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物语2:圣者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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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马克银币法

十月二十九日的审议,表决通过了新的选举法。

一次会议选出选举人,二次会议再由他们选举议员。相较于全国三级会议,这一程序并无大的变化。不同的,只是废除了等级身份限制。但却相应新设了财产限制。

——人们称之为马克银币法。

这一俗名,源于该法对被选举权的规定:只有年纳税1马克,即相当于50里弗尔的人,才有权成为选举人或议员候选人。也就是说,事实上只有地主、企业家能成为选举人或议员,再不济也得是法律界人士或商店主。

若进一步说到选举权,那么,即便“二十五岁以上男性,且在选举区内定居1年以上”这一限定条件没问题,但真正能享有投票权的,也只有纳税额相当于三天劳动所得的人。农村地区的贫农就不用说了,即便是城市地区,那些承接下游加工业务的手工业者、挣工资的劳动者等,同样无缘于国政。

——不知不觉间,这样的法律就……

罗伯斯庇尔对此深感震惊,内心极不平静,以至于大脑当场一片空白,等终于怒火中烧地回过神来,法案也已表决通过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有有钱人能当议员?普通市民与贫困阶层呢?不要说成为议员候选人了,连给中意的候选人投票都不可能。哈!明白了!今后,要让社会以有钱人为中心运转,这就是选举新法的真正意图。

——可如此一来,《人权宣言》不就是一纸谎言了?

《人权宣言》第一条就宣称,“在权利方面,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可与新选举法相伴而生的,却是积极公民、消极公民这类奇词怪语。

前者是指享有选举权的有产市民,后者则是指没有选举权的无产市民。这一污辱性词汇的创造者,正是曾以那句名言“第三等级是什么?是一切!”给大家带来巨大勇气的那位西哀士牧师,这可真叫人目瞪口呆了!

——啊!没这么拿国民当傻子耍的道理!

革命所取得的成果,不是所有人与生俱来、平等享有的人权吗?要划出积极公民、消极公民,不是新的等级制度又是什么?

同样是《人权宣言》第一条,还有如下的保留语句:“社会差别只能建立在事关公共利益的基础上。”穷人参与国政就损害公共利益了?真是岂有此理!

抛开这一点不说,第六条还如此宣示:“在法律面前,所有公民一律平等。故人人都能平等地按其能力担任一切官职、公共职位和职务,除德行和才能上的差别外,不得有其他差别。”即便德、才、能可以严加区分,但却从未允许以钱财之外物来划分人啊!

“不不不,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他们如此温婉地将反驳推到一边,当然,同时也从各个角度进行了估算。有人认为,如此限制,每七位国民中就只有一人能投票了;也有人认为,应该有八成以上的国民能参加选举。他们宣称,这实质上与普通选举并无不同。但即便是最乐观的估算,罗伯斯庇尔也无意支持。

说极端了,有钱人没选举权也并无大碍,他们有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能力。真正需要选举权的,反而是被财产限制挡在国政大门之外的穷人。

不用说,此等选举法选出的议员,只会制定出有利于有钱人的法律。救济穷人的法律,他们压根儿想都不会想。说白了,这就是归有钱人所有、由有钱人运转、为有钱人运转的政治。

——这“命”,到底是为谁“革”的?倘如此,这根本就不叫革命!罗伯斯庇尔愤慨了。革命一词的本义是“天翻地覆”,不令乾坤调个儿就不是革命!

就像在全国三级会议中看到的,法国此前的旧制度,由教士、贵族、平民这三大等级序列构成。说到权力那就是特权,只属于前两个等级。认为如此社会不合理的,就是一系列启蒙思想,特别是卢梭。若真被启蒙,并最终发动了革命,那就必须让延续至今的等级社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既然将人权这一新的权利平等赋予了全民,就必须构建一个教士、贵族与平民平起平坐的社会。

——可这次的选举法却意味着……

不过是有钱人成了新的贵族。等级社会并未改变,不过是赶走高高在上的那帮人后,此前屈居下方的一部分人乘机上位,取而代之。如此而已。

——人人平等的美好社会云云,不过是诱饵!是烟雾弹!……

卑劣无耻!罗伯斯庇尔忿忿地想。但是,那群卑劣的资本家势力强大。他们是议会多数派,要将自身意志横加于社会轻而易举。

回头想米拉波,葬送其野心的中坚力量,也是这群毫无正义感的多数派。尚皮翁·德·西塞之流的阁僚再怎么阴谋策划,以朗瑞奈为代表的热血议员再怎么义愤高呼,只要这群多数派不点头,根本就不可能形成决议。

稳健派资本家议员们个个阻止米拉波入阁,这一动向之所以出现,恐怕是基于如下判断:一旦米拉波入阁,定会妨碍归有钱人所有、由有钱人运转、为有钱人运转的政治。明白了。若让米拉波这样的干才把持政局,好不容易到手的天下,很可能会再次受到威胁。嗯。这到手的权力,我们可不想跟任何其他人分享。

——可是,如此为所欲为,可以被容许吗?

