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物语 1:革命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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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觉醒

事态发展令人意外。全国三级会议的召集,的确是贵族运动的结果。贵族们颇为夸张地嚷嚷,贵族特权要被剥夺、贵族特权要被剥夺,并把王室描绘成了十足的恶人。结果却适得其反,庶民这边的尊王意识反比以前更为强烈了。因为在庶民看来,贵族才是要夺走自己小日子的恶棍。

问题不在是否支持新税的增收,事情可没这么轻巧。既然贵族与教士享有免税特权,那法国的纳税人实际上就只有平民。至少,直接税是如此。

当然不是不想纳税,毕竟是蒙受皇恩嘛。可除此之外,还不得不向领主贵族缴税纳捐,不得不向教士支付“十一税”这一布施金……这可就是三重税捐,刮地三尺了。可是,尽管委实难以接受,但显贵会议不会让平民参加,高等法院也没有平民的位子,微不足道的庶民连发言的可能性都没有。

正在郁闷愁苦中度日如年呢,国王陛突然毫无征兆地宣旨召集全国三级会议了。也就是说,要听一听尔等的心里话。

不兴奋?根本不可能!劲头不在教士与贵族之上?根本不可能!要继续垄断发言权,不让我们说话?那本应尊之敬之的教士也好,贵族也罢,断无不被底层平民怀恨之理了。

——这情势,庸庸碌碌的贵族是看不到的。

不。就是朝中大臣,对这一点也决计是始料不及;就是第三等级自己,即便意识到了热血已在体内横冲直撞,怕也并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到底该向何处去。

——但我米拉波不一样!

米拉波在议事厅内站的时间越长就越加自信:唯有我米拉波清楚!是啊,我清楚得很,就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居高临下地拿木槌威胁,人们也再不会沉默!尽管已是隆冬时节,但背上热气腾腾,连面向大路的玻璃窗都因之蒙上一层雾水的人们,不会因迂腐的威胁就打退堂鼓!但他们也并非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站在演讲台上,米拉波缓缓地抬起了右手。仅仅是这一手势,根本就不把议长的制止放在眼里的人们却鸦雀无声了。不出所料。

与议事厅内人声嘈杂的狼狈相反,米拉波对此毫不为怪。话虽如此,可当事态发展果真与预期一致到这种地步,那接下来的话,自己听来都有些预言色彩了。嗯,不妨就此回到原点,从根本上思考一下。也就是说,就算将陛下圣意放到一边,要思考法国的未来,无视第三等级是否合适?现下要考虑是这样的命题。

“我认为,第三等级才是最为重要的等级!请大家想象一下,没有第三等级,而只有两大特权等级,这个国家还有国家的样子吗?”

法国约有两千三百万人口。其中,教士不足十万,贵族也在四十万以下。也就是说,剩下的两千二百五十余万人口,都是第三等级。

“既有如此人口,仅此一点,就算没有两大特权等级,也依然能够缔造国家。”

议事厅内嘈杂起来。反感的情绪化为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但这一点,在将想法化为具体语言出口之前,米拉波就预感到了。

但我米拉波并不是说,能使国家成为国家的等级就比两大特权等级优越。即便后世会如此,但归根到底,我本人也是活在当代,所以无意独自脱离当前的时代常识。如此一来,即使拷问当下的时代正义,对自己的上述判断也没什么用处。但我仍要拷问。就算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也不能说无法令国家成为国家的两大特权等级就比作为国家本体的第三等级优越,不是吗?也许有人会反驳说,贵族特权终究高贵,也有为民尽义务的准备。但如今,再怎么如此自说自话,怕也只会以徒劳而告终。因为这等谬论,万民绝不会认同。

“万民并不认同我们!”

高声喊出这句话时,米拉波宛如咆哮一般露出了门牙。要说他的真实意图,也确实想恫吓一下在场的贵族,让他们就此丧胆,动弹不得。啊,这也并无不妥。是狮子,就要露出獠牙!

议事厅内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宛如被狮子盯住、自甘落败的兔子一般。可兔子之中也有勇者。话虽如此,但与其说是勇者,不如说是久已淡忘什么叫屈居人下,傲慢到了冥顽不化之人吧。

出言驳斥的,正是那位议长——拉斐尔。

“米拉波,你自己不也是贵族吗?”

