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希望
和公婆分开后,倾云渐渐看到了一丝生活的希望。只是她不能亲自带着向歆,心里时常忧闷。心莲对向歆千百般呵护,寸步不离身。说来,她更像是她的娘。
没有正职工作,公公连在本单位都不肯为她谋一份事情做。她努力挣扎着自己做起了一点生意。
个体户刚刚兴起,她托姑姑找了一个师傅,和她一起学习买卖,进出小货品,最后定在衣服买卖上,渐渐稳定下来出去做事了。
向家见她既然生了孩子,又没提出离开,索性由她去了。
那是一段相对稳定的日子,向山离休后与心莲专心带向歆。向海病情相对稳定,倾云忙着外出做生意,每周末去见女儿一次。
向歆从小瘦弱不堪,却性格凌厉不输男娃。自襁褓之间与男孩打架就出手利索,毫不留情。
向山暗自观察,觉得欣慰。没想到性格绵软内向的儿子儿媳竟生出这样一个女娃,要说是一桩幸事。于是更加悉心栽培。
小女娃性聪敏,从三四岁起读书学字,熟背乘法口诀。心莲口述唐诗,她也能背上那么几十首,喜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萧瑟肃杀之感。
四岁被送去了幼儿园,却不合群。一帮孩子一起玩,她站在一旁用离群索居的眼光远远的看。
每日被家长接送之时,小朋友会喊:“向歆,你爷爷来了!”
她却知,来的不是向山而是向海,心感哀伤。她的父亲得她之时已快四十,得她之后迅速衰老了。
他每日吃很多药物来控制他的病情。不吃药时,失眠绝食,呆坐床前,前面摆一本摊开的琴谱。手指抖的厉害,且有越来越厉害的趋势。
吃了药便呼呼大睡,一觉睡醒,整个人面容浮肿憔悴,行动呆滞。
他拒绝吃药时,倾云就去告诉公婆。家人会轮流过去劝药。
他拒绝吃药。
他觉得自己是好的,不用吃药物。可是每次抗争的结果,都是陷入更大的混乱。
于是全家人将希望寄托在药物身上。因为所有的医生开出的药方都是一样的,必须吃药,离药不行。
他觉得那一把把的药物夺去了他的自由,他的灵敏,他的思维。
那是一把把的毒药,让他失去活力,让他思维迟钝,让他陷入呆滞,禁锢他的灵魂。
他的心底盘着一条毒龙,他被深深锁在那里。药就是唯一延续那龙的性命的饮食。他想挪走那条毒龙,却没有任何办法。
甚至他想杀了他,可那龙说,我死就是你亡之日。
所以他绝食,他拒绝吃药,他想饿死他。可是他的家人像走花灯一样来劝他吃药。
无人之时,他拿起琴弓,手颤抖的无法再拉起任何一个旋律。
他失望的放下了,看到门后一脸茫然的女儿走了过来。
向歆跪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药盒子,里面放着那一把药,稚嫩的说,爸爸,你就吃了药吧。求你了!
这又是父母所教。他看一眼女儿,她的眼睛漆黑如墨,一眼懵懂。他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只纤细的小手上捧着的药盒子,心里一紧,腐烂的心里又流出血来,让他更加难过和自责。
于是他拿过女儿手中那一盒子药,大大小小黄黄白白黑黑,一闭眼吞了下去。
然后,天下太平。
全家松一口气,生活继续下去了,周而复始……
在向歆四岁的时候,倾云打算独自回一趟家去看望父母。
石城距离凉城约有一千公里。她如此说之时,向家无人言语。
向山和心莲想,这一日终于到来了。人要走,阻拦也没有用。说来,人是自由的。想回自然会回来。
向海一声不吭,他是多聪明的一个人,只是不语。倾云准备好行李,抱了抱女儿,说回去看外婆,很快就回来。
她往出急急的走,生怕被什么拽住了。却没有人拽住她,都在屋里看着她。只有向歆出门看着母亲走远了,开始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自倾云走的那夜,向歆夜夜哭醒来闹腾,和心莲说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心莲开着灯一夜一夜的陪着熬。
向海却支撑不住,再次发病严重了。向山无法,只能送他去了医院。
倾云回了老家,父母几年未见,十分想念。冯父没想到,最乖顺的二女儿却是这样的命数。自觉对不住女儿,没再多言语。冯母和倾云痛哭了一回,要倾云给了向歆照片给他们看。
说来,这向歆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从容貌上没有继承半点父母。唯独那个额头长的有些像向海。
冯母和冯父商量,既然给向家留了后,也算是仁至义尽,是否就给向家去信商量离婚,还女儿一个自由。
这夜,倾云又做梦,再次坠入湖心,看到了那条龙。他血肉模糊,泪流满面,像是快要死去,以至于一半截身躯已露出了龙骨,白的瘆人。
他奄奄一息,快要死了。她说,你终究要死的,何苦继续受罪,迟死不如早死罢。
就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一声凄惨的童声哭泣。她四面环顾,看不见人,那声音萦绕在黑湖之上。
她心头刺痛,从梦中惊醒。
就这样,两边一日一日的熬了过去。两个月后,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倾云回来了。
她自回来后,向家又安宁了一段时间。向海也渐好,几个月后出了院。
向歆日渐长大。从四岁起为父亲劝药,她渐渐习以为常,那成为她的一项任务,每日看着父亲服完药,才目送他回家。
父亲自医院回来之后就沿袭了独居的生活,对此她母亲也无异议。她亦知父母早早分居,各自过起清心寡欲的生活。
随着年岁的增大,她的母亲也渐渐心里起了一层壳,日渐坚固起来。每日风餐露宿,忙碌自己的生活。周末他们三个会在一起聚餐,像寻常家庭一样,吃一顿团圆饭。
只是母亲那次离而又归的恐惧,在她心里生下了根。她时常担忧母亲会突然不辞而别,因着这样的担忧,而怨恨起父亲。
一切不都是由他而起吗?谁让他生病呢?
他们两个不同于寻常夫妻,像是为了她而定制的一对摆设。
她问过祖母那个谁都不再提起的话题,父亲为何生病了?
心莲想想说,那个年代,本来就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除此之外,再无别话。
向歆看着祖母满头银发,表情痛苦,只能默默的接受了这个答案。
她常常对着父亲的书架,看着那一堆有些年代的书。她想,会不会是这些书搞坏了父亲,让他钻在故纸堆里出不来了。于是她踩着凳子哗啦啦翻下一大堆书,那些书像鸽子一样从高高的书架上落下来。
她一本一本翻看着,凡是看到有旧时代字眼的书统统丢在一边。不到半天,她翻了一个稀里哗啦乱七八糟,那一本本发黄的书,像小山一样堆起来。
然后她三下五除二把这些书都扔掉了。这些书被她视为传染病一样,统统扫地出门。
这是她十岁时候做的胡闹事。向海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女儿折腾着自己的珍藏,大感可惜,却什么都没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