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逢生
这年春夏之交,向家迎来了一个小女娃。
当那个小女娃从手术室抱出来的时候,向山和心莲紧紧抱在怀里,仔细的瞧。这是自1949年以来向家增添的第一口人,老两口一时之间悲喜交加。
这个孩子又瘦又小,头只有一个拳头大。是足月儿,却只有4斤4两。她的母亲正躺在医院里,被送往病房。
倾云此时心灰意冷。婚后向海对她还是照顾有加的。但不久,她便瞧出了端倪。
她去质问公公,向海为什么不对劲,要向家给一个说法。向山积蓄已久的愁苦却爆发了。他说,谁说我儿子有病?他没病!
倾云被气势凌人的向山吓住了,又去找姑姑冯妈,冯妈大吃一惊,千算万算没想到向家竟隐瞒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坑了自己的侄女!
他们仔细看了向海很久,并未发觉有何异常,只是如今再看,却发现处处不对了。他像是被锁在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的困兽,而他对此只能沉默的愁苦着。
她和江秀青商议此事如何办,就在两下为难犹豫之时,倾云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这个圈套的主谋是向家,却又是自己的父亲和姑姑以爱之名亲手搭建起来的。
她能怪谁呢?
她想闹,可向海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让她吵不起来闹不起来。
她仔细观察向海,他性子极其温柔,眼里露出纯良忧伤的目光。虽然年龄大了,但看得出他年轻时是一个清俊的小伙子。她搞不懂为何如此温柔善良的人会得心病。但向家一向对他的病缄默其口,从没有任何机会谈起。
她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他常常手拿一本书,呆看很久。
他有一整个书架的书,没有几本是她看得懂的,经史子集,唐诗宋词,有些书一整套就几十、一百本的序号,翻开全是文言文。
还有两尺那么高一摞子五线谱曲谱,上面写着一些外国名字,就更看不懂了。那书下面有一个黑盒子,有时候他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把小提琴,只是很少拿出来。
只有偶尔翻看他的抽屉时,看到那一本影集,里面有无数张这个家庭还像个样子的时候的照片。
那上面的照片被贴的齐整,从他的父亲母亲妹妹,到他自己。每一张照片都加了银色角贴,每一张都有脚注,字迹娟秀。
在这一家人年轻时候的合照上,向山戴着军帽清俊大气,心莲头发黝黑,看上去也是娴淑温柔,大姑子向辉一脸懵懂,像一个雪白的瓷娃娃。而他,向海,他像极了他的父亲,只是他的父亲那么严肃,而他咧嘴笑着,像一只小太阳。
他自己的照片则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从年少到青年时代,很多照片上写着同伴的名字。可见,他是一个极其爱好之人。
其中有几张照片被剪成了一半,另一半则消失了。很多张照片中他都携带着一把小提琴。他是那样欢欣鼓舞,神采飞扬……
他居然会笑!还笑成这样?
她十分惊异,几乎每一个人都和眼前的人对不上号。现实中的这一家子人个个性情阴沉。向山一天到晚说不了两句话,他阴沉的情绪笼罩着全家。他不开口,全家都不敢说话,一说话就让人心生颤抖。
心莲一头白发,比自己的老公老了有二十岁,每天疑神疑鬼,总在审视倾云有什么事情做错了。
至于她那对女儿女婿,女儿倒是一个大炮筒子,说话直来直去,带着挑剔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她欠了她很多似的。她说,就你这样还是党员呢!要不是我哥生病了,怎么会娶你呢?
她后来才知道,向家只有公公一个是党员。向辉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自己不是党员。
而她的老公陈建设,总是笑盈盈的,很会讨丈母娘的欢心,对老丈人也是毕恭毕敬。但不知为何,向海却一直不喜他,向海对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恭恭敬敬极有礼数,唯独对陈建设很冷淡。这一点,他母亲也很奇怪,为何自己喜欢的人儿子不喜欢呢?
