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悲伤与荆棘(卷二):诀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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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吟唱者之屋

西蒙重重拍打冰冷的石墙,从痛苦中找到一丝奇异的满足感。“宝血乌瑟斯啊!”他呼天抢地,“宝血乌瑟斯,圣树宝血乌瑟斯!”他抬起手臂,本想再次击打墙壁,却垂下手,气呼呼地用指甲抓挠裹着马裤的腿。

“冷静,小鬼。”黑斯坦说,“该做的咱们都做了。”

“我不会让他们处死他!”他恳求似的转向黑斯坦,“而且葛萝伊说,我们必须到诀别石去。可我连那石头在哪儿都不知道!”

黑斯坦遗憾地摇摇头。“管那石头在哪儿。你下午撞到头之后,就不知道在干吗,一直说胡话。至于矮怪和瑞摩加人——咱们还能为他们做点啥?”

“我不知道!”西蒙吼道。他张开疼痛的手掌,靠到墙上。夜风在门帘外哭号。“救走他们。”他终于说,“把他们两个都救走——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突然,一直强忍的泪水不见了,他觉得脑子清醒过来,身体充满了力量。

黑斯坦看看自己,又看看小伙子脸上青灰色的疤痕和颤动的拳头。“那,咋救?”他平静地问,“咱们两个对付整整一山人?”

西蒙癫狂地盯着他。“肯定有办法的!”

“绳子在宾拿比克包里,被拿走了。小鬼,他们可在深洞里啊。还有看守。”

西蒙的身子慢慢滑落到地面,他推开羊皮毯,贴紧冰冷无情的岩石。

“黑斯坦,我们不能看着他们死啊。不能。宾拿比克说,他的族人会把他们丢下悬崖。他们怎能这么……这么残忍?!”

黑斯坦蹲下来,用小刀拨弄炭火。“我不懂异教徒怎么想的。”大胡子卫兵说,“他们狡猾呀。为什么关着他们,却给我们自由——还把武器还给我们?”

“因为我们没绳子。”西蒙语带苦涩,颤抖起来。他总算感觉到了寒冷。“而且,就算我们把守卫杀掉,又有什么用?他们会把我们也丢下悬崖,那就没人能把荆棘带给约书亚了。”他思索着,“也许我们可以偷条绳子?”

黑斯坦有些犹豫。“在黑乎乎的陌生地儿?我们只会惊醒卫兵,被矛刺伤。”

“该死的!我们必须做些什么,黑斯坦!难不成我们是胆小鬼吗?我们不能干站在一旁。”一阵刺骨的风吹进门帘,他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最起码,我要砍掉牧者的烂脑袋。要杀要剐随他们便,我无所谓。”

卫兵露出悲哀的笑。“孩子,说啥傻话呢?刚才还说,必须有人将剑带给约书亚王子。”他指指洞壁旁包着布的荆棘,“如果剑到不了王子手上,厄斯奔和格力姆克就白死了。那才叫耻辱。虽然当初没多大指望,但现在,很多希望都得仰仗你的剑。”黑斯坦轻声笑了笑。“再说了,小鬼,杀掉他们的国王,你以为其他人会放过你?你也会害死我的。”黑斯坦拨了拨火,“不,不行,你还嫩,不了解世界,没打过仗。不像我,小鬼——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自打离开奈格利蒙,我不也眼睁睁看着两个好伙计死在路上?慈爱的上帝会在末日来临时审判。在那之前嘛,我们只能照顾好自己。”他靠过去,继续讲:“谁都得尽全力,但事情不会一直顺利的,西蒙……”

他突兀地停了下来,盯着门口。看到士兵脸上惊讶的表情,西蒙也迅速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影站在兽皮帘旁。

“是那个矮怪姑娘。”黑斯坦语气轻柔,仿佛她是头小鹿,很容易被吓跑。茜丝琪娜娜沐柯惊恐地圆睁双眼,但西蒙也从她下巴的线条看出她心意已决。他觉得,比起逃跑,她更像蓄势待发。

“你是来嘲笑我们的吗?”他没好气地问道。

茜丝琪娜娜沐柯坚定地回应他的瞪视。“帮帮我。”终于,她开口说道。

“圣母艾莱西亚!”黑斯坦倒抽一口气,“她会说话!”

听到卫兵大声惊叹,矮怪女子垂下目光,但还站在原地,没有逃走。西蒙双膝点地,跪在她对面,即使如此,他仍比宾拿比克的前未婚妻高。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她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有些迷惑,然后交叉手指,做了个手势。“一点。”她说,“说一点。宾拿比克教。”

“我早该猜到的。”西蒙说,“自打我认识宾拿比克,他就一直把各种东西塞进我的脑袋里。”

黑斯坦闻言呵呵笑出了声。西蒙举手示意,邀请茜丝琪娜娜沐柯进来。她滑过门帘,背靠洞壁,缩在洞口。她上方的石头刻着雪蛇浮雕,盘旋在头顶,仿佛神圣的光环。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西蒙说,“又能帮你做什么呢?”

她不解地盯着他,他只好慢慢地又重复一遍。“帮宾宾尼格伽本尼克。”她终于回答,“帮我,帮宾拿比克。”

“帮宾拿比克?”黑斯坦诧异地嘶声道,“为什么?就因为你,他才惹上麻烦!”

“怎么帮?”西蒙则问道,“怎么帮宾拿比克?”

