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雅各宾俱乐部
对罗伯斯庇尔而言,巴黎是度过学生时代的一座青春之城。
离开阿拉斯乡下时间不短了,而在阔别已久的巴黎,也并未因它是大城市而心生怯意。非但如此,处处勾起回忆的怀念之情,倒颇有些令人开心,甚至会生出重返学生时代的错觉。
——应该说,是当时的感觉苏醒了吧。
在路易大帝中学就读的五年时光真未必坏。不,回头想来,有时甚至会想,迄今为止,这是人生中最为灿烂的一段时光。
罗伯斯庇尔学业优异。学习成绩出类拔萃不说,一旦加入讨论,也从未输给过任何人,真就是学校里的头等秀才,甚至征服过几个信徒。连教师都对他刮目相看,不出意外,将来一定会成为有用之才。
真是一段任由自尊一意飞扬的美好时光啊。
——那时候真年轻啊。
不,那时候……真是个孩子啊。罗伯斯庇尔想。也不是。实际上,直到最近,他都想借由这些回忆整理一下学生时代的荣耀,尽管有些勉强。
一旦工作,踏入了社会,就不能再像学生时代的讨论一样了。作为一名律师,处理好眼前的工作,为日用花销奔波已然是筋疲力尽,就连知识分子的自负,也只能靠在入夜后仅有的一点时间里读点书、写点文章来打发,满足感虽小但也知足了。
这中间,除在当地知识分子的沙龙里兴高采烈地谈论一番,也无心特意跟谁一辩高下。不如说,他已经几乎不作任何思考了。取而代之的,只是自然具备的既方便又实用的辨别能力。罗伯斯庇尔已然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他也曾一度认为,这说明自己已是个成年人了。
——可是,我这个成年人究竟又干成了什么呢?
为社会做出什么贡献了?让这个社会不断向好了?不用问,回答是否定的。何止是全无贡献,当双脚踏入令人怀念的巴黎,势将自己压倒的拷问便扑面而来——
马克西米连,你不过是一直在逃避,不是吗?
既非踏入社会,也非已然成年,实际上,只是越舒服越好地随波逐流而已,不是吗?以如此用词,将此前一直加以肯定的司法界生活视为迎合社会、令人生厌的日子全盘否定,一心重返学生时代的纯真初衷,这恐怕,已不只是巴黎所勾起的怀念之情在作祟了。
——争论过分投入的结果……
是两颊火烧般地发烫。罗伯斯庇尔再次重温了冷风拂面时的惬意。呼地大出一口气,像突然意识到丢了什么东西一样,一回身,眼前“端坐”的,就是那座悬山屋顶式修道院。
修道院在圣奥诺雷路边,院内设有庭园,园内铺满草坪。那四面围起的围墙颇有巴黎之风。修道院小之又小,檐瓦相连的院宇间,只有植于门前的柏木树梢和钟楼顶的十字架勉强探出头来。
“那同样小之又小的图书馆,就是我们‘宪法之友社’集会的地方了。”
罗伯斯庇尔自语道。
宪法之友社的前身,就是那个布列塔尼人俱乐部——在全国三级会议的战斗中,由第三等级的有志之士成立的。
在凡尔赛取得的最大战果,就是制定宪法的决议。之所以将布列塔尼人俱乐部更名,就是源于一种确信,即宪法才是此后国政之支柱。撇开这一由来不说,比起含义重大的命名,世人反而更喜欢近于单纯记号、易于熟识的名字。
集会地点设于巴黎刚一个月,宪法之友社就早早有了别名:“雅各宾俱乐部”。
在这一带,因借用的图书馆一直被称为“雅各宾修道院”,这群人又是在这里集会,于是就有了这一名字。
——算了。就集会的实际情形而言,也只能叫俱乐部了。
对这一名称,罗伯斯庇尔也有心让步了。无他,只因经历了双颊火烧般的争论。同席者中,有非如此激烈就不肯作罢的论辩对手。
雅各宾俱乐部的成员,并没有能以宪法或其他什么高屋建瓴的理念相维系的共同信念。既有迪波尔、拉梅特、巴纳夫等爱国派,也能看到格雷戈瓦牧师等教士议员的面孔,登记名册中甚至还有米拉波、拉斐德等具有保皇倾向的徒有形式的会员。
如此看来,雅各宾俱乐部就是一盘散沙。争论、纠纷实在是正常。
——可在议会中,自己这样的也能发言吗?