倾云想,向海这样纯良的人不喜欢一个人自有他的道理。是的,她对自己老公的人品倒是很信任。
但她实在不是一个不能理解他的人,走不到他的心里去。这真是一桩哀叹的事。
自她嫁入向家,向海生病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人们确认了心中的疑问,原来身体不好是说这个。
只是,没有人会觉得他人不好。他从不多话,也不惹事。即使别人有不敬之语,他也是万分忍耐着,一句不还嘴,涵养极高。
慢慢的,人们看出来这是一个极优秀的青年,正因为他现在不行了,就更能从他的修养看出秉性了。不免聚在一起议论一回,不免感慨和遗憾一回,为何如此纯良的人会得失心病呢。
所以,倾云的那种傻气又冒了上来,有时候觉得自己是错怪他了。他病的蹊跷,鉴于这是一个不能问不能说的问题,更可能这根本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
她想,他是个可怜人。他生病了,何错之有?于是她在这种心情中反反复复的折磨自己。
向山安慰她,既然怀孕了,就安安心心生下来吧。不管你以后去留,给我们向家留条后吧。
倾云一贯不敢到公公身边去,他身上有一股子威严肃穆的气息,能把屋子里的空气都杀死,让人不敢亲近。
公公如此恳求她,可想心中苦闷。如若自己离开向家,这向家也是要绝了希望了。
她受不了别人恳求她,于是她身上那股子傻劲又占了上风。她和姑姑姑父说,先生了孩子再说吧。
一年后,向家千盼万盼,迎来了这个孩子。虽是一个女娃儿,却成为向家全部的希望。
原本他们还亲自带着向荣。向山对女儿说,你母亲现在年纪大了,要亲自带孙子,荣荣你们就自己领回去带吧。
向辉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他们两个现在一颗心都吊在小娃身上。她想说什么,被陈建设戳了一下,就没说出来。没多久他们领着向荣回去了。
向山感念,老天爷终于网开一面,没有绝了向家的后。寻思已久,为这个女娃取名叫向歆。取自《诗经》“其香始升,上帝居歆。”
向山已到六十花甲之年,快要从位子上离休退下来,全幅心思都挂在了这个女娃身上。既然儿子废了,现在可以从新开始教育孙儿。是的,他要把这个女娃子当做儿子一样来养。
他和倾云说,你还太年轻,不懂怎么照料孩子。你婆婆在南疆军区幼儿园做保育工作三十年,这个孩子就交给你婆婆来带,这样你可以轻省些。
倾云无法,只得应允。只是自己往后怎么活呢?
向山在想办法把她的户口从石城调到凉城。想想自己付出了这一切换得了一个城市户口,圆了父亲的梦……她心中无限凄凉。
只是,公婆不愿意帮她解决工作。在普遍没有大学生的当时,以她的高中学历,再钻营一下,是很容易帮她找到工作的。只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他们吃不准她会在向家待多久。如果放她出去工作,翅膀硬了,不是更容易飞走了吗?他们的想法还停留在40年前。既然做了媳妇,就得有个媳妇的样子,还是在家里干活,侍奉公婆,侍候老公吧。
所以,正如梦里所预示的那样,她被牢牢的困在在湖边,既去不了湖心,又不能离湖。没有出路。
让她更受不了的是婆婆那双一直审视她的眼睛。心莲觉得倾云容貌是好的,可性格就不那么符合自己的想法。做事太粗,不细致,所以并不能看的上。尤其她是农村出身,更觉得不匹配儿子。她忘记了自己也是农村出身,所以在儿媳身上,这变成了一个弱点。
天下的媳妇苦婆婆久矣,尤其是经历过旧社会家长制的婆婆。自己受过了旧时代婆婆的洗礼,等轮到了自己做婆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拿捏儿媳妇的时候。
于是倾云刚离开了拿捏惯自己的父亲,又遇到一个等着拿捏自己的婆婆。
人生在世,说来对自己的亲人总是最差的。在外对着领导同事,怎么都要收敛几分,回到家里便对最亲近的人袒露本性。
一起生活,一起磨合,互生怨恨,随时想着相互征服,尤其是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婆媳之间。
于是两人在鸡毛蒜皮的事上总闹矛盾,搞得家里鸡飞狗跳,让向山和向海苦不堪耐。
向海对母亲十分孝顺,但又不愿意数落倾云,只能中立,冷冷对着的两人。
向山则觉得心莲一辈子从没这么苛刻过。后来父子俩独自坐在一起沉默着。向海终于说了一句公道话,妈妈的性格就变了,以前是极温柔贤良的。
向山想了很久,还是和儿子媳妇分开来住比较好。正遇上单位在分配房子,向海分到一套,两下就分开来住了。
向歆就此和父母分住,与祖父母一起生活。向山则把向家老宅收拾出来,偶尔过去住一下。