“走开。”茜丝琪娜娜沐柯回答,“宾拿比克走开岷塔霍。”说着,她将手伸进厚厚的皮外套。一时间,西蒙还担心她会不会耍花样——她是不是偷听了他们刚才讨论的营救话题?但她将小手伸出来,手心里攥着一根细细的灰绳子。“帮宾拿比克。”她说,“你帮,我帮。”

“慈悲的安东啊。”西蒙叹道。

他们飞快地收拾行装,把东西一股脑丢进两个包裹中,穿上毛皮滚边的斗篷。西蒙走向摆放黑剑荆棘的角落——就像黑斯坦说的,这东西背负着许许多多希望,不成功便成仁。在暗淡的火光中,在毛皮的拥抱下,它看起来就像剑形的黑洞。西蒙用手指抚过它冰冷的表面,记起自己曾在哀喀迦屈面前不顾一切举起它时的感觉。刹那间,它似乎又在他手中变暖了。

有人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不,不杀。”茜丝琪娜娜沐柯说。她皱着眉指着那把剑,又温和地拉拉他的手臂。西蒙握紧荆棘缠绕绳索的剑柄,试着举了举:太沉了,要双手并用才能举起。他一边挣扎起身,一边转向矮怪少女。

“我不是用它杀人。我们到龙山就为找它。不杀。”

她盯着他,点了点头。

“让我拿吧,小鬼。”黑斯坦说,“我休息够了。”

西蒙把愠怒的反驳咽了回去,让他拿走了剑。在魁梧的卫兵手里,它没有显得更加轻巧,但似乎也没变重。黑斯坦将剑高举过顶,小心竖起荆棘黑漆漆的剑身,插进行囊后的一对厚圈中。

它不是我的剑,西蒙提醒自己。我早就知道,而且应该由黑斯坦带着它——我身子太弱。他的思绪很乱。它不属于任何人。它曾经属于凯马瑞爵士,可他死了。它好像有自己的灵魂似的……

好吧,如果荆棘想离开这座该死的山,就得跟他们一起走。

他们熄了火,静静地穿过门帘。寒夜的空气让西蒙的头抽痛不已。他在门口停下来。

“黑斯坦,”他轻声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小鬼?”

“我觉得……体力不太够。我们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到目的地,还是在雪里走。所以,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他犹豫一会儿,“要是我出了什么事,请把我埋在温暖的地方。”他打了个哆嗦。“我实在不想再受冻了。”

一时间,西蒙尴尬地觉得,黑斯坦也许要掉眼泪了。卫兵胡子拉碴的脸凑近西蒙,五官扭出一个奇怪的表情。过了会儿,他笑了,多少有些勉强。他将壮得像熊的臂膀搭在西蒙颤抖的肩上。“好啦,小鬼,别乱说。”他轻声说,“是要走不少路,还很冷,这是肯定的——不过没你想的那么糟。我们会挨过去的。”黑斯坦悄悄瞟了茜丝琪娜娜沐柯一眼,她站在洞口门廊,正不耐烦地盯着他俩。“吉吕岐留了马。”他对西蒙耳语,“山脚,关在洞里。告诉我地点了。别怕,小鬼,别怕。要是我们去的地方没错——刚好就在半路!”

他们踏上石板路,眯起眼睛,抵御剃刀般刮擦着岷塔霍表面的大风。雾气已被吹散。一轮猫眼似的泛黄明月照射着群山和阴影覆盖的山谷。他们跟着茜丝琪娜娜沐柯小小的身影,背着沉重的行李踉跄前行。

岷塔霍边缘的路又长又静,他们顶着狂风,步履蹒跚。才走几百步,西蒙便觉自己慢了下来。他怎么才能一路走到山下呢?而且,他又怎样才能摆脱这该死的虚弱?

终于,矮怪女子打个手势,示意歇一会儿,然后将他们带进路边一条石隙,回到阴影中。虽然行李相当笨重,但在茜丝琪娜娜沐柯小手的帮助下,他们总算挤了进去。但没多久,她不见了。他们被困在原地,看着呼出的空气填满石隙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觉着她干啥去了?”黑斯坦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光是能靠在石头上,已经让西蒙很高兴了。不再顶着狂风,他突然有种兴奋又晕眩的感觉。隔着厚重的包裹布料,吉吕岐给他的白翎箭顶在脊柱上。

“我们被困住了,没错……”黑斯坦刚开口,却听到小路上传来声音,立马闭了嘴。声音越来越响,西蒙吸了口气,屏住呼吸。

三个矮怪踩着沉重的步子走过石隙,用低沉滚动的语言互相聊天,手里漫不经心拖着锋利的长矛,矛底蹭过石面。三人都扛着绷紧的皮盾。有个人在皮带上挂了支羊角,西蒙毫不怀疑,那东西会把全副武装的矮怪从各个山洞里叫出来,就像蚂蚁爬出纷乱的蚁穴。

带号角的人对另外两个说了些什么,他们在隐蔽处前面停下脚步。西蒙拼命屏住呼吸,只觉头晕目眩。没多久,矮怪爆出一阵吃吃轻笑,似乎终于讲完了故事,又继续沿山巡逻去了。片刻后,轻轻的交谈声消失了。

西蒙和黑斯坦等了很久,才探头出去查看。月光下,小路往两边延伸,空空荡荡。黑斯坦先奋力挤过狭窄的出口,再帮西蒙也挤出石隙。

月亮从洞口滑开,又让囚犯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施拉迪格呼吸平静,但没睡着。宾拿比克躺在地上,伸直两条短腿,盯着旋转浮动的星星,吵闹的风在监牢空处穿梭。

一颗脑袋从坑缘冒了出来。过了会儿,又有一卷绳子唰唰地落到石地上。宾拿比克身子一僵,没有挪动,只是紧张地看着头顶黑乎乎的剪影。

“干啥?”施拉迪格在黑暗中咆哮,“难道在这野蛮的地方,他们甚至不愿意等到天亮吗?没胆子在光天化日下动手,非得选在午夜?不管怎样,上帝都知道。”他伸手拽了下绳子。“凭什么要我们爬上去?就坐这儿了。他们也许会派几个卫兵带我们走。”瑞摩加人发出难听的咯咯笑声,“到时我会扭断他们的脖子。至少,他们得把我们刺死在洞里,像熊一样。”

“瑾奇琶之眼啊!”有人用矮怪语嘶声说。宾拿比克立刻坐起来。“抓住绳子,傻瓜!”

