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敦煌曲子词《怨春闺》之写作及抄写年代问题——由敦煌P.2748号卷子上一条裂痕到一段曲子词学术史公案
虽然饶宗颐先生最先于《敦煌曲》一书揭载《思越人》二首及《怨春闺》一首,然其于后者之写作及抄写年代,并无一字论及,仅于书中《敦煌曲系年》部分,将P.2748之《思越人》系于公元923年(同光元年癸未、前蜀乾德五年),并指出该年有“三月上巳,蜀主王衍宴怡神亭,自执板唱《霓裳羽衣》及《后庭花》《思越人》之曲”之史实,暗示敦煌曲子词《思越人》,或与前蜀主王衍有关。饶先生又于《敦煌曲》中提到:
《思越人》调见《花间集》,五代孙光宪、张泌俱有之,句式略同,唯上片末句,似作三四,且押平韵,是其不同处。……可见此调在五代之盛行。
于兹可见,饶先生考索敦煌曲子词《思越人》之写作年代问题时,已指出此调与五代盛行之《思越人》句式不同,而前者更属平调;是以知饶先生实倾向于以五代词史中《思越人》调盛行之年代为下限坐标,仅此而已。至于紧接抄写于《思越人》二首后之《怨春闺》,饶先生于其写作及抄写年代,其实并无任何表述。
任半塘先生所著《敦煌歌辞总编》,据饶先生《敦煌曲》之新发现,补录入《思越人》《怨春闺》等三词,然于此三词之撰写年代,则明确主张均为大中四年(850)之前若干年,而抄写年代则主张于大中四年或其前。任氏《敦煌歌辞总编》第〔〇〇四三〕《思越人》之校语有云:
王目在伯二七四八条下曰:“《古文尚书》残卷……背录诗:《燕歌行》《古贤集》《大莫行》《长门怨》《国师唐和尚百岁书》《王昭怨诸词人连句》《敦煌廿咏》等。又有大中四年文件一通,甚重要!惜下截残去。”足见右辞等之缮写在大中四年或其前,右调及《怨春闺》三辞之撰均在大中四年以前,又若干年。
并对饶先生颇置不满:
饶编……对大中四年者只字不提,何欤?
饶编《敦煌曲系年》于公元九二三年下,系上文所引怡神亭唱曲事,曾唱《思越人》调,未免含糊不清。因王衍所唱,必为时曲“花间体”耳,尚难信其唱如右辞通首叶平之古调也。《思越人》曲自有其历史渊源,饶氏不愿提及,提则在其所编之《系年》中,将无从抑之于公元九二三年矣。
而《敦煌歌辞总编》第〔〇〇四五〕《怨春闺》之校语则有云:
按《思越人》二首、《怨春闺》一首皆在本卷背面之开头处,如王目所提其后原本尚有大中四年题记之文件,则三辞之写本时代势必在公元八五〇年以前——无可疑。饶氏从法京所藏敦煌文献中,首先举出三辞,俾敦煌曲内具备调名之作品数目,有所增长,厥功至伟:王氏于早期虽忽略三辞之存在,但首先提出同卷同面最后之文件乃写于公元八五〇年,贡献亦复不小!因由此既可肯定三辞之写本时代,又可认识中唐民间短调歌辞之艺事水平。——此二者多出近人所编文学史认识之外,殊可憾!乃有一事更可异者:饶氏对此大中四年之发现毫不措意,若无其事,仍津津乐道其后蜀王衍曾唱《思越人》之故事,虽为时较晚七十年久,仍列于“系年”之内,不以为晚,则又何说?饶氏于三辞发现与公表之功,曾未能因此而益彰,反而因此减色,余可憾?
