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多菲内式

多菲内大区位于法国东南部，在阿尔卑斯山山麓，是反司法改革运动最为激烈的地区之一。六月七日，在大区首府格勒诺布尔，居民与出兵镇压的军队发生冲突，酿成了流血事件。

紧接着，七月二十一日，有志之士又在其近郊维齐尔城城堡集会，非法宣布要召集大区三级会议，以进一步推进抵抗运动。其间，多菲内大区三级会议尝试了几种新的会议方式。由此形成的多菲内式得到了为启蒙思想倾倒的开明派——近来已被称为“爱国派”——的支持，并成为全国三级会议召开之际会议形式的另一选项。

“那这多菲内式与一六一四年式，何处不同，又是如何不同呢？”

“回陛下，不同有二。一为三级会议议员人数。”

“请讲。”

“若为多菲内式，则第三等级代表议员人数是过去的两倍，即为教士与贵族两者代表之和。若将此原则用于即将召开的全国三级会议，教士代表三百名、贵族代表三百名，那第三等级代表将达六百名。”

“这就是高等法院及显贵会议所代为陈述的两大特权等级的不满喽？”

“此外，还有审议形式的差异。”

“请讲。”

“一六一四年式的审议由三大等级各自进行。但多菲内式则是三大等级齐集一堂，不同意见同堂论战交锋……”

“也就是说，等级差异悬殊，不会有什么正经讨论喽？”路易十六确认道。其表情毫无变化，亦无窘态。也就是说，话里并无他意。可是……

——陛下正在垂问的我内克尔，可是平民出身啊。

内克尔把这愤懑之言咽了回去，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想法：或许，陛下抓住了要害。内克尔想到，即便“不会有正经讨论”这话带着讥讽，但那傲慢已极的贵族所谓的不满，一语即可道尽——不想与平民相提并论。按等级集会审议，这才能体现其特权，且是有保障的最佳形式，如不能确保便立即感到被羞辱了——这不过是孩子气而已。

——虽非时下流行的让·雅克·卢梭，可是……

到最后，再倡导什么万民平等，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内克尔回过神来，回道，不，陛下，恕臣斗胆直言，非因等级不同而讨论不成。

“共同审议之争，问题出在投票方式。”

“请讲。”

“各等级分头审议的一六一四年式，不用问，表决亦在各等级内进行，汇总而为全国三级会议的总决议。此时，各等级均有一票表决权。”

“这很合理啊？怎么……”

“陛下所言极是。但陛下试想，假若在全国三级会议就新税增收展开磋商，却被教士与贵族否决，只有第三等级表决通过，那全国三级会议总决议的投票结果就是新税方案以二比一被否决。”

“……”

“据精通史学人士说，有一种说法认为，自古以来，非三大等级全场一致，全国三级会议的表决即被视为无效。”

路易十六的脸色阴沉起来了。这边的内克尔则不由感叹，陛下这一惊，实在是惊得太迟啦。但路易十六的沮丧他也并非不理解。也就是说，如若采用一六一四年式，如意通过表决的将只有特权等级，而国王所提的方案即便有第三等级的支持，也从一开始就注定将遭否决。

“但多菲内式不同。共同审议，将破除等级壁垒，各议员一人一票，而投票结果将即刻成为全国三级会议的总决意。请陛下回想一下，方才所说的议员人数问题。”

“讲下去。”

“同样是全国三级会议就新税增收展开磋商，教士与贵族代表议员同样投下反对票，而第三等级代表议员则全体投出赞成票，如此一来，投票结果就是六百对六百，新税方案就不会被否决。最坏，也就是退回重审。而两大特权等级之中，只要有一位议员投出赞成票，新税方案就将以六百〇一对五百九十九表决通过。”

路易十六闻言眼睛一亮。看来，虽贵为一国之君，但其真正想法也只有一个，就是无论如何都想让新税增收获批。一句话，想要钱！但内克尔也知道，此等浅鄙之言，国王断不会说出口。

“这个嘛，身为财政大臣，无论如何，微臣都欲采用多菲内式，可……”

“能办到吗？”

“问题就在这里。”

事实上，只要采用多菲内式，表决通过的概率就会提高。若税案是让两大特权等级负担国家财政的赤字，第三等级必生共鸣。如再以大臣之位或高额养老金为诱饵，要从教士、贵族等级中拉拢一两个议员也易如反掌。特别是，特权等级中也有被称为“爱国派”的开明派贵族。但可以想见，两大特权等级的反对也非同一般。

“陛下！微臣以为，这需要高度的政治性判断。”

内克尔接着说道。路易十六以沉默催他说下去。

“也就是说，暂且只诏告天下，倍增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人数。不知圣意如何？”

“这……两大特权等级会满意吗？”

“他们不会满意。不过，尚有妥协的余地。”

若只是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人数加倍，两大特权等级的优势并不会动摇。关键问题在于，是认可共同审议，还是按人数投票。

“关于审议与投票方式暂且保留，不知是否可行。这一点，待到全国三级会议召开，由议员们自行决定，如何？”