“茜丝琪?”宾拿比克倒抽一口冷气,“你要干吗?”

“干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事——可如果不这么干,我更不能原谅我自己。安静,爬上来!”

宾拿比克小心地拉拉绳子。“可你怎能抓得住?这里没东西可绑,洞口很滑。”

“你在跟谁说话?”施拉迪格听着坎努克语,不安地问道。

“我带了盟友!”茜丝琪娜娜沐柯柔声说,“快爬!等塞达升到司齐豁顶端,守卫就回来了!”

宾拿比克简短地解释一番,让施拉迪格往上爬。瑞摩加人因囚禁而十分虚弱,爬得很慢。他消失在洞缘的黑暗中,宾拿比克却没跟上去。

茜丝琪再一次出现在洞缘。“快啊,在我后悔自己的愚行前!快爬!”

“我不能。我不能逃避族人的审判。”宾拿比克坐了回去。

“你疯了吗?你这是什么意思?守卫很快就回来了!”茜丝琪无法掩饰声音里的恐惧,“你的愚行会害死你的低地人朋友。”

“不,茜丝琪,带他们走。帮他们离开。我会感激你的。我已经很感激你了。”

她焦躁地颤抖,急得跳脚。“宾拿比克,你真是上天降给我的诅咒!先是在族人面前羞辱我,现在又在洞底说胡话!出来!快出来!”

“我不会再违背誓言了。”

茜丝琪娜娜沐柯盯着月亮。“雪之少女瑾奇琶啊,救救我。宾宾尼格伽本尼克,你怎么这么顽固!非要用死来证明你是对的吗?!”

令人惊讶的是,宾拿比克竟笑了起来。“那你非要救我一命,好证明我是错的吗?”

又有两颗脑袋出现在洞口。“该死,矮怪。”施拉迪格吼道,“你还等什么?受伤了?”瑞摩加人跪下来,像是要爬下绳子。

“不!”宾拿比克用西领语叫道,“别等我了。茜丝琪娜娜沐柯会带你们找到安全的地方下山。天亮前,你们就能走出伊坎努克的领土。”

“你要留下?”施拉迪格惊讶地问。

“我被族人定了罪。”宾拿比克说,“我违背过誓言,不会再度背誓了。”

施拉迪格迷惑又恼火地嘀咕着。

他旁边的黑影探出身来。“宾拿比克。”他说,“是我啊,西蒙。我们得走了。我们要找到诀别石。葛萝伊说的。我们要把荆棘剑带到那儿去。”

矮怪又笑了,笑声空洞。“没有我,你们就不走了,就不去诀别石了?”

“没错!”西蒙露出明显的绝望。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不知道石头在哪儿!葛萝伊说你必须带我们去!奈格利蒙陷落了。我们也许是约书亚唯一的希望——也是你族人唯一的希望!”

宾拿比克静静坐在坑底,沉思着。最后,他伸出手,抓住摇晃的绳索,开始沿陡峭的墙面往上爬。刚登上顶,他还没站稳,便被西蒙热情地抱住。施拉迪格重重拍打他的肩膀,这同伴式的击打几乎将宾拿比克推回坑里。黑斯坦站在旁边,胡子里冒出白汽,粗厚的双手忙着卷起绳子。

宾拿比克推开西蒙。“老友,你看起来不怎么样。这伤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他叹了口气,“唉,太残酷了。我不能把你交给我的族人发落,可我也无意再次背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转向第四个人影。“好吧。”他用矮怪语说,“你救了我——至少救了我的同伴。你怎么会改变主意的?”

茜丝琪娜娜沐柯注视着他,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我不确定真的改了主意。”她回答,“我听了这个白发怪人说的话。”她指了指站在一旁沉默又疑惑的西蒙。“像是实话——就是说,我相信,你确实认为有些事比婚约更重要。”她瞪着他,“我不是被爱冲昏头脑的傻瓜,不会原谅你所有的行为,但我也不是满心仇恨的魔鬼。你自由了。走吧。”

宾拿比克艰难地走近她。“我不得不离开你。”他说,“这不光对我,对所有人都很重要。可怕的危险即将降临。与之对抗希望渺茫,但我必须尽力去做。”他垂下一会儿视线,又大胆地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我对你的爱犹如山脉岩心。还记得第一眼见到你是在成年仪式上,在楚季柯山的星空下,你像只雪貂般优雅可爱,那时我就爱上了你。但即便有这份爱,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被黑暗的冬天摧残、枯萎。”他拉起她裹在外套下的手臂,“现在告诉我:你要怎么做,茜丝琪?你支开守卫,而囚犯跑了。你在雪原的名声很可能毁于一旦。”

“那是我和我父母间的事。”她甩开他,怒冲冲地说,“我已经按你希望的做了。你自由了。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试图说服我你是无辜的?你怎么不干脆把楚季柯丢到我身上?走吧!”

施拉迪格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他理解了茜丝琪的手势。“要是她想让我们走,宾拿比克,那她说得没错!安东啊!我们得快点儿了。”

宾拿比克摆摆手。“你们先走,我很快会跟上。”但同伴们没动,只是看着他又转过去面对曾经的未婚妻,“我留下。”他说,“施拉迪格是无辜的,你宅心仁厚帮了他,但我必须留下,尊重族人的愿望。我已为对抗风暴之王做出了足够的努力……”他瞟了眼西面,月亮躲进厚厚的乌云,“……如今要由其他人负担我的责任了。来吧,请你跟我一起引开守卫,让我的朋友们逃走。”

茜丝琪的圆脸露出明显的恐惧。“你真该死,宾宾尼格伽本尼克,你就不能快点走吗?!我不想看着你被处死!”愤怒的泪水在她眼里打转,“好啦,你高兴了吗?!我还是喜欢你,哪怕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宾拿比克向她走过去,再次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自己。“那就跟我一起走!”他说,声音里突然充满热情和希望,“我不会再与你分开了。跟我一起逃走,什么誓言都别管了!你可以看看这个世界——即便日子如此黑暗,在群山之外,也有很多东西能给你惊喜!”

