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议员行进
罗伯斯庇尔内心的激动仍未平息。
一七八九年,五月四日,星期一。来自法国各地的全体当选议员接到命令,到凡尔赛市内的圣母院集合。
上午九时,开始以辖区为单位点名。据及时发布的数据,应命集合的议员计有一千一百六十七名,其中,第一等级教士代表三百零二名,第二等级贵族代表二百八十九名,第三等级平民代表五百七十六名。
因太子殿下贵体欠安,路易十六御驾亲临姗姗来迟。待到终于现身时,早已过十时,却也是无人抱怨。时间安排,本就视至高无上的法兰西国王的情况而定。既非如此,那么迎来隆重出演的兴奋也能让人们忘记了时间,多少晚一点也无人在意。
国王陛下在正殿右侧御座落座。这厢饰有薄纱制成的蓝底金百合王室族徽,设于下一级台阶的长椅上,则依次端坐着大名鼎鼎的政府高官。
正殿左侧御座则是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这边,也在一队侍女的陪伴下落座了。看气氛已然足够庄重,就像被这喜悦弹射而起一样,所有议员全体起立……
一支燃起的蜡烛被交到每位议员的手里。将蜡烛供上祭坛之后,议员们便恭恭敬敬地向国王与王后施礼。施礼已毕,便一派肃穆地步出了教堂。因在黑暗中行进,一到阳光下便分外晃眼。而在外面等待法国人民代表的,则是国王近卫军——瑞士卫队。
耳边传来的,是《我主降临》的圣歌。议员们跟着乐队,由瑞士卫队开路,前往圣路易教堂。虽是预定要在那里举行弥撒仪式,但有意在由凡尔赛市北侧教堂前往南侧教堂时安排一场盛大的议员行进。
实际上,凡尔赛市内各处也都用“蓝底金百合”装饰得漂漂亮亮。这装饰并未止步于代表“雅”的宫殿设施,而是连市区都被壮丽地装饰一新。从巴黎圣母院到圣路易教堂的一路上,为防止走错路,用大块的葛布兰式壁毯织锦遮挡了岔路。
似要与这华美一争高下的,便是无数群众沿途围观的热闹景象。人们你推我挤,将路边塞得满满登登。活像一堵墙一样的大块头瑞士兵只要不拼死阻拦,行进道路就会立即被群众堵死。
“国王万岁!全国三级会议万岁!”
毫不夸张,那热闹劲儿,直扰得人耳朵都不好使了。欢呼着舞动双臂,拳头高举的景象,可不只来自站在低处的人们。
沿途建筑的所有露台,全都以高价出售给了看热闹的群众。虽然经济不振,物价高涨,但据说仍是出售一空。只要抬头,那目光所及之处,全被涌到凡尔赛的人们挤满了。
群众或挥手帕,或撒花,或是扬起五彩缤纷的纸屑,热烈欢迎行进列队中的每一位议员。
——或许应该说,这是饱含期待的祝福吧。
这就是全国三级会议的序幕。三十一岁的律师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参加了开幕式,他也是颇有法官气息的一袭黑衣中的一个。
这是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规定服装,依王室政府所愿事先指定的。越是所有人统一正装前行,那种感动就越发地高昂。
在阿拉斯雇了辆合乘马车抵达凡尔赛是在前天,即五月二日星期六。议事由五日星期二开始,所以,只要能在此前到达就不会妨碍议员的工作。但是,向知己借路费也要赶上开幕式的罗伯斯庇尔很为此庆幸,也松了口气。因为这开幕式,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的。我是作为阿图瓦辖区与阿拉斯市的代表而来。
——也就是说,是被推举到了这里。
踩在凡尔赛的大地上,每一步,脚都抖得厉害。不是讨厌,而是内心涌动的激昂让罗伯斯庇尔感觉,自己都熠熠生辉了!