猎犬们的嘶吼已是非同寻常了。陛下，果然是野猪！还是吃足了橡子儿，滚圆滚圆的大野猪！随从们的声音，与其说是喜形于色，不如说是将到最后关头的刺耳尖叫了。是为让主公亲手射中猎物，这才特意按兵不动，不发一枪的吧。虽是让猎犬们将野猪团团围住，令其无处可逃，但可能眼看就要撑不住了。何止如此，照此下去，甚至还会受到负伤野兽的攻击。若受了伤，再遭遇国王的龙颜不悦，那才真叫亏大了呢。

路易十六突然沉着尽失了。恐怕不是觉察到了随从们的想法，而是不想让猎物逃走吧。接下来对内克尔说的话，也明显透出了不耐。

“财政大臣阁下，如此，王室之意就能通过了吧。”

“微臣将前往议事厅，说服众位议员，仅作为财政议案的特例，采用人数投票制表决。”

“所以，这事就能通过。这样的话，嗯，很好。接下来该当如何，全权委托财政大臣阁下定夺。”

路易十六伸手抓过马缰，在侍从们的帮扶下跃上马鞍。那神情，可谓愉快之极。随后，他又确认了一下猎枪背带，便撒马踏草而去了。

“接下来，全权委托阁下？”

只剩孤零零一人的内克尔啐道。事情可没那么简单，纷争避之不开。那帮贵族的自尊心可是几近固执。

——可话说回来……

噗哧！内克尔不禁笑喷出声。想不到，平素愚钝的路易十六，身手竟是如此矫捷。何止是矫捷，那在马背上上下颠簸、渐行渐远的浑圆背影，透出的又是何等的安心之感啊。说不定，是老婆煽风点火了？那出了名的奢靡夫人，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是否又死缠着他，非买新的宝石不可了？

内克尔这一笑，可就停不下来了。笑着笑着，连心情都明快了起来，甚至目下的困难局面都感到不足挂齿了。啊，是的，区区三级会议，不是什么大问题。一六一四年式也好，多菲内式也罢，无所谓。就算新税增收方案被最终否决，也不足以大惊小怪。

——只要全国三级会议能如期召开，就已足够。

在内克尔看来，法国的财政困难，非因根本性的国家机能不全，而是单纯的政策失误所致。

王后的奢靡完全可当个笑话，巨额战争费用才是真正的痛处。尤其是插手什么美国独立战争，真是败笔。没有任何回报，只会招致英国的仇视啊。这无谓的出兵就是一场灾难，一举便令法国落入了破产的境地。

话虽如此，可也并非已身陷绝境。至少，资本家还有经营的智慧与常识可恃。是的，实际上，要解决财政困难易如反掌。

——只要能实现大型融资，即有可能重建法国财政。

目下，法国的国家信誉已因国王失政而滑落至最低谷。这就像公司的虚假经营令人愕然，再也找不到借款之人了。既如此，那就重树法国的信誉。

——全国三级会议意义重大。

之所以说只要能召开就万事大吉，是因这本身与经营决策层的革新具有相同意义。全国三级会议可纠正王室重视速度而不重质量的施政，因此今后的法国就能沿着更为安全也更为稳健的方向前行。只要透露出这一信息，仅此一点，就能让目光敏锐的金融界转向法国。

——接下来，就看我内克尔快刀斩乱麻的手腕了。

到那时，就用不着开什么全国三级会议了。既如此，吵吵什么议员定员、审议方式、投票方式，也就没有意义了。当然会有人连议员选举方式都要嚷嚷，这有违传统，那又不公平，但哪里的谁谁谁当选，又是如何当选之类，并没那么重要。

——只有这无聊文人，可真是令人挠头啊。

最后，内克尔自语道。是啊，唯独这无聊文人，真是个大麻烦啊。说我内克尔只是多少积蓄了些钱财，不过是思谋欠周又无远虑的虚荣之徒！是只会赚钱的骗子，不能委以政治大任！他们很可能会靠这类没完没了的坏话误导舆论，拖我内克尔的后腿。无聊文人真是麻烦啊！

想到这里，内克尔咂了一下嘴。就在前天，他刚到高等法院活动，催发了一张逮捕令。以极尽煽动的文字攻击财政大臣之人，是个因生活放荡得到报应，形同破产的家伙。到最后，只要能拿到几个钱，就满不在乎地中伤优良企业、批判王室施政，真就是个卖文求生之徒。哎呀，真是麻烦。对了，说起来，那家伙也是个低级贵族呢。

——要没记错，这位家道中落的伯爵，是叫米拉波吧。

一当在四轮马车的车厢里沉下心来，内克尔突然又有些难为情了。就因这种无聊之人，竟催发什么逮捕令……这是不是有点孩子气。要来得及，是否该尽快取消呢？

“不管怎么样，先发车吧！”

这会儿，凡尔赛密林之内，光线已较方才更为昏暗。要是连看不到影子的鸟都在阴森森地尖叫，那这厌恶之情，就并非全无根据的怯懦。因为，这就是那不久之后的不吉前兆。这时节，夜，来得早了。既非频繁出猎，地形不熟，弄不好，可就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到那时，没入这夜色之中，不开玩笑，就是遇难啊。

“嗯……快！”

内克尔提高声音吩咐车夫。他在心里自语：这就是“走为上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