茜丝琪甩开他,背过身子,似乎在哭泣。

过了许久,宾拿比克才转向其他人。“不管怎样,”他用西领语说,脸上带着焦躁的奇怪微笑,“——留下或离开,逃走或战斗——首先,我们必须到我师父的洞穴去。”

“为什么?”西蒙问道。

“我们眼下没有骨卜,也没有其他东西。而我的族人不敢摧毁属于吟唱者的物品,所以,它们大概会被丢回我和欧科库克师父的洞里。更重要的是,我得查查收藏在那里的卷轴,否则,我们找不到那个诀别石的位置。”

“那就走吧,矮怪。”黑斯坦低声说,“不知道你的小女朋友是怎么引开守卫的,但他们迟早会回来。”

“你说得对。”宾拿比克朝西蒙招招手,“来吧,西蒙好友,我们又得跑起来了。我们的友谊似乎总是这样。”他向矮怪少女做了个手势。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踏上小径,在前头为他们带路。

他们又回到主道,但没走出几百尺,茜丝琪突然身子一转,偏离大路,领着众人走上一条连白天都很难看到的狭窄隘路。这条路在岷塔霍山表陡然攀升,简直像在石头间凿出的细沟。虽说有足够的支撑点,但现在几乎一片黑,他们的速度十分缓慢。西蒙从石头上踩过去,小腿骨在靴子里阵阵发痛。

小路一直通往高处,横穿过两条盘旋的大道,继续上升。苍白的塞达越过天空,向岷塔霍黑乎乎的邻居们落去,西蒙不由怀疑,等月亮完全落下,他们又该怎样看清东西呢?这时,他脚下一滑,赶紧挥动手臂重获平衡。他才想起,他们正在一条狭窄的小径上,爬一座很暗的山。抓紧落手点,西蒙站定、闭上眼睛。瞬间,真正的黑暗降临,耳后传来黑斯坦粗重的呼吸声。他还是觉得,要一路穿越伊坎努克,自己的虚弱会时常惹来麻烦。要是能躺下睡一觉该有多好,但这希望没什么意义。过了会儿,他画了个圣树标记,继续前进。

终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洞口缩在山侧深隙底部。西蒙觉得,这里的月光和石头似乎有些眼熟,于是突然想起坎忒喀曾带自己穿过黑暗、造访过此地。这时,一道灰白色的影子从洞口跳到眼前。

“Sosa,坎忒喀!”宾拿比克轻声唤道,下一个瞬间,他已被落下的毛团撞倒了。同伴们尴尬地站在旁边,看着他被大狼热腾腾的舌头洗了个遍。

“Muqang,好友。”矮怪气喘吁吁地说,“……够了!我知道你一直在保卫欧科库克的家。”他挣扎着站起,坎忒喀后退几步,身体仍因欣喜而发颤。“比起敌人的长矛,朋友的欢迎反而更危险。”宾拿比克咧嘴笑了,“抓紧时间进去吧。塞达快要西沉了。”

他径直走了进去,茜丝琪跟在身后。西蒙和其他人必须弯下腰才能钻过低矮的洞门。坎忒喀不想留在外头,飞快地冲过西蒙和黑斯坦腿边,差点把他们绊倒。

他们站在黑暗中,除了坎忒喀浓厚的臊味,还能闻到另一股怪味。宾拿比克擦起火石,一星黄色的火花跳出来,点着了浸油的火把。

吟唱者的洞穴是个相当奇怪的地方。相比低矮的门洞,拱形天花板高悬于顶,连火把都无法照亮。墙上有上千个凹槽,仿佛蜂巢,似乎每块石头都被凿开。每个壁龛里都放着东西。有一个里面只有一朵小小的干花,有些则放着棍子、骨头和盖住的罐子。大多数壁龛塞满卷起的兽皮,有不少因为放得太满,导致皮卷半探出槽口,像恳求的乞丐的手。

在这儿做窝的一周里,坎忒喀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地板正中心,靠近宽敞的火盆,原本有圈彩色小石子排成的完整圆环,显然,那些精致又独特的设计曾被大狼滚过,用来蹭背;刻着如尼文字的边框也缺了不少;还有一幅图案曾是缀满红星的夜幕,下面有些白色的东西,现在也只剩下轮廓。

许多数不清的小东西都显示出坎忒喀曾干过什么。她将一大堆袍子扯到洞穴一角,为自己弄了个舒适的窝,旁边还有几样东西被啃过,包括宾拿比克的手杖和一些皮卷的残骸——碎片上的文字西蒙前所未闻。

“真希望你能找些别的东西咬,坎忒喀。”矮怪皱着眉头把它们捡起来。大狼挪开脑袋,不安地呜咽,转身跑到茜丝琪身边。矮怪女子正在观察壁龛,心不在焉地将大狼的脑袋推到一边。坎忒喀只好坐在地上,闷闷不乐地抓挠自己。宾拿比克拿起手杖,对着火光。牙印并不深。

“比起其他东西,咬有宾拿比克味道的更舒服。”矮怪微笑着,“幸好。”

“你要找什么?”施拉迪格催促,“我们必须趁天黑走。”

“对,你说得对。”宾拿比克将手杖别到皮带上,“来,西蒙,快帮我找找。”

借由黑斯坦和施拉迪格帮忙,西蒙取下了宾拿比克够不到的壁龛里的卷轴。它们用薄薄的碎皮做成,上足了油,滑溜溜的,很难抓稳。如尼文直接烧进兽皮,像用拨火棍烫的。西蒙一卷接一卷递给宾拿比克,矮怪飞快地浏览,又把它们丢进越积越高的卷轴堆。