显然,任半塘乃以王目(据任氏《敦煌歌辞总编》凡例第三十四之(甲)部,王目即指王重民《伯希和劫经录》)所载谓P.2748背面有大中四年文件为整个卷子断代之依据。
王重民先生于据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藏原卷著录编撰之《伯希和劫经录》中,于卷子P.2748“《古文尚书》残卷(孔安国传)”之记载云:
存《洛诰》第十五至《蔡仲之命》第十九。背录诗:《燕歌行》《古贤集》《大漠行》《长门怨》《国师唐和尚百岁书》《王昭怨诸词人连句》《敦煌廿咏》等。又有大中四年文件一通,甚重要,惜下截残去。
王氏提及该卷子内含有一份题有“大中四年”字样之文献时,与卷背其他各诗篇名有所区分,显见“大中四年文件”不应与各诗篇相提并论。王氏或因文体所限,未及详说,而任氏对王氏之语却有所误读,更似从未仔细考察过整卷文献之形成过程及其物理存在状况。任氏仅据王氏之著录而作出简单推论,即遽然断定《思越人》《怨春闺》等三词之写作及缮写年代,甚为可惜。徐俊先生于其《敦煌诗集残卷辑考》中,已批评任氏据“大中四年文件”定《思越人》《怨春闺》等三词之创作时代为大中四年以前为不确,指出“大中四年文件”乃裱褙时阑入之衬纸,故《古文尚书》之装裱时间,必在大中四年之后,从而推论卷背各篇必抄写于大中四年之后。笔者认为其理据虽足以推翻任氏之臆断,惜仍未臻完善,笔者将于下文补述之。
图3《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8册P.2748背面图版11-6
图4《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8册P.2748背面图版11-7
图5 国际敦煌学项目(IDP)之法国国家图书馆(BnF)藏Pelliot chinois 2748“大中四年七月廿日状”图版
先论“大中四年文件”之物理存在状况。此文件其实乃指P.2748背面所粘贴之一张敦煌学界命名为“大中四年七月廿日状”之一截纸片。此截纸片(下称“大中四年纸片”)之存在状况为横向粘贴于卷子背面,置于《国师唐和尚百岁书》之序言及十首诗之间,而《百岁书》序言之最末二行则书于大中四年纸片原来之顶端空白位置上。笔者认为,大中四年纸片实非一般手卷裱褙时之衬纸。据笔者仔细勘察相关图版,此纸片明显乃作修复卷子撕裂处背后之衬纸或托底纸之用:今复核P.2748正面《古文尚书孔氏传洛诰》之图版第11-6,发现于该图版左端近末二至末四行位置之间,有一条由纸张顶部至底部纵向之不规则断裂痕,说明该处曾经意外撕裂,而大中四年纸片,乃修复者用以衬托于该撕裂处纸背之物料。因此,大中四年纸片实为一件独立文献之残余部分,其上之纪年信息,与P.2748正背面所书之各种文献并无必然之关系。该纸片所以依附于P.2748背面之上,仅为修补该卷之裂痕而为修复者所随机取用之结果。因此,大中四年纸片不能作为P.2748背面起首之《思越人》《怨春闺》等三词之断代依据。根据此纸片上之纪年信息,笔者仅能确定,修复《古文尚书孔氏传洛诰》卷之举措,必在大中四年之后若干年,盖其时该大中四年纸片之原文献,或已被视为无用之废纸,始能被修复者加以裁截、粘贴,用为装裱之资。所以说,任半塘先生之推论未能成立。
图6《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8册P.2748正面图版11-6
再论P.2748卷子(除大中四年纸片外)之物理存在状况。据笔者考察其正背面各图版,可知正面《古文尚书孔氏传洛诰》卷,实乃由书手先行于多张纸上陆续缮写,然后再作剪裁,整齐驳口以拼接成卷。据该卷子正背面图版所见,有多处接驳口,其接驳痕均十分清晰。卷子正面之《古文尚书》文字,鲜见书写于驳痕之上(只有正面图版11-2末四行“文武勤教”下小字夹注中,有一小字“迎”右方笔划现于接驳痕上,或因裁剪过度夺去字形右侧而需补笔);