罗伯斯庇尔想。
最近,他突然痛切地感受到,议员也并非人人平等。不,议员资格是平等的,都是在选举中由国民推选的,且只要本人有意就可在议会中发言,但说到发言的分量,可就因人而异了。
当然,议员的能力有高下,年龄有高低,学识也有多寡。再说到个人的经历,就更是千差万别了。既有生活殷实的资本家,也有高等法院的高级官僚,还有以神学学位自豪的教士……
相应的,各个议员的人脉也就互不相同。还有在进入议会前就已大名鼎鼎的。议员中,通过发行报纸或小册子操纵社会舆论的也不在少数。
勿需多言,即便登上同一个演讲台,其发言的分量也会因是否拥有雄辩之才,是否具备领袖魅力而截然不同。
——像我这样的,明显缺乏影响力……
罗伯斯庇尔有自知之明。不承认也没办法。三十一岁,是议员中的年轻小辈。身为律师,虽有相应的学识,但即便以曾是路易大帝中学的佼佼者自诩,也没人认为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令世人瞠目的非凡业绩,说白了,就不过是一个无名议员而已。既如此,那就鼓起勇气登台演讲!可即便如此,声音小,个儿又不高,听众也不会满意。
——唉!还差得远啊!
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是在与米拉波分道扬镳之后。不,没有分道扬镳那么决绝,可随着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逐渐与米拉波拉开了距离,却也是事实。如此说来,在议会中所持的立场也已是全然不同了。
——真没想到,竟会冷淡、不理不睬到这个程度……
罗伯斯庇尔明白了。原来,我一直没想通啊。在凡尔赛,之所以像个装模作样的够格议员,全因有米拉波的庇护啊。我那演讲实与小狗的狂吠无异,大家之所以听一耳朵,也只因身后有一头眼看就要怒吼咆哮的狮子……
——与其说是狗,不如说是……
他还曾被称为米拉波的猴子。不用说,罗伯斯庇尔是不甘心的。我要自立门户!但说真心话,下此决心,也是因为他已无心继续依靠米拉波了。
不不,做伯爵的手下?还是免了。即便继续做下去,但若无法苟同之处太多,内心还是会再次动摇。转而又会垂头丧气地想,不不不,不管对自己的正义感多有信心,实现不了也毫无意义。
罗伯斯庇尔并未摆脱内心的犹疑。但对米拉波慧眼独具这一点,他还是完全相信的。每当如此确信时,密布于内心的愁云也总是会一扫而空。
“你真正的敌人,是我米拉波吗?”
他明白米拉波此番发问的意思。实际上,即便米拉波有痴迷于要做大臣的野心,但就这事本身而言,米拉波也不是敌人。原因也很简单,对议会而言,野心毫无影响力。更别说布列塔尼人俱乐部,即现在雅各宾俱乐部的义愤了,不可能有什么影响力。尚皮翁·德·西塞等阁僚的意见也不例外,同样无力。
——能让议会动起来的唯一力量,就是数量。
既无值得一提的野心,又缺乏正义感,也不擅于权术,但只要占据议会的多数席位,成为多数派,就是议会中的强势。
——这就是那群稳健派资本家议员。
革命舞台刚由凡尔赛搬到巴黎,这股势力就突然露出了反动嘴脸。
不,若用“反动”之类恶意措辞,将他们混同于以阿图瓦伯爵为首的流亡贵族,那就欠妥了。
实际上,那些资本家并不想重返旧制度。但也无志于继续前行,进一步变革。他们交头接耳,说什么革命已经非常成功,我们已经非常满意,是时候画个句号了。一句话,这帮家伙踏步不前了。
“选举法才是要害所在!”
罗伯斯庇尔自语道,一念至此,他的脚步也不由加快了。时间紧迫,已容不得人悠哉游哉了!
越想这话,罗伯斯庇尔就越是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