西蒙打量着蜂窝般的石龛和如此多的卷轴,不由为这间图书馆的巧夺天工惊叹不已——原来如此,他意识到,这就像史坦异神父在奈格利蒙的文书馆,或莫吉纳那满是沉重书卷的工作间,只是这里的卷轴由碎皮制成,字迹是用火烧的,而非墨水写就。

终于,宾拿比克找到十多卷感兴趣的卷轴,将它们摊平,卷成沉重的一捆,丢进他在洞口旁找到的包裹。

“现在能走了吗?”施拉迪格问。为了搬卷轴,黑斯坦脱掉了笨重的手套,这会儿正在搓手,想让它们暖和起来。

“把它们放回石龛就走。”矮怪指着那一大堆被抛弃的兽皮。

“你疯了吗?”黑斯坦气冲冲地说,“为啥要浪费时间?”

“因为这些东西十分珍贵、稀有。”宾拿比克平静地说,“如果把它们留在冰冷的地上,会很快被毁掉。‘夜里不召回牧群,等于为野兽提供免费羊肉’——我们坎努克人是这么说的。很快就能放完的。”

“宝血圣树啊。”黑斯坦咒骂道,“我来帮忙,西蒙小鬼。”他嘟囔着蹲到卷轴旁,“不然咱们得等到天亮。”

宾拿比克指示西蒙填满高处的壁龛。施拉迪格不耐烦地旁观一会儿,也动手帮忙。茜丝琪一直在洞里安静地搜索,旁边也积起一小堆皮卷,她卷起自己需要的,塞到皮外套下。突然,她转头用坎努克语飞速说了几句。宾拿比克闻言,推开一块缠结的皮毛,走到她身边。

她递过来一卷用黑皮带打结的卷轴。皮带不只绕在皮卷中间,也缠在首尾两端。宾拿比克接过来,用两根手指轻触自己的前额。这手势似乎表示尊敬。

“这是欧科库克的绳结。”他轻轻对西蒙说,“绝对不会错。”

“可这是欧科库克的山洞,不是吗?”西蒙困惑地说,“他的绳结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绳结表示它很重要。”宾拿比克解释说,“我都没见过——要么师父不希望我见到,要么是他在那次旅行前做的,然后他就死了。我想,这个绳结只会系在拥有强大力量的东西上,只能被特定的人阅读的消息式咒文之类。”他的手指再一次抚上绳结,眉头因思索而皱了起来。茜丝琪盯着卷轴,双眼亮闪闪的。

“好了,这是该死的最后一件。”黑斯坦说,“如果想要,小个子,就带走。我们没时间浪费。”

宾拿比克犹豫片刻,温柔地轻抚绳结,又环视一遍山洞,终于将系好的卷轴滑进袖子。“时间紧迫。”他表示赞同,示意其他人先走向洞口,自己则闷闷不乐地在地上摁灭火炬,跟了上去。

然而,矮怪的同伴们停住了,在洞口止步不前,仿佛一群被风吹昏头的羊。月亮塞达已落到司齐豁背后,夜晚却突然亮堂起来。

一大群矮怪正朝他们拥来,兜帽底下露出一张张冷酷的脸,他们手持长矛和火把,围着欧科库克的洞穴散开,堵住两边的路。矮怪们十分安静,西蒙没听到脚步声,只听见火把嘶嘶地燃烧。

“楚库的石头啊。”宾拿比克刻板地说道。茜丝琪绕到他身后,挽起他的手臂,双眼在火光的照耀下睁得大大的,嘴唇抿出冰冷的线条。

牧者伍曼那克和女猎首努努依喀骑在山羊上,两人都身着系腰带的袍子,足蹬皮靴,散乱的黑发在风中飘动,似乎是匆忙中穿戴起来的。宾拿比克走上前去面对他们,立即被全副武装的矮怪守卫堵住退路,另一边,长矛像森林般密密麻麻指向他的同伴。茜丝琪娜娜沐柯走出包围圈,站到他身旁,下巴挑战似的扬起。伍曼那克避开女儿的眼神,转而俯视宾拿比克。

“怎么,宾宾尼格伽本尼克,”他说,“你不想挺直腰板,面对族人的审判吗?不管你出身多么低下,我本以为你会更有尊严一些。”

“我朋友是无辜的。”宾拿比克回答,“我有你们的女儿做人质,你们要让瑞摩加人施拉迪格和其他人一起安全下山。”

努努依喀策羊上前,同她丈夫的坐骑并排而立。“虽然不如你师父聪明,宾拿比克,但请相信我们还是有点脑子的。支开守卫的还能有谁?”她垂下目光,瞟了一眼茜丝琪。女猎首表情冷淡,却还能看出一丝严厉的骄傲。“女儿,当你决定嫁给这个玩巫术的家伙时,我就觉得你傻了。现在嘛——好吧,我会说你是个忠实的傻子。”她转向宾拿比克,“你又一次伤害了我女儿,别以为能逃过判决。冰屋没有融化,冬天已杀死了春天,复苏仪式没有举行——你却拿骗小孩的故事来搪塞我们。现在又回到那头宠物狼守卫的你师父的洞,继续玩弄邪恶的把戏。”努努依喀越来越无法抑制愤怒,“你已被判决,背誓者。你会被丢下鸥罕坷裂谷的冰崖!”