图7 国际敦煌学项目(IDP)之法国国家图书馆(BnF)藏Pelliot chinois 2748图版局部
图8《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8册P.2748背面图版11-2
图9 国际敦煌学项目(IDP)之法国国家图书馆(BnF)藏Pelliot chinois 2748图版局部
而背面诗篇则反之,其书手于接驳痕全不回避,多处直书其上(例如P.2748背面图版11-4末第四行、11-6第二行、11-10末第五行等)。此等现象表明,卷背诗篇之抄写,必在《古文尚书》缮写并接驳成卷之后。特未详卷背各种诗篇,是否全皆抄写于卷子以大中四年纸片修复之后耳。
若从书体书风观之,P.2748背面由《燕歌行一首》起至卷末文字,依次包括《古贤集一卷》《大漠行一首》《长门怨一首》《国师唐和尚百岁书》《王昭君怨诸词人连句》《沙州敦煌二十咏并序》《锦衣篇》(存题),皆出自同一书手,则或亦属同一时期所抄。徐俊先生考P.2748卷背《国师唐和尚百岁书》之抄写年代,认为诗序中作者自称“敕授河西都僧统”,而原作者悟真,任河西都僧统之时间为咸通十年(869)十二月二十五日,推论此卷之抄写时代不可能早于此年;徐氏又引该《百岁书》序有云“年逾七十”等语,结合其他史料和研究成果,推断该卷卷背文字必抄于唐僖宗广明元年(880)之后。徐氏之考证十分有价值,该卷卷背诸诗之抄写时代确可定于880年之后,唯是说似未能直接推之于《燕歌行》一首之前,即卷背起首之三首词。
《思越人》二首及《怨春闺》等三词之书风,与其后诸诗并不一致,盖出自不同书手,更或非同时期所书。P.2748背面图版11-1及11-2显示,《思越人》抄于《古文尚书》卷首背面(从上下方向翻面),由顶格开始书写,首二至三行下部纸张缺损,以至《思越人》第一首缺字特甚。《怨春闺》则低四字接书于《思越人》二首后面。其后留有约六行空白,始书写《燕歌行》等诗篇。词与诗之间留有明显间距,或书者有意区分文体;又或后之书手有意区隔前书,以示书者或抄写时间之不同,亦未可知。然则《思越人》《怨春闺》等三词之抄写时间,未必与《燕歌行》等诗篇同时,故笔者以为徐俊先生之考年结论,尚未能涵盖《思越人》《怨春闺》三词。
总之,P.2748背面各部分之缮写情况颇为复杂,各种可能性皆未能排除。从卷子之状况仅可推知,《思越人》《怨春闺》等三词,抄写时间应在其正面《古文尚书》成卷之后,至于是否书于卷子修复之前或之后,则未可考知。此外,三词既抄于《燕歌行》前面,故可知其抄写时间应在《燕歌行》等诗之前,其他皆未能确定。是以知《思越人》《怨春闺》等三词之写作及缮写年代,由于欠缺足够之参照,如具充分说服力之时间坐标等,故目前尚无法考定。因此,笔者以为饶宗颐先生当年仅据词史资料将《思越人》系于923年,暗示《思越人》创作及抄写时间之下限为五代时期;而《怨春闺》则为新见词调,更无任何记载可征,饶先生乃对此词之创作及抄写时间不著一辞。饶先生当年之严谨学风,于兹可见一斑。任半塘先生对饶先生之相关批判,似有厚诬之嫌。
除此之外,此小事看似乃任、饶两位先生之学术龃龉,但任先生之说传播极广、影响深远,致使后来研究敦煌曲子词之年轻学人,多有盲从权威、因循任说,不加考辨而完全漠视其他学说者。此种现象极为不利于曲子词及词体起源问题研究之发展,故本文乃敢不避烦琐,辨正如上,祈略有微助于推动曲子词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