此言不假。有确凿依据可查,奥诺雷·加布里埃尔·里克蒂·德·米拉波是地地道道的普罗旺斯贵族,渊源可追溯到十六世纪,且贵为伯爵,在贵族中也是令人艳羡的对象。倘非如此,在非同寻常的普罗旺斯大区三级会议中,维护旧制度的封建势力也不会授之以席位,不会允许他在讲台上发言,那他就只能在旁听席上发出嘘声了。

“不错!敝人确是贵族中的一个无名小辈,且对身为贵族颇为自负!”

一当米拉波承认,议席中的人们便立即解读为他已重回守势,于是就很有些重振旗鼓的样子。既如此,还为什么平民操心?没这道理。莫非是时下流行的卢梭思想影响太甚?

“要这样,还是放弃贵族身份为好啊。”

“不等放弃,就先以大区三级会议之名将他除名了。”

“呀!早就没什么资格自称贵族了吧!说起放荡不羁、丑闻不断的米拉波伯爵,那可是普罗旺斯贵族的耻辱,这连三岁孩子都知道。”

“败絮其内的贵族,有何面目恬不知耻地重回普罗旺斯?”

这一次,米拉波没想再恫吓谁,而只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议长席。再怎么说也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没理由被如此对待。拉斐尔这家伙,最喜欢对弱者表示同情了。啊,知道了。肃静!肃静!

“这个……米拉波伯爵,若你也是贵族,是不是站在贵族立场上发言为好?”

“作上述发言的原因就在这里。正因是贵族,我才会说。我只是希望,我们的等级能有自知之明,来日必被剥夺之物,先一步给予为上。”

“你说‘被剥夺’?还说什么‘自知之明’?”

“拉斐尔阁下,在此,想请您回顾一下历史。”

“这回,又改说历史了?”

米拉波闻言点头,但已不再看议长了,并且,目光越过议席,而只向着旁听席继续说了下去。是的,就是历史。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什么时代,贵族,终将被赶下台来,与人民为友。若这人民之友从贵族中来,必率先遭到其他贵族攻击,这也是一种必然法则。

“古罗马的格拉古兄弟,就是这样殒命于爱国者眼前的。但那高空飞舞的骨灰,却唤醒了复仇之神。正是格拉古兄弟的死,换来了马里乌斯的生。马里乌斯之伟大,不在将辛布里人扫荡一空,而在将罗马贵族拉下台来。”

顺带一提,米拉波所说的格拉古兄弟是罗马共和国的两位保民官——提比略·格拉古和盖约·格拉古,他们都曾坚决推行国政改革。马里乌斯同为国政改革英雄,与名门为敌,是一位著名的平民英雄。

对此,旁听席上的平民百姓可能无法准确理解。格拉古啦、马里乌斯啦这些名字就算在哪里听到过,但其历史,多数人也并不清楚。可即便如此,只要这些话是出自米拉波之口,那听起来就像是很有道理,就足以陷入十二分的狂热。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旁听席上的兴奋真能让人联想到大炮的怒吼。议长的木槌自然是敲击不停,但这摔打般的声音已被完全淹没,根本听不到了。

“好!说得好!您是最棒的,米拉波!”

“果然是英雄!第三等级的英雄!”

“做什么贵族?太可惜了!”

在七嘴八舌、众声高喊的洪流中仍能听得到的,或许只有自己的声音了,米拉波给出了最后的一击。

啊,特权等级,可悲啊!因为特权毫无保障。因为特权必然灭亡。

“但人民永生!”

人民永生!人民永生!米拉波反复高呼,直喊得喉咙都要破了。

兴奋不输大众的天生激情家任由热血在体内沸腾,一往无前。米拉波的人生之路,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而对方的心也必为所动,不用喊就会跟上来。这就好,这就好。米拉波虽也这样想,却总是摆脱不了最后的那点冷静。不,应该说是无法摆脱吧。

“啊!米拉波,你并非只是个怪物!”

米拉波举起两只大大的拳头,接受着无休止的赞美,但内心却暗自冷语:怪物?说到底,我并非什么气宇轩昂的狮子,而只是个怪物吗?

——啊!我米拉波,就是个怪物!

米拉波承认道。事实上,他就是以这样的话自我调适,克服艰险,一路走到现在的。

这不是任性固执。对于非怪物走不了的人生之路,米拉波甚至颇为自负。所以,做一个怪物就好。倘非如此,这次的事就力不能逮啦。啊,就从普罗旺斯入手,由我这旷古未闻的怪物,倒转法国的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