“女儿,回家去。”伍曼那克吼道,“你这次闯大祸了。”

“不!”茜丝琪大声叫道。周围的矮怪骚动起来。“我听从了自己的心,没错,但我也是凭头脑去听从的。这头狼一直不让我们进入欧科库克的洞穴——但不是为了帮宾宾尼格伽本尼克的忙。”她从宾拿比克的袖子里拿出用皮带扎紧的卷轴,向前递去,“我在洞里找到的。我们本以为再也见不到欧科库克留下的东西。”

“只有傻子才会乱翻吟唱者的东西。”伍曼那克脸色微变。

“可是,茜丝琪,”宾拿比克困惑地说,“我们不知道卷轴里写了什么啊!可能是个危险的咒语,或者……”

“我有个好主意。”茜丝琪冷冷地说,“你们看得出这绳结是谁打的吗?”她问,将卷轴交给母亲。

女猎首简单地检视一番,做了个轻蔑的手势,递给丈夫。“这是欧科库克的绳结,没错……”

“你肯定很了解这种绳结,母亲。”茜丝琪转向父亲,“它被打开过没有?”

伍曼那克皱起眉头。“没有……”

“很好。父亲,请打开它,读出来。”

“现在?”

“不是现在,更待何时?等到我的心上人被处决吗?”

茜丝琪愤怒地反驳道,呼出的白雾散到空气中。伍曼那克小心地挑起绳结,解开皮带,慢慢打开皮卷纸,招呼一个举着火把的卫兵上前来。

“宾拿比克。”西蒙在一片矛尖形成的包围圈后叫道,“发生了什么?”

“别动,你们都别动,什么都别干。”宾拿比克用西领语对他说,“等会儿有机会再告诉你。”

“汝等须知。”伍曼那克开始读。

“……吾乃欧科库克,为岷塔霍、楚季柯、塔塔瑟柯、铃杉拓、司齐豁、纳晔等所有伊坎努克群山之吟唱者。”

牧者读得很慢,还经常眯起眼、停下来,似乎在分辨焦黑的如尼文的意思。

“吾将出发旅行,然今风云难测,不知能否返回。因此,吾将逝歌付诸纸上,若无归期,以此代言。”

“聪明,聪明啊,茜丝琪。”在牧者嗡嗡发声的间隙,宾拿比克轻轻地说,“你才应该做欧科库克的学生,而不是我!你怎么知道那是什么?!”

她挥手制止他。“我是霖季祖堂之女,山脉间所有判决请愿都会交给我们。你以为我认不出这个绳结是用在遗嘱上的?”

“吾须警告后人。”

伍曼那克继续念欧科库克的卷轴。

“……吾已预见凛冽冰冷之黑暗降临,吾族从未见此情形。可怕的冬季将从卫呼崖——不朽之民‘云之子’的山影中降临,有如死地黑风,将使伊坎努克土地荒芜;又如残忍手指,将使伊坎努克山石崩裂……”

牧者读着这些话语,旁边几个一直在听的矮怪哭了起来,嘶哑的声音沿夜色笼罩的山坡往下方飘去。还有人的身子颤抖起来,火光也随之摇摆不定。

“吾之学徒,宾宾尼格伽本尼克,将与吾一同踏上旅途。剩余时间,吾将从细处着手,以详尽故事指导之,唯愿此举能在危难之际帮助吾族。伊坎努克之外,亦有人手持明灯、严阵以待黑暗降临。吾今前往,为彼人增一分光明,纵然此光或对风暴之迫微不足道。若吾无法返回,将由年轻的宾宾尼格伽本尼克继任。他学习如饥似渴,请尊敬他,如同尊敬吾名。他成为比吾更伟大的吟唱者指日可待。”

“逝歌已至尾声。吾今告别山脉与天空。吾之生涯喜悦满满。身为霖季子孙之一,在美丽岷塔霍上,生活亦满欣喜。”

伍曼那克放下卷轴,眨着眼睛。旁边的人们发出低低的悲叹,回应着吟唱者欧科库克最后的歌谣。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宾拿比克呢喃着,泪水涌上双眼,“他走得太快,什么都没告诉我——至少告诉得不够多。哦,欧科库克,我们多么想念你啊!你怎能这样就让我族面对风暴之王,连护墙都没有,只有才疏学浅的小毛头宾拿比克!”他跪了下去,前额抵着地上的白雪。

一阵局促的沉默,只有号哭的风在其间穿梭。

“把低地人带过来。”努努依喀对矛兵说,又用严厉而痛苦的目光瞟了女儿一眼,“所有人都到霖季祖堂去。很多事情需要考量。”

西蒙慢慢醒了,盯着霖季祖堂崎岖顶壁上的阴影,过了很久才呻吟着意识到自己身在哪里。他感觉好些了,脑子更清醒了,但脸上的疤痕仍像火烧一般刺痛不已。

他坐起来,发现施拉迪格和黑斯坦就在不远处,靠着墙,共享一袋不知什么酒,叽叽咕咕地交谈。西蒙解开斗篷,四下张望,想找宾拿比克,却发现他在山洞中心、跪在牧者和女猎首跟前,似乎正在恳求什么。一时间,西蒙又害怕起来。跪着的不光是他,还有茜丝琪娜娜沐柯。他听着抑扬顿挫的喉音,觉得那更像开会而非审判。别的矮怪分成一个个小组,遍布巨大石室的各个角落,在暗沉的阴影里围坐成圈。四处都散放着油灯,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上的闪亮星星。

西蒙蜷缩起来,在地板上扭着身子,想找个舒服的位置。这地方真是诡异得吓人!他不知自己将来还会不会有家?会不会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平静地发现自己躺在同一张床上?

他迷迷糊糊,又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梦见了冰冷的山口和红色的眼睛。

“西蒙好友!”宾拿比克轻轻摇晃他。矮怪俯视西蒙,即便光线如此昏暗,浓重的黑眼圈依然清晰可见。他在微笑。“该醒了。”

“宾拿比克,”西蒙晕晕乎乎地说,“怎么了?”