或许,米拉波同样是因激愤而言。想来想去,罗伯斯庇尔的头脑彻底清醒了。

新选举法的制定与那位雄辩家的意外受挫,实为一枚硬币的两面。我和他,不同的只是战场,但应与之一战的,却是共同的敌人。

——既如此,米拉波的战斗,我也要尊重。

不守护国王大权,国政就无法运转。此前,米拉波的这一主张,罗伯斯庇尔并未完全理解。但今天想来,他是想以此掣肘那群有钱资本家的肆意妄为。如要打造所谓国家安全阀,就未必能否定这一见解。是的。不能否定米拉波。要尊重他的战斗。

——但这不是我的战斗。

罗伯斯庇尔的自我认识也越来越深入了。不应将国民划分为有产的积极公民和无产的消极公民,而应确保所有人的人权。这一想法绝对是正确的。不只如此,这才是革命的真正目的。

——我有我的任务,为实现这一目标,我要勇往直前。

一念至此,罗伯斯庇尔感叹中不由再次回身,望着背后的雅各宾修道院。

正义,只坚信是不行的。男人,必须为实现正义采取行动。这也是米拉波的教导之一。但我也无意完全沿袭米拉波的作风,即便有心沿袭,恐怕也只会流于拙劣的模仿。

——我有我自己的路,也一定会有自己的办法。

罗伯斯庇尔再次审视自己。我没有雄辩的口才,也没有引人入胜的写作能力,没有打造一张人脉大网的社交才能,没有开展背后工作的强劲行动力,没有胜败在此一举、一决雌雄的胆魄,这些,我都没有。啊!米拉波这样的政治才能,我根本就不可能具备。

——但是,我有纯真的热情。

罗伯斯庇尔开始相信,这股热情一定会感染人们。是啊,只要我坚持,一定会得到人们的理解。只要我有毅力,坚持不懈地阐明自己的主张,一定会得到众多有志之士的支持。雅各宾俱乐部里的同志越来越多,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尽管缓慢,但同伴,忘掉时间,坦陈政见、信念与思想,互相切磋进步,最终如百年老友般彼此信任的同伴,的确是越来越多了不是吗?

——是的。我要以雅各宾俱乐部为大本营,一步一个脚印,积蓄力量。

悲鸣般刺耳的吱嘎声中,罗伯斯庇尔推开了眼前的铁门。圣奥诺雷路上,诺瓦耶子爵的府邸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不走出圣洛克教堂的那个拐角,就走不出那片阴暗。

——得花点时间吧。

迈开脚步,罗伯斯庇尔禁不住苦笑。这种方式,连自己都认为太笨了。在雅各宾俱乐部讨论、推敲的政见,收获再大也是徒劳。一拿到议会上审议,还不是被轻而易举地打翻?

——但即便如此,我也绝不放弃。

一有这种情况,就将反驳意见带回俱乐部,重新讨论后,再向议会审议提出质问。不,我的对象不只是议员。只要缴纳会费,作家、记者、商人、手工业者,人人都可以加入雅各宾俱乐部。嗯!既如此,那就踏踏实实地营造舆论。只要切切实实地投入时间、精力,将人民悉数卷入其中就可以了。

——看来,以后我得在议会与雅各宾修道院之间往来奔波了。

一分钟不到,罗伯斯庇尔就到了圣洛克教堂的拐角,并沿十字路口往右拐去。沿圣文森路一直走,就能看到前方有一道铁栅门。推门进去,右手还有一道铁栅门,推开这道门往前走,就会走到一片空无一物,只有细沙铺垫的细长空地。

这就是杜伊勒里宫练马场。沿沙场西进,尽头处是一幢外形同样细长的建筑,看上去像管子上了栓一样。

里面的大厅也附属于练马场。这就是新的议会会场了。议会由凡尔赛移至巴黎后,先是临时借用总主教宫,直到十一月九日才终于安顿下来。

这里,距圣奥诺雷路的雅各宾修道院仅一步之遥,步行五分钟都用不了。可路途虽短,委实难行啊。

在已做好精神准备的自语中,罗伯斯庇尔脚步轻快,一步不停。此刻的他,内心清晰而又明朗。啊!巴黎真是个好地方。到底是我的青春之城啊。

——不,青春并未结束。

不遂胸中大志,永无结束之时。又一次抓住金属门环,罗伯斯庇尔吱呀呀推开了那道铁栅门。刹那间,冬季的凛冽寒风穿场而过,练马场内乱沙飞舞。风沙袭来,一时头昏眼花,那也是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