光荣感,记忆中并非没有。只是已经久违了。
——再怎么说,也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一七七五年七月,因先王路易十五去年驾崩,当今圣上路易十六继位,在香槟大区的大主教座堂城市兰斯举行了加冕仪式。事情发生在回返的途中。
回凡尔赛之前,新国王顺便去了巴黎,视察为纪念路易十四而建的路易大帝中学。在这无上光荣的时刻,作为古典科目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向国王陛下献上拉丁语欢迎辞的,正是十七岁的马克西米连·弗朗索瓦·马里·伊西多·德·罗伯斯庇尔。
——就是我!
在抑制不住的紧张中,颤抖的声音时而像要走调一般……那个夏天,罗伯斯庇尔也同样感觉自己熠熠生辉。同时感到,这光辉,是为自己的人生作出的承诺。
——因为,我与国王陛下直接面对面了。
国王,不是庸庸碌碌的尘世凡人。不,就连偶为凡人都不被允许。其存在本身就是公共利益的象征,就是法兰西应有之繁荣本身。
不想特意擎出什么君权神授之说,卖什么神秘膏药。但是,得益于年轻国王的即位,的确为整个法国带来了政治改革的期待。
罗伯斯庇尔按捺不住随这预感而来的激动。自己,也要作为这新王国的一员,且是前程远大的一员,为路易十六陛下,进而为法兰西王国贡献一己之力!
——但是……
现实,背叛了十七岁的预感。法兰西王国并未变化。路易十六即位之后,政治方面也并未发生可称之为改革的改革,何止如此,反而是万事因袭旧例。要说变化,就是新王虽年少却未置宠妾了。
这就无需为国王之好色而浪费数万里弗尔民脂民膏了。这虽不错,但反过来,甚至有“赤字夫人”之大名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却让女友们侍候于侧,由着她们穷奢极侈……到头来,宫廷之中也是毫无变化。
在凡尔赛,酒池肉林之宴无日无休。这样毫无节操的结果,便是王室挣扎喘息于财政困难之中。这虽不值得同情,但另一方面,法国万民却被逼入食不果腹的困境,至今无以自拔。
而作为这万民中的一员,罗伯斯庇尔的人生,也并未显示出梦一般的飞跃。
从巴黎的学校毕业后,他就在故乡阿拉斯作起了律师。享受着才干非凡之誉,工作之余,也开始出入当地的沙龙,谈论着时下流行的让·雅克·卢梭。作为意外的进步派也是引人注目。
——要说坚实,这人生倒也坚实。
包括颇有律师之风的革新思想在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画上看到的地方小资了。对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不满。生活无虞,也有相应的地位,受人尊敬。作为父母早亡的孤儿来说,或许应该说已是大获成功、飞黄腾达了。
作为社会派着手于各类法律问题的日子,也非谓不充实。想要更多的钱,或者是对地位的渴望等,对这等动机不纯的野心,反而会心生厌恶。
——只是……无法忘怀。
至今在记忆中熠熠生辉的,那个十七岁的夏天的预感——唯此,罗伯斯庇尔是决计忘不了的。所以,无法就此而终。依然有些事,非做不可!
就在这时,全国三级会议的布告从天而降。正是为历史性大饥馑的惨状痛心的时候,一想到必须想想办法,内心就更为焦躁。
所以,一听说要通过选举推举议员,罗伯斯庇尔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甚至可以说,是瞬间便被高烧般的热烈想法附体了。啊,我要竞选议员!此时不助陛下一臂之力,更待何时!要改善这法兰西王国!只要能成此举,我就能为自己的人生划上完满的句号!
忠实追随内心的灵感采取行动,且没被这灵感背叛。虽是阿图瓦辖区八位议员中的第五位,但终是被推选为第三等级的代表议员了。期待吧,我会为大家努力工作,倾注全部的身心!罗伯斯庇尔一边与故乡的人们约誓,一边意气风发地进入凡尔赛……
——这里,如今已非放荡之巢窟,而是匡世之圣殿!
就这样,待到典礼仪式结束,议员行进队列解散,各自回到住处后,松开刚好合身的黑色法袍,罗伯斯庇尔的激动仍是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