“我给你拿了碗茶,还有新消息。看起来,我不会不幸坠崖了。”矮怪咧嘴笑笑,“施拉迪格也一样,不会被丢下鸥罕坷裂谷。”

“太好啦!”西蒙吸了口气,感觉心脏在身体里发痛,一种从紧张中解放出来的疼痛。他忽地跳起来,紧紧抱住小个子。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倒了矮怪,茶也落到地上。

“你和坎忒喀待太久了。”宾拿比克大笑,爬了起来。他看起来很高兴。“你都学会跟她一样热情地打招呼了。”

洞里其他人转过头,看着这奇异的场面,惊讶地用坎努克语小声嘀咕。那疯癫的瘦长低地人竟这样拥抱矮怪,仿佛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似的。西蒙发觉到投向自己的目光,尴尬地低下头。“他们在说什么?”他问,“我们能走了吗?”

“简单地说:可以,我们可以走了。”宾拿比克在旁边坐下,手里握着从欧科库克的洞穴中找回的骨杖。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检查手杖,皱着眉头看坎忒喀咬出的无数牙印。“欧科库克的卷轴向牧者和女猎首证明了我说的是实话,但也带来许多必须决定的事。”

“什么事?”

“很多。如果我跟你们一起,将荆棘带给约书亚,我的族人就再一次失去了吟唱者。但我觉得我必须陪你去。如果奈格利蒙真的陷落,我们就只剩葛萝伊的指示。她也许是最后的博学之士。另外更能确定的是,我们的希望就在另外两把剑——米奈亚和悲伤——之上。不能白白浪费你在龙山上的英勇行为。”

宾拿比克朝荆棘做了个手势,它正靠在黑斯坦和施拉迪格旁边的墙面上。“如果风暴之王的崛起无法避免,”他说,“那我留在岷塔霍也没用,反正欧科库克教给我的技术也赶不走这令人恐惧的冬天。”小个子左右挥挥手。“好吧,就像我们矮怪说的,‘屋子被雪压垮了,别留着捡破烂’。我已经告诉族人,他们应该去山下、到春天的猎场去——尽管那里同样没有春天,能捕获的猎物也很少。”

他站起来,用力拉拉厚外套的衣角。“我希望你知道,施拉迪格和我都没有危险了。”他假笑起来,“糟糕的笑话。很明显,我们所有人都岌岌可危,但危险并非来自于我的族人。”他将小手放到西蒙的肩膀上。“能睡的话,再睡会儿吧。我们很可能明天黎明出发。我会通知黑斯坦和施拉迪格,今晚还要敲定更多计划。”说完,他转过身,走到洞穴另一头。西蒙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在阴影间忽隐忽现。

已经敲定了很多计划,他气呼呼地想,却没邀请我参与。总有人定好计划,我却老是慌里慌张地前往别人指定的地点。我就像一辆马车——还是旧得快散架的马车。什么时候我才能自己做决定?

他这样想着,等候睡眠降临。

结果,等准备妥当,太阳已高高升上灰色的天空——不过嘛,能用这段时间多睡会儿,西蒙还是很高兴。

西蒙、他的伙伴们,再加上一大群矮怪,众人跟着牧者和女猎首,列队走在岷塔霍小路上,组成西蒙前所未见的奇异队形。他们反复行经岷塔霍人最密集的地方,几百名矮怪在吊桥上停下脚步,或是钻出洞穴,诧异地呆立在袅袅炊烟下,围观队伍经过。还有不少人爬下皮梯,加入队伍。

这段旅程大部分是上坡路,浩浩荡荡的人群要通过狭窄小径,速度慢得很。他们绕北坡前进,似乎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跋涉期间,西蒙觉得自己陷入了白日梦。雪花纷纷扬扬飘在路边的灰色虚空,伊坎努克旁的群峰则像牙齿般排在山谷对面。

终于,在伊坎努克山北谷北边高处的悬崖石廊上,游行队伍停了下来。他们下方另有一条小路环抱山侧,再下去便是岷塔霍陡峭的绝壁,石壁随明亮的阳光变成模糊的白茫茫一片。俯瞰下去,西蒙记起梦里曾见过类似的景象:一座被火焰包围的模糊白色高塔。他赶紧甩开这令人心绪不宁的画面,看着身旁的石廊。那里有一座鸡蛋形状的高大冰雪建筑,他出洞头一天就见过了。这回离得这么近,他能清楚地看到三角雪砖不可思议地垒在一起,严丝合缝,砖上的雕刻似乎也嵌入砖块本身。整座冰屋仿佛切割过的钻石,凹凸不平,生机盎然,形成许许多多棱镜,反射出蓝绿和粉色的光。

一排全副武装的矮怪守护着冰屋,他们满含敬意地为努努依喀和伍曼那克让出一条路。两人迈步走到用积雪紧密堆叠的门廊前。西蒙只能看到门廊后有个蓝灰色洞穴,但看不进冰屋内部。宾拿比克和茜丝琪站在低处的冰阶上,汗湿的手握在一起。唤灵者康革力克站在他们身旁。虽然他的脸被羊骨面具遮住,但西蒙觉得,这名强壮的矮怪似乎很沮丧。当日在霖季祖堂的审判开始之前,唤灵者昂首阔步的模样活像求偶的鸟,如今却步履沉重,仿佛割了一整天麦子而疲倦不已。

牧者举起弯曲的长矛,开口演说。宾拿比克将他的话翻译给低地人伙伴听。

“如今是非常时期。”伍曼那克的眼睛笼罩着深深的阴影,“异变的事态我们早已有所察觉。我们与山脉——也就是大地的骨骼紧密连接,能感觉到周遭土地的不安。冰屋还在此地,没有融化。”风越来越大,呼啸着,像在强调他的话语。“冬天不会过去了。一开始我们责怪宾拿比克。每年,吟唱者或他的学徒总会唱起复苏仪式,夏天总是如期而至。可如今,我们知道,夏天未到并不是因为没能举行仪式。真是非常时期啊。事态与以往尽都不同。”他沉重地摇摇头,胡子随之晃动。

