们就知道参加美沙酮治疗的好处，于是正犹豫不决的人就立刻打消了顾虑，毫不犹豫地选择参加美沙酮药物治疗。来参加治疗以后他们感觉不适时，如头昏、恶心、呕吐、肚子饿、睡不着、胃不舒服、便秘，以及遇到什么时候加药、什么时候适合停药等问题，都到咨询处来咨询，因为他们已经把我们当成了这方面的权威性人物。对他们的这些咨询，我不认为他们啰唆，而觉得这是对我们工作的信任，他们需要得到我们的帮助。

我做咨询工作还不到一周就目睹了一件可怕的事。那天上午来了一位病友，他长得又高又瘦，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面容暗黄，没有一点血色。他一到门诊就走到医生面前要求医生给他加30毫升美沙酮剂量，医生不答应。因为门诊有规定：为了病人的安全不能一次加30毫升，只能每天依次加10毫升，特殊情况可加20毫升。医生对他说：“剂量过大会造成药物反应，如果严重还会令人呼吸困难或昏迷不醒导致生命有危险。我们要对你的生命负责。”可这病友就是不听。当时我看到他两眼发红，鼻涕流出，手臂上的汗毛已经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很是可怕。医生说完话他虽没有反驳，但突然随手抓起一张方凳对医生大声吼：“你加不加量？不加我就把凳子砸过去！”保安看到这情景立即冲过去夺下凳子，才避免了严重事件的发生。当时我紧张得两腿直哆嗦，很久才回过神来。过后一位在门诊长期工作的老医生对我说：“这种情况我们早已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可怕的，更可怕的事情你还没有遇到，以后会慢慢适应的。”我们的门诊于2004年6月开诊，这些年工作人员不知受到了多少惊吓！面对如此惊心的场面，他们是那样的镇定自若，都是在门诊里经过了许多风雨历练的结果。我生性胆小，看到血都会头晕，以后每天都得面对这一人群，当时我在问自己：能胜任这一工作吗？

夜，已经很深，十分安静，白天那可怕的一幕一直在脑海中浮现，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小区的路灯从窗外映入房间，我双眼直瞪天花板，脑子里出现我第一周在门诊里看到的情景：那一张张蜡黄、灰暗、惨白、焦虑、恐惧的脸，使我感到害怕，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个病人由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妈妈陪同来到门诊，那情景令我感到很是悲伤；另一个才31岁，是他的妻子陪他一起来的，只见他的妻子一脸愁容，那样子让人感到十分痛心。还有些是由满脸的怨恨和哀伤的兄弟姐妹陪同来；有些是由脸上写着无奈的朋友陪同来；有些是由充满期待的老父亲陪同来……我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更使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里竟还能看到不少俊男美女，他们正处青春年华，但在他们的脸上我没有看到阳光、活力、自信，看到的只有颓废、沮丧、百无聊赖，令人惋惜。他们不少人外表光鲜亮丽，与他们的内心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他们都是毒品的受害者，沦为毒品的俘虏。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得到帮助，摆脱毒魔。想到这些，我觉得我的工作很重要，要做好这份工作必须具备一颗强大的内心。这颗强大的内心包括：爱心、诚心、耐心、恒心、信心、包容心。我决心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做好这份工作，帮助他们远离毒品。

第二天清晨，一上班我就看到前一天要用方凳砸医生的王病友，他一到门诊就主动向医生道歉，说自己昨天是毒瘾发作内心失控所致。当时情绪冲动，不考虑后果，只想尽快解决毒瘾的折磨，请医生原谅。他还写了保证书，以后绝不再有此事发生。出于治病救人的目的，以及门诊的人性化管理，尤其是对这一类特殊的病人，门诊领导和那位医生也不再追究此事。通过这位病人主动道歉一事，我觉得他们并非无可救药。从那时开始我心里就知道往后应该如何做好自己的工作。

咨询处是门诊的窗口，是前来咨询者的希望和梦想。每天有不少病友和家属抱着希望来到这里咨询、办证治疗。很多人到这里来以后，都把这里当成他们自己或家人远离毒品恶魔改变命运的地方，我们的门诊是他们走向新生活的希望。

常言道“一朝吸毒，终身戒毒”，“戒毒十年，吸一口还原”，这就表明了戒毒之路的艰辛。究其原因，主要是吸毒者的内心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被毒品控制，不仅在生理上产生依赖，更在心理上产生依赖。美沙酮是海洛因的替代品，也是一种预防复吸的药物。我明白，戒毒工作的意义远比防治一般疾病的意义更为重要。要把这份工作做好，必须学习、掌握美沙酮的知识，以及一系列戒毒、治疗方法、参加治疗的病友身体康复和心理康复变化的过程。更要掌握这类病人的心理，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并掌握与他们沟通交流的方法、技巧。心理学家大多清楚，要了解病人的移情表现和心理冲突，治疗者首先要认清自己的移情和冲突，即他们从每天热衷于享受海洛因的欣快感，转移到每天要服用无味、无精神享受的美沙酮，这样的心理得有多大的障碍需要克服。所以做他们心理工作的我，也要学习和自律，甚至接受必要的心理治疗的体验。可以说当时我虽然有忠于这份职业的心，却没有这方面的智慧。所以我把掌握这方面的知识当成首要任务去完成。但我不可能有机会离职去学习，只能通过平常自学和参加短期的培训（周末和晚上），再从工作中认真观察，掌握相关知识，积累相关经验。从理论上我了解到，吸毒人员由于长期吸食海洛因，大脑的中枢神经系统遭到破坏，抑制大脑皮层神经，产生吸毒后的欣快感，出现嗜睡、行动迟缓、表情冷漠等现象，时间长了就形成了一种慢性脑疾病，所以他们就成了病人。吸毒人群的性格主要表现为：不乐观，消极，情绪低落，喜欢独处，少言寡语；不严谨，做事马虎，容易出错；心胸狭窄，为人计较，易怒，冷漠；不自信，无所追求，精神颓废。在人际关系上表现为：以自我为中心，自私，虚假。在办事中表现为：犹豫，盲目，拘谨，急躁，冲动。在平常的工作中，我逐渐发现，这些病人如果不能及时服用美沙酮，无法控制戒断症状，他们就会出现兴奋、流泪、流涕、出汗、震颤、呕吐等现象，从而导致过激行为。所以他们比一般的病人更需要心理治疗。

每个人的生长发育，健康疾病，衰老死亡，不仅受到生物因素影响，也会受到各种其他因素的影响，如社会、环境、心理、生活方式、习惯等。吸毒人员更是受到毒品所带来的心理、生理上的影响。所以我们应该把他们与其他病人等同看待，在某一方面又要区别于一般的病人。所有病人都会由于疾病的折磨、治疗环境的变化、新的人际关系等，产生一些独特的生理压力和心理需要。吸毒人员也同样是这样，因此我们在与他们语言交流，对他们进行心理护理，健康教育的同时，不能对他们产生歧视。要尊重他们，关心他们，这样的交流会使他们备感亲切，并为之动容。当他们和真正关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时，觉得这才是值得信任并可以用心去交流的人，从而接受我们的建议，并下决心远离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