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坏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用问,米拉波的耳目也一直在打探消息。五分钟不到,秘书康普就走近身来耳语道:“伯爵,问题出在昨天夜里。尚皮翁·德·西塞似乎有所行动。”
听罢,米拉波环视议席。但没看到那个身着教袍的肥胖身影。也就是说,今天,这位神父大人在杜伊勒里宫公干喽?
无需多言,尚皮翁·德·西塞,这位波尔多总主教既是教士代表的议员,又是内阁成员——掌玺大臣。虽经多次交涉,仍坚拒米拉波入阁的一应人众之中,他算一个。
“还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议员时,他就是如此危险的人物了!倘大臣之权职握到他的手里,诸位试想,我们究竟会是什么下场!”
明白了。米拉波心里点头道。朗瑞奈厚颜无耻的如簧巧舌,若当作道貌岸然的主教大人的真心话来听,也就能理解了。
——有可能,这也是军装凛然的另一人士的心里话。
据米拉波洞察,令事态风云突变,于昨夜紧急策划的破坏行动,那位国民自卫军总司令拉斐德也掺了一脚。
这位,才是米拉波的有力对手。由美国返法的拉斐德,被称为“两个世界的英雄”,作为议员虽为平庸之辈,但仍在大众的拥戴下崛起了。这一拥戴,在命其统率资产阶级民兵,即任命其为国民自卫军总司令的提拔中,已经体现得再清楚不过。不止如此,凡尔赛事件仅几天之后,国王路易十六似乎还亲自请他帮过忙。
他可不只与米拉波齐名,合称议会活动的两块招牌,拉斐德还不断显示出与王朝内阁实为一体的一面。其本人虽未出任大臣之职,但其言行举动却宛如法国版的华盛顿,拥有总理大臣般的实际影响力。
没错。将拉斐德任命为巴黎方面军总司令,就是路易十六对其重用有加的明证。现在,他能调动的不只是民兵,连正规军都在他的指挥之下。那帮阁僚应该与拉斐德走得很近。万一有事,可以求他动用武力嘛。既有如此强有力的伙伴,那与议会对立又有何妨?
“……”
米拉波紧咬牙关,有心向他们发问。啊!你们这样抱作一团没关系,也尽可按自己所好凑堆儿,可你们这帮家伙,为国王想过吗?法国的前途,你们又真心想过吗?
台上的朗瑞奈继续着自己的演讲。正因有此忧虑,我倒有个提议。无论是哪位议员,在议会会期内一律不得入阁!能否立即依此原则,以国民制宪议会的名义予以法制化?
“混蛋!”
米拉波低声骂道,“一群混蛋!”将计就计,玩弄迂腐的正义感?我米拉波成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了?除了拉拢谁、疏远谁的小见识,脑子里空空如也的那帮家伙的棋子?
即便到得总主教宫外,米拉波还是憋得难受。近旁就是巴黎圣母院,其双子钟楼竞相耸立,巨大的阴影将周围涂成了一片漆黑。
即便没有这巨大的阴影,城岛也是市中心的市中心。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幢又一幢挤到密不透风,几无缝隙的房屋、建筑,且称之为路的路又狭窄非常。
简直就是个迷魂阵啊,真有人迷路也毫不意外。并且,开露天店的拉着货车,卖水的双肩横挑着水桶扁担,而那些结伴出行,有可能买花的女性,则是卖花人四处寻找的对象……人流从四面八方拥来,络绎不绝,令你举步维艰,简直就像有意使坏一样。
可能,没有巴黎生活经验的那些议员也是左右莫辨,不知如何是好吧。或者说,现在,正在咂摸乡巴佬那寝食难安的滋味儿也说不定。之前,凡尔赛的街市本身就小,且规划有序,路还非常好认。
当然,米拉波用不着担心迷路。他已命马车在新桥等他。
沿圣克里斯多夫大道、柯兰道尔大道西出城岛,到巴黎古监狱右拐,就能看到其附属的大钟了。在那里左拐,来到塞纳河岸,道路也多少宽广了一些。若继续前行至新桥一带,就是上个世纪亨利四世决意大规模整顿的地方,相当宽敞。
——这得一直步行到那里了。
突然,感觉身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不是感觉,确实有人在喊伯爵,甚至还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但米拉波未加理睬,继续往前走。走出难辨东西的胡同,米拉波真想把后面的人甩掉。现在,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可脚步声却是紧追不放,似乎,那人对巴黎也很熟悉。没办法,米拉波回身望去,看到的,是一个比孩子要大一些的身影。
——不是比孩子大,而是个小个子成年人。
为赶上这长腿阔步,只好一路小跑跟来的吧。罗伯斯庇尔把手撑在两个膝盖上,两只肩膀一上一下,大口喘着粗气。正合身的法袍像用糨糊糊到身上一样,那又小又平的背,看上去还真有几分新鲜感。
实际上,两个人有日子没见了。虽有移居巴黎的忙乱,但还在凡尔赛时,就感觉有些疏远了。这边忙于与王室当局会面,而那边却似已先行拉开了距离。
“真遗憾啊!”