“我们必须打破传统。”女猎首努努依喀补充道,“智慧的言语该被我等愚昧之人奉为至理。听到欧科库克的话,似乎他仍在我们中间。如今我们知晓了更多令人恐慌却无可名状之事。我丈夫点明了真相:这是非常时期。传统曾帮助我们,现在却束缚了我们。因此,女猎首和牧者宣布:宾宾尼格伽本尼克免受惩罚。处死在欧科库克所言的风暴中努力保护族人之人,我们就都是傻子了。更有甚者,杀死唯一一名了解欧科库克心思之人,我们就连傻子都不如。好在所有真相都已大白于天下。”

努努依喀停下来,等宾拿比克翻译完。她的手划过前额,礼貌地示意后才继续说:“瑞摩加人施拉迪格更是个特殊的问题。他不是坎努克人,因此不可能像我们对宾拿比克的判决那样,犯下背誓之罪。但他是敌人的一员。如果那些游猎最远的同胞没有撒谎的话,东面的瑞摩加人甚至比从前更残暴。然而宾拿比克向我们保证,施拉迪格有所不同,他站在欧科库克这一边。我们不能肯定,但眼下疯狂的日子里,我们也不能否定这一点。因此,施拉迪格同样不受关押,更无须受罚,可以自由地离开伊坎努克——还记得在我曾祖母的时代,荷因喀峡谷一役,白雪被鲜血染红,自那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放过苛鲁何。我们呼唤天上的神灵:苍白塞达、雪之瑾奇琶、无眼末勒哥、英勇的楚库,以及其他诸神,若这决定是错误的,恳请不吝保护我族。”

女猎首说完,站在她身旁的伍曼那克挥臂做个手势,活像将什么东西一分为二后丢掉。周围的矮怪先是尖声吟唱,然后兴奋地交头接耳。

西蒙转身,紧紧握住施拉迪格的手。北方人紧张地笑了笑,浓密的黄胡子盖住整个下巴。“小个子说得对。”他说,“现在确实是非常时期。”

伍曼那克举起手,制止人们嗡嗡的交谈。“低地人得离开了。宾宾尼格伽本尼克也将跟他们一起走。若他还能平安返回,便会成为我们下一任吟唱者。他要将那神奇的魔剑……”他指着荆棘,它在黑斯坦手里,剑尖抵着地面,“……带给低地人。他说,他们能用它赶走冬天。”

“我们会派猎手护送,我的女儿茜丝琪娜娜沐柯将亲自领队,直至送他们离开坎努克人的领地。之后,那些猎手会直接到蓝泥湖旁的春城去,为我们全部落的搬迁做好准备。”伍曼那克打个手势,一名矮怪上前,手捧一个几乎被五彩刺绣盖满的皮囊,“我们为你们准备了礼物。”

宾拿比克领同伴们上前。女猎首赠给西蒙一副柔软的皮刀鞘,兽皮用特殊工艺制成,镶着颜色仿如春夜月亮的石珠。牧者则送他一把可以装在刀鞘里的小刀。那是用整块骨头削磨成的利器,苍白而美丽,刀柄上刻着精美的群鸟图案。

“低地人有魔法宝剑,用来对抗雪虫再好不过。”努努依喀告诉他,“但在近身搏斗中,简陋的坎努克小刀更利于隐藏及使用。”

西蒙礼貌地谢过他们,退到一旁。黑斯坦得到一个用丝带和刺绣装饰的大酒囊,里面装满了坎努克酒。这种酸酸的饮料,卫兵前一晚喝了很多,总算培养出一点好感。他鞠了一躬,嘟囔着表示感激,走开了。

刚到伊坎努克时,施拉迪格是个阶下囚,现在要离开了,多多少少更像个客人。他得到一支长矛,矛尖锋利得怕人,由光滑的黑石头打造。由于时间匆忙,矛柄上没有雕刻——矮怪不用这种长度的矛。但它依然笔直而平衡,约有两根手杖那么长。

“我们希望你毕生都能珍惜这份馈赠。”伍曼那克说,“也希望你记得,坎努克人的审判虽然严厉,但并不残酷。”

他们惊讶地看到,施拉迪格竟半跪下来。“我会记住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宾宾尼格伽本尼克。”努努依喀开口道,“你已经得到了我们最好的礼物。假如她还能与你携手,那么,我们同意你和我们小女儿的婚事。明年,当复苏仪式能再次举行时,你们将共结连理。”

宾拿比克和茜丝琪紧扣双手,在祝福的话语中,站到牧者和女猎首跟前的阶梯上,鞠了一躬。羊脸唤灵者走过去,一边吟诵,一边为他们的前额涂油。但西蒙觉得,那人流露出不满的气息。康革力克完成仪式,粗暴地迈下冰屋阶梯。婚约恢复了。

女猎首和牧者简短地向他们一一道别,宾拿比克继续在旁翻译。努努依喀虽然面带微笑,甚至还用有力的小手碰了碰西蒙的手,但他仍觉得她像石头般又冷又硬,还像矛尖般锐利而危险。他强迫自己微笑回应,耐心地等她说完,才慢慢退开。

坎忒喀正在等他们,她蜷缩在霖季祖堂外的一个雪洞里。正午的太阳消失在弥漫的雾气中,冷风吹得西蒙牙齿打架。

“好友啊,要下山的话,现在就得出发了。”宾拿比克对他说,“真希望你、黑斯坦还有施拉迪格的块头没那么大,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强壮的山羊供你们骑。这一来,速度会比我原本希望的慢很多。”

“可我们要去哪儿呢?”西蒙问,“诀别石到底在哪儿?”

“一切自有规律。”矮怪回答,“今晚歇下时,我会查查卷轴,但现在越快出发越好。山路将越来越危险。我在风中嗅到了暴风雪的味道。”

“暴风雪。”西蒙重复着,背起他的行囊。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