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圣地
议会中大多数议员对此报以热烈掌声。反对派议员虽不开心,但若究其身份,则全是总主教、主教、大修道院院长、修道院院长之类高级教士。
换句话说,即极少部分人独占了整个王国五分之一的辽阔农田,躺在上面奢靡无度,尸位素餐,对人民的穷困报以斜视。唯一的烦恼就是痛风之类,并为之一日三叹。他们就是这样的一群猪。呵呵,让这些膘肥肉厚的胖子们理论,话语再巧妙也不会有说服力。
——退一步说,议会矛头所向差不多也该轮到教士了。
塔列朗的提案,部分也是因为预见到了这一趋势。
此前的众矢之的还只是贵族。在凡尔赛,第二等级被当作成立议会的大敌,而在巴黎,也有“贵族的阴谋”这一说法,并视其为万恶之源。
但在全国三级会议中,教士为第一等级,即教士也是特权阶层,却至今隐身于第二等级背后,并未受到太多的非难。说起来,那些贵族实际上还是些挺讨人喜欢的家伙。就像在土地问题中看到的,较于其他阶层,在悠久历史中一直享有各类特权的教士才是旧制度的真正化身。
——这一点,不可能一直被忽略。
实际上,一边在暖炉边取暖,一边如此冷静地分析时局的塔列朗,本身正是一名教士,且位居欧坦主教之位,其地位在全法也是数一数二。而其议员身份,说起来也是全国三级会议第一等级的代表,即教士等级的代表议员。
无需多言,这一位置得益于他的门族声望。尤其是得益于那位立场代表了法国神职人员的总主教叔父——红衣主教亚历山大·安热莉克·德·塔列朗—佩里戈尔的荣光。换句话说,塔列朗自身就是高级教士的极好例子,领着破格养老金,且只是形式上兼任修道院院长,数处庄园即在其支配之下,生活富足。
——正因如此,反而更易行事。
若是其他等级的议员,即便想到了教会财产国有化之类,也会因忌惮教士而无法发言。要将这一想法大声喊出来,就只能是教士自己了。并且,若是自身位居高位,收入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人提案说,为了公共利益弃之可也,这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是的。作为神职人员,要誓忠于教会,痛而无怨。但作为市民,则要有捍卫真相,不惜殉身之勇。”
这也是塔列朗在议会发言中的原话。塔列朗确信,如此一来,自己必将作为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现代教士而受人尊敬,也必会被尊为“非他莫属”的法国领袖而得到热烈拥戴。这让塔列朗的内心振奋莫名,再也无意回头。
“明摆着嘛。如今,民主主义才是时代的潮流。教士之类要成老黄历了。”
哼。说到底,自己并非脱掉教袍就无以立身的下等人。也不是无此身份便生活不下去的穷人。自言自语中,满意的微笑就由嘴角而漾到了脸颊,塔列朗能感觉到,一股熊熊的火焰同时在双目中燃将起来。呵呵,这可不是一直盯着暖炉的缘故,而是想起了令人气愤的那些抱怨。
“非也。这可不是教士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就在今天的议会上,身居高位的反对派教士们还激动非常地如此辩争。是的,令我们不得不起而反对的,并非出于保护自身的奢华生活,并非出于不知国民穷困之类的卑鄙动机。
“这是教士的尊严问题。”
无聊教士之言。对此,塔列朗只是报以冷笑,根本不予理会。好上加好的是,这帮家伙竟得意忘形起来。这个……教会财产的国有化之类法理不容。为什么?这是对教士尊严的亵渎,也是对教会这一神圣组织的肆意践踏。这样的行为必将导致亵渎信仰的傲慢!
“再怎么拿祖国说话,都不应将手伸到圣地之内。这是对神的玷污和亵渎行为!到时候,被诅咒的法国绝不会得到神之荣光的祝福。”
这套言辞空洞苍白至极,在会场上的塔列朗强忍才不至捧腹。圣地?神之荣光?用这些神秘的套话玩弄蒙昧无知的人们,这就是利欲熏心的教士们反复絮叨了几百年的旧制度的惯常手段。在启蒙主义势头正劲的现代社会,恬不知耻地如此叫喊,更会让尔等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想来,这可真是让人怒火中烧啊。哼。或许,即便是在现代社会,只要挥舞一下神之荣光的大旗,被震慑之辈也不在少数。可我塔列朗不一样。只有我塔列朗不一样!什么冒犯圣地,什么亵渎信仰,什么对神的玷污,一派胡言!
——果如此,被圣职玷污的我呢?
夏尔·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尔是家中次子。但因兄长早夭,他也就成了事实上的长子。尽管如此,可因他右腿不好,家门嫡子被指定为三子阿尔南博。就像扔包袱一样,自己被送出了家门,而归宿,就是教士。
——神?一说反而令人心生不快。
在塔列朗眼里,这样的荣光,根本不需要。王室的绝对权威也好,人民的民主主义也罢,都不是塔列朗—佩里戈尔家的问题。加之对我而言,连神都不在圣地之内。要真有圣地,那就是自己。
——只有自己!
塔列朗达观地认为,若是追根究底,无论是谁,所有人尽皆如此。唯一的不同在于,对自己诚实,还是不诚实。从不诚实的人嘴里吐出来的,就是爱啦,慈悲啦,互助啦这类伪善之辞。都不过是并不具备守护自身诚实所需之头脑、肉体及强大心灵的丧家犬的哭诉。
既说到如此决绝,绵延千年的塔列朗—佩里戈尔一门的历史,也正是一部丧家犬史。因为它一直在挥舞所谓“唯神是从”的伪善,因为它一直抱住这个弥天大谎而毫无自信。但是,我,却有能力改写这一宿命。连神我都不会向之屈服,就定能将此一宿命一举击溃!
——正因如此,谋取天下才是我塔列朗的志向所在。
回神时,窗外已是喧闹声一片。是成群的工人正步履匆匆地沿学院路往家赶吧。在持续不景气的巴黎,如此罕有的欢声,或许是缘于好不容易得到了工作吧。
“啊。这世上还真是有好事之徒,竟会出高价买这些破石头。”
“说什么呢?这可不是普通的石头。这是巴士底狱的石头。”
随着米拉波刨下的第一镐,巴士底要塞的拆毁工程开始了。的确有人认为,应保存下来以为纪念,但实际上,因巴士底狱地道一直延伸到城外的万塞讷城堡,有传言说,惯用阴谋的贵族们正计划把巴士底狱夺回去。既如此,就不如直接将其捣毁。
捣毁巴士底狱的公共工程带来了意外的工作机会,顺利参与拆毁工程的人们无疑是幸运的。不只是每天都能领到薪水,反正那些砖瓦得运出去,他们还可以随便拿,想拿多少拿多少。巴士底狱的砖瓦,这正是革命的纪念啊!于是,喜而求购的巴黎富翁也是络绎不绝。
“这可真是,革命万万岁啊!”
拆毁巴士底狱是突击工程,眨眼之间便将其夷为平地。放眼望去,与其说是废墟,不如说是建筑物拆除后的荒地。这也不禁令人暗自嘀咕,革命,已经结束了。国王的军事设施,已在巴黎市民的协商下擅自捣毁,时代确实不同了。话虽如此,但历史的旧账却丝毫未得到清算,问题依旧堆积如山。
——首先一点,我塔列朗的革命,这才刚刚开始。
塔列朗摸着扶手的雕饰,把身子往安乐椅里欠得更深了一些。右腿很快就能完全获得放松了。要能像这样,忘掉平时的行走不便,慢慢就感觉自己都是全能的神了。啊!大戏开场了!真正的革命,才刚要开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