罗伯斯庇尔先开腔了。是说今天的表决结果吧。
要求阁僚出席议会,而阁僚中的至少一部分成员要从议员中选任,这动议,甚至都没到投票表决的份儿上。以多数赞成通过的,是刚才提出的那个法案,即无论哪一位议员,在议会会期内不得入阁。
米拉波不卑不亢地答道:
“啊。是挺遗憾。”
“是个人野心招人讨厌吗?”
对罗伯斯庇尔这话,米拉波报以苦笑。哼。真是直截了当啊。
想想也是,这小个子也是布列塔尼人俱乐部的一员。理想家式热血男儿。代表大家登台演讲的虽是朗瑞奈,但在昨夜的集会上,高喊绝不允许野心家独断专行的人里,或许也有他罗伯斯庇尔。
——不错。要说是野心也确实是野心。
事到如今,他也无心自我美化。话虽如此,但米拉波内心也并不平静。
“我们需要伯爵的力量。但有时会不知所以。作为我们来说,若将国民幸福置于首位,那无论如何,都望能将伯爵引为同志……”
听罗伯斯庇尔如此说,米拉波反倒更觉得话里有话了。
是啊。有可能,野心确实招人厌恶吧。想到这儿,米拉波反问道。
“那你们就不讨厌明哲保身?”
“嗯?什么?明哲保身?”
“对。明哲保身。我肯定野心,但明哲保身也并不唾弃。可从你们的信念来看,应该也讨厌明哲保身才对。”
“如,如果这明哲保身损害国民利益,那当然是不容许的。但是……”
“没人坏到这个份儿上。你是想说这话吧。”
米拉波单方终止了交谈,继续往前走。要说内心不平静,是指名道姓阻止他入阁的露骨法案居然通过了。多数赞成,表决爽快。这让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尚皮翁·德·西塞、拉斐德等阁僚一方,很可能在暗中捣鬼了。而布列塔尼人俱乐部的热血男儿们被其巧妙的煽动所惑,为其充当马前卒也毋庸置疑。
——可即便如此,整个议会就都能成其马前之卒了?
阁僚不用说了,就是布列塔尼人俱乐部,也并非议会的多数派啊。即便加上将米拉波视为那可憎恶的叛徒塔列朗的盟友而心怀忌恨的部分教士议员,也仍不到半数。不用说,多数派不动,什么法案都无法通过。
“我说……罗伯斯庇尔先生,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分道扬镳?我可没这意思啊……只想请伯爵再……”
“不。这样也好。走不一样的路本身没什么。只是,有一点,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真正的敌人,是我米拉波吗?”
这回,罗伯斯庇尔真呆住了。
啊!似乎又一座神殿正在修建之中。这神殿度量狭小、妄自尊大到了不许他人入内的地步……
抛开呆若木鸡的小个子,米拉波径自向迎接自己的马车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